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武俠小說 蘇曠傳奇之重整河山待後生

第34章 第二章一夜飛渡滇池月

當蘇曠又一次看見漫天流金的飛螢時,月亮也羞答答地從烏雲背後露出半邊臉來。 月黑風高,這樣的夜晚總讓人心神不寧。 微光下,隱隱可見七艘樓船,龐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汽在湖面蒸騰。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條黑色巨龍,點點波光如淡銀的鱗片。風中有著極淡的血腥氣,辨不出方向,好像是從水下傳來。 蘇曠的心開始向下沉,他感覺得出來,殺戮就在腳下,正在繼續。 他肌肉緊繃,周身真氣提到十成,每一次搖槳似乎都無聲無息,像是怕驚擾了黑沉沈水面下的殺氣。 就在這一刻,若有若無的吟唱聲自遠方傳來,滿溢著令人安靜溫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昆蟲勿作……”每一停頓,就有丁零一響,好像是銀鈴在風中歌唱。

蘇曠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飛身點上一塊艙板,內力所及之處,過水如飛,向著歌聲急速而去。 他看見一艘月牙儿一樣潔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船頭站著個姑娘,她伸出雙臂,左手握著管小小銀笛,笛子一端繫著小銀鈴鐺,每唱一聲,鈴鐺就輕輕一響,好像在打著節拍。 “站住。”那姑娘轉過臉來望著他,“前面去不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她看起來就像銀月光華凝成的仙子。饒是蘇曠閱人無數,心中也不由得一動,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阿瑪曼貢?” 姑娘著實吃了一驚:“你是什麼人?” 她確實就是傳說裡的蠱王白詔,阿瑪曼貢。 蘇曠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蘇曠,久仰尊主大名了。”

“蘇曠?”阿瑪曼貢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名字,遲疑著抬起頭,“你就是那個馴服神龍的漢人?”她顯然壓抑著心中的狂喜,回頭道,“神唱,快過來,沒錯——他身上帶了神龍!” 船尾的青年也跳了過來,捲髮下闊肩長臂,有如山神。 蘇曠轉念一想,伸手托著小金問:“你是說它麼?” 阿瑪曼貢大喜過望:“好極了,我本來以為今晚江家船幫必被滅門——事不宜遲,蘇曠,你會馭蠱之法不會?” 顧名思義,“馭蠱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 蘇曠連忙點頭:“除我之外,誰也招呼不動這位大爺。” 阿瑪曼貢和船尾那青年擊掌大笑,又回頭催促蘇曠:“那你還等什麼?” 蘇曠皺了皺眉頭,見那姑娘滿臉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還是依言吩咐小金:“轉圈。”

小金似乎是在炫耀一樣,圍著蘇曠的身子連轉三圈。身形優美,堪比流螢蝴蝶。 阿瑪曼貢的手僵在半空:“你……管這個……叫馭蠱?” 蘇曠臉上一紅,心道小金還會裝死、嚇人,但好像和這位蠱王說的“馭蠱”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瑪曼貢長出一口氣:“這位朋友,你手裡握的是天下眾蠱之王,它原本世世代代隨我家號令南疆,有'神龍施蠱,萬蠱朝天'的說法。不過現在看來,它和爹爹說的好像不大一樣……這樣吧,你若信得過我,就命它聽我一次話,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裡又帶著真摯之意,令人無端信服。蘇曠一來水性不佳,二來不通蠱術,本來就心有餘力不足,便將小金遞了過去。 阿瑪曼貢伸手來接,小金卻纏在蘇曠手上不肯下來。蘇曠虎著臉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動不動。

蘇曠撓撓頭,看了看阿瑪曼貢。阿瑪曼貢也不知如何是好,遲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蘇曠點頭,對小金喝道:“聽著,平時怎麼對我,現在就怎麼待她——” 他話音未落,小金就閃電般躥起,直沒入阿瑪曼貢領口,一頭鑽入她懷裡。阿瑪曼貢猝不及防,尖叫一聲,滿臉通紅。 蘇曠盯著她雪白的脖頸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還是非禮勿動好,一時間也是滿臉發燙。阿瑪曼貢平生未曾有過這種羞辱,見蘇曠眼珠亂動似笑非笑,一時氣惱,一掌摑了過去。 蘇曠急閃間,阿瑪曼貢的指尖劃過他的鼻樑,傳來一陣酥酥軟軟的麻癢。左側船板一沉,一股拳風襲來,他揮手扣住神唱的脈門。側目間,那小伙子正怒目而視。蘇曠惱道:“幹什麼?非要打架不可麼?”

只是阿瑪曼貢片刻未施術,湖面忽然動了起來,無數黑色身影伸出手來亂抓亂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樓船之中也不住傳來慘叫聲,燈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七隻怪獸,漸漸發瘋。 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瑪曼貢無奈:“這種蠱毒叫做烏月蠱,在南疆已經失傳百年,一時半刻我也壓它不住。蘇公子,船上必有馭蠱之源,煩勞你帶著神龍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麼蠱蟲也傷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傷了笑兒。” 蘇曠點點頭。 阿瑪曼貢又低下了頭:“你……倒是讓它出去啊!” 月色朦朧,雖然看不清阿瑪曼貢臉上的顏色,但可想而知。蘇曠忍笑喝令:“色狼,滾出來!” 小金彈身而出,蘇曠雙足一點一躍,當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躍上船板,向當頭迎賓船飛馳而去。離開五十丈外,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軀體在手舞足蹈,血腥氣沖鼻,令人欲暈欲嘔。細細一看,湖里死屍近半數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蠱解救無望,便自行了斷了。那些依舊“活著”的水鬼舉著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們似乎極其畏懼小金,但有什麼力量在推著他們向前擇人而噬。 它們在距蘇曠身邊五尺方圓之地翻騰吼叫,一時無法下手,居然互相亂抓亂咬起來。只見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處血肉橫飛,眼窩裡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丟了眼珠子,還是連眼白都變成了墨色。雖然明知它們不會傍身,蘇曠的手心還是微微冒汗,心道這下蠱之人真是該千刀萬剮,丟進水里才是。 船上的幫眾全都擠在甲板上,強弓硬弩一起招呼,將那些試圖爬上船的昔日兄弟釘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慘叫格鬥,只有迎賓船,一片死寂,毫無聲音。

蘇曠雙臂一展,向迎賓船船頭掠去。 江家父子和馮笑兒已經退到了牆角,圍著他們的僕役早已沒有一個常人。船艙裡除了沉沉的呼吸聲,就是骨骼在咔咔作響,一陣風起,壁上的畫卷嘩啦啦揚起,又重重摔回艙壁。江山谷臉色鐵青,回手將畫卷撕了下來,擲在地上——他已經受不了任何刺激。 蘇曠闖進屋裡,四下一望,見馮笑兒正攔在江家父子身前,雙臂抱胸,雙目已是血紅色。她眸子裡幽光閃動,熾烈如地獄之火。那些中蠱之人雖都盡力伸手向她臉上抓去,但就是無法靠近一步。 馮笑兒看見有人進來,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啊”了一聲道:“蘇大哥,你……你怎麼來的?” 蘇曠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蠱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筆,各具幻蠱之術。只是蘇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他低聲道:“笑兒,我帶著神龍,你要當心反噬。我慢慢過來,你慢慢收術,聽見沒有?”

馮笑兒點點頭,道:“是……蘇大哥,我稍後把他們向外逼一逼,然後你立刻過來,帶我們出去。” 二人彼此對望,一起點了點頭。 眼下已是丑時,江面上陰風陣陣,初春的寒氣吹在脊背上,蘇曠忽然打了個寒戰。 他心頭一驚,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一轉,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畫上。 蘇曠知道那是江家船幫鎮幫之寶《千里快哉風》。數年前請高手繪就,掛在迎賓船上迎客,畫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獨向蒼茫。 這畫頗負盛名,據說月圓之夜,小舟風帆自鼓,能緩緩隨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幫總會迎來不少遠客,烹茶賞月,把酒觀花,圖個賓主盡興,也算是結交同道的一個法門。只是剛才畫卷被江山谷擲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見月夜如漆,畫上的小舟風帆慘白如靈幡,似乎正被看不見的冷風緩緩推向無邊黑暗。

蘇曠的目光順著畫卷向上看去,瞧見了一隻痙攣漆黑的手,離江中流的後背不過一尺之遙,好像正在自我掙扎——背靠船艙的江老幫主緩緩抬起頭來,瞳孔變得烏黑,那黑色還在一點點暈開……蘇曠驚呼:“中流閃開!”趁著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橫衝進去,將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頭,目眥盡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蘇曠胸口,蘇曠忍痛,單手指向那畫:“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發瘋,隨著蘇曠的手指一彈一躍,直跳進畫上的圓月中。只是它這一跳,中蠱之人全都捨了江中流、馮笑兒,也向畫卷撲去。江山谷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急怒之下回頭便打。蘇曠數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傷人,竟是連挨兩拳,險些被他掙脫出去。

就在此時,遠遠的笛聲飄來,一時間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氣被硬生生壓下。 蘇曠趁著江中流片刻錯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對馮笑兒大喝:“笑兒,走!” 江中流嘶聲叫道:“姓甦的你放開我!爹!爹!爹我來救你——” 人堆之中,傳出一聲極其喑啞的咆哮,只見江山谷抱了畫卷在手,渾身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他撞開眾人,縱身跳下湖去。 中蠱之人沒有任何遲疑,也僵直地轉過身子追向江山谷。只聽得撲通撲通一陣響,他們一個接一個“走”下水去。蘇曠手一鬆,江中流已衝到船邊,見父親也糾纏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腳,拔出驚濤劍,縱身而下。 蘇曠嘆了口氣,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著跳了下去。 “是幫主……少幫主……放船!放舢板!兄弟們下水——”六艘樓船被一起驚動,不知誰挑頭,原本驚恐萬狀的幫眾一個跟一個地跳了下去。 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規矩。 蘇曠看著江中流死死拉住父親,身子被無數隻手抓緊。他咬牙奪過驚濤劍,斬向纏著江中流的四肢,頓時黑血瀰漫如霧。 他擊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氣,踢開纏住雙腿的兩人,順手將江中流扯上來,一掌擊在他面上:“中流醒醒!” 江中流的臉色慘青,淚水混著湖水,流進嘴裡——蘇曠手也軟了,他看見一隻斷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頭,扣進皮肉——而不遠處,江山谷的右手撕扯著自己斷裂的左臂,身軀緩緩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還在掙扎翻滾,那些中蠱的人似乎真的變成了水鬼,要與所有人同歸於盡,一起沉向深淵,為那詭異的畫卷殉葬。 一個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著刀,大張著嘴,湖水淹沒了他的號叫,但他手中的刀卻始終沒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幫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 蘇曠硬起心腸,劈手搶過刀來,左右兩刀砍斷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雙足猛地一緊,一口水忽然灌進了嘴裡。 江家船幫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無數雙手拉著他的身子向下沉去。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雲層,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瑩…… 蘇曠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瑪曼貢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麼。 她的側影很是柔美,一頭又濃又黑的長發結成髮辮,末梢綴著銀環。藍底印花的蠟染長裙,襯得身材修長,手臂瑩白。 半晌,她直起腰來,還是低著頭,目光中有悲憫。 船艙裡有哭聲,有罵聲,更多的是心有餘悸的議論紛紛——劫後重生的臉上蓋不住慶幸,痛失親朋的卻在悲號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攤在艙板上,轉頭看向阿瑪曼貢,眼裡是說不出的怨毒。 阿瑪曼貢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來:“蠱王白詔,我知道你本領神通,可是……你只管衝著我來!我父親和兄弟們與你何干?” 阿瑪曼貢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第二次重複:“不是我。” 江中流甩開馮笑兒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風》是誰送的?天下還有什麼蠱毒瞞得過你的眼睛?不是你?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昆明,莫非是在視察民情?” 阿瑪曼貢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從衣袋裡摸出一顆血紅的藥丸放在艙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這是合歡血蠱的解藥。這門親事是你我的父親定下的,如今……你信不信……就隨意吧。笑兒,你是跟我走,還是留在他身邊?” 馮笑兒急得滿臉通紅,一手向後推著江中流:“姐姐,不,尊主,這是誤會……他,蠱毒還沒……” 阿瑪曼貢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轉身離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蘇曠站起身讓路,心想這姑娘實在傷心至極,但當著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說什麼,只好笑了笑,道:“多謝。” 阿瑪曼貢抬頭,見他龍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結實,水淋淋的烏髮垂在胸膛上,溫和之中生生帶了七分野氣,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掃,卻又見他周身淡淡的傷痕無數,心臟邊更有道極深的創口似乎貫胸而入,左手齊腕斬斷,新裝著一隻義手……阿瑪曼貢自幼研習蠱藥巫毒,救人無數,但看到這一身傷,還是暗自吃驚,心想這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他笑容坦蕩純澈,眼裡光芒溫暖如五月陽光,滿臉歉意。 “蘇曠?”阿瑪曼貢想起他的名字,輕輕念了一遍,“我本是想請蘇大俠賜還神龍,不過現在看來,神龍跟著蘇大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罷了,罷了。昨夜之事,是我衝動,抱歉。” 她說到昨夜,眾人才忽然驚覺——東方早已破曉,乳白的天空浮著淡藍色,天亮了。 第一縷陽光還是那麼活潑地照在人間,好像不知道昨夜的慘景。 其餘六艘樓船都已掛起白色靈幡,江家船幫的弟子們已經把死難的屍骸收拾停當,裹上香草,系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見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規矩,水里討生活的只能水里來去,如遭橫死,晝不過夜,夜不過晝。 人常說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實走江湖的,又有幾個能終老此生?殺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長久的哀思。 水花飛濺,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她的兒子們。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痛哭。 江中流披麻戴孝,緩緩升起一方血紅的新帆——那是老幫主冤仇未報的見證。 船帆至頂,眾人一起叫道:“幫主。” 馮笑兒站在人群外。 她是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頭,問蘇曠:“他們為什麼一口咬定是尊主做的?” 蘇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她那麼年輕,甚至還是個孩子,他要怎麼解釋江湖幫派的“復仇”? 江湖中的仇恨,本來就沒有多少是正確的。大多數人需要捍衛的,只是整個門派的尊嚴。他想要悄悄帶著這女孩子離開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幫,不知會不會對她做出什麼來。 現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幫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開口,清晨的江嵐中,一艘大船漸漸顯出形影。 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揮使何鴻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頓時間刀槍出鞘,劍拔弩張。 對面來人傳話:“何大人有請江幫主過船一敘。” 江中流回頭,眼裡有些微的軟弱:“蘇曠,陪我走一遭!” 蘇曠實在說不出“我能不陪麼”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讓我走吧”,只得微微頷首,披上濕衣,隨著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幫主。”何鴻善已滿臉堆笑地站起身來。 他約莫四十歲,膚色慘白裡透著慘青,似乎是交椅上攤著的一大堆凍肉。他這麼一站起來,整個身子都在一波一波地顫抖。蘇曠甚至覺得,整個官船都跟著他顫了一顫——即使本朝武備鬆懈,也難得看見這樣的官員。 江中流和蘇曠對望了一眼,江中流行禮道:“參見大人。敝幫新喪不能遠迎,大人見諒。只是不知大人——” 何鴻善打斷了他:“我來這兒,還是那樁舊事。江幫主,你還不肯同我合作,掃平南疆麼?” 蘇曠聞言一驚——好直接的問話。 “你是蘇曠?令師近年可好?”何鴻善本來就胖,一笑起來,滿臉褶子層層堆疊,“如今該稱一聲蘇大俠了。哈哈哈,看來蘇大俠雲游江湖,已不記得我們這些俗人了……” 蘇曠一驚。他自問記性雖不算極好,但若是曾經見過何鴻善,必然會有些印象,怎麼會一絲也不記得? 何鴻善,何鴻善……他極力回憶——電光石火間,蘇曠影影綽綽記了起來——如果當真就是那個何鴻善,他們倒真是有過一面之緣。 何鴻善咳嗽一聲,從腰帶中緩緩抽出一柄刀來,刀鞘也不知是什麼質地,綠幽幽的一片冷光,嵌滿了各色稀世寶石,只怕單單一個刀鞘,就是價值連城:“蘇大俠不記得我,也該記得這柄'麒麟膽'吧?” 當然記得。那一年大將軍洪塔山五十壽誕,曾掛出上古奇兵“麒麟膽”助威,說是比武助興,三十以下的年輕才俊能者得之。 那年蘇曠才不過十八歲,自然手癢心也癢,衝上擂台連勝七場,卻敗在了眼前這個人手下。 何鴻善一戰成名,滿朝呼之為“麒麟使”,從此以後軍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則那年的何鴻善不過三十歲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譽,又怎麼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蘇曠不笨。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幫一出事,他何大人就巴巴地跑了來,總不會真的是為了公務。 何鴻善輕輕托起刀,遞了過來:“蘇大俠,昔年我長你一輪,本來就不該在你連戰之後出手,至今耿耿於懷,耿耿於懷。如今蘇大俠名滿天下,我好生羨慕……寶刀贈英雄,物歸原主。” 江中流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蘇曠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裡有南疆的神龍金殼線蟲,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勢如破竹。他看著蘇曠若無其事地接過刀來,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贈我寶刀,你也要送我一樣東西,才好成雙成對。”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開口。” 蘇曠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條船。” 江中流愕然:“蘇曠!” 蘇曠低頭看了看刀:“我這人怕死又怕蠱,貪財又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計在下不便聽下去,告辭了。”躬身一禮,轉身而去。 何鴻善伸手要攔,卻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鴻善才道:“他既不答允,憑什麼收我的刀?” 江中流搖搖頭:“大人你自己說的,寶刀贈英雄,物歸原主——罷了,讓他去吧,憑我們的交情,他總不至於幫阿瑪曼貢。” 只是他話音未落,外頭一陣喧嘩,立即有人衝進來禀報:“幫主,蘇曠搶了馮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鴻善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幫主,你看,你還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終於一拳捶下:“我去追他回來——” 兩個日出與日落之後,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經在望。 馮笑兒縮在蘇曠的外衣裡,睡得正香,不時還嘟噥著咒罵一兩句,憨態可掬。 也難怪當年江中流冒那麼大風險舍阿瑪曼貢而就馮笑兒,有幾個男人不願意呵護這樣的女孩子?阿瑪曼貢她太能幹,也過分鎮定,天生就是發號施令的人物,相處起來,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實……蘇曠一想起阿瑪曼貢,滿腦子都是小金搗亂的那一幕——阿瑪曼貢指尖掠過鼻尖的感覺似乎還留在記憶裡,柔弱無骨地一揮,就是淡淡的白芷香氣…… 蘇曠忍不住效仿著撣了撣鼻子,但那種又酥又癢的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要說當年晴兒好像也打過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搖頭笑笑,呸,這有什麼好比較的,挨女人打難不成還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頭,索性縱身躍起,拔出麒麟膽臨波而舞。 他這些年來行走江湖,但凡有閒暇,必要苦練功夫,嚴寒酷暑拳不離手。這天地浩渺,波濤之中,小舟一葉風生水起,蘇曠只覺得越練越是開闊。舟隨水,人隨舟,刀隨臂,風連刀,一時間竟有天人合一之感。他內息遊走極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聲長嘯。 蘇曠胡思亂想的當兒,馮笑兒就已經醒了。看著蘇大俠闆臉托腮揉鼻子,笑兒忍笑忍得肚子痛,正準備出言諷刺,卻見他一路刀法施展開來,在這船頭方寸之地竟是大開大闔,行雲流水。 馮笑兒自幼長在南疆,武學造詣頗淺,而江中流動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會好看,第一次看見名家刀法,只驚得目瞪口呆。待蘇曠一路刀走完,收勢吐氣,她才忍不住大聲讚道:“好刀法!蘇大哥,你果然是習武的奇才。” 蘇曠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學,我教你就是。” 馮笑兒睜大了眼睛:“當真?只是……只是你天賦異禀,骨骼清奇,恐怕我學不來……” 蘇曠不禁樂了:“骨骼清奇?少聽那些唬人的鬼話。所謂天賦是反應快、悟性高,和骨骼沒有什麼關係。我生平所見高手也算不少,其實大家天賦都差不太多,後天的成就說來不過是勤學苦練多用心而已。” 馮笑兒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個小小黑點,越來越近。蘇曠目不轉睛地盯著:“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須知習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腳心法刀槍劍棒,變化萬端存乎一心,鑽研久了自然而然會取得進益。再有機會和高手切磋,簡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樂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來,有無數殺手刺客,可沒有一個能成為一代宗師。” 馮笑兒點頭,回想阿瑪曼貢研習蠱毒藥草的時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瘋如魔,看來武學和蠱術也是相通的。只是又想起江中流所說的江湖俠客:“可是你們做大俠的……難道習武和行俠仗義也沒關係?” 蘇曠點頭道:“那些'大俠'行俠仗義,是因為人品好肝膽熱,不忍見人間不平,但不是說人生一世就是為了鋤強扶弱。”他盯著湖面那點黑影,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創立船幫,定下規矩,是為了讓兄弟們過好日子,卻沒有說只為規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豈可倒置?” 馮笑兒順著蘇曠的目光看去,見那黑影一閃,依稀看出是個小小圓筒,知道是水下竊聽的用具。一聽被蘇曠窺破了行踪,水下人帶著絲極細的水波消失不見。 馮笑兒一怒之下離去,一直渴盼情郎能回心轉意,不與南疆為難,但他如今反复猶豫,最終訣別而去,從此之後只能是仇敵……馮笑兒頓時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喉頭哽咽,幾乎落下淚來。她欲言又止了幾次,終於開口:“你說,我那樣罵他,他惱我麼?” 蘇曠愣了愣,笑道:“你罵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腦子不好,怕是沒聽清楚。” 馮笑兒扑哧一聲笑了出來:“那,他若是聽清了呢?” 蘇曠正色:“他沒讀過書,學問不好,聽清楚也聽不明白。” 那麼……萬一聽懂了呢?馮笑兒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經那麼火辣辣地唱出這纏綿悱惻的情歌,但她不明白,漢人的心思怎麼這麼重。遠處漣漪圈圈繞繞,如同昆明湖水解不開的心結。 她幽幽地道:“他記恨我也沒法子。漢人有漢人的立場,我……有我的家。” “漢人”兩個字刺得蘇曠很不舒服,他拍拍馮笑兒的肩頭:“走吧,上岸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