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42章 第四章生死由命奈我何

“我說的都是真的。”孫云平嘶聲叫著:“陳長老,我說的都是真的!蘇曠,你說話啊?” 蘇曠遠遠地坐在大堂角落,頸前兩柄刀十字封喉,提防他忽然有什麼變故——但是這個時候,拿刀逼他向前走兩步恐怕更為難些。 這裡是城北分舵的香堂,那個四十多歲的矮胖男子想來就是五個分舵的頭領陳紫微,昨日前來傳話的舵主也在其列。該問的話早已經問完,現在是等候判決的時刻。蘇曠早已經聽天由命,若是別人下手製住他,他或許還能想想辦法,但是他自己的點穴功夫自己清楚得很——當時是下手唯恐不准,封穴唯恐不密,他若不指點,這裡能解開他穴道的人都沒有幾個。 現在大家討論的中心是——要不要殺了他,萬一幫主要活口怎麼辦。 那舵主是力主立即動手,防備夜長夢多的一個;其餘人多半持反議——此時動手難免有欲蓋彌彰的嫌疑。

七嘴八舌,積極熱烈。 只有孫云平那傻小子不認命,一聲接一聲地喊,只是他發現不僅堂上那些人不理會他,連蘇曠也根本不說話。 自從蘇曠發現他們把自己帶來這里而不是總舵,就已經明白他們想要什麼,他們要的是交代,不是真相——如果孫云平說的全是真的,那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戴行雲副幫主心血來潮,收容了千八百的孤老將死之人,然後疏於照管,任其自生自滅,即使有人能拿他們煉成千屍伏魔陣也未曾發覺。 沒有人聽說過“千屍伏魔陣”這種東西,但是有人聽說過蘇曠要來找丁桀惹事。 最好的結局就是蘇曠也死在那裡,然後報一個和尹長老兩敗俱傷的結局了賬,但現在不僅蘇曠活著,孫云平也活著。 蘇曠竭力想去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是談話聲漸漸變成一片轟鳴,最後只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他在發抖,渾身沁出冷汗來,不受控制地發抖——上回喝水到現在已經至少十四個時辰了,激戰,烈火,大量的失血和流汗,他已經脫水到了瀕死的地步。但是這個時候,他開始大量流汗。

孫云平還在中氣十足地喊:“蘇曠,你為什麼不說話!” 蘇曠盡可能控制自己的嗓音:“兩個人滅口,你覺得不過癮?” 孫云平立即安靜下來——是了,城北廢宅里還有百餘號兄弟,他們雖然沒有目擊,卻也可以作為旁證。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陳紫微緩緩走了下來,他國字臉,身材碩壯,穿一件萬字不到頭的黑色寬袍,看起來氣勢十足。 “你們……已經吵了兩個時辰了,究竟有完沒完?”蘇曠實在撐不住了,剛剛冒出來的渾身冷汗被秋風一吹,凍得發抖,傷口和五臟六腑又似乎在燒灼。他開口,嗓音已經嘶啞到陌生:“給個痛快。” “黃舵主。”陳紫微招手,他已經下了決定,“做掉他,動作越乾淨越好。” 蘇曠緩緩出口氣,好了好了,總算等到頭了。

黃舵主向孫云平揚揚下巴:“這怎麼辦?” “勾結外人,殘殺同胞,罪加一等……按幫規,應該點了他的天燈。”陳紫微聲音裡沒有任何感情:“落花堂那群人,知情不報,挑了手筋逐出幫去。” 一時間香堂里安靜到鴉雀無聲,孫云平濃眉皺成一團,終於洪聲問:“什麼叫做點天燈?” 有人想笑,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堂主,連自己家幫規都搞不明白,但沒人能笑出來。 “陳長老”,蘇曠的嗓音已經嘶啞難辨,他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陳紫微端過一碗酒來:“潤潤喉嚨,有什麼話慢慢說。” 這個時候喝酒,和服毒的差別也不會太大。蘇曠眉頭也不皺,一飲而盡,那是極烈的燒刀子,丐幫果然不愧是慷慨豪烈的所在,連酒都是最烈那一種。烈酒入喉,本來就已經很虛弱的胃部劇痛,但神智也隨之清醒:“你們終歸是要個人交代,丁桀那邊我認了就是,也免了你們殺人滅口的嫌疑,你放他們走?”

“主意倒是好主意”,陳紫微似笑非笑,似乎也有那麼一點動心:“我憑什麼相信你?” 蘇曠抬頭道:“陳長老,將心比心,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這件事本來就是權宜之計,我退一步,你退一步,我答允的事情,絕不會反悔。” “我是不是該代洛陽城五萬弟子謝你?”陳紫微按了按他的肩膀,這一按,整個後背又撞在椅背上,劇痛,蘇曠眉頭不皺一下盯著陳紫微,但是……他慢慢失望了,這不是一個賭徒。 陳紫微搖頭:“你跟孫云平什麼交情?就要替他出頭?蘇曠,我不信什麼千金一諾,你到了幫主面前反咬一口,我們千萬兄弟如何自處?” 蘇曠這次真笑了,竟然到了此刻,他還在想著千千萬萬的好兄弟,真是怎一個義氣了得。 “到底什麼叫點天燈?”孫云平也開始害怕,四處轉頭問,像是要個回答,但大家都在用一種異樣的同情的目光看他。

“就是文火慢燉,不加調料,一點點燒死。”蘇曠沖他笑笑:“江湖傳聞,咬舌可以自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試試?” “真的?”孫云平用力咬了一口舌尖,疼得眼淚都快要出來。 “白痴啊你,往根裡咬,用點力氣,跟嚼豬耳朵差不多。”蘇曠輕輕笑起來:“實在下不了手也無所謂,抗抗就過去了,你瘦不拉及的燒不了太久,下去了之後還能跟你們家老道吹牛,說你是點著天燈下來的。” 香堂的門大開,越來越多衣衫襤褸的弟子湧進來圍觀,陳紫微殺一儆百,在告之天下逆我者亡的下場。 幾個行刑的弟子衝過來捆綁孫云平的手腳,孫云平一邊掙扎,一邊也不知道向誰叫喚:“我冤枉!我什麼也沒做——我就是想給他們做頓飯而已——陳長老——”

他喊得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他還有許多事情不明白,他委屈,恐懼,失望,憤怒,不服,死也不服。 孫云平仰面朝天,什麼也看不見,更加恐懼。行刑的弟子端著油碗和尖刀走過來,小心翼翼的,一刀在他腹部切了下去,不太深,也不算淺,剛剛割了皮肉,孫云平劇痛下狼嚎般喊:“幫主——幫主救我——幫主——” 蘇曠懊惱得簡直想撞死在當場,他本不該封了自己的穴道,毒血蔓延又怎麼樣?至少還能再撐幾個時辰的——那個時候他對丐幫依舊有些希望,他知道他們傲慢,卻沒想到他們可以這樣狠毒。 “孫云平,叫什麼叫,省點力氣,想想你媽生你的時候比這個痛多了。”他努力讓自己開得出玩笑來,分散一下孫云平的注意力,恐懼只會加劇疼痛。

“我早沒媽了!你見過哪個叫花子有媽的!”第二刀,那是個小小的三角形,向裡剜著,一小塊皮肉被剜了下來,血還來不及大量湧出,油脂就填了進去。現在孫云平知道什麼叫做點天燈了,他看著幾個“同門”咔噠咔噠地敲著火石,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蒼天啊——娘啊——蘇曠蘇曠,怎麼辦,咬哪兒——” “餵,你……”蘇曠咬咬牙,盡力轉過頭去:“陳紫微,我替他,不成么?” “一人做事一人當。”陳紫微聲音平靜,慢條斯理:“他若是冤枉的,就應該清白;他要是做了罪大惡極的事情,就該按幫規處置;他受奸人誤導也就罷了,主動與你同流合污,怎麼能饒他?” “那麼按照貴幫幫規,受奸人誤導是怎麼個死法?” “眼下就可以自行了斷。”

蘇曠在猶豫,他開了價,陳紫微還了價,這筆帳不值得。他從小到大都覺得那種人家請你吃點好的恭維幾句,然後就國士待我國士報之的俠客們腦子有問題。他和孫云平交情在這兒明擺著,拿命換命他做不出來,如果說反正也難逃一死,點個頭少死個人沒什麼問題,但是……但是點了頭之后孫雲平還是免不了一死,他實在覺得劃不來。 張了幾次嘴,就是說不出那句話。 陳紫微沒有耐心了,揮手。 火苗呼啦一下在孫云平腹部燒了起來,他整個人繃直,喉嚨裡一聲非人的呻吟,皮肉燒灼的惡臭立即滿佈屋子,一股渾黃尿液射了出來。 “把火滅了!”蘇曠崩潰了,管他划算不划算的,划算,他撐不住了,這不是燒他,這是燒我。 “嗯?”陳紫微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叫你他媽把火滅了。”蘇曠一口氣在胸口快要憋炸,聲音越來越大,“跟這種窩囊廢一起掛了我不痛快——不就是想要一條命?少爺我請了!我這輩子早夠本了,不在乎少活幾十年。陳紫微我明明白白告訴你,人是我殺的火是我放的,沒什麼可查,我看那群人就是不順眼,跟你們似的一堆行屍走肉,活著也是苟延殘喘沒意思得要命,我樂意順手幫個忙,你們一群臭要飯的管不著!” 他吼到最後,幾乎也是聲嘶力竭,一眾人等只聽得目瞪口呆,創創創的就是一片拔刀亮劍的聲音。 火滅了,孫云平一口氣洩了,一頭暈倒。 陳紫微倒是氣定神閒:“戴副幫主面前,也是這句話?” 蘇曠閉上眼,長長喘口氣:“是。” 他認了,這半輩子,就是鬥不過陳紫微這種人。

剛才喝下去的那碗酒全數噴了出來,血紅。眼前也是一片鮮紅,漸漸看不清也聽不見,真搞笑,沙漠裡沒有渴死,大海裡沒有渴死,卻要渴死在洛陽城。胸口微微一冷,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爬了過來,是小金!蘇曠想要伸手摸一摸小金,卻做不了,小金也在疑惑,四下亂鑽亂拱,好像是在說,怎麼了你?為什麼不動一動? 小金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戴行雲,我說執法長老陳紫微濫用私刑,你還不信,看看,這回是不是抓個正著!”門外,一個洪亮乾脆的聲音響起來,像是暗夜裡一聲裂帛。 陳紫微嘴角的肌肉沒來由亂動兩下:“週野!” 週野扯著戴行雲的手臂,一腳踢開個守衛,大步走了進來。 戴行雲並沒有什麼奇貌,只是無論什麼時候看過去,都讓人覺得他必定是手握權柄已經很久,喜怒之間絲毫不看別人神色;而周野是那種讓人看上去不舒服的人,他渾身的肌肉似乎都在皮膚下滾動,整個人靈活而且迅捷,哪怕僅僅是站著都會給人種隨時跳起來的感覺。他的眼珠純黑,長發微微帶了點卷,像只剛剛撲下山的黑豹。 “罵得好。”週野似乎對蘇曠很有好感,轉向戴行雲:“罵的就是你們這群食古不化冥頑不靈之輩。” 戴行雲臉上確實不好看,這一回正犯在周野手裡,連藉口都找不出來。 “我幫幫規,四等以上刑罰必要大開香堂,十長老齊聚,方可施用。”週野目示孫云平:“這個怎麼說?” 戴行雲咳嗽一聲:“陳長老。” 陳紫微不慌不忙:“週副幫主,你幾曾見我濫用私刑了?你自己去看看孫云平,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四下看了一圈,言辭懇切,抱拳:“執法一道也有策略,也要講究虛者實實者虛的道理,我不過是略施恫嚇而已。週副幫主,你多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等你把人燒死了再進來?”週野目中凶光閃動:“戴行雲,你給個說法?” “我若是給不出說法,週副幫主又待如何?五千弟子沿街以待,崑崙派玉掌門坐陣後宅,呵呵,恐怕也不是應對自家兄弟的禮數。”戴行雲緩緩壓低聲音,“週野,你想找藉口已經很久了,我一讓再讓,你非要鬥,戴某奉陪就是。” “好!等的就是你這句話!”週野創的一聲,從腰間拔出一把尺半彎刀,周身裹著藍濛濛的光華,赫然是一把神兵利器。他隨手一刀劈在椅背上——“結黨營私我不如你,戴行雲,打架我可不怕!” 他砍得是蘇曠的椅背。 蘇曠跟著就滾了下來,最後的一點酒勁也散去了。他不再覺得疼痛,反倒有一絲暖融融懶洋洋的溫熱慢慢瀰漫上來,他自己明白,時候到了。 耳邊是熟悉的笑聲,是那種女孩子一氣從胸膛笑到眼睛的爽朗,真的像風鈴一樣好聽……蘇曠嘴角泛起一個甜蜜的微笑,真好。 血光中,金殼線蟲一躍而起,小金已經暴怒了,昂首,躬身,它渴望殺戮和復仇。 所有人都在後退,這是一隻什麼蟲子?摸不清門路,但是快得出奇。 小金果然找到了目標,劃過一道金色閃電,直衝大門處—— “回來——”蘇曠沒想到自己還能發出這樣聲嘶力竭的吼聲,他知道來的是誰了。 但已經來不及,半空中一道刀光閃過,閃電撞著閃電,奪的一聲,金殼線蟲被釘在地面,顫巍巍抖動了幾下。 蘇曠目眥盡裂:“丁桀。” 丁桀終於到了。 他穿著純黑的長袍,隨手把刀扔還給身後的弟子,緩步走了過來。 十年了,他依舊高傲如神祇,寂寞如長空。 他的目光緩緩從眾人臉上掃過,不自覺的,週野和戴行雲就低下頭去,眾人一起拜倒:“幫主。”丁桀的眼睛最後留在蘇曠臉上:“我告訴過你離開洛陽,蘇曠。” 他伸手去搭蘇曠的脈搏。 蘇曠盡力吐字,輕而慢:“別碰我,你不配。” 一眾驚怒,多年來眾人對丁桀視若神明。 丁桀緩緩蹲下來,給人泰山壓頂的錯覺,他周身似乎帶著強大的迫力,讓人無法直視,更不要說對抗。 桀驁對著驕傲,即使是一柄斷刃,依舊有刀的鋒芒。蘇曠形如挑釁:“有種的來啊?” 丁桀的手緩緩貼上他的後心,巨大溫和的內力自椎尾推向後腦,洪水般,無可阻擋。蘇曠心中發冷,罷了,依舊不是他的對手,這個人的內力之深厚,幾乎到了曠古爍今的地步。 氣流沖著血脈,七處封穴硬生生沖開,連同污血——他想幹什麼?總不至於替我療傷? “此人罪不至死。”丁桀下了判斷,“蘇曠,你這身功夫,給你惹了太多麻煩,徒留無益,不如毀去。” 他右手食指已經點在蘇曠後頸的大椎穴上,不容反駁,順著脊柱一指劃下,滔滔洪流似乎變成一道霹靂,順著大椎、神道、靈臺、中樞……一氣撞到命門,丁桀掌心內力猛吐,剎那間,周身的血脈好像一起裂成碎片,氣息失了故道,四處亂衝亂撞,再然後……蘇曠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個人交給左風眠,戴副幫主,週副幫主,勞煩你們撥人協同看管,我回來的時候,最好能看見他還活著。”丁桀站起來,拍拍手:“陳紫微,幫有幫規,你自己清楚,這一回事情未清用刑過重,你自領責罰。” 陳紫微連反駁都沒有反駁,回手拔刀,削去了右手拇指,血流如注,他甚至不敢包紮。 戴行雲臉上有慍色,丁桀又回頭:“週野,身為副幫主,你一而再再而三率眾鬧事,幸而這一回勢頭未起,不然幫中血流成河,你何以自處?” 週野咬咬牙,也拔刀。 丁桀搖搖手:“自己下去反省吧,即日起削去你副幫主之職,觀你三月內成效。” “戴副幫主”,丁桀好像已經很是疲憊:“我是說你好大喜功呢,還是說你老糊塗了呢?” 戴行雲臉色大變:“幫主!” “我視你如同父執,也望你自重,城北一案處處都是疑點,蘇曠若只是率性殺人,他這身傷從何處而來?這柄劍又從何而來?”丁桀向前走了一步:“這些倒也罷了,只是,我叫你多關懷些老弱病殘,莫負了我幫仁義之名,不是讓你廣為收羅,收而不養,那城北馬厩何等乾燥,無事也要自燃,何況有人縱火?戴行雲,你也自行反思吧,三個月內,我看你成效。” 戴行雲點頭,“是。” 這一番各打五十大板,在場的沒有一個心服,週野幾次想要開口,看幫主神色,又不敢多說。 “我即刻就要出城,趕赴恩師壽宴。”丁桀向外走去:“一二月內盡力回返,幫中事務,照例交週野、戴行雲、段卓然、左風眠四人協同掌管,各位盡心盡力,若有貽誤,嚴懲不貸。再有,崑崙的玉掌門我不能親送,煩勞二位禮數周全,送他們出城。” 週野再按捺不住,崑崙是天下三大門派之一,玉掌門來親自下貼,邀約丁桀親赴雪山之會,這是何等隆重禮節?丁幫主也未免太倨傲了些。他高叫:“幫主!老幫主壽宴固然重要,可是我幫眼下局面混亂,正要你主持大局!” “家師年事已高,為人子弟,孝義為先。”丁桀不容異議:“週野,我一片苦心,你好自為之。” 週野緩緩低下頭去,丁桀素來言出如山,他做的決定,沒有任何可能動搖。這些年來幫主越來越神秘霸道了,可他即便有不滿,也不敢有不服,天下只有一個丁桀。 “是。”異口同聲的:“祝老幫主壽比南山,祝幫主一路順風,早日還幫。” 丁桀搖搖手,大步走了出去…… 殘月如鉤,墨黑的蒼穹似乎要塌陷下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你我各安天命吧,彼此撐過這一劫。 他走向了遠方的濃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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