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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故主·詭計

綠林七宗罪 三月初七 5372 2018-03-12
沒有去過監獄的人,永遠也想像不出其間殘酷的景象: ——犯人的哀號,獄卒的怒喝,發自身心深處的腐敗氣味,鏽跡斑斑的刑具和鐵欄,有氣無力、餓鬼一般遊蕩的囚犯,彷彿已經凝固到可以觸摸的絕望……一切的一切都讓這裡彷彿是無人能夠超度的無間地獄。 而對這地獄一般的情景,張延和白千帆卻早已司空見慣。 此刻,兩人面無表情地穿過監舍,盡頭處,白千帆俯身在不知什麼地方一拉,一條三尺見方的黝黑地道便出現在二人面前。 張延示意白千帆留下看守,自己慢慢走下。 地道並不長,不久便可見到石壁,眼看已無通路,張延默運玄功,名動天下的悲梵掌重重按在牆上。 隨著“嘎吱”聲響,整面牆壁慢慢升起,便見一條窄窄的石甬道和奉命看守此地的風、雲、虎、豹四名大內高手——這裡就是通向關押欽命要犯白衣侯朱煌“聽風閣”的唯一通路。

每次來到此地,張延都不禁失笑——此地明明深陷地下,連一絲風都沒有,卻起名叫聽風閣。不知道當初起名之人是誰,竟如此有幽默感。 此次,自己將莫非平關在這裡實在也是迫不得已。目下整個封州也只有這裡,才能安全地容下知州玉家和左家的共同敵人莫非平——此地由皇帝敕封,又有大內高手看守,只認生死珏不認人,只有神捕張延才蒙恩准,可以自由出入。 只是白衣侯朱煌與天殺盟恩怨頗重,若真如自己所料,莫非平乃天殺盟的人,則此刻雖然雙方都是階下囚,料不會出什麼大亂子,卻也讓人無法完全放心,故而張延傷勢稍一平復,便即趕來。 張延心下思索,手中拿出生死珏對四守衛一晃,四人也不知看清沒有,微一點頭便讓開了道路一兩年了,白衣侯昔日的班底早已煙消雲散,此地安安靜靜沒出過一點事,就算是如何警惕的守衛,也會鬆懈吧?

不過這其實並無關係,即使此地無人守候,光憑門外那連張延都不完全清楚的機關佈置,也完全足以讓任何意圖不軌者折戟。 胡思亂想中,張延走向了甬道盡頭。 小小斗室,鐵門緊鎖,莫非平看著眼前的“故主”,心緒甚是複雜。 已經兩年了! 就在兩年前,自己三兄弟終於將這個站在雲端的天下第一人拉下了地獄,實現了昔日的誓言! 除了他們三人和朱煌,誰也不知道,對於白衣侯的覆亡,起的作用最大的,並不是白衣侯最大的敵人——天殺盟中處心積慮的破軍、貪狼,也不是獨戰十三高手、力擒白衣侯的左鋒,更不是朝堂上運籌帷幄的首輔張居正,而是他,曾經的白衣侯第一愛將。 那時候他的名字叫李懷戚。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白衣侯手下第一愛將李懷戚,文才武略,舉世無雙,更兼忠心耿耿,為白衣侯十方殺伐,征戰無數。

兩年前,白衣侯事敗,眾叛親離,只有李懷戚為他孤身抵擋天殺盟眾多追兵。 傳說中,那一日他以血肉之軀力拒三百鐵騎,一戰之下,足令風雲變色、草木含悲; 傳說中,直至李懷戚力竭戰死為止,都沒有一騎得以沖過他的身側; 傳說中,即使已然身死,他的屍體仍然直挺挺地站立,扼守著那追擊白衣侯的唯一一條通路! 據說,當日天殺盟主凌霄都不禁為之動容,不顧朝廷“必須將白衣侯餘黨曝屍示眾”的命令,將李懷戚的屍身厚葬。 於是說起白衣侯,江湖中雖然褒貶不一,但提起李懷戚,幾乎所有人都會豎起大拇指,贊一聲:好漢子! 只是誰也不知道,這一切其實只是一場戲。 李懷戚死了,白衣侯敗了,江湖上則多了一位獨行的俠客——莫非平。

殘酒已冷,莫非平愣愣地轉動著手中的酒杯。 清秀的侍婢蟬兒輕盈走過,又為他滿滿斟上一杯酒,笑道:“發愁,你在想什麼?是不是在害怕呆會兒被玉肅掐死?” 這個昔日的外號讓莫非平一愣,上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當自己為了目的投身侯府的時候,當自己還是李懷戚的時候…… 眼前這位曾是昔日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僚,只是現在,她定是恨我入骨了吧? 莫非平突地大笑,瞬間恢復了粗豪的神態,一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大笑道:“這老狐狸想殺我?他奶奶的,指不定誰掐死誰呢!” 朱煌突然開口,卻是一句毫不相干的話:“聽說你最近在關外盤桓了一段?” 莫非平一愣,點了點頭,低聲道:“侯爺的消息好靈通啊。不錯,當年那件事你也知道,我還是想再看看大哥他們……”

蟬兒的笑容越發甜了,又給莫非平斟上了一杯,細聲道:“發愁啊,你可太聰明了,但我若是凌霄,一定……” 話未說完,卻聽一聲清脆的鈴聲傳來。 蟬兒一听笑道:“好了,張延要到了,你準備好受審吧。” 屋內的情景倒有些出乎張延的預料:小桌殘酒,相坐對酌,侍婢捧壺……只看眼前的情景,這儼然是老友重逢歡聚。 略帶陰鬱的李懷戚此刻已經完全恢復成了灑脫豪爽的莫非平,就听他大笑道:“你個好小子,把我關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可悶死老子了!你還不趕緊去查案,好還老子個清白,還有空下來閒逛?” 張延也不生氣,緩緩道:“我下來就是為了查案的,難道還要我把你提上去審?” 莫非平大笑道:“他奶奶的,你以為老子會害怕?你敢把老子提上去麼?”

張延一滯,自己的確是不敢把他提上去的。此人有嫌疑殺了左家狀元郎,恐怕現在不論是玉家人還是左家人,都是欲殺之而後快的,若不是自己倚仗特權把他關入此地,恐怕他此刻早已被人亂刀分屍。 大步走進房門,蟬兒早已乖巧地加了一副碗筷。 張延拿起酒杯,長嘆了口氣。眼前的千頭萬緒讓這個天下第一神捕也不由憂心忡忡。 “人是不是你殺的?” 張延問得開門見山,莫非平答得也甚是痛快:“不是,老子又不姓玉,殺那姓左的小毛孩做什麼?難道你以為老子看上了蘇纖纖,爭風吃醋麼?”言必,他自己已是一陣大笑。 張延不為所動,微笑道:“好,既然你說起動機,我便再問你個問題。你是不是天殺盟的人?” 莫非平一愣,旋即大笑,聲音在這小小斗室中回應不斷:“是!既然侯爺在這裡,那我索性多告訴你一點——我是,七殺!”

饒是張延已經作了充分的心理準備,聞聽此言仍不由大吃一驚。 紫薇斗數有云,七殺星、貪狼星、破軍星在命宮的三方四正會照時,就是所謂的“殺、破、狼”格局。 江湖自古傳言:三星聚合,天下易主! 而現在,提起這三顆凶星,江湖中人聯想到的,一定是新近崛起、席捲天下的天殺盟。 近年江湖多事,七大勢力紛紛或受損,或覆滅,使得原本默默無聞的天殺盟成為最大的贏家。 天殺盟挾擊敗白衣侯的餘威,聯合朝中首輔張居正,趁亂崛起,軟硬兼施之下,竟聯合了實力大損的金刀門與龍馬牧場,加上雲貴蠱神會、海南雲龍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天殺盟一舉躍居為當今江湖最大的勢力。 近來,天殺盟下有殺、破、狼衝鋒陷陣,上有權相張居正一力支持,更是屢屢向外擴張,將僅餘的幾個大門派打壓得抬不起頭來,已隱隱有席捲天下之勢。

七殺為攪亂世界之賊,破軍為縱橫天下之將,貪狼為奸險詭詐之士。以這三顆命定天下的凶星命名自己,天殺盟想要獨霸江湖的野心已經不言自明。 三星中,破軍為天殺盟的盟主凌霄,手掌聯盟七部二十八組精銳,衝鋒陷陣,攻無不克;貪狼為聯盟總管欒景天,坐居本鎮,決胜千裡。 當年這幾個年輕人歃血組成天殺盟,傳檄江湖,誓要覆滅白衣侯之時,江湖人多嗤之以鼻,只覺這幾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輩是螳臂當車。但隨著兩年前,白衣侯折戟沉沙,再沒人敢小看這掀起滔天風暴的天殺盟,敢小看這兩個扳倒高山的無名小輩——凌霄、欒景天;而隨著近年來天殺盟的無往不利,這兩人更是名聲鵲起,幾有壓過當日的白衣侯或今日天下第一左鋒的勢頭。 破軍、貪狼二人如今均是名滿天下的一方之豪,唯有這“七殺”依然神秘至極,沒人知道這殺性最大的凶星姓甚名誰,甚至有人懷疑,世上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個人。

也有人說,七殺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組人,是天殺盟派往其他門派臥底的統稱。 張延本來只是推測莫非平是天殺盟的屬下,或者與之有些淵源,此次他刺殺左寒的動機自然是要挑動左玉兩家爭鬥,從中牟利,卻萬萬沒有想到,這莫非平竟然是天殺盟裡的第三號人物。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無影弓竟然是旨在擾亂天下的七殺凶星! 張延思忖了半晌,才接續問道:“你到封州來做什麼?” “七殺是擾亂世間之賊,你說老子是來做什麼的?當然是來挑撥離間的呀!玉家、左家一向不合,但是都和老子作對,讓他們殺起來,老子才高興呢!” 張延苦笑一聲,又聽莫非平續道:“但是那小子不是老子殺的。你小子應該也查過了吧,那倒霉蛋死的時候我已經不在倚醉樓了,我就不明白了,你非追著抓我做什麼?難道你以為我是劍仙,能禦箭殺人不成?哈哈哈!你若想拿老子去給左家交代,別人還好哄,就怕左鋒不信,世上有人比他先練到這種神技吧?”

似乎毫不在乎莫非平的冷嘲,待他笑完,張延才緩緩道:“我抓你回來,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倒也不用禦箭傷人那麼麻煩,只要繞到倚醉樓後面去下手,就可以了。” 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張延的意思,莫非平沒有接口。就听張延續道:“我檢查過屍體,傷口處血肉模糊,幾乎被內力完全震碎。若非有特殊用意,殺人是不需要如此猛烈的內勁的。而之所以要做出如此大的聲勢,目的應該只有一個——讓人錯認箭的來勢。” “一般人一看到狀元公身上中的箭箭羽衝前,自然以為箭是從前面射過來的。事實上在如此猛烈的內力衝擊下,已經無法辨認所受箭傷是從前面還是從後面射來的了。狀元公當時靠牆而坐,以你的武功箭術,想從倚醉樓後面一箭射出,穿透牆壁殺死狀元公,箭上暗附內力,人體後先不見血,緊接著內力爆發,將傷口震碎,這並不是件難事——你用的箭本就特殊,正用、反用沒什麼大區別。這個便是你殺人的手法,也是你用來脫罪,嫁禍玉家的詭計,我可曾說錯?” 莫非平悻悻動了動嘴,終於沒有說話。屋內一片寂靜。 張延所說不錯,誰規定箭一定要從正面射出?特別是莫非平所用的並非羽箭,而是他自己削成的木箭,這種箭所謂的羽、鏃無非是裝飾而已,完全可以反過來使用。 張延道:“你所謂的無影弓其實和普通弓箭差別甚大,根本不需要刻意削成箭的模樣。只不過一般人對普通羽箭印象太深,一見箭形的凶器,自然以為它是從正面射來。你這方法想得還算巧妙。” 半晌,莫非平忽地大笑:“真有你的,分析得連我都想不出什麼破綻。老子自己都沒想到無影弓還可以這樣用,下次倒要如此殺個人試試看。不過這一切只能說明我有可能這麼做,你有證據證明我做過麼?再跟你說一次,人不是老子殺的。” 張延微笑,不置可否,繼續問道:“你離開倚醉樓後去了哪兒?” “回客棧了!” “有沒有人能夠證明你當時在客棧?” “有!” 張延道:“什麼人?” “他奶奶的,一堆來殺老子的殺手啊,都蒙著面,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人。老子武功雖然高,可是惡虎不敵群狼不是,所以就帶傷跑了,找了個地方躲了一夜,天亮準備離開這個破地方,誰知又發現城門都給關了,而且連神捕都幫那幫兔崽子抓我,之後的你就都知道了。” 該問的都已問得差不多了,張延緩緩道:“此案如今的疑點頗多,而以你的嫌疑最大。你最好仔細回憶當日情形,不要有所隱瞞!” 莫非平大聲道:“你沒證據也不用嚇唬人,破案是你的事,老子知道的都說了,既然不是老子乾的,你趕緊把老子放了是正理!” 張延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你現在依然是本案最大的嫌疑犯,如何能證明不是你做的?” 莫非平道:“你又如何能證明是我做的?你既然沒有證據,就該趕緊放了我。” 張延笑得像老狐狸一樣:“就算我放了你,你敢上去麼?” 莫非平一愣,張延大笑,總算報了一箭之仇。 卻聽莫非平也跟著大笑道:“你當老子真怕了那兩家兔崽子不成?老子諒他們也沒本事把老子怎麼著,要不是衝著你張神捕的面子,老子早回家睡熱炕去了!” 張延怵然一驚,猛然省起。莫非平也並不是孤身一人,他的背後,是當今江湖勢力最大的天殺盟。他們又怎會眼看著自己的首腦人物七殺身陷敵手? 眼前封州的形勢本就甚是複雜,若是再加上天殺盟,只怕事情真的會變得令自己無法掌握。 白衣侯朱煌原本一直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品酒,此刻卻突然開口對莫非平道:“你可記得,我曾經給你看過相?” 莫非平一驚。那是三年前的往事了。 臥底侯府的他憑著無數鮮血積成的功勞,逐漸獲得了白衣侯的信任,即將升任為侯府總管。就在帶他進入唯劍樓,告訴他侯府與唯劍樓隱秘的時候,白衣侯突然如無意般對他說起了那番話。 莫非平至今也不明白,為什麼那一刻朱煌會將他和凌霄、欒景天放在一起比較。當時的他已認定白衣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可是之後朱煌卻又彷佛忘掉了這件事,繼續一路提升自己,讓自己逐漸成為了可以乾系白衣侯成敗的侯府第二號人物,最終直到如他所願,白衣侯在內外交攻之下完全覆滅。 可是,那時的心驚依舊成為莫非平心中抹不去的夢魘,直到今日,只要回想起那一番話,他仍會從惡夢中驚醒! 就听白衣侯施施然道:“我當時說,你比破軍和貪狼都要聰明,但是你一定死得比他們早。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如此說?” 莫非平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搖了搖頭。這個問題他早就想問,可惜卻不敢問,而當他敢問的時候,卻已沒有機會再問。他也曾經想徹底忘掉它,可這句話就如同在他心底生了根一般,每每午夜夢迴都在他心底盤旋不去。 他原本不信鬼神占卜之說,如果那句話是從別的任何人口中說出的,他都會一笑置之。可是說這話的不是別人,而是白衣侯,是驚才絕艷、天下無雙的白衣侯。他絕對做不到,把白衣侯的話當作笑話看待。 白衣侯淺淺品了一口杯中酒,接道:“因為你聰明,所以能看透世情,卻不願意去相信。無雙的謀略卻搭配了一顆赤子之心,你這樣的人物,必然是會早死的。” 白衣侯的語氣平緩舒和,可在張延和莫非平聽來,卻如帶著絲絲的鬼氣,讓人不寒而栗。 半晌,莫非平大笑:“哈哈哈,看來老闆你的相術不精,昨天晚上,太上老君給我託夢,說我積德積得多,壽長八十,無疾而終,比我認得的所有人都命長。” 白衣侯微笑,慢慢放下酒杯,突然道:“我欣賞你!” 莫非平大笑聲未絕,剛要開口說話,異變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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