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鬼谷疑雲
“嗯嗯嗯,好香、好香。”
“餵!雞腿是我的啦。”
“你騙人!昨天我就沒有吃到雞腿。今天輪我吃了。”
“一隻雞是有幾條腿?你沒有吃到?我也沒有吃啊!給我!給我!”
“偏不要!”
昏黃的日光從花廳窗戶照了進來,荊天明被孩子的嘈雜叫聲吵醒了。剛剛還吵成一團的八小童,現在已經在荊天明的正下方演出全武行。造成白兒耳朵紅腫、紅兒鼻血直噴、綠兒手臂淤青的元兇,聽說是一隻已經被咬了一口的雞腿。
荊天明連看都懶得去看雞腿戰爭,反而瞄向窗外,他本來以為是早晨的陽光這般昏黃沒勁,沒想到原來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原來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這也難怪,畢竟七八天沒睡了。”荊天明企圖擺擺腳、聳聳肩,不過在被矯金索層層綁住的情況下卻很難辦到。想說話也不行,嘴裡還含著自己的袖子哪,“該怎樣才能讓下面的小鬼頭髮現我醒了?甚至……騙……喔,不!想方法讓他們放我下去?”他歪著腦袋想。
當荊天明最後終於發現,他只能像一隻喜歡把自己捆在爛樹葉里的蓑衣蟲,掛在半空中搖來搖去時,他索性放棄了。地面上的雞腿戰爭很快便塵埃落定,當黃兒將那隻焦香油嫩的雞腿吞下肚的同時,也發現荊天明原來已經醒來了。
“他醒了。他醒了。”黃兒口齒不清地說著,肌肉差一點兒就從他正在換牙的嘴中掉了出來。
“糟糕,金元寶醒了!”綠兒叫道。
“唉啊,不好了!快點、快點。”紅兒驚喊。
“對啊,快點吃、快點吃!”白兒見著慌了。
“對啊、對啊!在婆婆放他下來前,快把菜全都吃光光。”
“怕什麼?我們不說話,金元寶怎麼會知道,這幾樣菜全都是宮主要煮給他吃的。”
“對喔!他不知道。那我們可以慢慢吃咯?”
“慢慢吃,慢慢吃。宮主常常說,吃太快會噎到。”
荊天明雖被吊在半空中,耳裡卻聽得清清楚楚。明知道幾個小鬼頭是故意說來讓自己著惱的,卻還是很著惱。他心中一輪暗罵道:“這些小毛孩!居然趁我睡著時,吃掉阿月幫我煮的菜。”明知道吃不到,荊天明卻忍不住低頭去看珂月煮了什麼好菜,俞是去看肚子便嘰里咕嚕地俞叫俞大聲。
“好啦、好啦。”白兒添光碗底最後一點兒湯汁,勝利似地放聲喊道:“全吃光了!可以去叫婆婆來了。”
姜婆婆來了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賞了荊天明三拐杖。呼呼呼三杖連續擊在胸腹之間,若非有矯金索層層阻擋,荊天明鐵定吐血。
明明是打人的人,姜婆婆的表情卻十分委屈,言到:“若不是我家丫頭阻止,婆婆我早就宰了你。”
“……”
“不用謝了。”
“……”
“好了,娃子們,還等什麼?在這隻豬下頭生把火啊。”
“好耶!烤豬、烤豬!”
“錯。是烤元寶!”
“好耶!烤元寶、烤元寶!”在八小童的同心協力之下,黑煙很快便趁著火勢劈啪作響地竄起,直把吊在屋樑上頭的荊天明當火腿肉一般在熏。荊天明被嗆得眼淚直流,心中只差把董婆婆的祖宗八代都去問候一遍。又盼著珂月趕緊來就自己,但她就是不出現。愈來愈燙了,心知徒勞,荊天明還是用力扭了記下,沒想到那所謂連無影鬼都能捆住的矯金索,居然禁不起他扭動這幾下,啪地一聲,四條細索居然斷了一條。
姜婆婆見細索斷開一條,立即飛身上樑,左右開弓,先裳了荊天明兩巴掌,然後右手食指一勾,便挑斷了那條黑黝黝的繩索。原來神都九宮的矯金索,非但用法複雜,連要解開也大是不易。那麻線與人發混紡的細索得燒、那牛皮與牛筋絞成的得泡、銅線與金絲相纏的得剪,而那條黑黝黝不知其為何物的繩子,則非得高深的內力才能使它崩開。
“……”荊天明不知說了什麼(因為他嘴裡還塞著他的袖子),不過看那個表情,應該是很燙。
八小童見他從房樑上掉了下來,笑成了一團。直笑到姜婆婆一聲怒吼,這才趕忙從花廳後頭扛出一隻大木箱。八小童有的抓手、有的抓腳、有的拉頭。七手八腳地將荊天明抬起來,硬生生塞進木箱子裡。
“嗚——”荊天明這一聲哀嚎便聽得清楚多了,只可惜被八小童的齊聲吆喝蓋了過去。孩子們扛起箱子,跟在姜婆婆身後走出屋外。
“嘿喲!嘿喲!”剛開始的半個時辰,孩子們都還很有精神地喊著。後來,吆喝聲漸漸變得凌亂起來,再後來便聽不到了。
“看不出這金元寶還挺重的。”綠兒聲音聽起來有點喘。
“對啊、對啊。為什麼是我們八個人負責抬箱子?”紅兒也開始抱怨道。
“對啊、對啊,我們好可憐,金元寶躺在裡面都不用出力。”
“你們以為我願意嗎?”荊天明暗想,“若是放我出來,我自然可以自己走。”
“我累啦!”
“我也累了”
“我不干了!”
“我也不干了”四小童紛紛放棄了。噗通一聲,木箱子掉到了路上。
“哎!你們幹嘛忽然停下來啦?害我撞到頭!”
“休息一下嘛!”
“不行啦!等一下會被罵!”
“休息一下不會怎樣啦!”
“哎呦,先把他放到地上啦!”
“呴!我肩膀好酸喔!”
“我也是!”
“我也是!”
“哎!你剛剛被撞到哪裡?”
“這裡啊,你摸摸,都腫起來了。”
“真的誒……”
“給我看一下。”
“我也要摸摸看!”
“都是金元寶害的啦!”
咚一聲。木箱子微微震動了一下。
荊天明暗想:“關我屁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許許多多的咚咚聲做響不絕,木箱子不斷微微震動。 “臭金元寶!”
“都是他害的!”
“哎呦,我的腳!”
“誰教你踢的那麼用力?”
“我偏要!我還有另一隻腳!”
“誒,我們這樣踢,箱子會不會破掉啊?”
“咦?對喔!”
“對喔……”
“對喔……”
荊天明暗叫道:“不會、不會!請盡量踢!最好直接拿小鐵鎚出來用力敲!”
但是木箱子不動了,咚咚聲也停了。
“傻孩子就是傻孩子。”姜婆婆啥呀的聲音說道:“搬不動不會用推的嗎?你們看,渭河就在前頭了。大夥兒再使點兒勁,把箱子推進河裡,不就了帳了嗎?”
“對哦。”
“前頭就是渭河了。”
“快到了、快到了!”
“用力推!”
“加油——”
“加——油——”
“嘿——喲——嘿——喲——嘿——”
聽到姜婆婆的笑聲從箱子外傳來,這下在換被綁在箱子裡的荊天明緊張了,“莫非阿月不知道他們這樣炮製我”
“對了,必定是如此。阿月絕不可能允許他們將我沉入河底。這定是姜婆婆的注意,她是要拆散我跟阿月。”想著想著,荊天明不禁冒出一頭汗,只無奈身上還纏著剩餘的兩道矯金索,完全無法動彈,他只好拼命地在木箱子裡扭動著。旁人乍看之下,彷彿那箱子自己會蹦會跳。
潺潺的水聲傳來,就連箱子裡的荊天明都聽得很清楚。
“渭河到啦。”姜婆婆一手掀開木箱的蓋子,對荊天明說道:“能親手將你丟進河裡餵魚。老婆子實在高興,唉啊!你看我,一樂就差點忘了。”姜婆婆將塞在荊天明口中的爛布塊拿了出來,“老婆子有好東西賞你小子哪。”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子來,打開瓶蓋,將瓶子裡的東西全都倒進了荊天明口中。
強迫荊天明喝下藥水之後,姜婆婆不懷好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小子能耐高,又服過紅冰蟾百毒不侵。不過這一瓶啊。是月神烏斷調製的十日醉。不是什麼毒藥,只不過讓你小子安安分分地睡上十天罷了。好啦!婆婆這就讓你到河底去睡個夠吧。”
“……”
“你說啥?婆婆我聽不清楚。”姜婆婆正想要蓋上木箱子,荊天明嘴裡模模糊糊不知說了什麼。
“我說……阿阿……阿月她、她知……不……知道……”
“嘿!藥效發作得好快。”姜婆婆滿意地笑了,“知道啥?臭小子。”
“知道……你……河……沉”
“廢話!”姜婆婆板起臉,“當然知道啦!我老實告訴你吧,小子,這一切都是丫頭計劃好的。從那天你救出儒家底子那些人馬之後,所有的一切都是丫頭安排好的。”
或許是見到荊天明搖頭,姜婆婆又道:“怎麼?你不信?唉!你想想,老婆子要料理你,會有這麼大耐性?”
“月……月……”荊天明嘴中含糊,已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姜婆婆卻道:“我知道你想問丫頭哪兒去了?對吧?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昨兒個晚上你一倒下,丫頭就離開這兒尋辛雁雁晦氣去啦。”
“雁……”荊天明聞言,心中著實擔憂辛雁雁的安慰,但那十日醉確實並非凡品,他已無力發出任何聲音。但那木箱子倒是發出砰砰兩聲巨響。第一聲是姜婆婆甩上了木箱的蓋子,第二聲則是姜婆婆用拐杖給了那大木頭箱子狠狠一記。
那裝著荊天明的木箱子受此大力,一個傾斜,立刻順著河邊斜坡往下滑落。然後是撲通一聲,木箱便如珂月所願落入了渭河之中。然而這兩聲巨響荊天明卻沒有聽見,因為他已沉沉睡去。
“哈——呵。”荊天明睜開眼皮,鬆散四肢,躺在床上好好地打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哈欠。舒服的床、鬆軟的被褥,還有遮光用的薄薄繡花細紗,荊天明睜開眼睛見到這些繡被錦帷,香枕暖閣,認為自己根本就沒睡醒,便又重新合上雙眼。沒想到這一合眼,竟然真的複又睡去,直睡到第二日天明,這才真的醒來。
“奇怪、奇怪。”大概是受慣了姜婆婆與珂月的粗魯對待,荊天明對眼前所處的優渥環境反而不習慣。他翻身坐起,下得床來,稍微伸展舒活了一下四肢。除了飢腸轆轆略感虛弱之外,全身竟無一處不適。
“阿月——”
“婆婆——”
“親親寶貝阿月——”
“臭臭爛爛婆婆——”荊天明推開臥室木門,探頭向外喊了半晌,見無一人回應,便放膽亂喊亂叫起來。踏遍樓上樓下,屋內更無他人,只好再轉回房中。進房再看,見床前屏風上晾著一件青綢長衫、一條白緞腰帶,下頭還擺了一雙乾淨鞋子。所有衣衫大小,顯然皆是依荊天明的身量訂製而成。
“好做工!”荊天明撈起長衫讚道,“不過我身上又髒又臭,換上這好衣服,沒的暴殄天物。”荊天明邊自言自語,邊伸手向自己頸間摸去,原本又油又膩的地方,如今卻乾淨清爽,哪還有半點兒泥垢。 “真是奇怪,什麼時候洗乾淨了?這是叫我換衣服?換就換”
換上嶄新的衣帽鞋襪,荊天明索性在銅鏡前重新打好頭髮,如此一來更顯得瀟灑。荊天明照照鏡子,見鏡中人衣衫華貴,神采飛揚,反倒吐了吐舌頭。
“這屋子倒與咸陽那處房捨一樣,家具擺設皆十分貴氣,莫非是神都九宮另一個落腳隱匿之處?只不知這兒是哪兒?”荊天明走到窗旁將窗子向外一推,此時正是晌午時分,天上一輪紅日當空,陽光正熾。晃耀的日光下,但見四處皆是高度相仿的二層樓房,一棟連著一棟,如月牙形狀般向前後蜿蜒出去。眾多房舍的最左處是一座蒼綠大山,原來他此時所見,竟是個環山而建的卓然大城。
“怪怪。好氣派的城市!”荊天明心中估摸道:“這幾年來我東奔西闖,從沒見過這等村落。這兒到底是哪兒?阿月又何故將我送來此處?”荊天明也不關窗戶,便隨意盤坐在桌上東想西想起來,“無論姜婆婆再怎麼說,阿月絕不可能要我的命。把我丟進木箱子,也許,但絕非要殺我。她將我送來此地必有深意。可是這深意……又是什麼呢?”
“咕——嚕——”荊天明心中還沒個譜,肚子倒先叫了起來。肚子不叫還好,一叫反倒覺得更餓了,“還是先弄點兒東西來嚼嚼再說。”荊天明在屋中東奔西跑,明明是好大一間樓房,裡頭卻沒有廚房,連口灶也沒有。
“這是什麼鳥地方?住在這兒的人都不用吃飯的嗎?”荊天明忍不住抱怨道。眼看著肚子愈叫愈慘烈,荊天明雖不願離開此處,也只好先上街去尋點東西果腹,盼只盼珂月別在自己離開時回來便是。
剛剛從屋內探頭看時,心中便隱隱覺得有哪出不妥。此時走到大街上,這種怪異的感覺更加強烈。
射入眼中的樓房間間用的是三十年以上的樹材所造,屋子的大小高矮胖瘦也極為類似;腳下踏著的青石地磚,片片都有一臂長寬,連綿不絕地舖滿了整座城市;往來路上的行人們各個榮光滿面、衣飾華貴,甚至有穿貂帶裘者。
所見愈是歡樂,荊天明心中便更為疑惑。
“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妥呢?”便是鹹陽也不及此處。荊天明左顧右盼,細心觀察,終於發現此地與其他地間的差別。
在這整條街上,沒一間爛房子、沒一處破地磚、沒一個窮人。穿得再不濟,也是棉布棉鞋,幹乾淨淨先不說,做工都極精細。別說襤褸,連個補丁草鞋都看不見。
注意到這點之後,荊天明很快便洞察到見到上的其他現象。
沒有窮人。
沒有病人。
沒有老人。
沒有孩子。
一個都沒有。他邁開步子往前走,愈走愈謹慎起來。 “這個地方怪怪的。”一種不妥的感覺在心中升起,“我得趕緊找到阿月,帶她離開這裡。”
荊天明正暗暗稱異,忽聞得陣陣酒菜香氣飄來。他別過臉去瞧,原來左近一整條接上全都是酒樓飯館,此時正直午時,來用飯喝酒的客人們將一條青石大道擠得水洩不通。
當然這好幾百來人也是人人穿金戴銀,更別提他們全都是些極為精壯的漢子了。但荊天明自從遇到珂月一來真是被餓慘了,聞道酒飯香氣,肚中饞虫作怪,再也管不了那麼多,拉著自己的兩隻腳便進了最近的一家酒樓——軒轅樓。
“先給我來一斤麵餅。”荊天明屁股尚未落座,便已連連揚聲喊道:“快!快!其他酒菜我邊吃邊點!快!”
隔壁桌有三位酒客,瞧他這副急樣不禁笑了出來。其中一人笑道:“老兄,看來是剛下班吧?今日的公飯菜色不好嗎?讓你餓到啦?”
什麼公飯?什麼下班?當然是有聽沒有懂啦。
但荊天明也不是白混江湖的,裝喬的功夫早已練到家了。就看他先將兩張麵餅塞入嘴中,這才搖頭晃腦、含糊不清地道:“可不!聽聽,肚子叫得可響了。”話才說完,肚腹果然傳出好大一聲咕嚕。
隔壁桌的三個漢子忍不住又笑了。另一人晃著酒杯言道:“想我上個月輪班的時候也是這麼著,廚子不大行,那烤雞的脆皮烤的可干了,吃著如柴一般。但我想也不過就難吃這一頓吧,也就算了。你老兄可挑剔得緊,倒是寧可餓著。”荊天明挺了心下咋舌:“烤雞的皮乾一點兒便算是難吃嗎?我看你老兄才挑剔吧!”臉上卻擺出一副大為贊同的表情。
酒店跑堂的見荊天明風捲殘雲似得掃光一盤麵餅,立刻又高捧著一大片熱騰騰的餅子快步趕來,一手將餅盤放到桌上,一手同時擺上一隻酒杯,手腳甚是乾淨俐落。
荊天明正想伸手去倒酒,這酒壺已被軒轅樓的掌櫃提了起來。那掌櫃的殷勤招呼道:“大人還要些什麼?我見您面生得很,今日是第一次來咱軒轅樓吧?咱們這裡的冰糖醋香什錦魚和花椒雞最是有名。醋是真正的老醋,這酸味兒能飄上十里還遠哪。”
荊天明嗯了幾聲卻不搭腔。倒不是擺派頭,而是他塞了滿嘴的餅大嚼大咽,哪裡還有空回話?
那掌櫃的卻不似一般生意人,耐性極好,笑瞇瞇地杵在一旁,待荊天明將餅嚥下來後才續道:“大人愛吃什麼菜?小店都能招呼。”
“撿有名的來個幾盤。菜色隨意,只是要快!”
“成!”那掌櫃的撫手笑道:“一定快!一定快!保管教您滿意!”
不消多久,三道熱騰騰的菜餚便已上桌。荊天明左右開弓,一手拿餅一手抓菜,只恨自己沒多長出一條手臂來端酒杯。他連續幾日餓得氣悶已極,雖明知身上阮囊羞澀,一時間也管不了,暗忖道:“大不了我把這身新衣服當了,穿回那件破的,叫這城裡的人都瞧瞧什麼叫做窮人。哈哈哈。”主意既定,更是盡情放怀大吃,但覺人間極樂之事莫過於此。
荊天明正自放怀大嚼,隔壁桌的三位客人倒是用餐已畢。 “老兄慢用,兄弟們先走了。”三人倒是十分友善,臨走時還不忘與荊天明打聲招呼。只見他們揚手將掌櫃找來,中間一人將右邊衣袖往上一撩,旁邊二人則分別將衣領微微下扯。但見他三人右臂、頸中、頸側皆次優紋身圖樣,大小、顏色雖異,卻都是同樣鬼氣森森的鬼面獠牙,赫然便是鬼谷的標記。
荊天明差一點兒便噎著了,連忙灌上兩口酒,暗想:“鬼谷向來行事隱蔽,這些人如此公開行事又是為何?”
轉頭去瞧那掌櫃,卻見那掌櫃見了三人的鬼谷紋身,非但毫不害怕,反而到微微一笑,自顧自地招來跑堂的收拾桌上狼藉的杯盤。而那三名鬼谷之人則朝繼續狼吞虎咽的荊天明一個招手,也不付錢,彼此說笑著便離開了軒轅樓。
荊天明見那跑堂和掌櫃的二人臉上竟無驚懼之色,心中更加起疑:“按理說,尋常百姓不認得鬼谷圖騰,但他二人卻顯然認而不畏,難道他們也是鬼谷弟子?”他滿腹疑雲,一時間也無頭緒,只有暗自戒備,神色如常的繼續大吃大喝。
隔不多時,附近又有一名漢子吃罷了起身離席,掌櫃的才剛往那漢子走去,那人已攤開掌心朝掌櫃一揚,腳下不停,一面打著飽嗝一面步出了酒樓。就看那掌櫃的霎時滿臉堆歡,哈腰鞠躬,口中直喊:“謝謝大人!謝謝大人!大人以後可得常來光顧小店呀!”
只一瞥,荊天明已瞧清那人掌心中的圖案,雖同是鬼面獠牙,卻非青色,二四硃砂般紅的鬼面。這還是荊天明第一次見到紅色鬼面。而從掌櫃的臉色與殷勤程度看來,紅色鬼面似乎比青色鬼面來得地位崇高。
荊天明愈瞧愈是心驚:“怎麼此地竟出現這許多鬼谷之人,還各個明目張膽?難不成鬼谷的巢穴便在左近,常年積威,這城裡的人皆習以為常?阿月為何送我來此?難道神都九宮真如陸元鼎所說,早已和鬼谷通同一氣、同流合污?”
眼看著陸陸續續離開的人群都亮了一下身上的鬼谷標記,荊天明隱隱覺得不妙。低頭一瞧,自己桌上三道菜都已見底,當下又再多叫來兩道菜、半斤餅,悠悠哉哉地吃上第二回合,打算先摸清楚眼前情勢再作計較。
這軒轅樓顯然生意奇佳,此時午時早過,但店內食客卻依舊絡繹不絕,換了一批又一批。荊天明愈吃愈慢、愈吃愈慢,到後來索性開始灌酒,因為他發現自己坐了大半天,竟沒瞧見半個客人吃飽了掏出錢付賬,每個人都在臨走前出示自己身上的鬼面紋身,竟無一人例外。
隨著時間過去,荊天明大約摸透了鬼面紋身的奧秘。看來那鬼面圖樣的約莫有四種顏色,一黑、二紫、三紅、四青。黑色最上,青色最底。至於這顏色的高下差別,他卻是如何察覺的呢?這都多虧了這店裡的跑堂和掌櫃竟是現實的很,兩人的笑臉和招呼聲響,也由大至小地跟著四種顏色分成了四種等級。
“是了、是了。”荊天明暗自回想,“多年前遇到鬼谷四魈,那春老不就穿著黑色衣衫,白芊紅身披紫衣,柳帶媚身著紅色,束百雨穿青色服裝嘛。”
但並非只有荊天明一人在觀察比爾,那掌櫃的瞧他坐了一整個下午還不走,已然好幾回朝他身上打量,神色頗有見疑,還暗暗將跑堂拉至一旁,兩人朝荊天明指指點點。
荊天明看在眼裡情知不妙,心想:“這下可好。看來我非但要當這城中第一窮人,還得卯上勁來噹噹城中第一個非鬼谷弟子了。”
他正打算先發製人,吞了幾口酒,咂咂嘴,瞇起兩眼,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抓起酒壺,正待往旁邊一人臉上摔去,那人卻忽地伸手朝他臂上輕輕一按,喚道:“岳兄?”
“欸?”
“岳皋兄弟。”
“啊?你認得我?”
“小弟怎麼不認得?岳兄喝多了吧?”那人身形高大威武,雖是生得滿臉麻子,兩眼卻透著一股英氣。荊天明早已留意到這麻子好幾次盯著他細瞧,心中打定了主意,若要尋事便從此人下手。哪知自己還未來得及尋事,人家倒已經尋到自個兒頭上來了。
荊天明歪著頭看來看去,怎麼也想不起這個麻臉漢子是誰?心中狐疑道:“這麻子既在此處,必是鬼谷門人。我雖到處結交三教九流之人,可也從沒跟鬼谷的人有什麼往來。”
“哈哈哈,岳兄真愛開玩笑!”那麻臉漢子突然開懷大笑起來,聲音大到使酒樓中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哈哈哈哈,托福托福。”
“對對對!好久了。真的好久不見!”
“什麼?你與我是同一仙籍!應當的、應當的。”
就見那馬臉漢子歪著頭,一下靠近荊天明,一下又離開,說話的聲音倒是一句比一句大聲。但其實荊天明根本什麼也沒說,全是那麻子在自說自話。
荊天明瞪大雙眼看那麻子演獨角戲,愈看愈是好笑,索性也配合那麻子,跟著對方一塊兒作出驚喜莫名的情狀,口裡又是“欸!”又是“啊!”地適時應聲。
那麻子演了一會兒,拉著荊天明站起來,言道:“這還坐什麼軒轅樓?來來來,到我那兒去,待小弟親自烹茶獻酒。走走走!”
“好!走走走!”荊天明也跟著喊道。
那麻汗經過酒樓掌櫃時,撩起左臂衣袖,赫然是一張黑色鬼面。看得那掌櫃又驚又喜,與那跑堂的一同奔來送客,二人挨著門打躬作揖,連聲高喊:“謝謝大人!謝謝大人!二位大人請務必再來呀!”竟是一副榮寵至極的模樣。那麻子將荊天明拉出軒轅樓後便不再說話,只是示意要荊天明跟著他走。二人走了約摸半個時辰,天色漸晚,方才來到一座大宅門前。那麻子領著荊天明繞至後門,卻不入正院,反倒穿過一片林子,推門走進柴房。
荊天明兩手負在身後,笑吟吟地站在門外卻不跟著走。那麻子轉身見了,微微笑道:“聽說閣下武藝高強,膽氣過人,怎麼如今倒怕了起來?這屋內可沒什麼機關暗藏,你不進來,難道要你我在屋外敘舊?”一邊說,一邊將身上外衣慢慢解開脫下,頓時從原本的雄壯體格變成一副修長身量,跟著又伸手自臉上撕下一張沾滿麻子的假皮,露出本來面目,笑道:“如何?這總可以進屋說話了吧?”
荊天明瞪著眼前之人,大喜之餘不忘警覺,連忙一腳跨進門內,將門好好關上,這才一把摟住了那人,大喜道:“劉畢!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偽裝成麻臉漢子的正是荊天明的兒時同伴劉畢。八年不見,如今他雖不過二十出頭,卻在儒家門下位居首席弟子,地位僅次於邵廣晴。門中除邵廣晴、紫語夫妻外,人人皆稱他為大師兄。
打從去年談直卻自知命危,實先將一隻白魚玉墜秘密地轉交自己之後,劉畢為解開白玉之迷四處奔波,暗中佈局查找,真可說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混入此地,沒想到竟會在軒轅樓遇到荊天明。
“我才要問你哪。你怎麼到了此地?”劉畢反問道,“我瞧你在軒轅樓那局促模樣,應該是剛來不久吧?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來做什麼?你一個人嗎?”
“前些日子我在眾儒生中遍尋不著你,當真急死我也。”荊天明也追問道:“你倒是小時到哪兒去了?鬼谷的人沒來搶白玉嗎?受傷了嗎?談兄轉交給你保存的白玉還在你身上嗎?”
情同兄弟的兩人,八年不見,都似連珠炮問個不停。兩人搶著說話的結果,便是誰也沒有聽得很清楚。荊天明與劉畢兩人先是一愣,然後相對大笑起來。
“剛才在酒樓幸好有你幫我解圍,不然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哪。”荊天明拍著劉畢的肩膀,劉畢拉著他的手,兩人同時盤膝坐下。
暢笑過後,彼此知道對方都還或者的快慰迅速消失。柴房中的氣氛頓時變得很僵。若非日前得知荊天明救出被坑殺的儒生,原本這八年來劉畢早已不將他當成朋友。偏偏他此時又剛巧出現在這是非之地,劉畢心中滿是疑惑。
荊天明見劉畢欲言又止,便道:“還是我先說吧。”
劉畢點點頭,言道:“你先說你怎麼到了此處?”
“這說來絕了。”荊天明聳肩抓頭,回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今日我一醒來,人便已在這裡頭了。”荊天明見劉畢滿臉不信,推了他一把,“我可沒騙你。是阿月把我弄來的。”
“阿月?”劉畢驚道:“你是說珂月?”
荊天明點頭嘆道:“是啊,如今她叫珂月了,還成了神都九宮掌門人,看來你都已經知道了。不瞞你說,我是被阿月綁起來、丟進木箱子裡,順水飄來的。”荊天明說出自己的猜測。
荊天明原本以為劉畢聽了珂月如何惡整自己定會哈哈大笑,沒想到劉畢愈聽愈怒。
“這珂月誤入歧途,陷溺日深,早已不是當年的阿月。”劉畢臉色沉重說道:“天明,八年前你為了此女弄得身敗名裂,如今好不容易重新做人,可萬不能再重蹈當年覆轍。”
“不不不!”荊天明急道:“劉畢,八年前,你我都錯怪阿月了。”當下將蓋蘭死去的真相和盤托出。略一猶豫,又連帶將紫語的身份和趙楠陽的可疑之處也一併告知劉畢。荊天明鄭重說道:“我知道如今紫語的身份已是儒家掌教夫人,此事牽連重大,恕我不能告訴你是誰告訴我的,但你相信我,那人說的絕對可信,阿月真正是無辜的。”
荊天明看不出來劉畢臉上表情是不相信自己,還是他早已知曉。只見劉畢點頭言道:“看來你什麼都不瞞我,如此甚好。實不枉我們兄弟一場。”劉畢握住荊天明的手懇切道:“天明!即便八年前是我們錯怪了阿月,但你要知道,八年前的高月或許無辜,但如今的珂月絕對不是!”
“我不相信!”
“天明!”劉畢言語間盡是責難,“你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對阿月的一片痴心我又不是不知。但做兄弟的我怎能讓你重蹈覆轍、誤入歧途?我如今實話告訴你吧,打從談大哥將那白玉交到我手上之後,先是鬼谷,後來是珂月與神都九宮的門人一直對我緊追不捨。若非兄弟命大,早就喪命在珂月之手。”
“不可能的!”
“你還在妄想?你聽好了,鬼谷與神都九宮聯手!珂月她……她先是出面誘騙我交出白玉,我沒上當,她便出掌。你瞧!我身上還有她的手印子!”劉畢拉開上身衣服,胸膛上赫然便有受傷的痕跡。
“這……這是阿月打的?”
“可不是嘛,這兩掌將我震傷,當我倒地時,那妖女……”
“別叫她妖女!”
“你!算了。珂月她趁我倒地,還施毒粉害我。將我扔在荒郊野外,整整昏睡了十天有吧。”
“是……十日醉。”荊天明喃喃言道。
“當我醒來之後,身上的白玉也不翼而飛。定是她取去了。不過,辛虧她毒倒了我,不然我必定為秦兵抓去,這恐怕是那妖女……珂月始料未及吧。”
“夠了!別再說了。八年前我負她一次。現今無論是誰怎麼說都沒用,我相信阿月。”
“你!你真是!她與鬼谷……”
“噤聲!”荊天明聽到屋外不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突然打斷劉畢的話,言道:“有人來了。”
劉畢隨即住口。凝神聽去,卻是什麼也沒聽見。不由得心下暗凜道:“我什麼也沒聽見,天明的內力可比我高明太多了。原來大夥兒說的都是真的。”
不多久,一名彪形大漢推門而入,後面還跟著一個駝背老頭。這兩人推開柴房的門,見到卸去易容裝扮的劉畢與荊天明都是大吃一驚,反之,劉畢臉上表情卻毫無變化。那彪形大漢鼻大如斗,滿臉肥肉,一顆禿頭油光水亮,頂端大剌剌地便刺著鬼谷標記,卻是那張紫色鬼面。那彪形大漢一把抱住了荊天明,十分激動地道:“兄弟!你真的還活著!”說著便掉眼淚。
“欸。”被一個光頭胖漢抱住的滋味顯然不太好受,只見荊天明滿臉尷尬。
“怎麼?兄弟認不出我了?”那彪形大漢問道。
“他要是認出你,就該我哭了。”那駝背老頭插口道。
光頭大漢哈哈一笑,連連點頭。 “對對對,我倒忘了。”跟著一把抓住自己的光頭開始往下撕扯。那駝背老頭在旁見狀急忙搖手,“欸!欸!你小心點兒!欸……嘖!哎呀!哎……”就看一張肥厚的假皮自那光頭大漢的頭頂一直往下扯開,直至脖子,頓時露出了原本的頭髮、口鼻以及滿腮的鬍渣,這人卻是花升將。
這下換成荊天明眼中含淚了,他笑罵道:“混賬!原來是你!”
花升將哈哈大笑,將手上那張假皮隨便塞給旁邊的駝背老頭,拍拍那老頭的肩膀道:“這全都靠他精湛的手藝啊。”
“好厲害的易容術。”荊天明讚歎道。
那老頭苦著臉,捧著那張已然破爛的假皮翻來翻去,萬分痛惜地道:“毀啦……毀啦……這可全毀啦……慢慢撕不成嗎?非得這麼亂七八糟地胡扯?又得重做啦。”
“我簡單介紹一下。”劉畢拍拍老頭的背算是安慰,“這是荊天明。這位是我同門師弟,名叫端木魚。”
“端木?”荊天明言道:“莫非與蓉姑姑有關嗎?”
“你說端木蓉嗎?”那老頭一邊說著一邊解開外衣,自後背抽下一塊布包,頓時不再駝背,挺直了身子道:“嗯,她是我表姐。你叫她姑姑?所以論輩分,你該算是我侄兒,我叫你乖侄兒,嗯?那麼你該叫我什麼?”
劉畢對荊天明解釋道:“端木師弟乃是我先師同族之人,但既已入了儒門,和我便以同輩師兄弟相稱。”
這端木魚自幼沉迷於繪畫、雕刻,很晚才進了儒門,對易容術之精擅幾已獨步天下。因儒門向來不喜門生玩物喪志,端木魚也就只能非常低調地暗中醉心鑽研,雖為此道高手,江湖上卻鮮有人知。
“對對對。”花升將也道:“可別上了這駝背老兒的當,他其實年輕的很哪。”
“姓花的,好端端你扯我後腿幹嘛?”端木魚此時講話、體態、動作全然是個精神旺盛的年輕人,但外表卻套在一個老頭的殼裡。
荊天明瞧他行止滑稽便打趣道:“端木舅舅,你這手易容功夫可了不起,明日也來幫我變個新模樣吧?”
“乖孩兒,這有何難?”端木魚為人散漫,不似其他儒家弟子拘謹,聽得荊天明叫自己舅舅,大口一張便喊他孩兒。
想到又可以大展身手,端木魚興奮地上下打量荊天明,“看你這個身量大小,應該可以冒充為黑色鬼面才是。這鬼面該畫在哪兒好呢?這次定要畫在一個不需要天天都重畫的地方。話又說回來了,誰知道花升將的頭油成這樣哪?”
“好了、好了,”劉畢笑著推了端木魚一把,“既然這兒只有你尚未卸去面具,就麻煩魚老弟再走一趟,帶些酒菜回來吧。”
“沒錯!”花升將喊道,“今日與荊兄弟重逢,正該好好喝上兩杯。”
“知道了。你們這些酒鬼。”端木魚又將他的駝背塞了回去,裝模作樣言道:“老頭我這就去,咳!這就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