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朗聲一笑:
“原來是冬姑娘到了!在此荒涼邊塞,能遇上晚輩中的故人,實在是件喜事!”
一顆流星劃破夜空,金山黑黝黝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神秘。
在這荒無人煙的山地,四周靜得怕人,偶爾還傳來幾聲狼嗥。微風吹過,沒膝的草叢發出籟籟的聲響。
這時,小路上正走著一位年輕的劍客。他頭戴刺繡綸巾,一身黑色的緊身裝束,大步流星。
這位劍客忽然停下腳步,看了看天上密布的星雲,辨識了方向。於是他提氣輕縱,頃刻間,便消失在茫茫的夜幕裡。
就在這位劍客過後,草叢中探出了一顆大腦袋。藉著星光,只見這一張醜臉出奇地難看,男不男,女不女,正在得意地暗笑。身子一縱,便來到了小路邊上。
醜面怪人一聲長嘯,遠山便響起了一片迴聲,繼而又傳出一陣馬蹄的噠噠聲。
不一會兒,只見有兩個人騎馬來到近前。
“三鬧,怎麼耽擱這麼久?”一人不滿地說。
“老大,唔,剛才秀才幫的李自在路過這兒,所以才……”醜臉三鬧解釋著。
“好了好了,我二鬧等不得了,快動手吧!”另一個不耐煩地催促道。
三個人來到醜臉三鬧方才藏身之處,撥開草叢,露出一座墳丘,前面立著一塊墓碑,上寫“金山靈智子真人之墓”。
老大“嘿嘿”一笑,衝著墓碑一躬身,道:
“打擾真人了,您老在九泉之下做的了好夢,我卻偏要看看你做好夢的表情如何,休怪我中原三鬧無禮了!來,我先擊碎墓碑,再掘老兒墳墓!”
大鬧說完就要掌擊墓碑,突然身後有人一聲大喝:
“葉老大諸兒,休得無禮!”
葉老大吃了一驚,轉身循聲望去,不遠處,草叢“忽忽”、“忽忽”蕩開一條道路,一個矮人轉眼間來到近前。
葉三鬧和葉二鬧也大吃一驚,只見這個矮人高不足四尺,一顆小腦袋上鑲著兩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他正盯著葉大鬧剛剛揮起現在又放下的肉掌。
葉三鬧在一旁說了話:
“嘿,小矮子,你莫不是招死來找棺材?!識相的趁早逃到天邊,不然的話,我們中原三鬧可就不客氣啦!”
矮人氣得一蹦,罵道:
“好你個葉老三,見到你矮公公非但不客客氣氣地招呼一聲,反而出言不遜。你想要客氣,也沒人接你那把夜壺!”
突然,矮公公一飛丈高,只見他一揚手,接住迎面打來的幾枚暗器,回手朝大鬧一送:
“還你的鐵藜子。”
葉大鬧躲閃不及,被打在啞穴和胸口穴道上。
“好你個矮烏龜!竟然打傷我大哥,接你二鬧爺爺一鏟!”
葉二鬧不知什麼時候手中多了一把月牙黑鏟,雙手摟住,直衝矮子的胸口鏟來。
“哇呀呀!”葉三鬧也拋出流星紫錘,“忽”地一個“明照四方”,照著矮子攔腰就打。
只見矮子“嘿嘿”一笑,口中念個避鏟訣,左手一指沖天,右手一指沖地,一個螺旋轉身,上避鏟鋒,中躲紫錘,下讓二鬧開碑裂石的鐵腳功。
就在這時,一陣風過,二鬧三鬧頭戴的布巾不知被什麼東西吹掉,露出一尺多長的齷齪亂發。在夜色裡,像兩個瘋狂的醜鬼,哇哇大叫,呲牙咧嘴。
再說葉大鬧一把鐵黎子沒碰著矮子,反自吃苦頭。他躺在地上,口不能言,身上麻酥酥的,似有千條萬條螞蟻在周身游動。但他腦子還很清醒,兩眼還看得明白。眼前這位矮子,身手實在不凡,葉氏三鬧曾威鎮中原十幾年,不曾逢到對手,不想今日卻栽在這麼一個身高不足四尺的小老頭子手上。
大鬧想著,幾次試著活血沖頂血脈,不想矮子夜間打穴的手法甚是古怪,血脈不暢,但也不曾有任何疼痛之感,可就是身子動彈不得。
這時,大鬧看見二鬧三鬧鏟錘走空,夜風驟起,一條矮小的黑影倏地兜頭就將二鬧三鬧的布巾搶到手。而二鬧、三鬧竟不知緣故,兀自在那里大喊大叫。
大鬧心灰意冷,嘆了一口氣,卻不想身子竟活動了一下。大鬧連忙試著站了起來。
四周靜得出奇。月亮慢慢鑽進云彩後面,使得這荒無人煙的墳丘之地,更是陰森怖人。
一陣陰風冷冷地吹過,遍地都是碎亮的月光。
然而,在中原三鬧的面前,哪裡還有矮子的身影?
盛夏的陽光照在沉雄的玉門關頭,屋脊上的鰲魚和關門洞口上的朝陽雙鳳都好像在喘息著。
關外不遠處有幾株粗壯的白楊,肥厚的樹葉在空中翻作白灼的光輝。無數的鳴蟬正在聲嘶力竭地苦叫。遍體如焚的大地上,只有這些白楊樹下還殘留著一絲陰影。
此刻,在一株樹陰中,仰臥著一位老人。只見他的上身赤裸著,兩隻瘦削如柴的手叉在胸前,頭上的亂發和口邊的亂須表示他好久不曾梳理。
假如沒有三兩隻蒼蠅在他頭頂繞來繞去攪擾他的睡眠,使他放在胸前的手不時地搖動轟趕熱蠅,人們定會以為這是一具中暑而亡的遊方乞丐。
這時,老人好像聽到了什麼,他突然坐了起來。
只見遠處隱約蕩起一片塵土,這塵土在炎夏的空中,變幻著仙子翩躚、仙女起舞的姿態,一會兒,塵土來到玉門關前。
老人拿起身旁的大蒲扇,輕輕向那片塵土一搖。
只見塵土紛紛蕩盡,現出一個年輕女子,但見她緊身裝束,手撐一把遮陽紅傘。
有詩為證,詩曰:
這冬姑娘乃是女兒幫的四幫主冬嬌。
女兒幫是西北的一個小幫會。大幫主春嬌,二幫主夏嬌(江湖上又稱媚眼海棠),三幫主秋嬌,四幫主冬嬌。
冬嬌姑娘來到老人面前,深施一禮,道:
“不知孤獨老伯在此,甚有冒犯,晚輩在這廂有禮了。”
說完,冬嬌粲然一笑,將遮陽紅傘收起。
原來,這老人竟是威震北國五十年之久的孤獨北俠。孤獨北俠一生行跡無常,性情無常,武功無常。
誰也說不准孤獨北俠的去處住所,誰也摸不透孤獨北俠的喜怒哀樂,誰也看不出孤獨北俠的武功家路,所以在背後,人們喜歡叫孤獨北俠為老無常。
孤獨北俠捋了捋細長而稀少的鬍鬚,哈哈一笑:
“哪裡的話,不知女兒幫另三位幫主可好?望冬姑娘回去轉告各位姑娘,就說孤獨老頭身體還好,還是老脾氣。噢,聽說中秋節在金山將依舊舉行十八年一次的天下劍客比武,各位若有興致,不妨前去觀瞧。”
冬嬌一拱手,笑道:
“多謝老伯牽掛提醒,到時我們一定會去的。”
孤獨北俠“唉”地嘆了一聲,說道:
“想當年我和春嬌幫主的舅舅金山道長靈智子在金山寺前,也為了奪得天下什麼第一的名頭,苦鬥七天七夜,最後靈智子以劍尖險些傷我肩頭,同時我的劍刃也險削靈智子左臂,再比下去也難分高低,只好言和成平手。不料想靈智子道長第三年就仙逝了。他曾捎信給我,讓我帶他傳些功夫給春嬌姑娘,可我一生從不招授徒弟。此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對手,心灰意冷,踪影無定,在關里關外,四下游盪,也落得個自在。”
孤獨北俠彷彿沉浸在回憶之中,他十分感慨,接著說道:
“這些年,我常常想,老了老了,空有一身蓋世神功,雖不枉活一世,可到底膝下沒有個傳人,思來也自覺寂寞。”
冬嬌聽到這兒,微微一笑,言道:
“老伯武功絕倫,令天下武林中人仰慕,如果沒有傳人,的確可惜。既然老伯曾受靈智子師伯之託,何不踐約?一謝靈智子師伯在天之靈,二慰老伯您幾十年寂寞之心。”
孤獨北俠哈哈大笑起來:
“我一向聽人說冬姑娘口齒伶俐,心機敏捷,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老伯過獎了。”
冬嬌姑娘羞澀地把頭一低。
孤獨北俠哈哈一笑,續又問道:
“冬姑娘此來邊關,不知有何貴幹呀?”
冬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急忙說道:
“想必老伯聽說了中原三鬧闖金山之事吧!”
“中原三鬧?不就是那三個晚生混兒嗎?”
“正是他們。前幾日我幫突然探得這三個混兒要到金山偷掘靈智子師伯仙墓,我師姐春嬌領人當即就趕了去,誰想中原三鬧功夫的確高強,春嬌和秋嬌都受了點傷。這不,春幫主讓我前去回疆,請草原俠女冷四方趕回金山助戰,以保師伯畢生威名。”
冬嬌說到這裡,低下了頭,顯得十分難過。
北俠卻不動聲色,十分沉穩地問道:
“春姑娘傷勢如何?”
“請天下第一神醫、秀才幫四幫主李自在給看過了,已基本痊癒。原不過是受了鐵藜子和流星紫錘之傷,也不很礙事。”
“哦,那就好,那就好。”
孤獨北俠點了點頭,噓了一口氣,接著又問道:
“你們沒有見到矮公雞草上飛嗎?”
冬姑娘答道:
“草上飛呀,靈智子師伯的仙墓多虧他老人家了!聽人說三鬧吃了大虧,近來在江湖上揚言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呢!”
突然,孤獨北俠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沉默良久,才又說道:
“你們知道三鬧的師父是誰嗎?他就是一直與我齊名的南俠無雙。這無雙歷來自負,自稱天下武功第一,但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功夫究竟有多厲害。據說他殺人從不出手,只須氣韻藏於目力化為無形劍氣便能去打人身穴道。這是從佛佗時就開始有的一種佛家自衛術,神秘莫測呀!”
冬嬌姑娘還是第一次聞知中原三鬧的師父原來就是威鎮武林的南俠無雙,驚得目瞪口呆。
孤獨北俠見自己的一句話就把聰明俊俏的冬嬌姑娘嚇成這個樣子,便笑了笑,說道:
“你也不必害怕,此去回疆,路途已不太遙遠,你只須請到四方孩兒,便可助女兒幫和金山道觀一臂之力。此外,咱爺兒倆能在此相見,不能不說是上蒼有眼。這樣吧,我把自己修行數十年的攝魂術傳上幾招儿與你,一則好讓你路上方便,二則也顯顯我老頭子的神功,喜歡嗎?”
冬嬌一聽,求之不得,急忙跪下行師徒之禮。孰料,有一股氣浪托住了她。
孤獨北俠說道:
“我不能收你為徒,也就不能受此大禮,你我均為武林中人,不必那麼繁瑣。我現在就將攝魂術中的引、定二術傳授於你吧!不過,你千萬記住,這攝魂術不易多用,否則會變成奇醜無比的老太婆。慎之,慎之!”
孤獨北俠說著,盤腿坐於地上,依此吐氣納神。
孤獨北俠以傳音入密之法對冬嬌說道:
“冬姑娘,現在我用傳音入密之法給你講授這套攝魂之術。攝魂術本與奇形術合稱攝魂奇形八法,它們各為八法,只因奇形八法需從幼年而練,我練此功時,輕功已練到近十成火候,而年紀已近五旬,無法更變,故而練不成此功,只好忍痛割愛。這攝魂八法,分別是引魂術、定魂術、收魂術、藏魂術、迷魂術、換魂術、提魂術、還魂術。這八法實際是藉人體氣韻之神力所致。如今看你年輕貌美,我只能授你引魂術和定魂術二法。現在就請冬姑娘依照我的樣子,隨著我的口訣入定吧!”
孤獨北俠老無常和女兒幫四幫主冬嬌,一老一少坐在玉門關燥熱的陽光下,凝神納氣。
孤獨北俠以傳音入密之法繼續對冬嬌言道:
“望姑娘謹記,此術涉及陰陽五行、五運六氣,你必須做到清靜空心。只有清靜,才能達到精、氣、神、虛、道之功的最高層次。這層次,乃身臨其境也。千萬注意,呼吸要深達、纖細。調動各方感官,調心,調息,調形。”
孤獨北俠說到此處,看冬嬌坐處的地上的影子微微顫動,便吐氣導引,此股氣流慢慢浸入冬嬌心魄之中,冬嬌突然有一種輕鬆之感。
孤獨北俠接著說道:
“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冬姑娘,要練此術,須允許我破掉你賴以成名的罩眩功。因為,罩眩功乃逆脈行流,故而你難定心神。剛才我看你身形不穩,想必便是罩眩功在作怪。”
當冬嬌聽到苦練引魂術和定魂術,須破掉自己苦練已達六成火候的罩眩功,心裡著實不忍。
孤獨北俠看出了冬嬌的心思,笑著說道:
“罩眩功乃借輕功之法凝氣神於周身,意發於形而走形,表固而裡虛,於女子而言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方才你施罩眩功圍塵而疾走,心脈之間可感到阻塞?”
冬嬌一驚,幾年來她正為此事苦苦無計。她點頭說道:
“正是如此。就請老伯使術為我破去此功,我心甘情願。”
孤獨北俠“嗬嗬”一笑,說道:
“冬姑娘,你眼盯前方的白楊樹,把氣沉於丹田,倒入湧泉,掌俯於肩突,意奔於肺腑,收心,止念,定心,平心,鬆心,制心,化心,用心,行心,調心,以此調心十法,加之耦聯之術,你便可如此這般……”
最後幾句,孤獨北俠是以傳音入密之法小心謹慎地叮囑著。
不遠處,挺立於烈日之下的白楊樹,突然“吧嗒”一聲,攔腰而折,隨之枯焚而毀。
孤獨北俠噓了一口氣。他看見冬嬌面皮微黃,忙揮掌憑空抵住冬嬌任督兩脈,逐漸行功運氣。
只見冬嬌的頭頂漸漸冒出一道煙雲,隨即便散。
“好了,罩眩功已不復存在了,冬姑娘盡可寬心。”
孤獨北俠長出一口氣,朗聲說道。
冬嬌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方才還覺得周身百骸欲裂,任督兩脈衝力膨脹,此時,這種感覺全無。
她試著行氣任督之脈,不禁喜出望外。原來,她的任督兩脈已經被孤獨北俠以內功打通,還貫注了無比深厚的功力。
孤獨北俠調息了一陣,靜靜地說道:
“煉津化精,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冬姑娘,恭喜你了。將來你若見到靈智子的那個關門女徒,可代我把此功傳授於她,以期遍布正義於江湖。”
孤獨北俠這才收回抵於冬嬌任督兩脈之間的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只見剛才從冬嬌的頭頂之上冒出的那股煙霧又重新呈現,漸升漸濃,最後慢慢收入到孤獨北俠的丹田之中。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