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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8日請來此觀看!
精彩的搖滾樂音樂會!
有益身心的娛樂之夜!
理奇很想去看演出,但是他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在媽媽心裡有益身心的娛樂可不包括搖滾樂。在這個問題上,媽媽的意見是不能推翻的——至少要等他長到十六七歲——媽媽堅信,到那時舉國上下的這種搖滾熱就該涼了。
但是理奇認為搖滾樂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他喜歡搖滾樂,那種節奏帶給他的不僅僅是快樂。那種節奏使他感到自己更成熟、更強壯。那種音樂里有一種力量,屬於所有瘦骨嶙峋的孩子、臃腫肥胖的孩子、醜陋的孩子、害羞的孩子——這個世界上的失敗者。總有一天,他能夠想什麼時候聽搖滾樂就什麼時候聽——他堅信等到媽媽終於讓步,他可以聽搖滾的那一天,還流行著搖滾樂——但是那不是在1958年3月28日……或者1959年……或者……
他的視線離開那個遮篷,然後……然後他肯定是睡著了。這是誰一行得通的解釋,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只能是在夢中。
現在終於擁有了他喜歡的搖滾樂的理奇又回到這裡。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市中心廣場門前的那個遮篷上,還是用同樣的藍色字體寫著:7月14日重金屬!
牧師猶大鐵少女下面好像還寫著“有益身心的娛樂之夜”,但是就我所知那正是惟一不同之處,理奇想。
理奇又回頭看看那尊塑像——傳說中德里的聖人。
老保羅,他抬頭看著那尊塑料塑像。自從我走之後,你在這裡都乾了些什麼?又創造出新的河床,疲憊不堪地拖著你的大斧回到家裡嗎?因為想要一個足夠大、能夠舒舒服服地泡澡的澡盆,又製造了新的湖泊了嗎?像那天你嚇唬我那樣又嚇壞了更多的孩子嗎?
啊,突然他回憶起發生的一切。
他就坐在那兒,沐浴著3月溫暖的陽光,打著吃兒,想著回家還能趕上聽最後半小時的搖滾樂節目。突然一股暖風吹在臉上,揚起額前的頭髮。他抬頭看見保羅。班楊那張塑料大臉正在眼前。它彎腰的時候帶來那股氣流……雖然它看上去不再像保羅。它低著頭,紅鼻頭里伸出一撮一撮鼻毛;血紅的眼睛,有一隻還有點兒斜視。
斧子不再扛在它的肩上。保羅彎腰握著斧柄,斧頭在水泥小路上砸出一道深坑。它還咧著嘴,但是沒有絲毫的笑意。巨大的黃牙縫裡散發著動物腐爛的味道。
“我要吃了你!”那個巨人發出低低的隆隆聲,彷彿地震中巨石撞擊發出的巨響。 “如果你不還回我的母雞、豎琴、黃金,我就把你吃了,不剩一根骨頭!”
巨人說話時噴出的氣流吹起理奇的襯衫,像颶風中的帆撲啦啦直響。他頭髮倒立,被包裹在一團腐屍的氣味中,縮身靠在長椅上。
巨人狂笑起來。它雙手握住斧柄,將斧頭從地上的大坑里拔出來,舉過頭頂。斧子發出一陣致人死地的呼嘯。理奇這才突然明白過來,那個巨人想把他劈成兩半。
但是他感到自己動彈不得,感到一種懶散倦怠。有什麼關係呢?
他在打盹,做夢。司機隨時都會對闖過馬路的小孩鳴笛,就會叫醒他的。
“沒錯,”巨人聲如響雷,“到了地獄你就醒了!”在最後的一剎那,當斧子在巨人的頭頂停住的那一刻,理奇意識到這根本不會是夢……即使是,也是一個會殺人的夢。
理奇想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一下子從長椅上滾到塑像基座下平整的沙土地上。斧頭呼嘯著墜落下來,巨人的笑容變成殺手猙獰的面目。它的嘴唇咧著,露出紅色的塑料牙齦。
斧刃砍在理奇剛才坐著的長椅上,將長椅劈成兩半,露出白森森的木茬。
理奇躺在那裡,扭動著身體,沙土從脖領、褲子灌進去。那裡就是保羅,瞪著銅鈴般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一個蜷縮在沙土上的小男孩。
巨人向他邁近一步,那隻黑色的靴子落地的時候,地動山搖,揚起一陣沙塵。
理奇翻了個身,掙扎著站起來。他還沒站穩,撒腿就跑,結果又撲倒在地上。他看見遠處的汽車還像平日那樣悠哉悠哉地來來往往,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好像車裡的人誰也看不見保羅。班楊復活了,從基座上走下,用它的巨斧在謀殺一個孩子。
陽光被遮住了,理奇躺在巨人的影子裡。
他爬起來,甩開臂膀飛奔而去。他聽到身後那可怕的低語聲越來越響,壓迫著他的皮膚和耳鼓。
地面搖晃。理奇的牙齒磕碰在一起,像地震中瓷盤子撞擊的聲響。他不用回頭就知道保羅的巨斧深深地砸在身後的人行道裡。
他跑出巨人的身影,忍不住大笑起來。呼味呼味喘著粗氣,肋下又感到一陣劇痛,這才敢回過頭來。
只有保羅·班揚的塑像,站在基座上,肩上扛著斧子,仰頭看天,嘴邊掛著神話英雄的樂觀永恆的微笑。被劈成兩截的長椅完好無損。
剛才巨人保羅的大腳踏過的地方平整如初,只有理奇滾落的地方有些擦痕,當時他——(正躲避那個巨人)
正在做夢。水泥路上沒有腳印,也沒有斧子砍過的痕跡。四周空無一人。
“媽的。”理奇的聲音還有些顫抖。接著他滿腹狐疑地笑了起來。
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等著看看那尊塑像是否還會再動——也許眨眨眼,也許把它的斧子從一個肩膀換到另一個肩膀,也許還會再走下來追他。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瞌睡。一個夢。僅此而已。
該回家了。雖然穿過城市中心廣場更近一些,他還是決定不走那條路。他再也不想靠近那尊塑像。於是他繞了個遠,到晚上就差不多把這事全忘了。
直到現在。
這裡坐著一個男人,他想,這裡坐著一個儀表堂堂的男人,回想著一個男孩做過的夢。這裡坐著一個成年人,看著同樣一尊塑像。
晦,保羅,高大的保羅,你一點沒變,你一點也他媽的沒老。
他還是相信從前的那個解釋:一場夢。
他的眼睛又感到那種針扎般的劇痛。如此突然,他不禁痛苦地大叫出來。這一次情況最糟,痛得更深,痛得更久。他雙手摀住眼睛,下意識地想要取出隱形眼鏡。也許是感染了,他想。但是上帝啊,疼死了。
他正要摘掉眼鏡,那種突如其來的痛感便消失了。流了一點消,很快就止住了。他慢慢地低下頭,心跳加速,隨時準備摘下眼鏡。但是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疼。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一部恐怖電影。也許是因為他太注意自己的眼鏡,總是在想他的眼鏡。那部電影叫做《爬行的眼睛》。看著那隻粘乎乎長滿觸角的眼睛出現在霧濛濛的銀幕上,理奇嚇得透不過氣來。後來他夢到自己用一根大針刺進自己的瞳孔。當他的眼眶裡充滿鮮血的時候,他只感到一陣麻木,水淋淋、軟綿綿的。他記得——直到現在還記得——醒來的時候床上已經濕了一片。他慶幸自己的視力還在。
“去他媽的。”理奇低聲罵道,聲音有些顫抖,站起身來。
他準備回到德里鎮賓館,睡一會兒。如果這是“記憶的通道”,他更願意走在格杉磯高峰時的高速路上。他的眼病很可能是過度疲勞和時差造成的,再加上一下子見到所有的老朋友所造成的緊張,太刺激了。他不喜歡自己的思路這樣跳來跳去。我已經受了不少驚嚇,該回去睡一會兒,休息一下大腦。
他站起身時,又看到城市中心廣場上的那塊遮篷。一下子癱坐在那裡。
理奇。多傑千聲之人重回德里為慶祝臭嘴理奇榮歸故里城市中心真誠奉獻理奇。多傑最精彩的搖滾演唱會歡迎理奇回家!
你也死定了!
他感覺好像有人抽走了他的底氣……接著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那個壓迫皮膚和耳鼓的聲音。他一下子從長椅滾倒在沙土上。
他翻了個身,抬頭看著保羅的塑像——發現那已經不是保羅·班揚了。站在那裡的是那個耀眼、華麗、怪異的小丑。滑稽演員常穿的那種顧大的皺領上伸出一張塗滿油彩的臉。橘黃色的塑料絨球釦子有排球那麼大,從上至下綴在銀色的外套前襟上。它沒有扛著斧頭,卻抓了一把塑料氣球。每隻氣球上都鐫刻著這樣兩行字:對我來說那還是搖滾樂;理奇。多傑最精彩的搖滾演唱會。
理奇連滾帶爬地向後退,沙土灌進褲子。他翻了個跟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邊跑邊回頭張望。那個小丑正看著他,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在眼窩裡滴溜溜轉著。
“嚇著你了嗎,伙計?”它的聲音如雷聲轟隆隆地滾過。
理奇驚魂未定。 “只不過是一場虛驚罷了c”
小丑笑著點點頭,例了咧塗得血紅的嘴唇,露出像刀片一樣鋒利的尖牙。 “如果我想殺你,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它說。 “但是這樣更有趣。”
“我也感到很有趣。”理奇聽到自己的聲音。 “等我們採取你狗頭就更有趣了。寶貝。”
小丑的嘴越咧越大。它抬起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就像27年前那樣,一陣狂風掀起他額前的短髮。小丑的食指指著他。粗得像根柱子。
粗得像根柱——理奇想。突然襲來一陣劇痛,好像眼裡被刺進生鏽的鐵釘。他尖叫一聲,摀住臉。
“在從你的鄰居眼裡取出沙粒之前,自己先留神這根柱子。”小丑念念有詞,像轟隆隆的雷聲。理奇再一次聞到那股腐屍的味道。
他抬起頭,倒退幾步。小丑正彎下腰來。
“還想玩嗎,理奇?如果我指著你的睾丸,讓你得膀膚癌怎麼樣?
或者我指著你的腦袋,讓你的腦袋里長個大瘤子?我可以指你的嘴,讓你那條愚蠢的絮絮叨叨的舌頭爛成膿汁。我做得到,理奇。想試試嗎? “
它的眼睛越睜越大,黑色的瞳仁像壘球那麼大。理奇看到只有天際才有的可怕的黑暗;他看到那眼中流露出令他發瘋的那種卑鄙的快樂。就在那時他明白了它是無所不能的。
儘管如此他還是聽到自己說話了。但是這一次不是他自己的聲音,而是一個完全嶄新的聲音——洪亮、傲慢、自嘲、尖銳。 “撥開,你個該死白臉鬼!”他大聲叫道,突然大笑起來。 “少在那里胡說八道,混蛋!如果你再敢胡言亂語,你就死定了!懂嗎,你個白臉混蛋!”
理奇覺得小丑畏縮了,但是他不敢再留在那裡看個究竟。他甩開胳膊,飛快地跑,甚至沒注意到一個抱著孩子的父親警惕地看著他,好像看著一個瘋子。實際上,伙計們,理奇想,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哦,上帝,我瘋了。那肯定是歷史上最拙劣的模仿,但是竟然奏效了,莫名其妙地——身後響起小丑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位父親沒有聽到,但是那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嚎啕大哭起來。那個父親不解地抱起兒子,緊緊地摟在懷裡,小丑的聲音裡夾雜著憤怒和快樂,也許只有憤怒:“我這兒有一隻眼睛,理奇……聽見了嗎?那隻會爬的眼睛。如果你還不想離開,那你就到這裡來看看這隻巨眼吧!隨時都可以來看。聽見了嗎,理奇?帶上你的遊遊球。讓貝弗莉穿一條有四五條襯裙的大裙子。讓她把她丈夫送給她的結婚戒指戴在脖子上!讓艾迪穿上他的草鞋!我們會播放一些爵士樂,理奇!我們將要播放所有轟動一時的音樂!”
一直跑到人行道上,理奇才敢回頭,所看到的一切讓他無法輕鬆。保羅·班揚消失了,小丑也消失了。那裡聳立著一尊20英尺高的巴迪·霍利的塑料塑像。它那格子運動衫的窄領上綴著一顆釦子,上面寫著:理奇。多傑的最精彩的搖滾表演。
巴迪的一條眼鏡腿用膠布纏著。
理奇往回走著……
(我的腿可千萬不要軟)
盡量不去想……
我們將要播放所……有轟動一時的音樂!
剛才發生的一切。
他又回過頭,看到保羅回到了原位,肩上扛著斧頭,仰面笑著,這使他感覺好多了。理奇加快腳步,跑起來。他剛想著這可能是幻覺,眼睛便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使他叫出聲來。這一次舉起食指,如些迅速,差點捅著自己的眼睛。他扒開下眼皮,想著,我肯定搞不下眼鏡來。摘不下眼鏡,就會一直疼下去,直到我的眼睛瞎了,瞎但是他一眨眼,眼鏡掉了出來,清晰的世界變得一片模糊。雖然他在人行道上找了足有15分鐘,卻沒有找到一隻鏡片。
理奇好像聽到小丑在身後大笑。
6
那天下午比爾沒有看見潘尼瓦艾——但是他的確看見了鬼。一個真鬼。比爾相信肯定是鬼,而且之後發生的各種事件都不能改變他的看法。
他在威產姆大街上走著,在1957年州月喬治喪命的那個下水道口停了一會兒。他蹲下來,往裡瞧。心跳劇烈,但他還是直面那個黑洞。
“出來,為什麼不出來!”他低聲說。比爾覺得他的聲音一定會越過黑暗、潮濕的通道,在交錯縱橫的下水道裡不斷迴響。
“出來,不然我們就進去捉——捉你。”他緊張地等待著,卻沒有任何迴響。
他正要起身,頭頂投下一道影子。
比爾猛地抬起頭,同時充滿著渴望,準備面對一切可能發生的不測……只是一個孩子,一手拿著冰棍,一手抱著滑板。
“你總對著下水道說話嗎,先生?”孩子問道。
“只在德里。”比爾說。
他們神情嚴肅地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想問你一個愚蠢的問、問題。”比爾說。
“說吧。”孩子很爽快。
“你聽到過下水道里傳出說話聲嗎?”
孩子看著比爾好像精神錯亂的樣子。
“算、算了,”比爾說,“忘了我的問、問題吧。”
他剛走出幾步——他正朝山上走,想看看自家的老屋——突然孩子叫道:“先生?”
比爾轉過身。那孩子仔細打量著他,好像後悔自己多嘴。然後聳聳肩,好像在說:“哦,無所謂了。我聽到過。”
“聽到過?”
“是的。”
“說了些什麼?”
“不知道,說的是外國話。我聽到那個聲音從班倫的一個泵站傳出來。”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孩子的聲音嗎?”
“開始是孩子的聲音,後來聽起來像個大人。”孩子頓了頓。 “我怕極了。跑回家告訴我爸爸。他說也許是從誰家的管道傳過去的迴聲。
“你相信嗎?”
孩子不情願地搖搖頭。
“後來又聽到那些聲音了嗎?”
“有一次我洗澡的時候,”孩子說,“是個小女孩的聲音。只是哭,不說話。我很害怕,趕緊拔掉塞子,因為我想我可能會淹死她的。”
比爾點點頭。
孩子那雙晶亮、迷人的大眼睛坦率地看著比爾。 “你也聽過那些聲音嗎,先生?”
“聽過,“比爾說,”很久很久以前。你認識那些被害的孩、孩子嗎?“
孩子的眼神暗淡下來,充滿警惕和不安。 “我爸爸說不要跟陌生人說話。他說誰都可能是兇手。”孩子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棵榆樹斑駁的樹影中。
“我不是,孩子,”他說,“我一直住在英格蘭,昨天才到德里。”
“那我也不應該和你說話。”孩子回答他。
“說的對。”比爾附和著。 “這是一個自、自、自由的國家嘛。”
過了一會,孩子又說:“從前我常和約翰尼。福瑞一起玩。他是個好孩子,我哭了。”孩子說完把剩下的一點冰棍都送進嘴裡。
“離下水道遠點兒,”比爾平靜地說,“不要去空曠無人的地方。不要去貨運場。但是最重要的是,不要靠近那些下水道。”
孩子的眼睛又有了光彩。他站在那兒,好一陣子不說話。 “先生?你想听一個可笑的故事嗎?”
“當然。”
“你知道那個食人鯊魚的電影吧?”
“誰不知道。《鯊、鯊、鯊吻》”
“我有個朋友,叫湯米。維克南薩,他的腦子不太靈。有點不正常,明白嗎?”
“明白。”
“他說在運河裡看到了鯊魚。幾個星期前他一個人去巴斯公園的運河邊玩,他說他看見的鯊魚的鰭,有八九英尺高,光鰭就有那麼高。他說:“就是那個東西殺死了約翰尼和別的孩子。我知道是鯊魚,因為我以前看過那個電影。 '我說:“運河污染得連條小鯉魚都活不了。你卻說看到鯊魚。你腦子有問題了吧。湯米。'湯米說那條鯊魚躍出水面,想咬他,幸虧他躲閃及時。挺可笑,是嗎,先生?”
“腦子有問題,是吧?”
比爾猶豫了一下。 “離運河遠點兒,孩子。你明白嗎?”
孩子失望地嘆了口氣。好像羞愧難當,耷拉著腦袋。 “是的。有時候我覺得我的腦子肯定有問題。”
“我明白你的意思。”比爾走過去。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但這一次卻沒有躲開。 “那塊滑板會把你的膝蓋摔碎的,孩子。”
孩子看看自己結滿血痴的膝蓋,笑了。 “我也這麼想。有時我從上面往下跳。”
“我能試試嗎?”比爾突然問道。
孩子張大了嘴看著他,大笑起來,“肯定很好玩。”他說。 “我還從沒見過大人玩滑板呢。”
“我給你25美分。”比爾說。
“我爸爸說——”
“不要陌生人的錢或者糖果。好主意。我還是要給你25美分。你說怎麼樣?就滑到傑、傑克遜大街拐角。”
“錢就算了。”孩子說。他大笑起來,笑得那麼天真無邪。 “我不要你的錢。我剛剛得了兩塊錢。有錢著呢。不過我倒想見識見識。要是摔壞了哪兒,可別怪我。”
“別擔心,”比爾說,“我買了保險。”
比爾用手指輕輕動一個輪子,喜歡它飛速旋轉的樣子。那動聽的聲音喚醒了他心中醞釀已久的感覺——熱切的願望、真摯的愛。
“你在想什麼?”孩子問。
“我想我會摔死自己。”孩子聽了笑個不停。
比爾把滑板放在人行道上,踏上一隻腳,試著來回滑動。他想像自己站在滑板上飛行的樣子。突然又想到自己渾身打滿石膏,躺在醫院裡,聽醫生數落自己。
他彎腰撿起滑板,遞給孩子。 “我想還是算了。”他說。
“膽小鬼。”孩子毫不客氣地說。 “好了,我得回家了。”
“小心點兒。”比爾叮囑著。
“玩滑板怎麼能小心呢?”孩子看著比爾,好像他腦子也出了問題似的。
“對,”比爾說,“但是一定不要靠近下水道。一定不要離開你的朋友。”
孩子點點頭。 “我家就在附近。”
我弟弟也是這樣,比爾想著。
“這場噩夢很快就會結束了。”比爾告訴那個孩子。
“會嗎?”
“我想會的。”比爾答道。
“好了,後會有期……膽小鬼!”
孩子踏上滑板,飛也似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比爾經過自家老屋,卻沒有停下來,他只是放慢了腳步。一位母親正抱著孩子坐在那裡,看著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在草地上玩耍。
房子還是原來那種深綠的顏色,門上的扇形窗還在。但是媽媽的花圃已經不在了。他看見後院裡爸爸用撿來的廢舊管子為他們修建的“叢林體育館”,想起有一天喬治從上面摔下來,磕掉一顆牙。他哭得傷心死了!
看著這些東西(有的還保存著,有的已經消失了),想走過去問候那個抱小孩的婦女。告訴她自己曾經住在這裡。還能有什麼呢?他能問她他在閣樓的房樑上精心雕刻的他和喬治用來練飛嫖的那張臉還在那裡嗎?他能問她是不是她的孩子在特別熱的夏夜也睡在屋後封閉的門廊上,壓低嗓門說悄悄話嗎?他想他或許能問一些這樣的問題,但是覺得一旦開口,自己會結巴得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況且他真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嗎?喬治死後,這個家就變得冷冰冰的,而且他這次回到德里的目的決不在於此。
於是他頭也不回,轉過街角,向右拐去。
比爾走在堪薩斯大街上,返回市裡。他在人行道邊的柵欄前站了一會兒,眺望班倫。一切如初。推一不同的是從前焚燒垃圾冒出的滾滾濃煙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現代化的垃圾處理廠。一道長長的天橋騰空飛過班倫,那是延伸到這裡的收費高速公路。一切都是那麼熟悉,涓涓的流水聲、寬闊的肯塔斯基河,還有那種味道——腐爛的味道,來自地下的氣息。
從前就是在那裡結束的,這一次還將在那裡了結。比爾想著,不禁打了個冷戰。在那裡……在城市下面。
他在那裡多站了一會兒,相信一定能看見什麼——他回到德里與之決鬥的惡魔——的出現。什麼也沒有,只有叮略的流水聲,使他想起他們曾在那裡建造的水壩。微風輕輕拂過樹梢,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一點跡象。
他繼續往市中心走,半夢半醒,回想過去,路上又遇到一個小姑娘——一手拍球,一手抱著洋娃娃。
“嗨!”比爾叫住她。
她抬起頭。 “嗨!”
“德里哪家商店最好?”
她想了想。 “對我,還是對別人來說?”
“你。”比爾說。
“二手玫瑰,二手服裝。”她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是一家商店的名字?”
“當然。我媽媽說那是家垃圾店,但是我喜歡。那裡有各種舊東西。從沒聽過的唱片。還有明信片,有股閣樓的味道。我要回家了,再見。”
她頭也沒回,抱著娃娃,拍著球,走了。
“嗨!”比爾高聲叫她。
她奇怪地回過頭。 “又有什麼事?”
“那家商店!在哪兒?”
她回頭看看,說:“就在前面的路上,阿普孜爾山腳下。”
比爾心中又湧起那種時光重疊的感覺。他本來沒想跟那個小姑娘搭茬,那些問題也是隨口說出來的。
他下了阿普故爾山,往市中心走去。記憶中的那些倉庫、罐頭廠大部分都已經不在了。新增了一家免下車銀行和一家麵包店。原圖雷克兄弟附屬公司所在地立著一塊招牌,上面寫著“二手玫瑰,二手服裝。”
比爾慢慢地走過去,又感到一陣昨日重現的感覺。後來他告訴大家他還沒有見到那樣東西,就已經知道自己要看到什麼鬼了。
在一堆雜七雜八的舊貨中,比爾的視線一下就落在那上面。他瞪大眼睛,懷疑地看著那東西,渾身起雞皮疙瘩,額頭髮燙,雙手冰涼。那一刻,好像記憶的閘門全部打開,他記起了一切。
鏽跡斑斑,破爛不堪的銀箭就立在那裡。
比爾擦乾臉上縱橫的淚水,走進了那家店鋪。
店裡瀰漫著陳年腐朽的味道,貨物雜亂無章地堆在一起。在一堆19世紀的畫像的襯托下,一台收音機擺在高高的架子上。店主——一個40來歲,瘦得皮包骨頭的男人——就坐在架子下面,雙腳搭在桌子上,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一本小說。桌子前方的地板上,一根理髮店旋轉標誌彩柱在不停地旋轉。
“您需要什麼嗎?”店主從桌子後面抬起頭。
“是的。”比爾想問櫥窗裡那輛自行車的價錢。但是還未開口,一個常浮現在心頭的句子佔據了整個大腦,擠走了所有的想法。
他用力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上帝,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用力)
“有目標嗎?”店主的聲音雖然很客氣,但是卻在仔細地打量比爾。
“是的,我有興、興、興趣——”
(一拳砸在柱子上)
“——看看那柱、柱、柱子——”
“您指的是理髮店旋轉標誌彩柱嗎?”店主眼中流露出一個聽結巴講話的人的焦急,好像恨不得跳起來,替他說完後半截話。好讓這個可憐的小子住嘴。這種眼神從兒時起就讓他恨入骨髓。但是我不結巴!我早就克服了它!我他媽的才不結巴!我——(還是認為)
這些字那麼清晰,好像腦中有另外一個人在說話,自己彷彿被惡魔控制了。但是,他聽得出來,那是他自己的聲音。比爾覺得臉上大汗淋漓。
“我可以給你——”
(他看見了鬼)
“便宜些。”店主說。 “跟你說實話吧,少了兩塊半我不賣。不過一塊七毛五賣給你,怎麼樣?這是這裡惟—一件真正的古董。”
(柱子)
“彩柱。”比爾幾乎要尖叫起來,店主退後幾步。 “我喜歡的不是那根柱子。”
“您沒事吧,先生?”店主問道。平靜的語氣掩飾了他眼中的警覺。比爾理解,店主以為他要打劫。
(他用力一拳砸在杜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這句話打亂了他所有的思路。來自何處呢?
(他用力)
一遍一遍地重複。
比爾鼓足了勇氣,打退了這個在腦中糾纏不休的句子。
“我不需要那種破玩意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們再來一、一次,”他說,“假設我剛剛進、進來。”
“好的,”店主態度和藹地說,“您剛走進來。需要什麼?”
“櫥窗裡那輛自、自行車,”比爾說,“多少錢?”
“20美元。”店主聽起來輕鬆了好多。他的眼睛打量著比爾。 “大車子。您都可以騎。”
想到那個孩子的綠色滑板,比爾說:“我想我騎自行車的日子早結束了。”
店主聳聳身。 “給兒子?”
“是、是的。”
“他多大啦?”
“十、十、十一歲。”
“對11歲的孩子來說,這輛車子可是夠大的了。”
比爾掏出旅行支票,填上20美元。店主仔細核對了筆跡,寫好賬單。
店主舉起自行車,一轉身,把它放在屋子的空地上。比爾握住車把,感到又一陣戰栗通遍全身。銀箭。再一次。銀箭又握在他的手裡。
(他用力一拳打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
他盡力把這個想法趕出大腦,因為那使他感到暈眩、怪異。
店主為他開門。比爾推著自行車,向左拐,朝梅恩大街走去。他在中央大街與梅恩大街交叉的拐角上停下來。
鏈條都銹住了,他想。擁有這輛車的人根本就沒有好好照管它。
他站了一會兒,皺著眉頭,使勁想回憶起關於銀箭的事。他把它賣掉了嗎?送人了?丟了,也許?想不起來,卻又想起了那句瘋話。
(他用力一拳打在杜子上,還是覺得)
比爾搖搖頭。那個句子破碎了,化成一陣煙霧。
7
比爾推著銀箭進了麥克的車庫,把車子靠在牆上。兩個人看著那輛自行車,半天沒說一句話。
“是銀箭。”最終是麥克先打破了沉默。 “我以為你可能弄錯了。
但是的確是它。你準備怎麼打發它? “
“我要知道就好了。你有氣筒嗎?”
“有。我還有補胎的工具。內胎壞了吧?”
“過去也總壞。”比爾彎下身看看扁平的輪胎。 “沒錯,內胎壞了。”
“還準備騎這輛車嗎?”
“當然、然,不,”比爾沒好氣地說,“我只是不願看到它癟著輪胎,躺、躺、躺在那麼一堆破爛裡。”
“不管你說什麼,老大,你都是老闆。”
比爾生氣地回過頭,麥克已經去拿氣筒和補胎工具了。比爾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嶄新的小盒。
“你弄這東西來不光是擺設吧?”
“不,”麥克表示同意,“上個星期才買的。”
“你有自行車嗎?”
“沒有。”麥克的目光很嚴肅地註視著他。
“只是碰巧買回來的?”
“一時衝動。”麥克的眼睛還注視著比爾。 “一覺醒來,覺得這東西可能會派上用場。一整天腦子裡都是這個想法。於是……我就買了這盒補胎工具,你來這裡用上了。”
“我到這裡來用它,”比爾附和著,“這一切都意味著什麼,親愛的?”
“問其他的人吧,”麥克說,“今天晚上。”
“你覺得他們都會來嗎?”
“不知道,比爾。”他頓了頓接著說道,“我覺得很有可能全都來不了。有一兩個悄悄地走了。或者……”他聳聳肩。
“如果那樣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麥克指指那盒補胎工具。 “我花了7塊錢買來的。你準備用它做點兒什麼還是看看而已?”
比爾這才把車子翻過來,倒立在地上,小心地轉動後輪。他不喜歡生鏽的車軸發出吱吱的尖叫聲。上點油就解決問題了,他想著。給鏈條上上油也沒什麼壞處。結果卻銹成這個樣子……還有紙牌。軸條上還應該別上一些紙牌。麥克肯定會有。很好的紙牌。紙牌,對,還得有晾衣夾來固定——他突然停下來,感覺渾身冰涼。
你到底在想什麼?
“出了什麼問題,比爾?”麥克輕聲問道。
“沒什麼。”那個奇怪的句子又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他用力一拳砸在柱子上,還是覺得自己見到了鬼。”但是這一次這個聲音,他的聲音後緊跟著母親的聲音:“再來一遍,比爾,剛才差一點就說對了。”
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搖搖頭。到現在我也不能流利地說完那句話。他想,突然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明白了那句話的含義。但是倏然間又消失了。
他打開那盒補胎工具開始乾活。麥克一直靠牆站著,嘴裡哼著小曲。比爾費了半天功夫,才把那輛車子鼓搗得像點樣子。他幾乎忘記了麥克的存在。他正要把車子翻轉過來,突然聽到身後傳來紙牌的撲啦啦的聲響。他猛地轉過身。看見麥克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握藍色的自行車用紙牌。 “需要這個嗎?”
比爾長舒了一口氣。 “我想你也準備了晾衣夾了?”
麥克從襯衣口袋裡掏出4個晾衣夾。
“我猜,也是碰巧買來的?”
“對,碰巧買來的。”麥克說。
比爾接過來,想洗洗紙牌。他的手顫抖著,紙牌撒了一地。到處都是……但是只有兩張牌面衝上。比爾看看那兩張紙牌,又看看麥克。麥克緊咬著嘴唇,吃驚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紙牌。
那兩張牌都是紅桃A.“不可能,”麥克說,“我剛剛拆開這副紙牌。一副牌裡怎麼可能有兩張紅桃A呢?”
比爾彎下腰,撿起那兩張紙牌,看了看,又遞給麥克。一張背面是藍色,一張背面是紅色的。
“上帝啊,麥克,你使我們陷入什麼樣的境地?”
“你準備怎麼辦?”麥克冷冷地說。
“哦,都別上去片比爾突然大笑起來。”我想應該這麼做,是嗎? “如果世間真有使用魔力的先決條件,那麼這些條件都已經準備好了。是吧?”
麥克沒做聲,看著比爾把那些紙牌一張一張地別在後輪上。比爾的手還在顫抖,費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弄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轉動後輪。在寂靜的車庫裡,那些紙牌發出一陣機關槍的聲響。
“來吧,”麥克輕聲說,“進來吧,老大。我給咱們弄點兒吃的。”
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個漢堡,坐在那裡抽煙,看著後院裡越來越濃的暮色。比爾拿出錢夾,抽出一張名片,把那句讓他一天都不得安寧的句子寫下來,遞給麥克。
“你能看懂嗎?”比爾問。
麥克點點頭。 “是的,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好,告訴我吧。或者給我點提示,讓我自己去想?”
“不,”麥克說,“這一次我想告訴你也沒關係。這是一句繞口令。
常用來訓練那些口齒不清和結巴的人。那年夏天你媽媽總是讓你練習這句話。 1958年夏天。你走到哪兒說到哪兒。 “
“是嗎?”比爾自問自答。 “對。”
“你肯定特別想討你媽媽的歡心。”
比爾突然覺得自己想哭,卻只點了點頭。此刻,他不敢開口講話。
“你從來都說不好,”麥克告訴他,“我得清清楚楚。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可你的舌頭還是繞不過彎。”
“但是我真的流利地念出過那句話,”比爾說,“至少一次。”
“什麼時候?”
比爾一拳砸在小餐桌上,非常用力,弄疼了自己的手。 “我不記得了!”他大喊,然後又麻木地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