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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往事大雪山

綠林七宗罪 三月初七 17434 2018-03-12
蒼茫滿目,玉龍橫舞。在雪的世界裡,自詡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不過如白紙上的一點墨跡,實在無法不生出對天地的敬畏之心。 玉彤兒仰頭,呼出一口濃霧般的白氣,運氣內力強行壓住越跳越快的心,大聲問道:“到了沒?” 唐孟生其實就在她的身邊,不過在這樣酷冷的環境裡,似乎耳朵也變得不靈了。片刻,他刻意提高的聲音傳來:“就到了。” 玉彤兒舉目四望,只覺得眼前景象與一個時辰前毫無二致,實在不知道唐孟生究竟是怎麼分辨所處方位的。 在玉龍大雪山攀爬了整整八個時辰之後,開始的興奮和激情已經蕩然無存,現在玉彤兒最想要的東西便是滿滿一大桶熱水,最好再配上一張暖洋洋的床鋪。 再轉過一個山坳,玉彤兒驟覺眼前一亮——正確的說法應該是一暗,從單調得幾乎要刺瞎眼睛的白雪中驟然蹦出一片翠綠的山坳,如果不是顧忌谷內的唐門長輩,玉彤兒幾乎就要歡呼出聲。

這裡是玉龍大雪山的深谷,也是蜀中唐門藏得最深、最重要的秘密據點之一——在這座山坳內,是唐門最大的暗器作坊,也是唐門榮耀江湖的命脈。 玉彤兒實在想不出當年唐門先祖是怎樣找到一個如此隱秘而安全的所在,不過這裡絕對是隱藏秘密的最好地點。那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山,若非有熟知路徑的唐門長老引路,任你有通天的本事,怕也無法找到這座唐門最後的屏障。 走進山坳,雖然仍然寒氣逼人,但比之方才雪原中的酷寒已是天地之別。 玉彤兒重重呼出一口氣,嬌嗔道:“凍死我了。你可沒說這兒有這麼冷的。” 唐孟生笑笑道:“剛才是誰興奮得想要翻跟頭的?” 玉彤兒哼了一聲,扭轉頭四處張望,恰好看到遠處有一行人迎了出來。她忙悄悄捅了唐孟生一下,朝來人的方向示意,然後迅速將頭轉過,裝作沒看見來人。

領先一人約五十左右年紀,一身血紅長袍幾可及地,在這雪白的世界裡極為打眼,但這人身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一雙戴著青灰鹿皮手套的手。這一雙手足有常人的兩倍大,而且在自己的地頭上仍是戴著象徵唐門之高武力的鹿皮手套。 他面色肅穆,不怒自威,正式當今唐門十長老之首,唐七虛。 跟在唐七虛左手邊的是一名美豔女子,面容嬌媚,看起來直如十七八歲的少女,但眼角隱現的紋路洩露了她少許的秘密,一身雪白的長袍在這雪色的映襯下似幻還真。 右邊則是一名滿面帶笑的男子,身材看似比之右邊的女子還要矮小一些,目光低垂,偶一抬眼看向唐孟生二人,眸子中精光四射,絲毫沒有被臉上的笑意感染,似乎要將人看穿。 這二人正是在長老中排名第五的唐靡和排名第四的唐人平。

在唐人平的右後還有二人,左邊一人身材和唐人平相仿,面色無喜無怒,一雙眼睛里布滿血絲,乃是唐門七長老唐組;右邊一人看起來甚是年輕,卻有矮又胖,整個人幾乎要圓成一個球狀,看起來有些滑稽,臉上滿是真誠的笑意,卻是九長老唐型。 別人倒還罷了,一向眼高於頂的唐七虛竟然親自出來迎接,唐孟生夫婦二人均感有些意外。 走近身前,唐七虛微一點頭道:“辛苦了。”便不再說話。 唐人平迎上前來,哈哈笑道:“好,人終於到齊了,萬事齊備,就等你們開宴了。” 唐孟生也跟著笑道:“慚愧慚愧,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擱了,有勞各位久等。” 眾人寒暄片刻,朝山谷深處走去,雖然山谷的溫度略高,但腳下仍然滿是積雪,一時只聞得那不知積了幾千年的白雪被腳踩出的嘎吱聲。

唐靡故意落後半步,看了看臉兒凍得紅彤彤的玉彤兒,笑道:“弟妹,你還是頭一次來大雪山,可凍壞了吧?” 玉彤兒迅速堆上笑容,道:“倒也還好。說實話真的很冷,若非孟生帶病卻堅持要來,必須有人照顧,我倒真有些打怵。”說著她抬頭看去,正見一座巨大的木屋佇立在前方。未經去皮的白樺木拼成的牆壁足有兩丈高,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中親身詮釋著人力的無窮。 玉彤兒不禁感嘆道:“想起當年發現並建造這雪谷的前輩,實在讓人心生敬仰啊。” 唐靡笑道:“正是。我唐門歷經千年不倒,曾多次幾有滅族之禍,但因我族前輩高瞻遠矚,仍能立而不倒,而其中就有這雪谷的一份功勞。可惜你來得不是時候,這里大部分的工匠都被孟弟抽調去建設新秘窟了,否則這裡才叫熱鬧呢,可不下你們江南的繁華之地。”

玉彤兒點頭微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怎地沒看到十三他們?” 玉彤兒口中的十三指的是唐門長老中排名第十的十三妹唐非雲,也是唐門十二人中除了唐靡之外唯一的女性,平日和玉彤兒夫婦交好。 唐靡道:“我們的眼線得報,關中左家似乎有異動,十三前去處理了。”說著她偷眼看向玉彤兒,卻見玉彤兒的面色沒有絲毫變化。 正說著話,眾人已踏入木屋。只見這座木屋方圓怕有數十丈,四周都是房間,分為兩層,中間卻是一個大大的廳堂,正中篝火熊熊,正烤著一隻肥美的雪羊。 圍著篝火雜亂地擺放著一些桌椅。唐七虛先走到正中的位置上,當仁不讓地坐下,眾人隨之紛紛落座。 唐人平哈哈大笑,拍手道:“大家請。” 眾人哄然應和,一時氣氛熱烈,一場雪谷中的夜宴就此拉開了序幕。

此番雪原聚會,雖未能集齊唐門十二人,但也足足聚集了六位長老,特別是唐七虛、唐孟生、唐人平這三鉅子齊聚,幾乎便等同於唐家的頭腦盡在於此了。 一杯飲盡,唐七虛放下了酒杯,開口道:“眾位辛苦!” 眾人均知正題開始了,也紛紛放下酒杯。 玉彤兒心下冷笑。這唐七虛果然是老大當慣了,雖然輩分地位實力高下不同,但在座眾人名義上也都是唐門長老,唐七虛千里迢迢把大家招來,一句客套話都不說就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竟似把所有人都視作自己的手下。只不知他是無意間如此還是在可以表露,試探大家的反應。 就听唐七虛沉吟道:“我就長話短說了。諸位應該清楚。年前白衣侯之亂,我唐門元氣大傷,現在內則人才凋零,外有天殺盟虎視眈眈,此刻實乃我唐門千年來少有的危機。非常之時須行非常之事,各位不妨各抒己見。”

唐門究竟建立於哪個年代,就連當今明宗唐老爺子怕也說不清了,而唐門究竟經歷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危機,怕是更加沒人能查記清楚。但此刻唐門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這一次,絕對已到了唐門生死存亡的關頭。 兩年,不過兩年,誰能想到,僅僅兩年時間,江湖竟然能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兩年前,江湖還是“白玉為堂金做馬”七分江湖;兩年前,白衣侯威壓天下,白蓮教如日中天;兩年前,唐門人才濟濟,無論在京城還是蜀中,一種長老們最頭特的事情是如何安置這許多能力和抱負同樣出色的弟子;兩年前,天殺盟破軍貪狼還不過兩個黃口小兒,沒有任何一個江湖勢力會將他們這對年輕人那看似可笑的野心放在心上。 但世事變幻的詭異遠遠超出任何人的想像。彷彿才一眨眼,當年的七大勢力之首、甚至被人認為擁有改朝換代勢力的白蓮教便灰飛煙滅。而更加沒有人會想到,這震撼人心的變故不過僅僅是一場序曲,其餘的各大勢力甚至還來不及為這一震撼天下的變故暗自欣喜抑或兔死狐悲,一場真正的變亂便席捲了整個江湖!

那一戰,在所有嚮往江湖的少年郎們口中熱烈流傳,被渲染得無比精彩熱血。正與邪,黑與白,盟約與背叛……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場變故中糾纏碰撞,讓少年的心為之沸騰。但只有真實經歷過的人才會明白,其實只有兩個字能夠最恰當地描述那段日子——殘酷。 那段令親歷者們不堪回憶的變故結果是,唐門的盟友、江湖神話白衣侯朱煌一敗塗地,被關中左家的絕世高手左鋒所擒,深陷囹圄。而隨之而來的,就是整個江湖的大洗牌。 七大勢力之中,玉彤兒出身的玉家與它的世仇做家兩敗俱傷,實力大減,再無力爭雄江湖;唯劍樓銷聲匿跡;龍馬牧場和金刀盟這兩個曾經光芒萬丈的一方之雄,更是直接在江湖上除名;而人才濟濟,甚至幾可取代白蓮教成為江湖第一大勢力的蜀中唐門,也隨著白衣侯的落敗一蹶不振,只能仗著家族千年雄厚的積累,勉強退守蜀中。

在這樣的時刻,天殺盟破軍星凌霄——這個跟本沒人注意到的年輕人登上了舞台的正中,趁機鯨吞了南海龍神會、雲貴蠱神幫,再蠶食下龍馬牧場與金刀盟,下連群雄,上引首相……他一躍打造江湖最大盟會的野心,已經沒人能夠遏制! 而他的下一個目標,正是大受打擊,如風中殘燭一般的蜀中唐門。 彷彿被一群惡狼盯住的病虎,唐門,這個延續千年的古老門派,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似乎是早有準備,唐型立刻站起,方要開口,唐人平已舉杯接口道:“大長老所言極是。不過我倒覺得,天殺盟不過是一群黃口小兒,能有多少作為?年前一番變亂,左鋒出山,令白衣侯栽了跟頭,卻讓他們平白撿了個大便宜。天殺盟雖然從此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卻威脅不到我們的千年基業。我們若是太過在意,倒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倒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孟生以為如何?”

唐孟生在眾長老中算上年輕一輩,堪堪算得上唐人平口中的黃口小兒,聞言強按捺住不悅,沉吟道:“本來天殺盟雖然風頭正勁,但缺乏底蘊,不足為懼。不過他們的主事凌霄和欒景天都是難得的人才,竟能於大勝之時反而將中心後撤,只是慢慢蠶食江東、東南的小股勢力。只看他們這份隱忍的能力,便足以讓我等警惕。” 唐型接口道:“不錯……” 他剛剛說了兩個字,唐人平已冷笑一聲,截斷他的話,只看向唐孟生:“若不是當日一步走錯,天殺盟的幾個跳梁小丑如何會被放入我唐門的眼中?哼,終有一日,我要親自摘下凌霄的腦袋!” 唐孟生搖頭道:“四長老切勿輕敵。我們不過是一步走錯,但別忘了就算是江東小霸王孫無病這等縱橫江湖數十年的梟雄,仍是一招錯滿盤皆落索,金刀盟一夜之間在江湖除名,這個教訓不可以不引以為戒!” 唐人平搖頭冷笑道:“孟生你年紀輕輕,卻恁地沒有朝氣。可惜啊,若是仲生在此,定不是這番作為。” 唐孟生臉上的怒色一閃而過,驟地站起身道:“大哥天才絕艷,我自然是比不上當,不過,有些話我骨鯁在喉,不得不說。唐門之憂,不在外敵,實在蕭牆之內!當年白衣侯之亂時,我不過是無名小卒,可大長老和四長老可都身臨其事,相信應該十分清楚,當時明暗二宗十長老,哪一個放在江湖上不是赫赫的揚名之輩,哪一個不是絕頂聰明、心機深沉之人?可結果如何?面對大事,各存私心,彼此掣肘,若當時大家能夠齊心協力,今日也不會淪落到被天殺盟這等黃口小兒威脅的地步。” 說完這番話,他轉向唐七虛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諸位長老儘管議事。”說著,也不待唐七虛回答,和玉彤兒徑自去了。 玉彤兒走過樓梯,正瞥見唐七虛目中滿溢的殺氣。而唐人平卻恍若不覺,只愣愣看著頭也不回的唐孟生。玉彤兒心下一陣不安。 夜。 屋內並沒有床鋪,仰面躺在直接鋪陳於地面的厚厚熊皮上,卻比床鋪還要溫暖柔軟。 玉彤兒將整個人窩在熊皮內,舒服得差點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只有在經歷過雪地裡的遠行之後,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此刻的熱度是多麼的可親可貴。 直到暖意從內到外浸透了整個身體,玉彤兒才爬起身來,四處張望一番,好奇地問:“這屋子裡怎麼這麼暖和啊,也沒見哪兒生了火啊?” ——就見屋子四壁都是木頭,若有火爐怕不火災連連?但屋內的確暖得異乎尋常。 唐孟生笑道:“你可去摸摸這牆壁。” 玉彤兒疑惑地探手摸去,卻覺那木頭牆壁觸手處甚是溫熱,更有些潤潤的感覺。 唐孟生道:“這整座屋子的牆壁內都鑲嵌有銅管,由樓下大廳內燒好的熱水不斷在銅管內流動,所以這間屋子永遠都是暖暖的。”說著他挨近走來,一把抱住玉彤兒,在她耳邊低聲道,“暖到想幹什麼都行。” 玉彤兒臉上一紅,想起一事,推開他正在使壞的手,低聲道:“別胡鬧,也不怕被人聽到。” 他們住的屋子正在二樓的東南角落,左右分別住著唐靡和唐組,樓下房間裡則是唐人平。由木頭嵌成的牆壁想必不怎麼隔聲,玉彤兒可不想讓他人聽到自己夫妻的活春宮。 唐孟生嘿嘿一笑:“放心,這牆壁和水管中另有中空的隔層,填滿了絨絮,能夠保暖隔聲。只要你不把牆壁砸穿,保證外面什麼都聽不見。” 玉彤兒微微點頭,心中暗想江湖人稱唐門作坊巧奪天工,果然名不虛傳,只看這一間小小的屋子都能做得如此精緻,其實力可見一斑。也不怪即使目前唐門的形勢不利,大部分族人仍是毫不將外敵放在心上。 看著笑嘻嘻的丈夫,玉彤兒笑道:“被你們這麼一鬧,老大現在一定氣得跳腳。” 唐孟生冷笑道:“我看他早就在跳,只可惜跳不上去而已。不過他的話還是有些道理的。唐門到此時已是非常時刻,需要非常人,行非常事。不過這非常人可輪不到他來做。想做自己卻不敢說,只敢借老九的嘴挑明,這點擔當也想……哼!” 玉彤兒回憶剛才情形,忍俊不禁道:“老九被你們擠兌得一句話始終搶不上來,我看都快被噎著了。”說道這兒,她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怎麼求叔和十三都沒來,搞得滿眼都是唐人平的人,我心裡有點擔心。” 說起情勢,唐孟生的臉色轉為嚴肅,放開抱著妻子的手,沉吟不語。 玉彤兒道:“你們方才明顯不給大長老面子,以他一向的囂張,竟然能隱忍下來。我方才見他目光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 唐孟生冷哼一聲道:“怕他何來!”說著直起身子,雙目間精光一現,沉聲道,“我大哥的那筆帳,我還沒跟他算呢!”只那短短一瞬,唐孟生臉上的病容彷彿都驚懼於慷慨的殺氣,頓時退讓了三分。 玉彤兒看著丈夫的眉頭慢慢皺起。或許這個樣子才是他真正的面孔,這才是江湖人人驚懼的唐門二公子,唐家舉足輕重的二長老。 唐門中向以明暗二宗加上十長老共同執政。而暗宗則素來行踪神秘,即使是十長老也並不了解這位神秘的監視者。而唐門名義上的最高領袖、這一代的明宗唐老爺子正是唐孟生和唐靡的師父,雖也曾叱吒風雲,無奈已垂垂老矣,加上他當年與白衣侯結盟的錯誤決定,幾將唐門陷於萬劫不復之後,從此威信大失,已不能掌控形勢。而如今,十長老之首唐七虛在當年的白衣侯事變中力排眾議,帶領唐門度過了那場幾乎覆頂的危機,聲威日隆,已隱隱成為唐門公認的領袖。若非唐老爺子留戀權威不去,他早該成為新一任的明宗。 而唐孟生身為明宗的親傳弟子,在十長老中排名第二,一向被唐七虛視為權位的最大威脅。十長老中,排名第三的唐修乃是毒痴,一向隱居在蜀中以製毒為樂,平日連長老會議都懶得參加,此次也沒來雪谷。唐人平和唐組乃是一黨,對明宗之位亦是虎視眈眈。而唐靡因為那一點情愫,自是極力支持唐孟生。另外排名第五的唐求和第八唐堯則立場晦暗,保持中立。這樣算起來,支持唐孟生的人還要多上一些。 玉彤兒蹙起眉頭。她平日雖然不願捲入這些爭奪,甚至還經常勸唐孟生不要太過貪權,但有些事是避不開的。她想起族中一片平和之下的暗流洶湧,不禁有些擔心:“老四一黨來得太全,我總有些不詳的預感。” 唐孟生搖頭不語,玉彤兒又道:“況且我還有點不明白,商討對抗天殺盟的對策為什麼非要到這裡來?” 唐孟生道:“因為唐七虛在這兒。他每年這個時候雷打不動的,定會在這座大雪谷呆上半月。”說著,他明知道不可能有人偷聽,還是壓低聲音道,“其實一直有傳言,唐七虛當年曾和白蓮教主許雲鴻交過手,傷在了許雲鴻的婆娑世界之下,一直沒能痊癒,每年必須到這極寒之地,倚靠大雪山的至陰之氣壓制傷勢。” 玉彤兒心下一動,卻沒有說話。 唐孟生笑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說著一把向玉彤兒抱去,眼見要抱住嬌妻,忽聽敲門聲起。玉彤兒嘻嘻一笑,趁機一個旋身脫離他的懷抱,舉起左手朝唐孟生輕輕一晃,滿眼揶揄的笑,順手打開了門。 一身素裝的唐靡端著一盤烤肉,施施然走進房間,也不理有些尷尬的唐孟生,只是朝玉彤兒笑道:“此處天寒地凍,弟妹可還習慣?” 唐靡和唐孟生同拜在明宗唐老爺子的門下學藝,數年朝夕相處,唐靡竟是情不自禁,雖然明知不可,一縷情絲仍是牢牢地系在這同宗同門的師弟身上。無奈流水無情,到後來玉唐兩家聯姻,唐孟生娶了玉彤兒,唐靡起初還存著些許的妄念,其後數年見這夫婦二人愈發恩愛,唐靡的心也漸漸淡了。然而心雖淡了,但像現在這樣趁二人耳鬢廝磨時過來搗個亂,卻還是難免的。 玉彤兒對此種情形處理起來已甚有經驗,當即拉住唐靡的手,兩個女人親親熱熱地從大雪谷的天氣一直聊到蜀中玲瓏齋的胭脂,熱火朝天得讓溫暖的牆壁都忍不住滲出冷汗。 唐孟生站在一旁既無聊又尷尬,眼見二人越聊越熱乎,趕緊抓住一個空當兒道:“你們且聊著,我去找唐大商量些事情。”說畢也不等二人回答,便急匆匆地走了。 唐孟生一走,唐靡頓時沒了說話的心思,屋里安靜得有些尷尬。 玉彤兒隨手一摸牆壁,沒話找話道:“咦,這牆怎麼有些濕濕的?” 唐靡心不在焉道:“是麼,我倒沒注意。大概是因為牆壁太熱,水汽凝結造成的吧,就像蜀中冬日窗上的水霧。” 說著,她忽地想起什麼來,興高采烈道:“這屋子裡太暖,沒什麼風情。你還是第一次來雪谷吧,不如我帶你出去轉轉?” 玉彤兒其實一點都不想離開這溫暖的屋子,但一抬眼瞥見唐靡的笑容,拒絕的話登時就說不出口來,於是笑道:“好,那就煩勞靡姐了。” 山河一片蒼茫。玉彤兒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這滿目的白,然後突然覺得,自己所知的詞彙實在是太少了。那從遠處一點點延伸過來的白,似乎沒有兩處是相同的,似乎這最普通的“白”裡,隱藏著無數的個性,這樣的白,那樣的白……那是超出語言描述能力之外的微妙區別,是另一個層次分明的世界。 從大屋出來,眼前是一道巨大的裂痕,只有一條獨木橋搖搖欲墜地聯通兩邊。若非谷內多半是武林高手,怕沒幾個人敢在它上面走個來回。那裂痕延伸了數十丈,邊上一條小河蜿蜒而下。一端一直延伸到大廳之外,而遠處卻似遙遙與前方的陡坡重合。最奇怪的是,那小河上卻有著蒸騰的熱氣。 唐靡道:“這就是以前我跟你說過的溫泉河。這雪谷多少靠它才能保持生機。沿著它可以到達那邊的山坡,不過從那裡上山太陡,而且滿是積雪,走起來一不留神就會引發雪崩,所以我們平日還是從這條路走。” 過了小路,地勢逐漸高了起來,右邊壁立千仞,左邊則是積滿深雪的陡坡,中間一條小路蜿蜒而上。 玉彤兒看著山上高聳處那不知堆積了幾千幾萬年的積雪,順口問道:“我們在山谷裡,這許多雪……不會雪崩麼?呸呸呸,烏鴉嘴,童言無忌。” 唐靡嘻嘻一笑道:“弟妹放心,此處積雪每年都有專人詳細查探加固,除非是我們要故意製造雪崩,那也必須選好了位置才行。否則就算你在這裡放爆竹也是沒事的。”說著,她抬手指著正前方的最高處道,“這裡其實是整座山谷的入口,爬過這個坡,前面才是我唐門的工坊。那坡頂瞭望塔上的風景甚好,我們這就過去看看。唐大就獨自住在山坡對面的工坊裡,想必師弟應該也在那邊,我們正好去找他。”說著帶頭爬去。 玉彤兒聞言努力望上去,果然在坡頂能隱隱約約看到一座高聳入雲的磚塔。眼見唐靡繞過山坳就要不見踪影,她急忙快步追上。 唐靡再不發一言,悶聲朝上走。玉彤兒已被凍得鼻子發堵,只覺得鼻涕都要流出,一抬頭處,忽覺心內一陣莫名其妙的悸動,似乎遠方那目光不能及的遠處,正藏著什麼萬分可怕的物事。 似乎感覺到玉彤兒的異樣,唐靡停下腳步,問道:“什麼事?” 玉彤兒搖搖頭,放棄鬧內那莫名的警兆,隨口道:“那塔孤零零得落在那裡,倒是極有意境。”說著趁著唐靡不注意,悄悄吸了吸鼻子。 唐靡回頭看了看她道:“據說那個塔和當年仲生公子的失踪有關。” 玉彤兒雖然已經開始冷得發抖,聞言仍是一震:“和大哥有關?” 唐仲生正式唐孟生的大哥、唐門百年難遇的奇才,本來最有希望接任明宗的,可惜他在數年前突然失踪,至今不知去向。這件事一直是唐孟生心頭的一塊傷疤,就連玉彤兒也盡量不去觸碰,所以一直所知不詳,沒想到卻能在這裡突然聽到此事,自然要好好追問。 這時二人已經停下腳步。唐靡用力跺了跺腳上重重的積雪,激起一片碎雪亂飛:“仲生公子當年已是長老,我那時還沒進入長老會,故而所知不詳。據說他當年做錯一件事,惹起其餘九位長老共同震怒,連一直欣賞他的明暗二宗都保他不得,最終被逐出長老會。之後不久,他就失踪了,據說他失踪前最後一次被人見到,就是在那山頂的瞭望塔里。” 玉彤兒這才知道當年大哥的失踪還有這一番周折,一時也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些什麼,方才會收到被剝奪長老身份這樣嚴厲的懲罰。她正要開口發問,忽覺山頂的景像有異,定睛一看,驚呼道:“山頂似乎有人在爭鬥!” 話音未落,只聽山頂一聲巨響傳來,唐靡也色變道:“是唐人平的平地一聲雷!他在和誰爭鬥?” 玉彤兒一驚——唐七虛勢力雄厚,且武功穩居唐門第一,為人陰鷙的唐人平是決不敢輕易向他挑釁的。那自然,唐人平此刻的對手多半就是他急於除去的第二號人物唐孟生了! 不及多想,二人齊齊縱身朝坡頂飛去。 悶響一聲聲呢傳來,從山坡一直延伸到瞭望塔頂。二人不及細想,飛身縱入塔內。 從山下看起來,這座塔似乎不大,但進入才發現,僅僅是第一層便足有三四丈方圓,四面都被三層方磚砌得密不透風。 玉彤兒比唐靡快上一線地奔入塔內,正想舉目尋找樓梯,卻聽頭頂風聲壓頂。她在唐門也已生活了三四年,一聽風聲就知道抵擋不得,忙縱身避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火光閃耀,方才所站之地竟被炸出一個深坑! 唐門能夠威震江湖,靠的是兩樣——毒藥和暗器。但唐人平是獨闢蹊徑,以火藥結合暗器,竟發展出一條與眾不同但威力更鉅的路子來,這也使得他能夠躋身於長老之列。方才這聲勢駭人的一擊便是他的獨門暗器“火雲卷”,只看這一擊便知道威力著實駭人。 但玉彤兒卻知,唐人平目前肯定已處於下風。理由很簡單,唐門暗器,以準為先,若無把握,決不會輕易出手。可是方才這一擊顯然唐人平方寸已亂,竟然無法顧及準頭。 這時唐靡恰恰跨入塔內,正好會合了退至塔門的玉彤兒,二人不及對話,只聽頭頂風聲又起,一道黑影直直墜下。她們定睛一看,正是唐門排名第四的長老唐人平。 此刻,唐人平的臉上已然看不見絲毫的志得意滿,而滿是惶急之色,一身黑衣也沾滿了雪片和泥濘。他彷彿是直直落下的,然而在即將著地時又驟然翻轉,竟將下落的速度瞬間減緩了許多,輕飄飄落於地上,緊接著雙手食指連彈。 玉彤兒只聽得破空連連,不知在這短短一瞬,唐人平已發出了多少暗器。 只看這一連串的動作反應,就知他唐門第四長老的排名並非幸致,確有過人之處。可惜這許多暗器似乎也並不能讓唐人平安心,他方一站定,眼見二人正在塔內,頓時一愣,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歡喜還是惶急,也不說話,只是急急朝門口縱來,竟似要奪路而逃。 只聽金鐵交鳴聲不斷,那漫天暗器竟似絲毫沒能阻攔追殺著,一團拳頭大小的白影如逆流中的輕舟,輕易越過由各式各樣暗器組成的羅網,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直直朝唐人平後背襲來。 玉彤兒驚呼道:“烏鴉?” 確切地說,那並非“烏”鴉,因為它是雪白的——散著銀色光輝的翎毛組成了充盈著美感的身軀。但這只正展翅飛翔的“鳥兒”,其外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隻標準的烏鴉——一隻白色的烏鴉。 它靈巧地飛翔於半空,彷彿有靈性般輕巧避開唐人平仍在不斷發出的各式暗器,只有當它撞上那意圖阻攔它去的暗器,發出無可質疑的金鐵交鳴聲時,玉彤兒才能確認,眼前的並不是一隻活生生的鳥,而是一件暗器,一件靈巧精緻得近乎恐怖的暗器。 唐靡的驚呼聲傳來:“是白鴉!快退!”說著順手拉住玉彤兒,便要先一步退出高塔。 這一瞬間,玉彤兒確定了三件事:一,追殺唐人平的人並不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以為內她從未見過這個叫做“白鴉”的東西;二,唐靡認識,或者說最起碼知道這個“白鴉”,並且了解它的威力是自己二人難以抵擋的;三,唐靡的為人還算不錯。 就在玉彤兒胡思亂想之際,那白鴉竟快得如同鬼魅,沿著高塔牆壁畫了一條弧線,彷彿認得敵人一般,繞過玉彤兒,正正迎上唐人平。 唐人平似乎吃過這詭異暗器的虧,不敢硬擋,生生停住腳步,改前撲為後退,急急避開白鴉,又朝後門退去。 勁風壓體。一個白色人影朝倉皇的唐人平撲擊而下。二女只覺得似乎頭頂的方位突然被捅了個窟窿,來自三十三天外的罡風隨著那下撲的白色人影一同集中到塔內,集中在這一擊剛猛無儔的下撲之上。 好強的內力!玉彤兒暗暗心驚。這白衣人的武功別說唐孟生遠遠不及,就是唐七虛恐怕也略遜一籌。這敢獨闖唐門的大膽此刻究竟是誰? 不及多想,那詭異的白鴉竟憑空加速,再次滑翔至唐人平面前,逼得唐人平倉皇后退,恰好迎上那凌空一擊。 玉彤兒此刻方才看清,白衣人臉上戴著一副詭異的青銅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彎起,形成一抹冷酷的微笑,令人看了不寒而栗。 這時,門外傳來衣袂破空之聲,七長老唐組的聲音傳來:“四哥!” 唐人平精神大振,雙手一揮,手上的鹿皮手套片片碎裂。他舉手凝力,竟是要不用暗器,硬架這白衣人的下擊。 這一刻絕對是唐人平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只要他能架住白衣人這一擊,唐組便有足夠的時間衝入塔鐘,到時眾人合力,那白衣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只有敗亡的結局。 就在這關鍵時刻,那白鴉竟發出一聲惟妙惟肖的鴉鳴,再次轉向,加速十倍不止,直直攻向已決不可能變力的唐人平。 從玉彤兒入塔到此刻,雖然只片刻工夫,她在心內實在已翻來覆去地思量了許多遍,卻始終不能打定注意是否盡力出手。此刻她眼見唐人平已至生死關頭,心下猛然一沉。 忽覺身邊一陣風過,唐靡已縱身向前,雙手上早戴好鹿皮手套,雨點般的暗器頓時凌空擊出,一瞬間發出了一百零八枚鐵蒺藜。 鐵蒺藜本是最常見的暗器,但自唐門明宗親傳弟子之手射出,自是不同凡響。就見一百多枚有的直行,有的畫著弧線,有的還相互碰撞,不斷改變路線,讓人眼花繚亂,最終半數擊向半空中的白衣人,而半數則擊向那詭異的“白鴉”。 玉彤兒暗叫慚愧。雖然唐人平與丈夫不合,但終歸是唐家人,自己終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這神秘的白衣人手上。思量間,她手上未停,左手一探,一條長索驟地出現,蜿蜒擊向半空中的白衣人,正是江南玉家的絕學——墜幽冥。 白衣人竟是絲毫不受影響,招式不變,將暗器和長索視作無物,眼見就要被擊中,身形驟然加速。那長索和數十枚鐵蒺藜均以毫釐只差錯過了白衣人的身體。不提白衣人突然加速所展示的超人輕功,只這份眼力,已是神乎其神了! 唐靡沒想到此人如此厲害,臉色不由大變。另外一般鐵蒺藜眼見就要擊中白鴉。只要有一枚擊中它,雖不可能毀了它,但足以改變它的飛行軌跡,唐人平便可能逃生。 眼見萬事順利,驟然,更讓唐靡驚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白鴉之前一直保持著滑翔的姿態,此刻竟然如同活轉過來了一般,翅膀以肉眼幾不可見的頻率一陣舞動,大部分鐵蒺藜頓時被振開,而少數幾枚擊中的,在金鐵交鳴聲中它只是晃了幾晃,竟是絲毫沒有影響飛行平衡。 眼見唐人平已經避無可避,白鴉即將擊中他的後心,忽聽一聲巨響,玉彤兒的長索宛如從幽冥中彈出,已然擊中了那白鴉。 原來玉彤兒一開始便心知自己不可能擊中白衣人,所以長索出擊不過是虛招,暗地裡卻現學現賣那白鴉剛才的戰術,看似招式用老的長索自空中繞過白衣人,悄悄擊下,果然騙過白衣人,讓其不及控制白鴉變向躲閃。 這還是詭異的白鴉出現以來首次被正面擊中,只聽一聲鈍響,這金屬鍛造的死物竟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鳴,畫著弧線飛回白衣人身邊。 白衣人長袖一卷,白鴉立即消失不見。唐人平壓力一輕,心知已撿回一條性命。他也是極悍勇的人,此刻並不逃走,反而飛身而起,因鹿皮手套已破,不敢再用暗器,右拳聚集全身內力,擊向那白衣人。 白衣人先機已失,耳邊又聽得屋外破空生不斷,如何還敢糾纏,當即一個旋身,輕巧避過同時攻來的唐人平之拳和唐靡的透骨釘,飛身朝正門衝去。 唐靡正守在正門,眼見白衣人衝來,冷笑一聲,雙手連揮。只見透骨釘、牛毛針、無形絲、碧瑩箭……漫天飛舞,似乎無窮無盡地從她手中飛出。 此次出來她並沒有帶常用的幾件大型暗器,但她相信憑這些細小暗器組成的羅網絕對沒有任何空隙。只要能阻擋白衣人一刻,援軍立時趕到,這膽大包天敢逆唐門龍鱗的白衣人定然難逃公道! 能夠破解這暗器羅網的詭異白鴉已被玉彤兒擊落,眾人都以為白衣人已在劫難逃,卻驟見白衣人將頭一甩,臉上面具頓時旋轉著飛出,擊向那羅網的最強處! 那面具竟似戴著一股詭異的吸力,隨著它的旋轉,漫天的細小暗器倒有一多半失了準頭,雖仍然在亂飛,但頓時失去威脅。白衣人身形一展,已掠至唐靡身邊。 唐靡左手一抖,驟然間彷彿有一團迷霧從她手中升起。那迷霧如同實質般密得無法透視,只能隱約瞧見其中有縷縷的細絲——唐門秘技情絲。 迷霧瞬間擴大,將白衣人籠罩在內。眾人只聽一聲巨響,白衣人身形倒飛,萬縷“情絲”追襲而至。眼見白衣人闖關失敗,幾人大喜,眼見他倒退而至,大家知道情絲威力巨大,為防誤傷,紛紛避讓。而白衣人一路疾退,轟的一聲,後背已撞在門左側的磚牆之上。 那高塔的牆壁甚厚,本來是絕對不可能被撞破的,但眾人偏偏聽到嘩啦聲響不斷,厚實的磚牆竟然應聲而破,露出一個黑漆漆的大洞,而白衣人已在瞬間消失,不見了踪影。 幾人面面相覷,誰能想到這古塔牆壁內竟然還有夾層秘道,只不知那白衣人是一早知道這秘道存在的,還是實在太過幸運。 想起方才白衣人的強悍恐怖,眾人面面相覷,沒有一人提議追擊。 唐人平險死還生,想起竟是被玉彤兒二女相救,心下不知是什麼滋味,憤懣得無處發洩。他驟然從唐組手中搶過鹿皮手套,緊接著雙手連動,只聽甬道內轟隆連連,石塊磚塊掉落聲不斷,半晌不絕。 玉彤兒走出高塔,只覺得臉上一陣冰涼。鵝毛般的大雪片片飄落。就在塔內生死毫釐的一瞬間,塔外竟然已經下起如此的大雪。 唐靡跟著她出來。兩個小女子對視一眼,看到對方和自己一樣,都充滿著濃濃的無奈,頓時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玉彤兒心下苦笑不已。自從白衣侯事變之後,唐門明宗徹底失去威信,十長老死傷過半,權利一時出現真空。新的十長老權力鬥爭一日強過一日,若非有唐門千百年的規矩和製度約束,怕是彼此早已撕破臉皮。而其中最相互看不慣的兩人,正是唐人平和唐孟生。然而誰能想到,她今天竟然救了丈夫最大的敵人。 唐人平從塔內走出,到二人面前深深一躬:“靡長老、弟妹,今日之事,多謝了!” 玉彤兒回禮,忽地想起方才那一刻的猶豫,竟隱隱有些不安。丈夫雖然視唐人平為大敵,但唐人平到底還未曾做過什麼該死的作姦犯科之事,怎可對他見死不救?更何況他終歸是唐家人,自己出手相救,難道不應該是完全不須猶豫的麼?可是為什麼,自己那時或許不是在想他該不該死,而是在想他死去之後,對丈夫有哪些好處。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似乎有些變了呢? 不想讓唐人平發現異樣,玉彤兒順口道:“四哥可曾見到孟生?” 唐人平搖搖頭:“我剛從七虛大哥那裡回來,並沒見到孟生。” 玉彤兒轉頭看了唐靡一眼道:“那甬道怎麼樣了?” 方才聲響巨大,整個山谷的人都被驚動。工坊中留守的數十名護衛已經趕來,正在清理塔內戰場。 唐人平搖頭道:“已經全塌了。估計沒個十天半月休想挖通。我這就讓大夥兒先回去,最好把那傢伙活埋在裡面。” 唐靡稍一猶豫道:“你可知道那白衣人是誰?他為何會有傳說中的'白鴉'?” 唐人平的面色沉了下去:“不知道。我從七虛大哥那裡回來後,就被他埋伏在塔頂伏擊。你可曾看清他的樣子?” 唐靡搖搖頭,沒再說話。 既然唐孟生不在對面,加上鵝毛大雪越來越大,二女索性迴轉。 玉彤兒看著這場似乎要染白整個人間的大雪,忽地感慨道:“何必呢,一家之中為何要這樣爭鬥,真心待人不好麼?” 唐靡搖搖頭:“你真心待人,人卻未必真心待你。所以真心只要給那些你在乎的人就好。”玉彤兒搖頭不語。 唐靡冷然道:“哼,我看唐人平今晚要睡不著了。那白衣人竟然知道我們都不知道的秘道,又有'白鴉'這種近乎神蹟的暗器,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玉彤兒心下一動,頓時明白了唐靡的猜測,卻沒有開口接話。 唐靡又道:“不用猜,那人多半是'暗宗'。估計是這唐人平背地裡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敗露了。” 唐門明暗兩宗,明宗率十長老統領整個唐門,暗宗則負起暗地監察之職。暗宗一向是唐門中最隱秘的人物,從來沒人知道當代暗宗的真身,只有當選定好繼承人脫離暗宗的時候,一些人或許才會自承身份。 暗宗平日幾乎不和長老發生交集,他擁有獨立於唐門體系之外的力量。而長老之間有一個傳聞,唐門有一些只有暗宗才知道的秘密,這些秘密足以用來確保其監察的完成。比如一些人所不知的秘道,比如白鴉這類恐怖的終極武器。當暗宗和一個長老發生交集的時刻,大多數時候都意味著這個長老某些不欲人知的惡性暴露了,甚至可算其末日來臨。 說著話,二人已到大廳門前,頓時停住話頭。 徑直走上二樓,推開門,玉彤兒第一眼便看到這個個人趴在褥子上的丈夫,登時鬆了一口氣。 唐靡也看到唐孟生,臉上出現微笑:“你倒悠閒。” 玉彤兒也笑罵道:“看你成什麼樣子了,靡姐來了,還不快起來?” 唐孟生一個翻身,直起身子道:“你們去那兒了?” 唐靡扑哧一笑:“你倒是個有福的,我們九死一生,你卻什麼都不知道。”說著把方才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一遍。 唐孟生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沉吟不語。 玉彤兒道:“方才那隻奇怪的鳥兒究竟是什麼?是咱們唐門的東西麼,怎麼我從來沒見過?” 唐孟生道:“如果你們沒看錯的話,那應該是傳說中的白鴉。據說是百年前我唐門鼎盛之時傾盡全族之力打造出的終極武器之一,但從來沒人見過。我一直以為那隻是個傳說。” 唐靡道:“那東西果然名不虛傳,厲害得緊,要不是弟妹見機得快……對了,”說著話,她轉過頭來看向唐孟生,“你覺得那白衣人是真想殺唐人平麼?” 唐孟生沉吟道:“如果情形如你所說,那他應該是的確想要殺死唐人平。奇怪,究竟是為什麼呢?算了,我們想也白想,不用理他。” 唐靡道:“唐人平不會這麼算了。他回去一定會要求公開暗宗身份。” 唐門歷任暗宗的身份都極端隱秘,由上一任暗宗親自指定。但為了製約這個局外之人,每一任暗宗都會留下一份下任暗宗的詳細資料,由明宗和長老們封存。在大家發現暗宗有不法之事時,只要有六位以上的長老同意,便可以公開這份資料,用以審查暗宗。資料一旦公開,即使審查沒問題,暗宗也不可能繼續做下去,所以這件事除非有確鑿的證據,否則很難說服大部分長老同意。 唐孟生笑道:“由他去吧。” 聽到這裡,玉彤兒沉吟道:“奇怪,我總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不安。孟生,這雪谷實在太過空曠,或許我們該派人巡視檢查一下。” 唐孟生彷彿沒聽清這話一般,半晌才突然醒過神來,一點不避嫌得拍著玉彤兒的左肩道:“放心,這雪谷極其隱秘,不是什麼危險都能找上門來的。” 唐靡看唐孟生心不在焉,便起身告辭。 玉彤兒忽然覺得,唐靡的眼神很奇怪,看向自己的時候,似乎裡面多了些什麼。 是什麼呢?一縷狡黠的笑,一絲心滿意足,加上一點小小的得意? 唐靡一出門,唐孟生再次以原來的姿勢趴回床上,幾乎像呻吟般道:“真舒服啊!” 只要和玉彤兒兩個人在一起,從唐孟生身上便完全看不到江湖上那個威風八面的唐門長老。這個一句話就足以影響整個天下的男人,在玉彤兒的面前永遠都是個孩子。 玉彤兒在床邊坐下,想起方才那抹一直縈繞在腦海中的陰影,小心翼翼地道:“據說大哥曾經在那座塔附近出現過?” 唐孟生翻過身,平躺在床上,目光迷離:“我知道,大哥已經死了。” 一時間,玉彤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唐孟生似乎陷入某些極其深遠的回憶:“你可知道我為什麼叫孟生,而哥哥卻叫仲生?這都是因為我們的糊塗老爸。當初我們出生時,誰也沒料到竟然是一對雙胞胎,大家一時手忙腳亂,等他們忙完,發現面前擺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嬰兒,竟然想不起來是哪個先出生的。最後我老爹做了決定,讓我做弟弟,但名字叫孟生,這樣誰也不吃虧。” 雖然是憂傷的回憶,玉彤兒仍然差點笑出聲來。她倒是想過這兩兄弟名字的問題,卻沒想到其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番曲折。 唐孟生續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覺得大哥已經死了?因為我們兩個之間有一種神奇的感應。我相信自己的感應,如果他還活著,我不可能一點沒有感覺。” 玉彤兒點頭道:“我聽說過類似的事,彷彿有些人的心意能夠彼此相通。” 唐孟生道:“我倒沒有聽說過這種情形,倒是哥哥經常遊歷江湖,或許聽說過吧。你相信麼,我和哥哥的感應非常奇特,我受了傷哥哥會痛,而哥哥上藥我的傷就會好。但這樣的感應卻似乎是單向的,並不會反過來。老爹和哥哥都活著的時候,老爹常常跟我開玩笑,說他當初的選擇一點沒錯,讓我做弟弟就是因為哥哥天生就是要照顧我的。 我自小離開京城中的家到蜀中總堡拜老爺子為師,直到那件事之前,我和哥哥幾乎從沒怎麼在一起相處過,而在那件事之後,我更是只能靠回憶來記住哥哥的樣子。我從來沒能為哥哥做些什麼,但哥哥卻幾乎天生是我的守護神,彷彿他從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分享我這個弟弟的苦痛,要付出許多的代價來保佑我。 你能想像得到麼?能將你的痛苦分走一半,能治愈你的傷痛,他為我平白受了那許多的苦,我卻不能為他做一絲一毫。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報仇!我絕對無法原諒任何傷害他的人。唐七虛,哼! ” 玉彤兒也聽說過那件事。當年唐仲生自作主張毀棄了唐門傾盡全族之力製成的'無衣'之毒,因此遭唐七虛彈劾,最終被逐出長老會,之後便行踪不明。 眼見唐孟生的眼神越發凌厲,玉彤兒正想安慰幾句,忽聽他呻吟道:“頭疼啊……” 玉彤兒一驚,探手摸在丈夫的額頭上,只覺得觸手滾燙。她心知不好,必是雪谷突然變天,丈夫的病又發作了,當即顧不得嗔怪丈夫為什麼不早說,急急扶他躺倒。 認真說起來,唐孟生其實並沒有什麼大病,最起碼沒有以蜀中唐門的實力還治不好的病。他的問題是體質較常人不同,對即使是風寒這樣的小病也基本沒什麼抵抗能力,所以一年到頭幾乎都是病怏怏的。玉彤兒和他夫妻多年,早對這種情況駕輕就熟,當即服侍他躺好,掖好被子。一直等到丈夫呼吸平穩,方才轉身走出。 去年這個時候唐孟生來雪谷聚會,回去便大病一場,幾乎送命。所以今年玉彤兒軟磨硬泡終於得以一同前來,為的就是防備這種情況。 大廳內篝火熊熊,唐人平、唐型以及唐靡圍坐在篝火旁,卻不見唐組。而眾人之首的唐七虛自從那日晚宴後就獨自一人住在工坊,一直沒再露過面,連方才白衣人刺殺唐人平時他也不曾出現,這個時候自然也不會現身在大廳裡。 唐人平本來視唐孟生一係為大敵,但方才他被玉彤兒二女所救,態度明顯客氣了許多。而唐型一向依附唐七虛,對唐孟生夫婦也甚是尊重。此刻見玉彤兒出來,三人一同站起來招呼。 玉彤兒走到篝火旁,探手試了試正燒著的水,皺著眉頭道:“孟生的風寒發作了。我看這水一時也燒不開,你們可知道哪裡能搞到熱水?” 唐靡身子一震,彷彿想要站起身來,最終卻還是停下一動不動。 唐型坐在那裡,看著足比唐人平和唐靡加起來還要重。他個性甚是持重,聞言道:“工坊那邊有熱水通往整個山谷的房間,不過……”說著他看看外面——只一會兒的工夫,鵝毛大雪已然染白整座山谷,消弭了一眾人方才力拼生死的痕跡。 唐型續道:“現在雪太大,而且白衣人還沒找到,嫂子小心為好。” 唐人平哈哈笑道:“不用急。孟生的運氣好。” 玉彤兒心下不悅,正要開口,唐人平趕緊續道:“我隨身帶著咱們蜀中自製的藥酒,別的不說,治個風寒感冒還是小意思,等我去給弟妹取來。”說著轉身去了。 玉彤兒心下一喜,高興道:“那就多謝四長老了。”她倒不擔心唐人平在藥酒裡搞什麼鬼,唐門中人若能被人下毒害了,那真是笑話了。 想起丈夫應該正在睡覺,玉彤兒索性坐下來等著唐人平的藥酒,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唐型二人閒聊。 在這時間彷彿被凝固的雪夜裡,最早發現不對的是急著回去的玉彤兒。她看看唐靡道:“怎麼四長老還沒出來?” 唐靡一直神思不屬,聞言精神一振道:“我去看看。”說著站起身來,朝正對著大門的唐人平所住的房間走去。 唐靡尚未到門口,驟聽唐人平的房里傳來一聲轟然巨響,聲音大到似乎令整座房子都跟著顫了一顫。 玉彤兒和唐型俱都大吃一驚,齊齊站起身來。 唐靡一個縱身跳入房內。只聽房內傳來唐靡的斷喝:“是誰!”緊接著破空之聲大起。 唐型剛剛站起身來,就見一條白色人影自唐人平房內飛縱而出,一路不知撞破了多少面牆壁,眨眼間就逃到門外。要知這房子的牆壁內都有灌注熱水的熟銅管,這人一撞之下造成多根水管斷裂,一時間屋內熱水四濺,水霧瀰漫,玉彤兒什麼都看不清,只可見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懷抱著什麼迅速朝山坡方向逸去,速度驚人。唐型大喝一聲,飛身追去。 玉彤兒對追這個可能是暗宗之人的傢伙沒什麼興趣,剛要轉身回房間,忽聽衣袂破空聲,抬頭一看,卻是自己的丈夫唐孟生自房間中掠出,臉色緋紅,咳嗽不斷。 玉彤兒趕緊道:“你出來做什麼?快去休息!” 唐孟生激動道:“快追!那人也許和哥哥有關!” 玉彤兒一愣,就見唐孟生已經飛身而起,喉管又溢出一陣咳嗽。 玉彤兒一咬牙道:“我去追,這裡交給你,要小心!”說著飛身追去。 前方的人已不見踪影,但玉彤兒一路追踪卻絲毫不費力氣。踏雪無痕終究太難,特別是在這樣的大雪裡。漫天的鵝毛大雪均勻地覆蓋住此前所有的痕跡,而獨獨留下新踩出的兩行腳印,分外清晰明白。 沿著腳印走了不遠,忽聽一聲沉悶的聲響,接著回音不斷,彼此交雜在一起,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直如春雷綻放。玉彤兒循聲而去,正看到唐型憤懣的身影。 ——是那道深峽!而不同的是,白日看到的獨木橋已然不見,耳邊猶自響著從深谷內傳來的迴響,定是那人逃過深淵後順手毀掉木橋。抬眼看去,對面的腳印清晰地延伸,但這不可逾越的天塹卻阻止了追擊。 唐型見玉彤兒追上來,點頭示意道:“屋裡沒事吧?” 玉彤兒點點頭道:“有孟生在那裡。現在怎麼辦?” 唐型道:“可以從下面繞過去。我們走。” 二人繞過這深淵足足耽擱了一刻工夫,好在雪還沒能完全蓋住那腳印。互相對視一眼,玉彤兒心中慶幸,若非是這雪地,或者哪怕若非是正好下了這一場大雪,想要如此清晰地把握那人逃走的路線怕是極不容易。眼見那人的腳印一路直行,正是朝日漸那座高塔而去。玉彤兒?隱約有些不祥的預感。 眼見腳印穿過高塔,二人剛剛衝上山坡,驟然驚呼止步! ——卻見前方山坡的最高處,一襲白衣彷彿融入了這靜謐的雪夜,面上的青銅面具上依舊是那抹詭異的微笑,正定定站著,等待他們。 而二人之所以不敢妄動,是因為那人的左手上握著一把刀,而刀鋒就架在唐人平的脖子上。唐人平似乎受了重傷,或是中了毒,雙目緊閉,被那人用右手挾持在肋下,軟軟地擋在白衣人身前。 突然,衣袂破空生猛起,山坡對面驟然出現一個血紅色的身影,幾個起落間已到二人身邊,正是唐門長老之首、今天一直沒露面的唐七虛。 唐七虛眼看唐人平的情形,也不敢亂動,只沉聲道:“朋友,有話好說。你放下人平,我保證不會傷你。” 那人的面容完全被面具遮住,看不出喜怒。他左右看看,忽地左手一動,三人同時叫道:“不好!”急速前撲,卻已來不及了! 只見鮮血飛濺,染紅了空中猶自飄舞的白色雪花,唐門長老會中排名第四的唐人平,人頭脫離了身體,旋轉著飛向唐七虛。 唐七虛身形一頓,輕輕接過人頭。只這一眨眼的空當,白衣人飛身後退,已經消失於三人的視線之中。 三人幾乎同時奔上山坡,然後又同時頹然搖頭。追不上了! 之間山坡後面是一個巨大的陡坡。那人不知從哪裡拿出兩塊木片,踩在腳下,整個人如同在冰面滑行,迅速地向下溜去,其速度快得簡直不像人類,倒如同什麼山魈鬼魅重現人間。三人中即使是武功最高的唐七虛,也不可能在不借外力的情況下在雪地裡奔行得如此之快。 玉彤兒催促道:“我們這就下去,循著腳印追!” 唐型搖搖頭道:“下面有一條溫泉河,沒辦法留下痕跡了。”說著嘆了口氣道,“還是下去看看吧。” 在方才的追逐中,玉彤兒一直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安,卻一直想不清楚是什麼。就在方才,在那白衣人進行著處刑儀式一般的殺戮時,見到唐人平的頭顱在空中翻滾,玉彤兒竟驟然捕捉到不安的來源。 那不安一開始只是一顆小小的種子,但一旦被捕捉到,就開始瘋狂地生長,瞬間佔滿她的心靈。 她突地停住腳步道:“你們下去吧,我得回去看看!” 這幾乎是她最快的速度了。當她風馳電掣地衝進大廳,見到篝火邊的丈夫時,只覺得整個人都軟了下來…… 唐孟生仍然在咳嗽著,而每咳嗽一次,他臉上都會浮現出一抹讓人心驚的緋紅,旋即又消失不見。看著氣喘吁籲的妻子,他飛身而起,到門口一把抱住玉彤兒:“怎麼了?” 玉彤兒只覺完全輕鬆了下來,那恐懼的不安已經完全消失無踪。 “餵,你們倆,這可是大廳啊。”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唐孟生訕訕地放開手。 唐靡走進大廳,順手關上門:“雪太大,我站在屋頂也看不清遠處的情況,究竟是怎麼回事?” 玉彤兒見唐靡左胸處一片觸目驚心的殷紅,忙問道:“你沒事吧?” 唐靡苦笑道:“沒事。唉,我們還是低估了那人,竟然一個照面就成了這樣。要不是那人心有旁騖,我只怕多半要去見閻王了。對了,你們追上那人沒有?”玉彤兒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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