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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時明月6·焚書坑儒

秦時明月6·焚書坑儒

温世仁

  • 武俠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03997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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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破膽寒心

秦時明月6·焚書坑儒 温世仁 14235 2018-03-12
馬少嬅緊緊握住紫語的手,從唇縫中硬擠出來的這一聲“對,我也看見了”,頓時將高月逼上了絕路。試想穎川雙俠十數年來在江湖上行俠仗義,這才有“清風無愧”的名號,大夥兒都相信他夫妻二人絕不會徇私養短、庇護親女。如今馬少嬅既然都這麼講了,那麼再無疑不過,必定是高月殺了蓋蘭。眾人不禁鼓譟起來。 “真沒想到你我之中竟然混有鬼谷的奸細……” “秦國的走狗……” “外表雖看不出來,但天知道有多少弟兄喪命在她手裡呢?” “別放走了賊人!”在亂成一片的嘈雜聲中,眾人不約而同紛紛向前,各執兵刃將荊天明、高月、項羽、劉畢四人緊緊包圍。儒家弟子江昭泰於日前暗殺白芊紅時,被束百雨削去右手食指,心中憤慨一直難平,此時也加入眾人圍剿高月的行列。江昭泰赤手空拳、大步向前,對著亦被圍困在中間的劉畢喊道:“五師哥,瞧瞧我這雙手!你莫被妖女蒙蔽了!”

素來欽佩自己的小師弟如今面目猙獰,還有那嘆了口氣便站在一旁不再言語的趙楠陽、驚愕到五官幾乎錯位的談直卻……這些人、這些面孔,劉畢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也有跟他們作對的一天。劉畢咬著牙、睜大眼睛望向馬少嬅,只消馬少嬅的臉上有一絲虛偽的痕跡,他便會堅持下去。但只見馬少嬅神色自若、態度從容,絲毫沒有忐忑,不由得劉畢不信。劉畢轉而看向荊天明和高月,既失望又痛心地收起了手中長劍,往人群中走去。 “劉畢?!”荊天明和高月見狀同聲喚道,項羽則在他身後持刀大喊:“劉畢!你給我回來!”但劉畢沒有回頭。 “這其中定然有什麼誤會!”項羽高聲大叫道:“大家聽我說,我相信高月和天明絕對不會騙人!我敢以性命為他們兩人作保!”

“哼!那你的性命只怕也就難保。”紫語冷不防插口說道:“項將軍,我真同情你,你被人騙得團團轉,尚自不知!”紫語伸手指向高月,咄咄逼人地言道:“大家聽了,這高月非但是鬼谷的奸細、毒殺蓋蘭姑姑的兇手,她還是惡名昭彰的月神烏斷的嫡傳弟子!”紫語又轉頭嘲笑項羽,言道:“怎麼樣?這件事荊天明早就知道,但你的這兩位好朋友,大概忘記要告訴你了吧?!” “你含血噴人!”項羽聽了這話如何肯信,也不管眾人議論紛紛,猛地啐了一口。 “我含血噴人?項將軍!是非曲直,你何不親自問問?!” “噁心!”項羽朝紫語又吐了一口口水,轉身對荊天明道,“你這悶葫蘆,快說話呀!再不吭聲,人家都把故事編上天去啦!”荊天明聞言僵在原地,高月也不知所措,兩人均不明白紫語如何知悉此事,高月雖不曾正式拜烏斷為師,但一身武藝卻是由烏斷親傳。荊天明生來不懂得說謊,如今面對朋友詰問,更不願意對朋友說謊。高月深知荊天明的心情,明知她話一出口,今日恐怕兇多吉少,卻強忍住心中難過,搶先開口道:“我從來沒有拜過烏斷為師,但月神烏斷確實教過我一些武功。”

在場眾人耳聽得高月親口承認自己確實與月神烏斷有關,又驚又怒,鼓譟喝罵之聲頓時此起彼落。那月神烏斷素來惡名昭彰,她的徒弟又能好到哪兒去。蓋蘭渾身青紫,於死後不久便即僵硬,連趙楠陽也道是死於毒殺,既有月神烏斷的弟子混在城中,自是兇手無疑。眾人心中所想的或有不同,但一雙雙眼睛都瞪著高月,彷彿她是個罪大惡極之人。 “這就是了。”紫語聽到高月的辯解,居然咯的一聲笑了出來,“狡辯!還是狡辯!項將軍,你瞧!你願意用性命維護人家,人家可沒把你當成知心好友,不是?” “天明!阿月!”項羽難以置信地垂下手中大刀,望向身後的兩人,“你們瞞我瞞得好苦,這下子證據確鑿……我……我……我……唉!”項羽深知荊天明對高月的感情,只道荊天明真是包庇高月,心中痛苦萬分,遂踉踉蹌蹌地退向一旁。 “不!不!項羽你信我!”荊天明真想向前一步拉回項羽,但他擔憂高月安危不敢擅動,只好厲聲連連叫道,“殺蘭姑姑的絕不可能是阿月!項羽!你信我!兇手絕對不是高月!”

“劉畢……項羽……,你們……你們……”高月眼見好友背離,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高月在腦海中不停地問自己,而她的眼神卻早已飛向了那個引起了這一切問題的人,也就是馬少嬅,她的親娘。高月心中原本還抱著和爹娘相認的最後一丁點兒希望,都被馬少嬅的那句謊話給徹底敲碎了。 “娘,娘……”不管高月願不願意承認,她的心都深深地被馬少嬅吸引住。 在怒氣洶洶的人群中,馬少嬅雖然也注視著高月,眼神裡卻只有冷漠。雖說是為了保住女兒性命,但她對於誣賴高月是殺害蓋蘭的兇手,心中尚有一絲愧疚,直到紫語點出、高月也自己承認與月神烏斷有關,馬少嬅這才釋然了,“既然是月神烏斷的弟子,那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馬少嬅下意識地緊緊握住了紫語的手。高月眼見馬少嬅如此愛憐地牽著紫語的手,卻渾然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腦中更是一團混亂,“娘……你不是我娘……你不是了……不是了……”高月口中雖是這麼喃喃自語,腳下卻不知不覺往馬少嬅走去。

紫語好不容易才占得先機,這時哪肯讓高月靠近馬少嬅多生變故。見高月走來,便裝腔作勢地喊將起來,“你想幹麼?要殺人滅口嗎?!來人啊!別讓她過來!快把她抓起來呀!”經紫語這麼一激,人群中登時便蹭出了六七人,紛紛動手要拿下高月。荊天明哪里肯讓高月再受委屈,蹭蹭就是兩腳,正中搶上前來的蒼松派弟子的小腹,接著手中青霜劍毫不拖泥帶水,蜻蜓點水般地便削去了另外三名丹岳門弟子的左袖,俯仰之間,五人連番受挫。眾人見荊天明武藝如此了得,一片嘩然,接著又有七八人搶上進攻。 “滾開!讓我來!”嘈雜聲中,有一人的斷喝聲如雷響亮,正是那丹岳派掌門人朱岐。這朱岐自幼就力大無窮、十五便能伏虎,自恃力大到處鬧事,父母無法管教,只得將他送入丹岳派門下。說也奇怪,朱岐自離家後,也不知是氣味相投,還是丹岳派以威猛見長的分鬃刀法使他適得其所,倒是一心一意學藝起來,加上與派內弟子處得也好,三十多歲成為丹岳派掌門人迄今已有十年,一身橫練肌肉加上滿面虯髯,結實的教人看不出已是四十來歲年紀。

江湖上人人皆知朱岐的個性最是急躁,方才要不是看在趙楠陽與蓋聶的面子上,早已先上前一刀將高月砍成兩段再說。這時他見雙方動手,荊天明連挫五人,哪兒還按捺得住?亮出金環大刀,便往荊天明砍去。刀風虎虎,刀背上八個金環啷啷作響。朱岐這一刀砍向荊天明並無招數,純粹只是力大,刀劍本各有所長,這一刀若是砸得實了,青霜劍必斷無疑。 荊天明聽得刀來,想也不想,彎膝便是一個躍起,身在半空右手一抖,便是一個平花劍浪,橫橫劃向正往自己衝來的朱岐頸脖,攻敵之所不得不救,正是衛莊教給荊天明的飛劍劍訣。荊天明此舉大出朱岐意料之外,本來荊天明一招使得攻守易勢,便應乘勝追擊,但他意在保護高月,當下不動,只是凝陣以待。 朱岐見荊天明並不續攻,怒吼道:“小子太過託大,百步飛劍當真有這麼了不起嗎?”邊吼邊使出丹岳派鎮山之寶分鬃刀法來。丹岳派的分鬃刀法勢強剛猛,招數繁複不似尋常刀法,整套使將下來竟有兩百三十六招之多,朱岐門下弟子中,唯首席弟子孫大章勤熟習練了兩百一十餘招便難以再更精進,堪稱為當今武林上數一數二的刀法。這分鬃刀法旨在“快、狠、準”三字要訣,使將起來據說連飛奔中的野馬背上的鬃毛都能根根使其分開,故被稱之為分鬃刀。此時朱岐連出“東掩西遮”、“無地無天”、“欺三瞞四”、“南來北往”四招,手中寶刀宛如一團金光,前後左右都是刀,將荊天明罩在其中,而荊天明則仗著百步飛劍中“星移斗轉”、“雨打梨花”的兩招劍意,左削右挑,穿梭在金刀的間隙出劍,一時間就听得青霜劍與金環大刀紛紛作響,叮叮噹當的聲音不絕於耳,如飛瀑、如奔馬、如驚雁、如斷垣之崩於前,雙方你來我往,竟是誰也不讓誰。

眾人皆看得呆了,他們萬萬沒有料想到眼前這個少年,荊天明,居然能有如此身手,竟能與朱岐對戰而不落下風。年輕一點的人瞧著是又妒又羨,年長的人則說只要時間稍長,內力接續不上,荊天明便要落敗,但數十招已過,荊天明絲毫不見疲態,倒叫這些人失望了。但在這些人中對荊天明的武功最感驚訝之人,恐怕要數蓋聶。原本蓋聶方寸已亂,只顧坐倒在蓋蘭屍首之旁,紫語陷害高月、高月受眾人指責的種種話語,蓋聶在心意散亂之下皆是恍若不聞,直至荊天明與朱岐對戰,刀劍相交之聲不絕於耳,這才漸漸將蓋聶的心智給喚了回來。蓋聶抬起頭來,耳中聽得是眾人對百步飛劍的一片溢美之詞,眼裡瞧得是荊天明於場中和朱岐性命相搏。荊天明出手所使的是百步飛劍確然無疑,然而那是一套自己不會使的百步飛劍。蓋聶當下大驚,心中狐疑道:“天明是從哪兒學來的?莫非……”

朱岐人雖莽撞,卻是愛武惜才之人,眼見荊天明小小年紀便能與自己相抗,忍不住一邊出刀,一邊稱讚道:“好小子倒是將蓋聶老兒的本事,學了個十足十哪!” “承蒙前輩誇獎了。”荊天明口中說話,腳下卻不虛浮,長劍閃動,唰唰又是兩劍刺出。 “好好。”朱岐一格一讓,避過兩劍後不再出招,開口說道:“小子你現在推開,老夫便不跟你計較,如何?” “恕晚輩無理,”荊天明拉過高月將她護在自己身後,說道:“只要晚輩還有一口氣在,斷不能教她再受人欺侮。” “胡說八道!誰欺侮她了?這妖女是罪有應得。” “高月是無辜的!” “胡扯!小子要知道,老夫方才並未使出全力,你再不退開,別怪老夫連你一塊兒殺了。”

“我不退開。”荊天明搖搖頭,堅定說道:“前輩,高月真的是無辜的。請你相信她。”高月被荊天明護在身後,眼見得心上人如此不顧安危地為自己拼命,霎時什麼也不在乎了,喊道:“天明哥!你別管我了!我不要你死呀!” “好!蓋老莫怪我殺你愛徒。”朱岐見荊天明執迷不悔,右手金環大刀噹啷一抖“瓦解星散”斜劈他右肩,左手以掌化拳“杜口裹足”向他面門按去,一剛一柔的兩招竟是同時發出。荊天明眼見這兩招剛中帶柔也暗自心驚,當下連退三步,不敢硬碰硬。原來丹岳派分鬃刀法到了兩百招之後,有三十六招剛柔並濟,右手刀、左手拳的招數,素是鎮山之寶,最為難學。朱岐學藝多年,也才用過幾次,如今以此對付荊天明,顯然是立下了殺他之心。

其時朱岐緊追著荊天明不放,或拳或刀,一味進攻;反之,荊天明則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只是一路倒退。高月見狀不好,心中七上八下,只怕朱岐傷了荊天明,滿臉淚痕向朱岐喊道:“住手!你住手啊!別再跟他打啦!這些都不關他的事!你殺了我好了!”但朱岐哪裡聽得進去,只是與擋在她前面的荊天明拼搏不休。高月勸解不成,正自著急,卻見一旁站著的紫語臉上滿是得意之色,新仇舊恨登時一起發作,高月恨恨想道:“我與這紫語素不相識,她卻先奪走我父母,又誣賴我是殺害蘭姑姑的兇手!要死一起死好了!且殺了你為蘭姑姑報仇!”高月也不說話,發足便往紫語身邊奔去,打算與紫語拼個同歸於盡。紫語見高月來勢洶洶,驚叫一聲! 邵廣晴本在左近作壁上觀,聽見紫語叫聲連忙躥出。邵廣晴欲護紫語,二話不說,長劍抽出,迳往高月頸項直刺。高月奔到一半,眼見長劍向自己指到,連忙收足止步,避過來劍。邵廣晴為在心上人面前力求表現,一擊不中,唰唰唰又是三劍刺出。高月臨敵對戰經驗不足,在邵廣晴的攻擊之下,顯得有些左支右絀,幸好邵廣晴身分雖高,武藝卻不卓越,遠遜於常常與高月對招的荊天明。幾招下來,高月漸生信心,竟能在防御之餘,偶爾胡亂發出幾掌與邵廣晴相抗。 儒家小弟子江昭泰眼見高月居然與師哥纏上了,怒吼道:“無恥妖女,那日伏擊白芊紅,定是你通風報信,柳帶媚、束百雨才會埋伏在後,今日教你還我的手指來!”縱身跳入場中,便一雙肉掌,相幫邵廣晴。高月一身新學乍練的武功,受到儒家兩人夾擊,頓感吃力,她自知不敵急忙想要閃避,但四周都被人團團圍住了,竟是無路可去,只得硬著頭皮苦苦硬撐。荊天明在旁見狀不好,想要出手相幫,無奈卻被朱岐的金刀給緊緊纏住。 紫語在一旁眼見高月即將喪命,心中真是說不出的高興。她只盼邵廣晴能夠奔快一步,了結這個心腹大患,從此以後,自己便可無憂無慮地裝作穎川雙俠的愛女了。但邵廣晴數次出手,都是差了一步。紫語不會武功,只道高月運氣好,這才避開邵廣晴手中長劍。江湖歷練老辣的趙楠陽與路枕浪等人,此時卻都瞧出高月腳下所踩的步伐有異。原來高月為求保命,不知不覺間用上了月神烏斷所教的杳冥掌中的步數。幾招過去,高月也發現了其中要訣,腳下若是踩著杳冥掌的步數,邵廣晴便很難威脅到自己。 “原來烏斷教我的武功也不是廢物,還是有用的嘛。”高月心中一喜,臉上便現微笑,趁著邵廣晴回身出劍之時,嬌叱一聲,“看掌!”雙足左踩右劃,偏頭側擺,左掌跟著揮出,一招杳冥掌中的“驚夢灼灼”忽焉拍到。邵廣晴不料高月突然反守為攻,在無法測估高月掌下實力的情況下,自是側身避過。在邵廣晴身後的江昭泰眼見高月這一掌無甚威力,加上報仇心切,當下也是一掌推出。兩掌相交,江昭泰力大,高月頓時向後跌出。 “哈。這種掌力你也敢……敢……你你……咳咳……我我……”江昭泰本欲取笑高月自不量力,沒想到話說到一半,舌頭忽然僵硬起來。誰也沒料到高月勁力這麼弱的一掌,竟能使江昭泰砰地一聲雙膝跪地。 “我……我我……我的手……好癢!好癢!啊!好疼呀!好疼呀!”江昭泰緊緊抓住和高月對掌的右手,瘋也似地大叫起來,哪知左手抓住右手之後,連左手也癢了起來。 “啊啊啊啊!”江昭泰殺豬也似地慘叫起來。他將九隻手指頭高舉向天,眾人只見根根指頭上都有黑血流出,那慘叫之聲傳入眾人耳中,大夥兒都是驚疑不定,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毒!癢啊!好癢啊!”轉眼間江昭泰已倒在地上亂滾,雙手在身上亂抓亂撓,手過之處,便有黑血流出。 “救……救命啊……”江昭泰兩眼圓瞪、聲嘶力竭地吼叫著,邊吼邊死命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看來是痛苦萬分,“師兄……五師兄……仇……幫我報仇……”話沒說完身子卻抖了幾抖,隨即斷了氣。 “昭泰!”劉畢見素來要好的師弟就這樣死了,大叫一聲便往前衝去,想要抱起倒在地上的江昭泰。 “當心有毒!”趙楠陽見狀急忙喊道,“誰快攔住他!”項羽聽趙楠陽如此說,急忙將往前衝去的劉畢給一把抓住。劉畢驚駭地望著江昭泰的死狀,抬頭看向高月恨恨說道:“你……你竟會發毒掌?!高月,你果然是月神烏斷的弟子!”劉畢的這一聲指責,好似荒野上的雷響,站在高月附近的人聞聲都倒抽了一口涼氣,紛紛退避走開,好像眼前這名美麗的少女渾身上下皆有劇毒,就怕站得近些都會中招。 “我會發毒掌?”高月滿臉茫然自顧自地問著。她看著項羽和劉畢眼中的仇視目光,又看看地上的江昭泰,再望望自己的左手,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真的就這麼殺了人,“我……我殺了人了?天明哥,我真的殺人了?”適才巨變驟起,江昭泰突然慘死,一時連朱岐、荊天明都忘了搏鬥,俱都停下手來望向高月這邊。此時荊天明聽高月問自己,雖不明白其中究竟,但事實就擺在眼前,也只好點頭答道:“對,你殺了……”荊天明話說到一半,腦中一個不好的念頭閃過,“莫非……莫非是?對啦,定是如此、定是如此。” “先前我只道阿月定然不會騙我,更不可能會去殺蓋蘭姑姑。原來……原來這杳冥掌法竟是一套毒掌。想當初練這杳冥掌時,都是我陪她一塊兒練功,可我仗著紅冰蟬抵禦了掌中所含的毒性,這才安然無礙。可也正是如此,才使得我倆人懵懵懂懂,直至今日江昭泰中毒而死,才知道這套掌法的陰毒之處。阿月她一心想把功夫練好,今日肯定是找了蘭姑姑要她點撥,二人相互切磋,阿月發掌內力不足,蘭姑姑定是與這江昭泰同樣心思,想說生生受了無事,卻不知會身中劇毒。怪不得馬女俠說親眼見到阿月毒殺了蘭姑姑,而阿月卻說她沒有。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荊天明越想越是合情合理,越是合理就越感心驚膽寒,頓覺腦中嗡嗡作響,恍若直墮地底深淵。對他而言,高月殺了蓋蘭,就等於是自己最親愛的人殺了自己的母親一般。荊天明突然間變得雙目通紅卻面如死灰,那模樣把朱岐都給嚇了一跳,朱岐忍不住問道:“小子,你還好吧?”荊天明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輕輕推開了朱岐,如赴刑場般地越過眾人,緩緩走向高月,顫聲說道:“阿月,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是你……你無意間殺了蘭姑姑,是你殺了蘭姑姑……” 高月一呆,淒聲高喊道:“我沒有!我沒有!連你都不相信我!你怎麼能夠不相信我?!”荊天明不言不語沒有回答,只是瞪著高月,全身顫抖,腦海裡一勁兒地迴盪著一句話:“我不殺阿月……我不殺阿月……我不殺阿月……” 高月瘋了似地反覆喊著:“不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卻見荊天明看向自己的眼神只剩下悲哀的顏色,再沒有一點愛惜、再沒有一點信任。高月知道自己終於被全然放棄了。她漸漸安靜下去,但覺自己渾身都輕飄飄的,彷彿下一陣風吹來時,自己就要化成風中細沙,四散而逝。高月天生強韌樂觀,從不輕易自傷自憐,每逢遇事不順,便會立刻自己想出一番道理來自我安慰,但就在這短短時間內連續遭逢蓋蘭驟死、紫語誣陷、眾人圍剿、好友反目、生母背棄,饒是一個壯年英雄都不見得撐持得住了,更何況她一個小小少女?她之所以還能一直奮戰不渝,皆因有荊天明在旁,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誤會她,打她,罵她,只有荊天明不會;荊天明會相信她,保護她,那是本應如此的一件事,就像旭日本由東方升起,河水永遠自高流低,而如今,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呢? 二人先前都因蓋蘭哭得稀里嘩啦,這時反倒都沒了眼淚,只能怔怔望著彼此,相對無言。他們誰也不知道,月神烏斷當初創造這杳冥掌法時,並非想要創出一套毒掌功夫,而只是為了排解自己體內的十二奇毒。但烏斷受限於她對經脈穴道的理解有限,致使杳冥掌法只能空談,而無驅毒之功。高月實是因為荊天明傳了她奇經八脈,匡正烏斷於經脈學到上投的缺失,再加上姜婆婆源源不絕地以內力注入,兩相輔合之下,這套杳冥掌法才終於有了散毒之效。也就是說,高月每發一次掌力便能以此散去體內些許毒氣。如果高月、荊天明兩人能得知其中奧妙,那麼每日依法施為,將掌力拍打在樹木、岩石之上,數月內便能將高月體中的毒性盡皆除去。但此時,兩人並不明白其中種種因緣巧合,致使高月將掌力吐向了儒家弟子身上,想那烏斷的十二奇毒可說是毒中之王,江昭泰又如何能夠不死。 忽然間,高月笑了,她望著荊天明輕輕問道:“天明哥,你怎麼了?你還好吧?是我呀,我是阿月呀,阿月絕對不會騙你的,你怎麼能不相信我?” 荊天明兩眼死命盯著高月,目光卻是一片渙散,高月的聲音如風過耳,他已經什麼也聽不進去,張開口,說出來的卻依舊是腦中那句:“我不殺阿月、我不殺阿月、我不殺阿月……” “是嗎?”高月含著眼淚淺笑道:“在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你都不相信我,那還不如死了算了。”高月環顧四周,看著圍觀的眾人最後一眼,接著合上雙眼,原地佇立說道:“誰都好,要我的命的話,這就動手吧。” 荊天明不再捍衛高月,高月一心尋死,這是眾人始料未及的事情。朱岐之前早想一刀將高月劈成兩截,此時見了這美麗少女臉上傷心欲絕的神色,反倒動不了手;蓋聶與趙楠陽兩人則是撇開了頭;路枕浪瞧了瞧高月,又望向趙楠陽,唇齒欲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畢竟還是沒說話。眾人中,只有高石然嘆息一聲,輕輕地抽出劍來。高石然心中深知白魚玉墜一事疑點重重,那紫語也未必便真是自己的女兒,但他必須對蓋聶有個交代,要為蓋蘭之死負責。高石然走上前去,抬起手臂向那痴了也似不動不躲的高月斜斜削去,劍光一劃,眼看便要抹了高月的脖子。 當的一響,一根拐杖忽地直竄而入,架開了高石然手中長劍。高石然虎口劇震之下,仍舊變招奇速,手腕當下順勢斜翻,回削而去,按理說本該就這麼削斷那根拐杖,不料那使拐杖之人卻比他更快,高石然尚未看清對方如何變招,拐杖已當胸點來,砰地將他擊退了丈許。高石然受此一擊,霎時間五內翻湧,心中大駭:“此人武功高我太多!”好不容易站穩了腳步,抬頭望去,這才看清使拐杖之人,竟是姜婆婆。 “混帳東西!” “混帳東西!” “混帳東西!” “混帳東西!” 只聽得啪啪啪啪四聲響,朱岐、項羽、劉畢跟荊天明四人的臉上都被姜婆婆摑了一巴掌。姜婆婆如入無人之境,一陣風似地在人群中穿梭而過,打完罵過之後,這才在高月身邊持杖立定,說道:“好女娃兒,乖,婆婆在這兒,婆婆相信你。”高月耳聽得姜婆婆這麼說,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好。乖。受委屈了。”姜婆婆先是溫言婉語安撫高月,接著死魚眼一翻,指著高石然毫不客氣地罵了起來,“混小子,虧你平時一副聰明相,今兒是怎麼了?腦子拿去借給朋友了嗎?還是給豬吃了?居然要殺自己的女兒!”罵過高石然,顯然還不解氣,再把拐杖指向馬少嬅,連珠炮似地又是一頓詈罵,“還有你!打小至今便是我老婆子替你把屎把尿,前前後後為你張羅,哪一件事情不是伺候得好好的?真沒想到你今天是這樣來報答我的?寧願相信那個小狐狸精,也不信我老婆子。好好好,這個女兒你們夫妻倆不認!我老婆子先幫你們收了!今後咱們便是兩路人!要是哪天腦袋瓜子清楚了,還想要這個女兒,再來跟老婆子磕頭求回去!哼哼……穎川雙俠?!我呸!我看改個名號叫潁川雙瞎還差不多。” 半道上殺出個醜老婆子,兩招擊退高石然,輕輕鬆松便賞了丹獄派掌門人一個耳光……眾人初時還議論紛紛,這神秘老婦來自何處?待到姜婆婆臭罵穎川雙俠時,眾人這才發現眼前這個絕世高手,便是平常跟在馬少嬅身後添茶倒水的佣人僕婦,大夥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說不出話來,就連馬少嬅和高石然兩人已與姜婆婆朝夕相處幾十年,也是直至今日才知她身懷絕技,二人不禁相顧駭然。 姜婆婆癟著一張臭臉,擋在高月身前,將手中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瘖啞的聲音傳遍了全場,“來呀?!來呀?!誰想碰這丫頭一根寒毛,先殺了我老婆子再說!”姜婆婆邊說邊環視眾人,最後將目光停留在趙楠陽身上。趙楠陽見這醜老婆子斜睨自己,心中一震,暗暗盤算:“這醜婆子好厲害,竟然知道這些人中,武藝以我居首。只是不知她的武功到底高到什麼程度?”趙楠陽不理會姜婆婆挑釁之意,只是轉頭看向路枕浪說道:“一切聽路大鉅子的意見便是。”趙楠陽此語一出,眾人紛紛讚歎,“真不愧是趙大俠,行為處事處處都先為旁人著想。” 路枕浪自從江昭泰死後,心中便隱隱有所疑惑,只是自己也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蓋蘭被人毒殺後,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更是接二連三地發生,以致他也無暇去整理心中疑惑。此時,路枕浪聽到有人稱讚趙楠陽處處先為他人著想,突然之間,問題的根節便浮現在路枕浪心中,“那時高月發掌毒殺了江昭泰,是趙大俠首先發難,出言阻止了劉畢上前碰觸江昭泰的屍首,顯然是害怕江昭泰身上的毒性會波及無辜。但是……蓋蘭姑娘死時,趙大俠非但自個兒上前檢查屍體,當蓋聶大俠抱起女兒的屍首時,趙大俠也沒有阻止。也就是說,趙大俠深知蓋蘭姑娘身上所中之毒不會殃及他人,但江昭泰所中之毒性,他便不敢肯定。這麼說來……這兩人所中的毒性不同,也就是說……蓋蘭姑娘與江昭泰絕非同一人所殺。眾人不知,只道兇手必是同一人。但趙大俠呢?他既然深知此事卻為什麼不說出來?為什麼任憑高月這小女孩蒙受不白之冤?這其中必有古怪。” “路大鉅子?”趙楠陽見路枕浪不言不語,再度出言問道:“不知鉅子意下如何?該怎樣處理此事為好?” “囉嗦什麼!”姜婆婆沒好氣地道:“別磨蹭,你跟路枕浪一塊兒上吧,老婆子沒那麼多閒工夫跟你們瞎耗。” 路枕浪心中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但眼看著和白芊紅的三月之約如今只剩十日,就算高月真的是白芊紅所派來的奸細,此時殺了她又能有多大助益?更何況,高月實非殺死蓋蘭的兇手,而江昭泰之死也可說是形勢所逼……真正讓自己感到擔憂的不是高月,而是……路枕浪在不知不覺間,將目光移向了清霄派掌門人趙楠陽。 “要打就來啊!不然我可走了。”姜婆婆不耐煩地說道。 “婆婆請便。”路枕浪此時巴不得姜婆婆說出這句話來。 “你說什麼?!”姜婆婆不可置信地問,“婆婆我可不會一個人走,這女娃兒……”姜婆婆牽起高月的手,續道:“老婆子可要一塊兒帶走。”姜婆婆此言一出,眾人不免竊竊私語起來。路枕浪獨排眾議,朗朗說道:“諸位聽我一言,眼見與白芊紅的約期即將屆滿,是否於今日誅殺一個小奸細,並不能影響大局。”路枕浪頓了一頓,看了看趙楠陽,語重心長地又道:“雖然這位婆婆執意包庇賊人,但我方乃俠義之士,焉能以多欺寡?依我看,這位姑娘與蓋大俠的私仇,大可任由他們日後自理……”姜婆婆聽得路枕浪有意放走高月,哪還有耐心聽他說完?當下言道:“好好好。好明理的路大鉅子啊。老婆子這就走。”姜婆婆邊說邊看向紫語,“還有你,你記著了。要躲好啊!時候到了老婆子自然來取你狗命。”只見紫語嚇得背脊發涼,移步便往馬少嬅身後躲去。姜婆婆說罷,拉起高月的手,言道:“來吧,丫頭,跟婆婆走。” 誰知那高月卻依舊動也不動,只是呆呆望著荊天明,開口輕輕說道:“天明哥……你要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荊天明全身一震,落下淚來,別過頭去喃喃說道:“我不殺阿月。”姜婆婆無奈只得一把托住高月腰間,穿越人群,直往城外奔去。 無論對荊天明、還是蓋聶來說,這個夜晚都是非常艱難的一夜。倆人合力把蓋蘭的屍首領回後,便將平日居住的小屋權充靈堂。按照蓋聶在江湖上的輩分,前來悼念的人應是絡繹不絕,但蓋聶婉謝了眾人的好意,以致於天黑之後,這小屋便再無訪客到來,獨獨留下蓋聶與荊天明。兩個不擅言語之人在一盞孤燈下相對,那充塞期中的沉默,讓小屋顯得更加沒有生氣了。平常總在兩人間周旋、說話、微笑的那個人,如今好好地躺在床上,與兩人只以一小塊白布相隔。好幾次荊天明都覺得蘭姑姑並沒死,就好像以前……蘭姑姑鬧頭疼的時候,只要過一會兒,躺一會兒,她就會起來了。然後,大夥兒就能跟以前一樣,開開心心吃飯聊天……但蓋聶刻意壓低的抽泣聲,也好幾次告訴了荊天明那一切只是他的幻想。 “我出去看一下幡跟火盆。”荊天明受不了了,終於打破沉默猛地站起,藉口是要去察看擺放在大門外的招魂幡與火盆。蓋聶沒有說話,只是用哭腫了的一雙眼睛看著荊天明,然後點了點頭。荊天明得到蓋聶的首肯後,立刻推門走人。 “呼。”人才到屋外,荊天明立刻就深深地吸了好幾大口氣,這才將眼光移到門外的白幡、火盆上。原來按照當地習俗,家中若有人過世,便要在屋外插一隻上頭綁著七八條白布條的招魂幡,旁邊擺上一個燃著柴炭的小火盆。據說若是如此做了,那過世的人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便不會忘了回家的路;而過往的行人如有忌諱,遠遠見到屋外的白幡、火盆,便知這裡有喪事,也可以繞道而行。此時火盆裡的餘炭還硬擠似地呼呼發著火光,招魂幡的白布條也乘著風忠實地向遠處招著收。招魂幡什麼的,蓋聶本來說不用了,是荊天明堅持要辦的。為了這幡,荊天明把城裡每一家商店到跑遍了,每一家都說這玩意兒早就賣完了。後來,還是一個老婆子好心教了荊天明作法。家中又沒有白布,只得撕開蓋蘭幫高月做到一半的新裙子。荊天明看著這白幡上下左右地擺動,突然好想逃。但要逃到哪裡去呢?沒地方逃的話,那就向前衝吧。荊天明縱身一躍,跳上了左近的房梁,開始拼了命地往前跑。只往前跑絕不回頭,因為知道就算回頭了,也沒有自己期待的人在等候自己,只有滾動的白幡在暗夜中招手…… 荊天明越往前跑越是心驚,月色底下到處都是火盆,到處都是招魂幡在招手……明明離家已經很遠了,還是聽得見招魂幡在風中劈裡啪啦地響動……這一家也有幡……那一家門前也擺著火盆……這一家死人了……那一家也是……還有這裡……那裡……這裡……那裡……沿著街道……順著城牆……整個桂陵城都掛滿了白幡,整個桂陵城都在暗夜裡招手。 “招魂幡早就賣完了。還是自個兒做吧。”荊天明突然想起白天那老婆婆說的話。當蘭姑姑還在自己身邊,高月還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他都沒有發現,原來桂陵城中已死了這麼多人。如今若是不想經過有喪事的人家,想要繞道而行的話,城裡已無路可走了。雖然自己每一次上戰場都奮勇殺敵,雖然已經做好了隨時都會喪命的打算,但是直至今日,荊天明方知自己去死跟自己重視的人、心愛的人死了,根本是兩件事。原來死亡會這麼痛苦、這麼晦暗,會讓明明還活著的人變成行屍走肉…… “嗚嗚嗚……兒啊……” “夫君……” “父親……” 夜色下,荊天明的耳中彷彿聽到城中四處傳來陣陣哭泣與哀嚎。在戰場上每死一個人,城中便多了一隻白幡;每多出一隻幡,便多出一些傷透心的行屍走肉來。 “齊王也好,秦王也罷,誰當王有什麼不一樣?”馬大聲、馬先醒兩兄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那時荊天明只道這兩兄弟瘋癲胡說,此刻想來這話似乎也不無道理,真的有必要打這場仗嗎?秦王、齊王,是誰高高在上真的會有所不同?死這麼多人,真的是有意義的嗎?如果是有意義的,那麼對那些失去所愛之人的人們來說,一切已不能挽回,那麼對他們而言,意義又是什麼?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使得荊天明更加浮躁起來,他搖搖頭不願順著這個思路再想。 “如果阿月她也看到有這麼多招魂幡的話,一定又被嚇得哇哇大叫了吧。”想到高月一邊叫著有鬼有鬼啊,一邊抱頭鼠竄的模樣,荊天明的嘴角情不自禁泛起了一絲微笑。 “不行!怎麼又想到阿月了呢?”荊天明打了自己一掌,放慢腳步隨意前行,他越是提醒自己不要想起高月,偏偏腦海中就越是會浮起那些曾與高月在一起的快樂時光;但在這些快樂的回憶後,隨之浮現的便是蓋蘭的死狀:蓋蘭僵硬地坐在桌前,屋子裡一丁點兒打鬥過的痕跡也沒有,她的長劍也未曾出鞘,桌上還有兩杯喝到一半的茶……這些都顯示出蘭姑姑毫無戒備,因為蘭姑姑絕不會想到阿月竟會害死自己,恐怕直到自己都已經中毒了,蘭姑姑都不知道阿月害了她…… “不行!怎麼又想到阿月了呢?”荊天明深深地吸氣,但下一秒鐘他仍舊想起高月。 “阿月雖是無心之過,但此仇不共戴天,蘭姑姑死得這麼慘,我竟無力為她報仇,我……蘭姑姑我對不起你……”想起蓋蘭對自己關懷備至、溫柔慈藹的模樣,荊天明頓時內疚滿腔,“可是……可是……阿月絕不是有意的,更不可能是什麼鬼谷的奸細,我雖然沒有動手殺她,但是滿城的人哪一個不想要她的命?就算她身邊有姜婆婆保護,能夠逃出城去,城外滿坑滿谷的秦國士兵,她與姜婆婆二人又如何能夠安然脫出?” 荊天明腦中混亂至極,一會兒悔恨自己不該沒殺了高月,一會兒卻又懸心高月性命有虞,翻來覆去弄得自己幾欲發狂。他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了,只能像是一縷遊魂似地在深夜中到處遊蕩。兩眼迷濛之間,似乎瞧見天空中有一絲絲的零星白絮在飄來蕩去,抬起頭來,卻原來是此冬初雪落下了。荊天明茫茫然呆呆立了好半晌,拔出青霜劍狂削亂刺,驀地轉頭瞪視右前方一棵棗樹,吼問道:“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是啊,為什麼呢?” 在無人的暗夜中,除了自己濃濁的喘氣聲與狂喊之外,荊天明聽到有人回答自己,那聲音似真似幻,竟是高月的聲音。原來荊天明胸中懷著對高月的滿腔思念,竟然不知不覺行至城東,來到了過去兩人最常來的那片小樹林。 荊天明五指一鬆,長劍落地,想要轉頭向聲音的主人望去,卻又像充滿了無限的恐懼似地僵住了動彈不得。那聲音又問道:“天明哥,你怎麼了?為什麼哭得那麼慘?” “阿月?阿月?”荊天明口中喃喃自語,忍不住望去。不遠處,一名紅衫少女佇立在輕飄飄飛盪著的雪花之中,卻不是高月是誰? “阿月?你真的是阿月?” “嗯。”高月牽起一抹淺淺的微笑,“我是阿月。你的阿月。” 高月的笑容更大更甜美了,她搖搖頭說道:“不是,不是作夢,我真的在這裡。”荊天明呆呆地向高月走近兩步,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臉頰,“不是做夢,你真的在這裡。” 一旦確定了眼前所見並非幻覺,理智立即又回到了荊天明腦中。荊天明甩開了高月想回握住他的手,後退兩步說道:“你怎麼?怎麼還沒走?你不該待在這裡。” 高月臉上的笑容頓時消褪三分,但她勉強自己笑著,雙唇輕顫回道:“我想你忽逢大變,人有些糊塗了,很多事沒想清楚,所以再來看看你。天明哥,現下你可想清楚了吧?你已經相信我了吧?你一定是以為我真的走了,這才哭得如此傷心,你瞧你多傻?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在你面前嗎?” “什麼好好的!蘭姑姑已經死了,無論如何已經死了,不會再活回來了!” “可……可是蘭姑姑的死跟我無關……” “說謊!說謊!”荊天明紅著兩隻眼睛望向高月,先是啞著嗓子吼道:“你到現在還說謊幹什麼!”過一會兒卻又溫柔地說道:“對了,對了。你不會承認的,你怕我生氣,怕我傷心,你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的。” “不。不是的。天明哥你相信我。像以前那樣相信我啊。我沒有殺死蘭姑姑,那是紫語……” “紫語怎麼可能辦得到!”荊天明抓住了高月的雙手,喊道:“蘭姑姑是中毒死的啊!看到沒?就是你這雙手殺死的啊!” 高月喃喃道:“我沒有……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淚水終於決堤而出,高月雙膝一落,重重跪地,抽抽咽咽地大哭道:“天明哥,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你一定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啊!” “笨丫頭!作甚麼自取其辱?!”一直站在高月附近的薑婆婆,眼見高月如此,心中好生不忍,終於出言罵道:“這毛小子跟其他人一般都是混蛋!值得你冒險回來再看他一眼嗎?還是快跟婆婆走吧!” “不!天明哥一定是相信我的。”高月滿心期盼地望向荊天明,道:“對不對?天明哥,你相信我……”但荊天明卻搖了搖頭,若是辦得到的話,他多麼希望能跟高月廝守一輩子;若是辦得到的話,他就應該手刃高月為蓋蘭報仇。但這兩件事情荊天明都做不到,他自懷中掏出一塊黑色鐵牌,遞給高月說道:“這是秦王託我師叔拿給我的令牌,持此令牌之人可直入秦宮,無須通報,你和姜婆婆趕緊帶著它出城吧,有了它,秦軍便不會為難你們了。” 高月不肯接過那黑色令牌,依舊跪地反覆哭喊:“你相信我呀!你相信我呀!你一定要相信我呀!” 荊天明凝視著高月,諸般過往記憶如浮光掠影在他眼前衝過,最後只剩下蓋蘭慘死的面容,那面容漸漸淡去,成為眼前高月那張哭喊不止的蒼白小臉,他淚水漸幹,但覺心中一片茫然,將令牌朝地上一擲,低聲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姜婆婆終於再也按捺不住,目露凶光,自高月身後慢慢踱上前來。先前談直卻只因三兩句出言不遜便已遭她一頓掌摑,更何況她馬家的小外孫女對荊天明如此跪地哀求,荊天明卻依舊不知好歹?她心中泛起殺機,唇邊卻嘿嘿冷笑,說道:“毛小子,架子挺大呀,咱們馬家人連跟你下跪都不配是吧?”伸掌便欲朝他頂上拍去,卻見荊天明臉色一變,竟是不閃不擋,只是怔怔望著高月。高月見姜婆婆出手,也不阻止,撿起地上青霜劍道:“很好。你殺了他之後,我自刎便是了。”姜婆婆看看兩人,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呸了一聲道:“罷罷罷。我老婆子不管這事,也管不了這事。”悶哼一聲,拾起了地上的黑色令牌揣入懷中,往前踱了幾步對高月道:“瞧也瞧過了,人家也不愛見你,這就走了吧?” 高月將青霜劍拋落在地,和荊天明相對凝視,他們心中原本最確定、最是堅不可摧的一個東西已然破碎了,但覺這世上的是非黑白已全然沒了道理,再沒有什麼值得相信。 高月說道:“再說一次。把你最後那句話再說一次。” 荊天明沉默片刻,啞然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是吧?”高月牽起最後一抹微笑,輕輕說道:“只怕我忍不住又要回頭啦。天明哥,還是你先走吧?我答應你,只要你不回頭,你便再也不會看見我了。你……你自己可得好好保重。” “你也……還有這個,你收下。” “這什麼……”高月接過荊天明遞過來的物事,低頭一瞧,竟是當初自己交給他的那塊白魚玉墜。高月手握著那塊白魚玉墜幾欲昏厥,顫聲道:“要還我?你果然……真的再也不願意見我了。” 荊天明點點頭,拾起長劍,直視高月的臉喃喃喚道:“阿月……阿月……阿月……”呆了半晌,驟然轉身急奔,頭也不回地拼命直奔,像是這麼一路奔去,便能逃出這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高月則怔怔地在原地佇立良久,荊天明的背影轉眼間便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卻覺得自己彷彿還一直能夠看見似地,彷彿只要再多站一會兒,就能看見那背影停下來,轉過來,走回她身邊。 姜婆婆在旁一聲不吭,也不催促,便任由她這麼痴癡呆立。細如碎花的初雪繼續自夜空無聲飄落,就這麼地漸漸將那棵落葉已盡的棗樹,覆上了一層白白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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