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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刺殺

步天歌 杨叛 9920 2018-03-12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清明穀雨兩季新茶已然開秤,蘇州城里城外數十家茶棧僱傭的諸色人等足有千餘人,更有城廂遠近的數千女子幫著揀茶,人頭湧湧,屯街塞巷,蔚為壯觀。 “明前茶!上好的明前茶一!” “真正的虎丘茶!旗槍雀舌!有價無市!” “收毛茶啦!真金白銀啦,只收雨前的毛茶啦!” 陣陣吆喝聲中,父女二人並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茶市裡,紅蒂飄飛,茶香撲鼻,別有一番天然樂趣。 池慕飛的茶號設在城南,兩人來到茶號時,見十幾個伙計搬筐卸簍,在茶號外忙個不停,卻不見池慕飛的身影。 “你們東家呢?”謝東庭拉住一個伙計問。 那伙計道:“喲,是謝先生,茶號正要烚茶,東家在裡面忙著呢。” “哦?”謝東庭微微頷首,走進茶號。

只見店內簍袋篾箱遍地,管號、司賬、看揀、研靛各色人等流水似的穿來穿去。池慕飛在人群中滿頭大汗地高聲呼喝,衣服亂糟糟的,頭髮上沾滿了茶梗,哪有一絲平時裡瀟灑不群的模樣?謝蔓兒看得有趣,扑哧一聲樂了出來。 池慕飛聽到笑聲,轉頭見是他們,大喜道:“先生來得正好,快來幫幫我,真要把我忙瘋了!”不由分說,拉著謝東庭便向內走。 謝東庭也不在意,任他拉著進了屋,一邊笑道:“幫你可以,不過明天你可要陪我喝茶!” “這個當然!先生。你來幫我看看賬目有什麼問題,那邊就要焓茶了,我得去盯著點兒!”池慕飛說完不管不顧,轉身便走。 謝東庭望著他的背影搖頭輕笑,低頭看起賬目來。 池慕飛出門後直奔後院茶灶的所在。離得老遠,便看到院中十餘口大鍋已支了起來,熱氣蒸騰中,一個嬌小的身影正將伙計們指使得團團亂轉,卻是謝蔓兒。

“作頭小心點兒,手輕些!炭火不能大了!” “丙號鍋頭已到了枝香了,灶頭注意把火頭再稍調大點兒!” “戊號鍋已經三枝香了!摩板,香樣,起鍋,趕緊開活了!” 謝蔓兒叉著纖腰,笑靨如花,聲音清亮。伙計們在她號令下將一鍋鍋炒好的新茶起鍋分篩,有條不紊,絲毫不亂。 看著她巧笑倩兮的小模樣。池慕飛驚喜之餘,又有些好笑:“是我看走眼啦,原來蔓兒竟是製茶的行家。” 謝蔓兒瑤鼻一翹,小臉滿是得意之色:“這算什麼?我從小就跟著爹爹在茶號裡幫忙,這些揀場灶頭中的事早熟透了。再說你這些伙計都是熟手,稍加點撥便行了。” 池慕飛搖頭嘆道:“佩服佩服,看來新安又要多一位才女了。山右有洛神菊,那蔓兒就是新安……新安……新安什麼花好呢?”謝蔓兒小臉微紅,低下頭去,心中暗暗歡喜,忍不住猜他拿什麼花來比自己。

卻聽池慕飛雙掌一拍道:“是了!新安小葫蘆!” 謝蔓兒一愣,隨即氣道:“你才是小葫蘆呢!你是大葫蘆!大糖葫蘆!”一邊說,一邊舉著小拳頭追打池慕飛。 池慕飛哈哈大笑:“小葫蘆不是很好嗎?笑殺桑根甘瓠苗。亂他桑葉上他條。向人便逞庾藏巧,卻到桑梢掛一瓢。蔓兒蔓兒,不就是葫蘆爬藤用的?誠齋咣生這詩可不正是為蔓兒量身定做的?” “那這麼說,池大哥你不就是一棵桑樹了?”謝蔓兒眼珠一轉。 池慕飛笑道:“如是茶樹,自然最好,不過桑茶桑茶,本就不分彼此。何況,桑葉本就一向可以代茶飲的。”謝蔓兒似乎想到了什麼,臉色一紅,低下頭去。 “蔓兒,怎麼了?”池慕飛關切地問。 謝蔓兒搖搖頭,抬頭問:“池大哥,我在外邊看到好多箱子,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池慕飛道:“你說那個,那些都是茶箱。我這茶號的茶坯炒青、曬築實後,用筍殼竹葉襯了。裝在錫罐彩箱裡發賣給下家的茶商。如果來,茶價可以比普通茶葉高出四成。” “四成?”謝蔓兒吐了吐舌頭,“原來池大哥是個黑心的茶商。” “這道理我本也不懂,用的只是一般的壇子,價格也不高,可就是賣得不好。後來大哥來信告訴我,那些富家大戶在意的是茶的品相而非價格,開始我還不信,後來一試之下,發現果然如此。” 謝蔓兒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池大哥,你的新茶到了麼?” “別提了。”池慕飛嘆了口氣,“前些天有客人訂了一百擔騎火茶。我雖然一再叮囑,可去休寧的螺司還是晚了幾日,騎火茶已賣光了。那些螺司便買了許多火後茶回來充數,可又怎能將火後茶賣給人家?經商須以誠信為本,一次失信,這聲譽便壞了,再想恢復,便千難萬難。長之以久,生意也不用做了。”

謝蔓兒點頭道:“清明採茶最是講究。清明前的火前茶太過細嫩,不經泡,也不易出味,其後的火後茶又顯老了,失之純正。只有正當清明的騎火茶芽葉細嫩,香氣馥郁,雖不過幾日之間,品質已大有不同。爹爹說過,生意如泉而信如泉眼,有信則泉水潺潺不息,若是無信,那就是自塞泉眼,生意只能越做越小了。” 池慕飛欣然道:“蔓兒果然聰慧,有了信譽,生意才能越做越寬。這道理知易行難,世上總是短視的人多些,像蔓兒這樣老謀深算的卻少之又少。” 謝蔓兒惱道:“池大哥又取笑蔓兒!” “好啦,是我的錯,呆會兒給蔓兒買包松子糖算是賠罪如何?”池慕飛笑問。 “真的?”謝蔓兒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你可不能耍賴!我只要采芝齋的,他們那兒的松子糖又香又脆,還不沾牙,最是好吃不過!”

“這個自然。”池慕飛笑吟吟地。他早看出謝蔓兒是個貪嘴的小丫頭,此言一出。謝蔓兒的一絲不快果然煙消雲散。 謝蔓兒偷偷瞄了里屋一眼。低聲道:“池大哥,咱們現在就去,否則呆會兒爹爹見了,又該說我貪吃了。” 池慕飛微微一笑,吩咐眾人停工休息,和她出了茶號。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各家小吃紛紛開張。生煎饅頭的炸香、紅湯餛的辣香、三鮮餛飩和蟹粉小籠的鮮香、奧灶面的醇香以及玫瑰鬆糕的甜香氣息混雜在一起,宛若在街巷中排開的饗宴。當然,最令人難忘的還是青團子那淡淡的清澀香氣,那一股靜靜的憂傷,像清明的小雨,欲斷還續,讓人們黯然銷魂。 謝蔓兒拉著池慕飛東瞧西看,時不時間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開心異常。池慕飛看著她興奮的模樣,不禁搖頭微笑。雖然現在不比國初時禮教風盛,可她一個女孩子家如此活潑,好奇心這般重。著實少見。

“前面可是池兄麼?”身後有人招呼。池慕飛回過頭去,見那人一身銀色勁裝,萸姿勃發,正是蘭陵江家的宗子江夔。 池慕飛一抱拳:“原來是江少俠,怎麼,你也出來逛街?” 江夔搖頭道:“我約了幾個朋友在這裡見面,不巧卻遇到了你們。正好,今天我做東,咱們一起去得月樓好好吃一頓,怎麼樣?” 池慕飛笑道:“還是改天吧,我正要帶蔓兒去買糖吃。” 江夔這才注意到他身邊的謝蔓兒,不由目露暖昧之色,“噢”了一聲,向池慕飛擠了擠眼睛,看得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忽然,謝蔓兒指著前方道:“池大哥你看,那瘋子好可憐……” 池慕飛聞言望去,只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正踽踽而行。他似已瘋了許久,衣衫檻褸,滿身都是泥垢。幾個孩童笑鬧著跟在他的身邊,不時用石子投他,他也毫無所覺,低著頭,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池慕飛見這人衣著雖破舊不堪,卻是細葛所製,顯然非富即貴,只是不知何故竟然瘋了,不由心中嘆息,正想上前勸阻,江夔突然上前狠狠給了為首男孩兒一記耳光,怒叱道:“無知小鬼!這般無人性!”那男孩兒放聲大哭,其餘幾個也嚇得呆了。 池慕飛眉頭不由一皺,正想勸阻,忽聽有人道:“賢弟何必和幾個孩子動氣?訓斥他們一番也就是了。” 池慕飛抬起頭來,只見三個長身玉立,容貌清秀的青年,說話的正是中間年長的青年公子。三人顯然是同胞兄弟,均身著玉色稠衫,一眼望去。好似三棵臨風的玉樹。 江夔雙目一亮,抱拳道:“宋兄也到了。這位便是我和你說起的池兄,他的劍法可是一等一的高明。” 那青年公子微笑施禮:“在下葛塘宋永易,見過池兄。這是我兩個弟弟。宋永乾、宋永坤。”

池慕飛對新安葛塘宋氏最傑出的“易乾坤”青年三傑早有耳聞。尤其是宋永易。據說他年紀輕輕,先天拳已臻大成境界,是百年一見的拳法天才,被譽為新安七子之一。當下暗暗端詳三人。只見宋永易沉靜地站在那裡,穩如泰山,氣度果然不凡。相形之下,宋永坤氣質憨厚,略顯木訥,而宋永乾舉手投足間卻帶著幾絲傲氣。宋家的人也是來蘇州尋藥的?還是說,宋氏也有意和江家交好? 池慕飛問道:“宋兄莫非也是來蘇州尋藥的?” “哪裡的話,宋兄的父親可是蘇州織造,正五品的高官,哪裡會和咱們爭這一個小小的領織?他們兄弟是來蘇州開絲場的,本來人在盛澤,今日是被我拉來壓陣了。”江夔笑道。 “壓陣?”池慕飛一愣。 “正是,池兄有所不知,那日許渤川和我比武時輸了半招,他一直不服,已約了小弟今晚在寒山寺重新比過,到時宋兄他們也去。怎麼樣,要不要去看個熱鬧?”江夔低聲慫恿道。

池慕飛搖頭道:“今天我的新茶剛到,雜七雜八的事情多得很,只怕要忙到半夜,怕是無緣前往了。” 江夔面露神秘之色,低聲道:“池兄,你可曾聽說過最近江湖上流傳的星宿譜麼?” 池慕飛微微一愣:“未曾耳聞,那又是什麼?” “那日你見到的許渤川和我身邊這位宋兄都是名列星宿譜的高手。那許渤川身為龍亭刀士,天王刀尚未出手,已頗為了得,想必刀法更是驚人;宋兄家傳的先天拳更是名震新安,機會難得,怎可輕易錯過?你想天下問習武的少年何止千萬,能名列這星宿譜之人身手之高可想而知,他們之間的比武尋常哪能一見,錯過豈不遺憾?” 池慕飛搖了搖頭:“還是算了吧。小弟對打打殺殺的勾當沒興趣。” 江夔仍不死心,繼續勸道:“既然池兄喜好風雅之事,不如今晚我們先到得月樓小酌一番,聽聽那玲瓏玉的琵琶,然後再赴城西和許渤川痛痛快快較量一場,豈不快哉?” 謝蔓兒聽了心中不樂,便道:“原來江大哥沒把我爹爹的話放在心上。又去偷著打架啦!好啊,看我不回去告你們一狀!” 江夔臉色頓時一變:“哈哈,小妹多心了,我剛才不過是開個玩笑,小妹且勿見怪!池兄,小弟先走一步了!”宋氏兄弟正在奇怪,江夔在幾人耳邊低語幾句,三人臉色頓時大變,跟著江夔頭也不回地溜了。 池慕飛見謝蔓兒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由搖頭微笑,正想著買幾個煎餅給那乞丐,誰料這乞丐愣愣地望著自己。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大叫一聲:“皓空!你是皓空!” 池慕飛一愣,和聲道:“你怕是認錯人了,我不是皓空。” “不是?”那乞丐一愣,茫然道,“那皓空在哪裡?” 謝蔓兒道:“我怎麼知道?你還是到別的地方去找吧!”說完拉起池慕飛便走。 池慕飛走了幾步,回頭看時,那乞丐低著頭,兀自在那裡喃喃說著什麼。池慕飛只隱約聽到什麼“天變……歌……”池慕飛心中一動,正待細聽時,謝蔓兒已拉著他走得遠了。 采芝齋在觀前街南,店內長長的櫃檯上擺滿了各種五顏六色的糖果,散發著糖果特有的香甜氣息,誘人至極。 一進店門,謝蔓兒一雙秀目便瞪著櫃檯上的糖果,眨都不眨一下,粉紅色的小舌頭不時偷偷舔一下嘴唇,樣子像極了貪嘴的小貓。 池慕飛心中好笑,便道:“蔓兒儘管去挑吧,我付賬。”謝蔓兒歡呼一聲。向那一大片糖果衝去。 池慕飛搖了搖頭,朝街上望去,臉色微微一變。 街口處,站著十餘個一身黑色勁裝、頭扎紅巾的漢子,森冷地巡視著街上每一家店鋪。路口處,一個面色倨傲的玄衣青年負手而立,目光如電,觀察著來往行人。 那人不是離刀門的郭青嵩麼?紅巾會何時和離刀門湊到了一起?池慕飛微皺眉頭暗想。離刀門和紅巾會都是吳縣的小幫派,雖然實力不強,卻是實打實的地頭蛇,消息靈通至極。 “池大哥,我已經挑好了!”謝蔓兒蹦跳著跑到池慕飛身邊。池慕飛轉過眼來,看著櫃檯上小山般的糖果,不禁心中苦笑。 天色在不經意間暗淡下來。如同沉入了舊時的夢境,姑蘇城泛起古銅般的暗黃。風漸漸大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泥土氣息。路人行色匆匆,準備躲避將至的驟雨。 一陣大風忽然吹過,飛揚的塵土迷了謝蔓兒的雙眼,她輕呼了一聲,摀住了眼睛。 “沒事的……”雖然看不到,可池慕飛溫和的聲音卻讓她迅速安靜下來。感覺著池慕飛的大手溫柔地翻開自己的眼皮。然後又輕輕為自己吹去眼中的塵埃。 “好啦……”她用低得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說。 池慕飛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道:“走吧,我們回去。” 路邊,風正拂過剛剛出葉的柳梢,帶起一陣青嫩的羞澀。 忽聞青雷隆然一聲。 一滴。兩滴……像無憂無慮的采桑越女哼著的曲子,曼妙的雨聲輕盈響起。淅淅瀝瀝的小雨迅速滴遍了蘇州城的大街小巷,那些紛紛張開的五彩綢傘像雨中的花朵般,悄然而美麗地綻放了。 一瞬間,姑蘇城的喧囂全然消失了,遠近的景物都陷入了顛倒迷離的夢境。古老房檐上層疊的青瓦在雨中恍惚著,飄曳著,彷彿被這雨水融化了。無聲地流入鱗次櫛比的古老街道。流下青苔斑斕的小橋,最終流入悠悠的小河,和靜靜的江南流水融為一體。 池慕飛和謝蔓兒站在屋簷下,晶瑩的水簾流在他們眼前,模糊著他們的視線。謝蔓兒望著不遠處的一株海棠。那花兒開得正紅,鮮豔如少女唇邊欲滴的胭脂。謝蔓兒不南輕輕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偷偷瞅了池慕飛一眼。 卻見他正望著走過的打傘女子,輕聲吟道:“東風花破幻逐真。長街小雨夢如塵。一瞥驚鴻青茶子,疑似前生傘下人。”這首小詩清新出塵。可謝蔓兒卻心中不樂,嘟起了小嘴。 一隻小青蛙蹦到了那朵海棠花邊,對著那濕紅的花朵。鼓著腮神氣地叫了幾聲,又蹦跳著離開了。謝蔓兒看了看那青蛙,又瞥了一眼池慕飛,嘴角抿起一絲微笑。 天空有沉雷響起,那雷聲壓得很低,隱隱威逼著大地。池慕飛心中一震。抬起頭來。街道的盡頭,一個人正打著油紙傘,緩步向這裡走來。單調的步伐,起落間卻似乎合著某種奇異的節拍,每一步都重重踏在他的心頭。 高手!隨著那人的走近,池慕飛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那近乎暗啞的死氣彷彿將附近的一切生機都奪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茫茫的虛無。 一個殺人如麻的高手——池慕飛真氣潛運。渾身寒毛倒立起來。 有雨傘遮著,池慕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看到那一雙陳舊的靴子,踏著那奇異的節拍,從他身邊緩緩走過。 直到那打傘之人在視線中消失離開,池慕飛才放鬆下來,發覺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謝雲鶴稍稍抬了抬斗笠,用眼角的余光掃視了一下街對面的店鋪。被雨淋得掉色的暗紅酒幌孤零零地飄蕩著,一個伙計有氣無力地打掃著店面。 自從馭鯨逃走後,他無時無刻不面臨著東海方面的瘋狂追殺。幾度瀕臨絕境,都靠著過人的機警和矯健的身手化險為夷。如今他數次負傷,功力大打折扣,不得不格外小心。他並不怕死,卻唯恐不能完成最後的使命。 看了看街道兩頭。確定沒人跟踪後,他正要步入店中,心中警兆突現,猛一轉身,便看到雨中那張老舊的油紙傘,以及傘下靜立的那個人。青色的雨水從傘的邊緣不住流下,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謝雲鶴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閻王傘吳洚。” “有人花錢買你的命,謝雲鶴。”對方的聲音平板而沒有起伏,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謝雲鶴緩緩拔出一把短刀:“我的買命錢沒那麼好拿。小心扎了你的手。” “如果在水中的話,你還有一點機會。現在麼……”吳洚手中的油紙傘驀然下揮!千雨如錐,帶著鬼哭般的厲嘯,向謝雲鶴激射! 謝雲鶴抄手一扔,斗笠如同一面圓盾在身前急速旋轉,雨錐紛紛粉碎、折飛,在牆上射出無數孔洞。那傘忽而收攏。 注視著油紙傘緩緩收攏,謝雲鶴有種雨水靜止了的奇異錯覺。在他恍惚的剎那,雨水再度下墜,而那傘鋒已躍過數丈空間,直刺他的胸膛。這普通的一刺。平實簡潔,卻有著無可抵擋的犀利! 瞳孔突張,謝雲鶴雙腿誇張地扭曲,避開了這一刺,同時反手一刀如電,向吳洚劈落。油紙傘驀然張開,擋住了他那勢在必得的一刀。傘翼突兀地探出半尺鋒刃,自謝雲鶴胸前挑出一蓬鮮血。 謝雲鶴悶哼一聲,側身衝出,躍到屋簷上,一個側滾。躲開了三枚飛釘後,蜷身如球,向另一側的小巷滾去。 池慕飛看到滾落在地的男子時,心中一陣不安。果然,那把讓他心悸的油紙傘也隨之飄然落下。 糟了,是江湖仇殺!池慕飛心中一驚。他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邊的謝蔓兒。正想躲避,卻不料謝雲鶴向他大叫一聲:“攔住他!”然後才向河邊奔去。 雖也懷疑謝雲鶴是隨口亂叫,可吳洚天性謹慎,手中閻王傘一轉,十餘枚飛釘向池慕飛二人暴射而至!池慕飛顧不上許多,閃身擋在謝蔓兒身前,抬腳猛力一踏! 雨花飛濺!進飛的雨水如透明的鋼珠,擊打在飛釘上。 “叮叮噹當”的脆響聲中,飛釘四下折飛。趁此機會,謝雲鶴弓身一躍。扎入河水之中,消失不見。 吳洚眼中怒意一閃,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的表情。冷聲道:“既然你們想替他死,那我就成全你們。”手中的油紙傘輕輕轉動,透明的雨滴隨著離心力向四周不斷傾瀉。 池慕飛眼前水光一閃,心中警兆突現,抱著謝蔓兒就地一滾。啾啾數聲,身後的牆壁上已多了幾個冒著青煙的小孔。 “毒針?”池慕飛眼瞳微縮。 “五更針。”吳洚冷冷地道,“你們很走運,不過僅此一次而已。” 謝蔓兒向他扮個鬼臉,有池慕飛在她身邊,她心中輕鬆至極。池慕飛卻心念急轉,這五更針目力難辨,威力奇大,決不能讓對方隨意發針。帶著謝蔓兒,逃是逃不了的,如此,便只有反擊一途! 想到這裡,猛地屈膝一掃,掀起一片雨浪!在水花的掩護下,池慕飛猝然揚手,數十枚銅錢銳嘯著從不同角度向吳洚激射! 吳洚迅速下蹲,縮身傘後。銅錢在空中畫出道道詭異的弧線,連續打在油紙傘上,發出金石般的強音,又一一彈飛。終於,最後一枚銅錢滾落在地。吳洚緩緩起身,看了自己肩頭一眼,一枚銅錢正深深嵌在那裡。他平靜地望著池慕飛:“很高明……你的暗器手法……”真氣運動下,那枚銅錢驀地彈飛出來,落在雨水中。 怎麼會這樣?池慕飛的心沉了下去,對方的防禦簡單而有效,似乎對自己的暗器手法頗為熟悉。 “這個暗器手法,是誰教給你的?”吳洚緩緩問道。 “這不關你的事。”池慕飛警惕地回答。 “叫'微雲暗度'吧?這種旋勁柔擊的手法……”吳洚忽然說。 “你怎麼會知道?”池慕飛心中一驚。這微雲暗度的暗器手法是他大哥的獨門絕學,知者極少,想不到竟被這個對手認了出來。 吳洚手一抖,將油紙傘收起,露出他的真容。那是一張平凡而滄桑的臉龐,五官的輪廓有些模糊。雙眼暗淡無神,如在半夢半醒之間。 “我曾經領教過。”吳洚雙眼微合,“你們走吧,剛才的事不要再管了,那不是你們管得了的……”說完,撐起油紙傘,轉身離去。 池慕飛望著他漸漸模糊的背影,心中疑惑:怎麼,大哥和他交過手?如果他是敵非友,又為何放自己二人離開?蘇州城內大小幫蠢蠢欲動,是否意味著將有大變? “池大哥,你在想什麼?”謝蔓兒問道。 池慕飛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沒什麼,我送你回去。” 謝蔓兒回到家中時天色已晚,謝東庭正在書房中心事重重地想著什麼。她嘰嘰喳喳地將白天的事和父親講述了一遍,語氣頗為興奮。 謝東庭聽後沉吟片刻,緩緩道:“你姑姑今夜就會到蘇州,到時你和她一起回祁門吧。” “寒姑姑要來嗎?我可好久沒見她了!”謝蔓兒眼睛亮了起來,隨即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我和寒姑姑回祁門?” 謝東庭嘆道:“山雨欲來啊……這兩年來,蘇州地面看似平靜,可其中暗流洶湧,城裡只怕近日便有大變,到時你一個女孩子家,怎能不讓為父掛心?”說著又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謝蔓兒搖頭道:“我才不怕呢!要走也要和爹爹一起走!再說,不是有池大哥在嗎?他武功那麼好,定能護得我們周全。” 謝東庭道:“慕飛武功雖高,卻獨木難支。你寒姑姑身為齊云山嫡傳弟子,身後有整個道門支持。再說,我讓你回新安也不單為了避難。祁門是我謝家的祖地,你身為謝家子孫,總要回去看看的。”謝蔓兒正待答話,庭院中突然一聲響動。似有重物落地。 父女二人對視一眼。謝東庭起身道:“你呆在這裡,我去看看。”提起燈籠,去開房門。謝蔓兒不放心父親,跟在後面。 才一開門。謝蔓兒一聲輕呼,一個人已跌入房中。謝東庭提燈照去,只見一個男子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懷裡還緊緊抱著一個長長的油布包裹。 “是他!爹爹,今日陷害我和池大哥的人就是他!”謝蔓兒叫道。 “是雲鶴!”謝東庭驚呼一聲,忙上前將他扶到床頭,急呼道,“雲鶴,雲鶴……” 那人緩緩睜開雙眼,正是謝雲鶴。他見了謝東庭,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堂……堂兄,總算找到你了。” “雲鶴,誰傷了你?你且等等,我這就去為你找大夫……”說著,謝東庭便想起身出去,卻被謝雲鶴一把抓住。 “不用了……我已經不成了。”謝雲鶴胸口急劇起伏,艱難地道。 “能見你一面,總算瞑目了……” “雲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今天接到信後便去尋你,你卻不在那裡。這些年你去了什麼地方,怎會落得如此地步?”謝東庭垂淚道。謝雲鶴是他堂弟,兩人自幼便關係極好,後來謝雲鶴遠走他鄉,謝東庭一向對他頗為掛念,想不到再次相見時,謝雲鶴竟已命在旦夕。 謝雲鶴臉上血色全無,低聲道:“我本是謝家飛燕堂的臥底,受命潛伏在東海巨擘王執身邊。王執此人狼子野心,所圖甚大……”說著,他從懷取出一卷畫軸,“這……這幅圖你收好,一定不能讓它落到王執手中……”謝東庭接過,徐徐打開。 只見圖上畫著一株盤繞的柿樹,樹上柿果累累,頗為繁茂。一個兒童站在樹下,手舉彈弓,正要射那樹上的柿子。兒童身後,一個布衣女子正坐在竹蓆上,含笑望著他。不知為何,看來卻有種悲傷之感。 謝東庭不解其意,便問:“雲鶴,這圖是……” “此乃居柿圖,是王執親手所繪。據我所知,這圖……圖中藏著他最大的秘密……堂兄,此圖關係甚大,若是能破解圖中的秘密,也許可以為天下免除一場大禍。此外,王執蓄謀已久,各大世家和官府中都有他的內線,旁人決不可輕信。切記!切記!”他斷斷續續說完了這幾句話,又吐出了一口鮮血,苦笑道,“好霸道的掌力!不愧是王九峰的義子……堂兄,王執的人很快便會找上門來,你們得趕緊離開……” “胡說,我怎麼能扔下你不管?”謝東庭皺眉道。 “沒時間了……”謝雲鶴喘息道,忽然停下,側耳傾聽後變色道,“來了,他們追得好快!”話音未落,一陣長嘯在黑夜中淒厲地響起,聽那聲音,初起時尚在十里之外,片刻間已近了數里。 謝雲鶴的喘息聲越來越急,雙眼也越瞪越大:“別……別管我!你們快走!快走!這圖萬萬不可讓王九峰奪了回去!” 謝東庭點點頭,他並非不知輕重的人,略一思索,便將包裹交給謝蔓兒:“蔓兒,你拿著這包裹去找你池大哥。讓他帶你去見我謝家宗正。我在這裡照顧你雲鶴叔叔。” “爹……”謝蔓兒急道。 “去吧!”謝東庭臉色一沉,決絕地道。謝蔓儿知道父親決心已定,只能抱著包裹向門外走去。 “等等!”身後傳來謝東庭的呼聲,謝蔓兒以為父親心回意轉,驚喜地回過頭去。 謝東庭緩步過來,將燈籠遞到她手中,慈愛地摸了摸她的腦袋:“一切小心,這一次爹爹不能隨著你了。”感受著父親這熟悉的動作,謝蔓兒眼眶一熱,淚水落了下來。 “去吧,我謝家的女兒,當是挽狂瀾於即倒的巾幗英雄。”謝東庭溫言道。謝蔓兒再不多言,向父親盈盈一拜後,毅然轉身而去。 謝東庭望著女兒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中,心中一酸,強自鎮定下來,來到謝雲鶴身邊,低聲問道:“雲鶴,這居柿圖中所藏的究竟是何秘密,讓你甘心臥底多年?”謝雲鶴目光迷離,聲音弱不可聞。 謝東庭側耳細聽,只勉強聽到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大明……天下……亂……星宿……東方……龍……” 謝東庭心中一凜,再細聽時,謝雲鶴已經聲息全無。謝東庭強抑悲慟,為他緩緩合攏了雙眼。 突地門外響起一聲巨響,緊閉的房門忽然化作無數碎片! 屋內燭光一陣飄搖,三人緩步進房。為首的青年舉止端方,一身樸素整潔的灰色勁裝,龍行虎步間,充滿力量。緊隨其後的綠袍人高瘦如竹竿,臉龐被頭頂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另一人則是個肌膚勝雪、眉目如畫的美貌女子,淡紫的和服上打了雅緻的鈴音結,長袖曳地,赤著雙足,美麗中又透出一絲的詭異。 “爾等擅闖民宅,意欲何為?”謝東庭從容拔劍。 年輕人吸了下鼻子,又撣了撣身上的塵埃:“晚輩王劦,徽王王執的義子。謝雲鶴和居柿圖在何處,還請先生見告。” “徽王?”謝東庭冷笑,“跳梁小丑居然沐猴而冠?當真可笑。” “先生一代名士,何必出口傷人……”王劦語氣平靜無波,“我們彼此無怨無仇,只要交出謝雲鶴,把居柿圖歸還,先生自可安然無恙。” “如若不然呢?”謝東庭長劍一振,問道。 “暴虎馮河,智者不為,不過先生此舉也不出我的意料。”王劦揮了揮手。那個斗笠怪客厲嘯一聲,向謝東庭撲去! 謝東庭清叱一聲,長劍直刺對方胸膛。那怪人毫不閃避,任由長劍刺入胸膛,同時一指封住謝東庭的穴道。在謝東庭驚異的目光中,緩緩將長劍從體內拔出。那劍上一絲血跡也無,彷彿刺人的只是一截木樁。 “先生大義,晚輩欽佩之至,可先生若真以為此事可一身當之,卻未免不自量力了。”王劦來到謝東庭面前,平靜地道,“我最後問先生一次,圖呢?”謝東庭閉目不言。 王劦緩緩搖頭:“靡哲不愚,執迷不悟。紫音,這人交給你了。” 那扶桑女子緩步走了過來,輕輕撫摸謝東庭的臉頰:“這位先生是很秀美的人呢。少主,可以把他賜給紫音嗎?” “隨你,不過要先問出居柿圖的下落。”王劦轉身向屋外走去。 “那是自然……”喚作紫音的女子俯身下來,向謝東庭吻去。 謝東庭穴道被點,無法躲避,只能任她吻上。忽然,他猛地睜眼,渾身劇烈顫抖,掙扎了片刻後又漸漸安靜下來,目光卻漸漸呆滯。 紫音緩緩將櫻唇撤開,柔聲道:“現在,我的先生,你已經是紫音的人了……” “快點問圖的下落……”那斗笠怪人沙啞地道。 “急什麼,傀儡蟲要半個時辰才會生效。”紫音收起笑臉,將謝東庭抱在懷裡。 “你那些蟲子不會出問題吧?”那人又問。 “怎麼,吾妻陰燈,你想試試我可愛的蟲子麼?”紫音淡然道。 那怪人驀地後退一步,顯然對她頗為忌憚。紫音輕笑一聲,抱著謝東庭飄然離開,怪人低哼了一聲,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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