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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四章班恩·漢斯科:虎口脫險(1)

死光 斯蒂芬·金 15201 2018-03-12
1 大約晚上11點45分,在由奧馬哈開往芝加哥的聯合航空公司41次航班上,負責一等艙的空中小姐著實受了不小的驚嚇。她以為坐在一排一號的乘客死了。 當他在奧馬哈登機的時候,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味,她心裡就犯滴咕:“哦,上帝,要有麻煩了。這人醉成這樣。”她最怕在一等艙服務,因為在一等艙客人可以喝酒。她肯定這人會要酒,而且是雙份的。然後她就得決定要不要拿給他。更不幸的是,那晚一路上風雨交加。她敢肯定這個穿著牛仔褲平紋上衣的瘦高個兒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吐得一塌糊塗。 但是飛機起飛後,那個瘦高個只叫了一杯蘇打水,而且顯得彬彬有禮,此後便悄無聲息。那天晚上班機裡亂作一團,服務員很快就把他忘在腦後了。那是一次讓人永遠都不願再記起的旅行。整個航程中你只想問一個問題——假如有機會的話——你能活著著陸嗎?

班機就像一名滑雪好手衝下山坡,迴旋曲折地穿行於雷電之間。 看著舷艙兩側密布的黑雲,乘客們大聲地說笑以掩飾不安的心情。 “媽媽,上帝在給天使拍照片嗎?”一個小男孩問。他的媽媽臉色蒼白,笑了笑,很緊張的樣子。那天晚上一等艙是班機上最忙碌的地方。指示燈一直亮著,提醒乘客係好安全帶。呼叫按鈕此起彼伏,空中小姐也一直在過道上走來走去,忙於應付乘客的各種問題。 飛機突然向一邊傾斜,有些乘客驚叫起來。空中小姐稍稍轉過身來,抓住椅子靠背以保持身體的平衡。回頭卻看到坐在一排一號位置上的乘客,一雙空洞洞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天啊,他死了。這個想法飛快地掠過她的腦海。登機前就醉醺醺的……再加上一路顛簸……他的心臟……他嚇死了。

這個瘦高個子的人死死地盯著她,卻沒有看她。目光呆滯,動也不動。毫無疑問這是雙死人的眼睛。 空中小姐轉過身,不敢再看那雙可怕的眼睛。她的心跳加速,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幸好那位先生身邊的座位空著。不然一聲驚叫,整個機艙裡就會亂作一團。她決定先通知領班,然後叫來那些男同事,給那位先生蓋上毛毯,闔上雙眼。飛行員會一直讓燈亮著,這樣就不會有人用前面的衛生間。其他乘客下飛機的時候,只當他還在熟睡。 這些念頭在她的腦子裡飛快地運轉。她再次回過頭來,想要確定一下。只見那雙死寂、空洞洞的眼睛還注視著她……突然那具“屍體”端起蘇打水,喝了一口。 飛機又踉蹌了一下,歪向一邊。空中小姐低低的驚叫聲淹沒在一片驚慌的呼喊聲中。那人的眼珠轉了轉——說明他還活著,在看著她。她心裡想,他剛上飛機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有50多歲。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那麼老,雖然他已經頭髮蒼白。

她走過去,雖然身後的呼叫按鈕此起彼伏叫個不停。 “沒事吧,先生?”她面帶微笑,雖然那微笑顯得有點兒做作。 “一切都好。”高個子男人答道。她瞟了一眼插在椅背後面的卡片,知道他叫班恩。漢斯科。 “很好。不過今晚的航行很不順利,是嗎?你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不用管我,我——” 他很恐怖地笑了笑,那笑容使她想起稻草人,顫顫巍巍地立在了無生氣冬天的田野裡。 “我很好。” “您看起來(像個死人)……臉色不好。” “我想起了過去的日於。直到今天晚上我才明白真有過去。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又有人呼叫了,聽起來非常緊張。 “哦,你肯定自己沒事?” “我想起和朋友們一起脩大壩,”班恩說,“我想他們是我最早的朋友。他們正在脩大壩,這時我——”他停下來,好像很震驚的樣子,又笑了,笑得那麼坦誠,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在上下顛簸的機艙裡顯得很不和諧。 “這時我正好來找他們。我記得最後全是我一個人修的。他們把水壩修得一塌糊塗。”

“小姐?” “對不起,先生——我得去招呼別人了。” “好,你去吧。” 她轉身離去,很高興那昏昏欲睡、死人般的眼神消失了。 班恩轉過頭望著窗外。飛機的右翼一道霹靂炸天,烏雲就像一個透明的腦殼,裡面塞滿了壞主意。 他伸手摸摸馬甲的口袋,一個銀幣也沒有。他真希望能找到一銀幣,哪。泊一個也好啊。它遲早會派上用場的。若不是在這27000英尺的高空顛簸飛行,隨便到那家銀行都能換來一大把銀幣。如今用那種政府意欲廢除的髒兮兮的銅幣什麼也買不到。狼人、吸血鬼、星光下蠕動的萬物中,你最渴望的是銀色,純正無形的銀色。你需要這種顏色去跟怪物搏鬥。你需要…… 他闔上雙眼。飛機劇烈地搖擺,上下顛簸。周圍一片混亂。

不……是鍾聲。 是鍾聲,沒錯。開學還沒到一個星期,對學校的新鮮勁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踪了。於是你盼望了整整一年,才又聽到那像徵自由的鐘聲。 班恩。漢斯科坐在一等艙裡。在27000英尺的高空穿行於風雨雷電之中,望著窗外。他感到歲月的壁壘在一層一層地剝落。可怕的和美好的記憶一齊浮現出來。他心裡不停地重複:上帝,過去的回憶囓噬著我。 不經意間,日子又過了一天。在這個漆黑的夜晚,在風雨交加的伊利諾斯西部高空1985年5月29日代替了5月28日。千尺之下辛勤勞作的農民正在酣睡,做著發財的美夢。在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誰知道有什麼東西出沒在他們的穀倉、地窖、農田。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這個夜裡老天發了脾氣,天空中狂風呼嘯,電閃雷鳴。

但是在27000英尺高空,當飛機又平穩地駛人晴朗的天空時,班恩聽到的是鍾聲。班恩睡著了。阻隔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那道牆徹底消失了。彷彿一個墜入深井的人,他像個穿過時間隧道的旅行者跌入過去的歲月。落啊,落啊,穿過1981年、1977年、1969年,最後來到1958年7月。到處都是燦爛的陽光。在夢裡他看到的不是陰霆籠罩的伊利諾斯,而是27年前的一個陽光燦爛的7月裡的緬因州德里鎮。 鐘聲。 學校的鐘聲。 學校。 2 放假了! 鐘聲迴盪在德里小學上空。聽到鐘聲,孩子們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道格拉斯夫人,一個一向很嚴厲的老師,沒有阻止他們。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孩子們!”孩子們的歡呼聲靜下來之後,她叫了起來。 “大家最後再靜一靜!”孩子們中間一陣騷動,中間夾雜著幾聲抱怨。道格拉斯夫人的手裡拿著他們的成績單。 “我希望我沒問題。”薩莉回過頭興致勃勃地對坐在後排的貝弗莉說。薩莉聰明、漂亮、活潑可愛。貝弗莉也很漂亮,但是那天廈午她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她低著頭,悶悶不樂地看著自己的平跟鞋,臉頰上有一道淡黃色的傷痕。

“及格不及格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貝弗莉說了一句。 薩莉顯出一副蔑視的樣子,似乎在說有教養的女孩不會說出這種話。然後掉過頭和格莉塔聊起來。班恩覺得薩莉是因為聽到宣告學年結束的鐘聲,心情太好才主動跟貝弗莉說話。薩莉和格莉塔出生在富有之家,住在百老匯西區。而貝弗莉住在洛爾大街的貧民窟。洛爾大街與百老匯西區相距一英里半,但是即使是孩子也知道就像地球和冥王星之間相距遙遠,兩者之間差別懸殊。只要看看見弗莉身上穿的廉價套衫,肥肥大大的裙子,破舊的鞋子你就知道兩者之間的差別有多大。但是班恩還是更喜歡貝弗莉。薩莉和格莉塔有漂亮的衣服,或許還每個月燙髮,但是這些都不能改變他的想法。即使她們每天都燙髮,她們也不過是一對驕橫無理的傢伙。 “

他覺得貝弗莉比她們好……好多了,儘管他一輩子也不敢說出日。但是有時候,比如在深冬暮色四合的時候,當道格拉斯夫人喋喋不休地講著數學公式時候,在那些覺得學校的日子漫長無邊的時候,他就會用眼角偷偷地看看貝弗莉。他的心時而痛苦絕望,時而又歡快明朗。他猜想自己是對她有好感,或者是愛上她了。所以每次聽到收音機裡播放《地球上的天使》,聽到“親愛的,我永遠愛你”的時候,他就不由得想起貝弗莉。哎,多蠢呀!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從沒說過。他認為胖男孩只能在心裡愛著漂亮的女生。要是他告訴別人自己的想法,別人會笑掉大牙的。要是他告訴了貝弗莉,那她會笑話他,沒準還會討厭他。 “叫到你的名字時就快點過來。保羅……卡拉……格莉塔……卡爾文……茜茜……”

當道格拉斯夫人叫到他們的名字,孩子們一個一個走上前來,領取成績單,慢慢地走出教室……穿過大廳,蹦蹦跳跳地朝敞開的大門跑去。有的騎自行車,有的輕快地跑,有的假裝騎著馬,還不時地拍拍大腿製造出馬蹄得得的聲音,有的勾著肩膀,邊走邊唱:“我已經看到學校燃燒的熊熊火光……”所有的孩子都跑進炎炎的夏日,消失得無影無踪。 “馬西姬……弗一克……班恩……” 他站起身,偷偷地看了見弗莉最後一眼,走到道格拉斯夫人的講桌前。班恩雖然只有11歲,但是有些過於肥胖,走起路來兩條粗腿蹭得褲子沙沙作響,屁股一扭一扭,肚子顫顫巍巍的。雖然天很熱,他卻穿了一件又肥又大的運動套衫。他總是穿運動衫,因為他為自己高高隆起的胸脯感到難為情。過了聖誕節再開學後他一直穿著媽媽送給他的常青藤聯合會的套衫。六年級的貝爾茨。哈金斯取笑他:“晦,兄弟們!瞧聖誕老人送給班恩。漢斯科一件什麼禮物!一對大奶子。”

貝爾茨笑得前仰後合。還有別人,其中還有幾個女同學。當時地上要是有條縫兒,班恩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悄無聲息。 從那天起,他就只穿運動衫——棕色的、綠色的、藍色的,全都肥肥大大。一向自負的他第一次感到被羞辱得無地自容。如果那天貝弗莉也在那裡嘲笑他,他想他一定會死掉的。 “很高興你在這個班學習一年。”道格拉斯夫人說著遞給他成績單。 “謝謝您,道格拉斯夫人。” “謝——謝,道格拉斯夫人。”教室後面有人陰陽怪氣地學他。 肯定是亨利。鮑爾斯。亨利留級到五年級。班恩覺得他還得留級。 道格拉斯夫人發成績單的時候一直沒叫到他的名字。這就說明有問題。想到這裡,班恩就感到十分不安。要知道如果這次亨利再留級的話,班恩得負一部分責任。 上個星期期末考試的當中,道格拉斯夫人通過抽籤的方法給他們重新安排了座位。班恩恰巧挨著亨利。考試的時候,班恩用胳臂把捲子捂得嚴嚴實實,頭埋得低低的,趴在桌子上認真地思考那些問題。 星期二數學考試進行了一半的時候,亨利隔著過道悄聲說:“讓我抄點兒!” 班恩扭過頭來,看到亨利瞪著黑黑的眼睛凶狠地看著他。亨利長得人高馬大,因為乾過農活,四肢粗壯發達。據說他每個星期在地里至少干30個小時的農活,鋤地、種植、掘石頭、砍柴、收莊稼。 亨利在學校是個小霸王。曾經因為毆打四年級的學生而被停學兩週。那時班恩真希望亨利被學校開除。但是兩個星期後,亨利又大搖大擺地回到學校,臉上還有挨打的痕跡。不過從此沒人再敢招惹他。 當他低聲威脅班恩幫他作弊的時候,三個想法飛速地掠過班恩的腦海。首先,如果道格拉斯夫人抓住亨利抄襲他的試卷,他們兩個都得得零分。其次,如果他不讓亨利抄,那亨利過後肯定會報復他,將他毒打一頓。 毫不奇怪,這些都是孩子的想法,因為他還是個孩於。然而,這第三個卻更加複雜——近乎成人想法。 “沒錯,他會報復我。不過最後一個星期我可以躲著他。如果想辦法,肯定躲得過去。過了暑假他就忘了。對,他是個笨蛋。如果他這次考試不及格,沒准他還得留級。那樣我就比他高一個年級了,不跟他在一個班……我比他先上初中。我……我或許會自由的。” “讓我抄點兒。”亨利又威脅他。一雙黑眼睛火辣辣的,極其威嚴。 班恩搖搖頭,彎起胳膊,把捲於捂得更嚴實。 “我會揍你的,肥豬。”亨利稍稍提高了嗓門。他的捲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一片空白。他快急瘋了。要是這次考試不及格,再留級的話,他爸非得揍死他不可。 “讓我抄,不然我揍你。” 班恩又搖搖頭,下巴卻不停地發抖。他怕極了,不過他也很堅決。他意識到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敢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使他感到很害怕。雖然他不明白個中原因。直到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那是模仿成年人心理,冷漠無情地計算,仔細實際地估算成本。這些比亨利更讓他感到恐懼。他可以躲過亨利,但是他無法躲過成年期。 接下來的10分鐘裡教室一片寂靜。學生們專心致志地做試卷。 過道那邊又傳過亨利的聲音,低低的卻很真切,令人毛骨悚然:“你死定了,肥豬!” 3 班恩接過他的成績單,逃出教室。謝天謝地亨利的名字沒有跟他挨在一起——這樣亨利就不能先出教室,在路上截他。 他沒有像別的孩子那樣跑著穿過走廊。他能跑,而且跑得很快。 但是他深知自己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於是他快步地往外走,走出書香四溢涼爽的大廳,走進6月炎炎的烈日。他仰頭沐浴著陽光,感謝陽光的溫暖,感謝他又獲得了自由。 9月還遠著呢。這個夏天屬於他。 突然有人使勁撞了他一下。這一撞把他對暑假的種種美好計劃都撞到了九霄雲外。他站在石階邊沿猛地踉蹌了幾步,抓住了鐵欄杆才沒摔倒。 “閃開,混蛋。”是維克多。克里斯。他梳了個大背頭,頭髮抹得油光水亮。他雙手插兜,衣領豎起來,大頭皮鞋上釘著鞋釘,走起路來叮噹作響。 班恩嚇得心跳加速。他看到貝爾茨站在街對面抽著煙。維克多走過去,他們兩個說了些什麼,就各走各的路了。班恩感到臉有些發燙。他們總能逮住你。這好像是命。 “你這麼喜歡這個地方,要在這里站一天嗎?” 班恩轉過身,他的臉更燙了。是貝弗莉。馬什。她那紅褐色的秀發像一團雲垂在肩上,灰綠色的眼睛那麼迷人。她的運動衫像班恩的一樣肥大,領口都磨破了。衣服太肥,看不出她的身段。不過班恩一點兒也不在乎。少年的愛來得如此強烈,任何人都無法阻擋那種純潔的衝動。班恩也從來不想壓抑自己的情感。他感到既愚蠢又興奮,即尷尬又幸福。這種無望的情感是如此強烈,使他快樂得要暈倒了。 “不,”他聲音有些嘶啞,“當然不是。”他咧開嘴笑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很傻,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啊,因為學校放假了。謝天謝地。” “暑假……”他的話卡住了。他不得不清清嗓子,滿臉鮮紅。 “暑假愉快,貝弗莉。” “也祝你暑假愉快,班恩。下學期見。” 她快步走下樓梯。班恩滿含深情地看著她:明亮的格子套衫、飄舞的秀發、白皙的皮膚,還有在右腳上閃閃發光的一條金色腳鐲。 一個聲音——一種特殊的聲音——漸漸遠去。他像一個羸弱的老人,慢慢走下樓梯,站在那裡一直注視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樹籬後面。 4 他呆呆地在那里站了一會兒。孩子們一群一夥吵吵嚷嚷地從他身邊跑過。他又想起亨利。鮑爾斯,便急忙繞過教學樓,穿過操場,出了朝向查特大街的小門,向左拐去。他把成績單揣在褲子後面的口袋裡,吹著口哨,一路小跑穿過八個街區。 剛過中午學校就放了學。媽媽要到6點鐘才回來。她每個星期五下班後都去購物。這後半天就屬於他自己了。 他到麥卡倫公園坐了會兒。他無所事事地坐在大樹下,偶爾輕聲對自己說“我愛貝弗莉”。每說一遍,他就感到更加輕飄飄的,更加浪漫。他還不由自主地念叨“見弗莉。漢斯科”。說了又把滾燙的臉頰埋在涼絲絲的草地上。 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朝卡斯特羅大街走去。再過五個街區就到公共圖書館了。就在他快要走出公園的時候,一個六年級的學生叫住他。 “嗨,胖子!想玩球嗎?我們還缺個右場守衛!”孩子們一陣哄堂大笑。班恩像個縮頭烏龜似的,脖子縮進衣領,飛也似地逃走了。 沿著卡斯特羅大街走過三個街區,班思在一戶人家門前的籬笆邊發現一點意外的驚喜。一個破紙袋露開一角,閃爍著玻璃的光芒。他用腳鉤出紙袋。有四個啤酒瓶,四個大飲料瓶。一共能賣28美分。 那人家把28美分放在籬笆旁,專等哪個孩子來撿。一個幸運的孩子。 “那就是我了。”班恩高興極了,不知這一天還會遇到什麼事情。 他雙手兜住紙袋,走了一個街區,到卡斯特羅市場賣掉瓶子。他把瓶子換成錢,又拿錢買了糖果。 班恩兜里揣著剩下的4分錢,手裡拿著糖果走出商店。他看了看手裡裝滿糖果的棕色紙袋,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你再這麼吃下去,貝弗莉看也不看你一眼了。”這種想法令人不快,於是他把這想法壓了下去。 如果有人問他:“班恩,你不覺得孤獨嗎?”他會吃驚地看著那個人。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沒有朋友,但是他有書,有夢想,有各種各樣的模型,能擺出各種各樣的房子。媽媽曾經說過他用林肯積木擺成的房子比根據圖紙造出的真房子還好。 10月過生日的時候,他希望能得到那套“超級模塊”。那他就可以造一個真正能報時的鐘和一個有排檔的汽車。孤獨?什麼叫孤獨? 就像一個先天失明的孩子不知道自己是瞎子一樣,班恩也不知道孤獨為何物。如果換個新的環境,更具體些,他也許就懂了。但是孤獨一直困擾著他的生活,而且將來還會糾纏他。 就像門牙上的小轄口,每當他感到緊張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去舔。 貝弗莉是個甜美的夢,糖果是甜美的現實。糖果是他的好朋友。 讓那奇怪的想法見鬼去吧。 班恩來到卡斯特羅大街和堪薩斯大街交叉的路口。對面就是公共圖書館。圖書館實際上是兩棟樓,前面是一座古老的石頭建築,後面的兒童圖書館是一座低矮嶄新的建築。中間由一道玻璃走廊連接起來。 這裡離市區很近。堪薩斯大街是單行線,所以班恩過馬路之前只朝右看了看。如果他朝左看看的話,他一定會嚇個半死。貝爾茨、維克多、亨利正站在德里社區服務中心附近的一棵老橡樹下。 5 “咱們過去抓住他,亨利。”維克多氣喘吁籲地說。 亨利看到那個小肥豬快步走到街對面,肚子一顫一顫的。他打量著和班恩之間的距離,班恩和圖書館之間的距離。或許在那小子鑽進圖書館之前他們能逮住他。可是班恩就會大嚷大叫。那麼大人就會出來干涉。他可不想有人管閒事。道格拉斯那條母狗已經告訴他,他的英語和數學都沒及格。還說,他在假期裡補4週課就讓他通過。亨利寧可留級。留級的話,只不過挨一頓打。但是現在正是農忙季節,讓他在學校每天花4個小時補4週課,他爸非得把他揍個半死。反正什麼他都認了。下午他就要好好教訓那個胖小子先解解氣。 “對,咱們過去。”貝爾茨在一旁煽風點風。 “咱們等他出來。”亨利知道他總會出來的。等他一出來,就給他點顏色看看。 6 班恩喜歡圖書館。即使在炎熱的夏天,那裡也總是那麼涼爽。他喜歡那裡的寧靜:喜歡聽圖書管理員在書籍、卡片上蓋章的嗒嗒聲;喜歡聽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他喜歡這裡的光線:冬日里屋外冷風呼嘯的時候,午後的太陽穿過高高的窗子斜斜地照進來;天黑了吊燈就灑下一束束懶洋洋的光。他喜歡書香的味道。每次走過成年人的書架,看看浩如煙海的書卷,他就不由得想像書裡的那個世界。他還喜歡將舊樓和兒童館連接起來的那道玻璃長廊。除了陰天,即使是冬天那裡也總是暖洋洋的。兒童館的負責人——斯塔瑞特夫人說那是因為溫室效應。班恩特別喜歡這個新名詞。多年以後,他負責建造了倫敦的BBC廣播中心,從而引發了一場熱烈的爭論。那場爭論永遠也不會有結果。除了班恩自己,誰也不會知道廣播中心只不過是豎立起來的德里公共圖書館的玻璃長廊。 他也喜歡兒童館,雖然那裡缺少舊館裡朦朧神秘的味道。到處掛著色彩艷麗的海報。一張卡通畫上畫著一個正在刷牙的好孩子;另外一張畫了個抽煙的壞孩子。下面寫著一行字:“長大以後,我想像爸爸那樣疾病纏身。”牆上還有一張漂亮的照片,黑暗的背景上點綴著點點燈光。下面寫著一句名言:“思想的火花能夠點燃千萬盞燭光。” 在這一片明亮祥和的色彩世界裡,一張呆板嚴肅的海報貼在還書台上——沒有卡通畫、沒有漂亮的圖片,白紙黑字,顯得格外醒目:請銘記宵禁時間晚7點德里警察局只看了一眼,班恩就渾身發冷。剛才太緊張了:取成績單、擔心亨利會報復,跟貝弗莉聊天,開始計劃暑假生活,他早把宵禁、謀殺忘在腦後了。 有幾人被害至今人們還眾說紛紜。但是可以肯定從去年冬天到現在,至少有4人遇害——加上喬治。鄧邦一共5個(大家都覺得小鄧邦死得很蹊蹺)。 博頓警長被這幾宗命案搞得焦頭爛額。第二天晚上城市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博頓警長在會上建議每晚7點鐘開始實行宵禁,大家一致通過。報紙上也建議應該有一位盡心盡責的成年人形影不離地照顧小孩。一個月前,班恩的學校還召開緊急大會。博頓警長站在台上,拇指別在掛槍的腰帶裡,安慰孩子們不要害怕,只要他們遵守這麼幾條規定:不要跟陌生人講話;不要搭乘生人的車;牢記“警察是大家的朋友”……嚴格遵守宵禁的規定。 一天晚上班恩的母親把他叫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母親拉著他的手,盯著他。他看著母親,感到有些不自在。 “班恩,”母親停了一會兒說,“你笨嗎?” “不,媽媽。”班恩感到更加不安。他一點也不明白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嚴肅。 “不,”母親重複著,“我想你也不笨。” 她好一陣沒有說話,滿腹憂慮地望著窗外。一時間班恩懷疑是不是母親把他忘了。她還很年輕——才32歲——獨自一人撫養孩子的辛苦在她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她在新港的一家紡織廠的棉紗車間每週工作40小時。有時車間裡粉塵太大,下班後她就不停地咳嗽。班恩為此深感憂慮。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望著無際的黑夜,想著如果媽媽死了,他會有什麼樣的遭遇。他想那樣他就是孤兒了。成了一個“國家的孩子”,必須住到農民家裡,被人強迫從早到晚地干活。 也沒準會被送進班戈的孤兒院。他竭力告訴自己這樣的想法很愚蠢,但是那仍然無濟於事。他不僅為自己擔心,還為母親憂慮。她是個很苛刻的女人,做事總喜歡一意孤行。但是她是一個好母親。他很愛她。 “你聽說那些謀殺案了?”母親回頭看著他。 他點點頭。 “開始人們以為那是……”她猶豫了一下。從沒在兒子麵前提過這種事。但是形勢所迫,她不得不說了。 “……情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也許這一切已經結束了,也許仍在繼續。除了有一個亡命之徒在街上不斷地謀害孩子,別的事情誰也說不准。你明白嗎,班恩?” 他點點頭。 “你明白情殺是什麼意思嗎?” 他並不完全理解,但是他還是點了點頭。他想如果讓媽媽給他講這其中的細節,他會羞死的。 “我很為你擔心,班恩。我擔心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你會出事。” 班恩緊張地扭了扭身子,什麼也沒說。 “你總是一個人。太……” “媽媽——” “我說話的時候別吭聲。”她說。班恩沉默不語。 “你要多加小心。暑假就要到了。我不想讓你假期過得不開心。但是你一定要小心。我希望你晚飯的時候按時到家。我們幾點吃晚飯?” “6點。” “準時回家!我跟你說,如果我擺好碗筷還不見你回來,我就立刻報警,你懂嗎?” “懂,媽媽。” “你知道我絕對是認真的?” “是。” “也許只是虛驚一場。我並不是不了解男孩子。搗蜂巢、打球、踢盒子。無論什麼,一玩就著迷。我知道你和你的小伙伴都乾些什麼。” 班恩嚴肅地點點頭,心裡想,如果母親知道他根本沒有一個朋友,那她就會明白班恩的世界與她所想像的相去甚遠。但是他從沒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母親,從來沒有。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塑料盒子。班恩打開盒於,看到裡面的東西,不禁驚叫起來。 “哇廣班恩毫不掩飾他的喜悅。“謝謝! ” 那是一塊有著銀色表星,仿皮錶帶的手錶。媽媽已經調好了,他聽到“嘀噠嘀噠”的聲音。 “太棒了!”他緊緊地摟住母親,不停地親她的臉頰。 “好了,現在你有手錶了,沒有理由不按時回來。記住我說的話:如果你不准時回家,警察就會到處找你。在警方抓住那個殺害孩子的混蛋之前,不許你晚回家一分鐘。不然我就報警。” “好的,媽媽。” “還有一件事。我不想讓你一個人到處亂跑。雖然你長大了,懂得不吃陌生人的糖果,不搭生人的車。但是一個大人,特別是一個亡命徒,總比孩子的力氣大。你去公園或圖書館的時候,要和朋友們一起去。” “我會的,媽媽。” 媽媽望著窗外,嘆了口氣,還是滿腹憂慮的樣子。 “一旦發生這種事,各種怪事都會發生的。我總覺得這個鎮子有些地方很讓人討厭。”媽媽回頭看著他,皺著眉頭。 “班恩,你總喜歡四處亂竄,你肯定對德里的大街巷都很了解。至少城裡那部分。你沒有看到過什麼嗎?嗯……可疑的人或事?有什麼反常的嗎?有沒有讓你害怕的?” 他剛要開口,突然什麼東西——一種強烈的直覺——阻止了他。 到底是什麼東西?直覺。肯定是。即使是孩子憑直覺也會知道,愛意味著責任。在某些情況下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還有一些別的,不那麼高尚的原因。他的媽媽可能很苛刻,喜歡發號施令。但是她從不說他“胖”。她只是說他“很魁梧”。 有時他正在看電視或寫作業,媽媽會給他端來剩菜剩飯。他總是乖乖地吃掉,雖然心裡隱隱約約恨自己這麼做。或許在他心靈的最深處曾經懷疑過母親的動機。是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肯定不是。但是……他很懷疑。是關鍵的是,媽媽不知道他沒有任何朋友。因此,他不信任她,拿不准如果他告訴媽媽回月裡的事情,她會有何反應。 6點回家也沒什麼不好。反正他可以看書,看電視,吃東西,搭積木。 但是如果整天關在屋子裡就糟了……要是他告訴她1月裡的事,那她肯定會把他關在家裡。 所以,出於各方面的考慮,班恩沒有說出那個故事。 “沒有,媽媽。”於是他回答道。 那天晚上班恩一直睡不著。他不再擔心自已被遺棄,成為孤兒。 躺在那裡,看著灑了一地的月光,他感到自已被愛包圍著,很安全。 他一會兒把表貼在耳邊,聽聽嘀噠嘀噠聲;一會兒又把表舉到眼前,看看漂亮的表面。 他終於睡著了。夢見自己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打棒球。他一記漂亮的本壘打贏得了隊友的一片喝彩。他們興奮地拍他的肩膀,把他扛在肩頭。他感到無比的驕傲和快樂……突然他看到鋼絲網眼柵欄那邊的亂草叢中站著一個人,戴著白手套,手裡抓著一把氣球——紅色的。 黃色的、藍色的、綠色的。氣球左右搖擺,看不到那人的臉。但是他看到那身肥大的袍子,胸前綴著橘黃色的大釦子,耷拉著一條黃色的領結。 是個小丑。 “沒錯。”一個幽靈一般的聲音。 第二天早上他醒來的時候,已經忘記了昨晚的夢。但是他的枕邊濕了一大片……好像夜裡他曾經哭過。 7 他搖搖頭,把宵禁的告示所勾起的回憶都拋在腦後,朝借書台走去。 “你好,班恩。”斯塔瑞特夫人跟他打招呼。像道格拉斯夫人一樣,她也非常喜歡班恩。成年人,特別是那些喜歡管教孩子的成年人,都很喜歡班恩。他懂禮貌、說話溫和、體貼人、安安靜靜,很有趣。也正是因為這些,同齡的孩子討厭他。 “暑假過得不耐煩了吧?” 班恩笑了笑。斯塔瑞特夫人就是這麼風趣。 “沒有,”他說。 “暑假才剛剛開始”——他看了看表,接著說,“1點17分。我看一小時書。” 斯塔瑞特夫人大笑起來,連忙摀住嘴。她問班恩想不想參加暑假讀書活動,班恩說想,於是她給班恩一張美國地圖。班思謝了她,便走進書架裡去選書。 班恩看了一會兒書,抬起頭,一件新的擺設吸引了他的目光。海報上一個笑瞇瞇的郵遞員正把一封信交給一個快樂的孩子。上面有一行字,寫著:“圖書館也是寫信的地方。今天為什麼不給朋友寫封信呢?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海報下面的箱子裡放著已經蓋好郵戳的明信片、信封,還有印有“德里公共圖書館”字樣的信紙。 班恩摸摸兜里剩下的4分錢,回到借書台。 “我能買張明信片嗎?” “當然可以,班恩。”像往常一樣,斯塔瑞特夫人為他的彬彬有禮而歡心,同時又為他過於肥胖的身材而難過。她遞給他一張明信片,看著他走迴座位。那張桌子可以坐6個人,但是只有班恩一個人坐那裡。她從未見過班恩和別的孩子在一起。這太糟了,因為她相信班恩很有才華。只有一位善良、耐心的伯樂才能發掘他被埋沒的才華…… 如果有這麼一個人的話。 8 班恩掏出筆,在明信片上寫下貝弗莉的地址。他並不知道貝弗莉家的詳細地址,但是聽媽媽說郵遞員對自己的客戶都很熟悉。要是負責洛爾大街的郵遞員能把這張明信片送到貝弗莉手裡,那就太好了。 如果不能也沒什麼。他只不過白花4分錢。明信片永遠也不會再回到他的手裡,因為他沒打算在上面寫上自己的姓名住址。 他把寫有地址的那面扣在下面(他可不想冒險,儘管他沒看到周圍有熟人),揣著明信片,從目錄箱旁邊的一個木盒子裡拿了幾張紙條,回到座位上,開始在紙上寫了擦,擦了又寫。 考試前一周,老師教過一種叫“徘句”的日本詩體。並且說,這種詩歌通常描寫一個意象來表達一種特殊的感情:憂傷、快樂、鄉愁、幸福……愛。 他又想起她的秀發。她走下樓梯的時候,她的長發在肩頭跳躍,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一團燃燒的火焰。班恩寫了足足20分鐘,改了又改,終於寫成了一首詩:你的秀發是冬天裡的火焰,一月裡的餘火,我的心在那裡燃燒。 他對這首詩並不滿意,但是他已經盡力而為了。他怕自己帶著明信片走來走去,時間越長,就越擔心。最後緊張得把事情辦得更糟,或者乾脆放棄了。對班恩來說,貝弗莉跟他講話的那一刻終生難忘。 他要把那一刻永遠留在記憶裡。或許貝弗莉喜歡哪個高年級的男孩,以為是那個男孩用作句為她寫了這首情詩。她會很開心,那一天將永遠留在她的記憶裡。哪怕她永遠都不知道班思。漢斯科為她做的一切,也沒關係。反正他自己知道。 他工工整整地把那首詩抄在明信片的背面,把筆塞進口袋,告別斯塔瑞特夫人,走了出來。 “再見,班恩。”斯塔瑞特夫人向他告別。 “暑假愉快。不過別忘了宵禁。” “不會的。” 穿過連接兩座建築的玻璃長廊,感受陽光的溫暖,又步人涼爽的成人圖書館,班恩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通道那邊就有一個郵筒。班恩掏出明信片,投了進去。在他把明信片送進郵箱的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萬一她知道是我寄的明信片該怎麼辦呢?別傻了,他對自己說。同時又為這個想法帶給他的興奮感到詫異。 他沿著堪薩斯大街向前走著。他一邊走著,腦子裡浮想聯翩:貝弗莉向他走來,淡綠色的大眼睛,紅色的小辮。 “班恩,我有話問你,”這個想像中的女孩對他說,“你發誓要說實話。”她舉起那張明信片。 “是你寫的嗎?” 這個幻想太可怕了,又太美妙了。他想忘掉它,卻又不願意忘掉。他的臉微微有些發燙。 班恩邊走邊想,手裡的書從左手換到右手,嘴裡吹著口哨。 “你可能以為我瘋了,”貝弗莉說,“但是我想親親你。”一她丹唇輕啟。 班恩突然感到唇乾舌燥,吹不出日哨來。 “我想讓你……”他輕聲說道。然後木訥地、令人眩暈地、燦爛地笑了。 那一刻,如果他向人行道另一端看一看,他就會看到那3個影子正朝他圍攏過來;如果他用心聽一聽,他就會聽到當那3個影於靠近的時候,維克多氣喘的聲音。但是他既沒有聽,也沒有看。班恩正在遙遠的想像中,感受員弗莉甜蜜的吻,怯怯地伸出手撫弄她那一頭愛爾蘭人所特有的,淡淡的火一樣顏色的秀發。 9 像許多大大小小的城市,德里的發展沒有任何規劃,就那麼順其自然地發展起來。如果當初稍有計劃的話,城市規劃者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德里建在今天這個位置。德里鎮中心坐落在一個峽谷當中。肯塔斯基河由西南向東北穿過商業區。鎮子的其他部分依山而建。 德里鎮的先民選擇定居的這個峽谷沼澤密布,雜草叢生。這里水網稠密,為商業的發展提供了便利條件。但是這裡並不適合耕種土地。修建家園。特別是肯塔斯基河每隔四五年就氾濫一次。在過去的50年裡,雖然小鎮耗費巨資治理水利,仍然面臨水患的威脅。 肯塔斯基河流經鎮子中心的那一段河水被束縛在一條長兩英里的運河裡。在運河與梅恩大街交彙的地方,運河潛人地下,成為地下河。在地下流過大約半英里的距離,才在巴斯公園又露出地面。運河街上酒吧林立,順著運河走向一直延伸到鎮子外。每隔幾個星期,警察就從河裡打撈起醉漢的汽車,早已被污水和工廠廢水弄得面目全非。有時運河裡也能釣到魚,不過都不能吃。 鎮子的東北部——運河流經的地方——河水基本上得到控制。雖然不時有洪水氾濫,沿河貿易仍很繁忙。有時人們手挽手在運河邊散步(那必須是風向有利的時候。否則,河水散發出的嗅味使這樣的漫步毫無浪漫可言)。在巴斯公園裡,不時有童子軍在此宿營;有時還在這裡燒烤。 1969年,鎮裡的居民不無震驚地發現,嬉皮士在此幹起吸毒販毒的買賣。人們都說:“等著瞧吧。再這麼下去,早晚有一天得鬧出人命。”果然,一個17歲的吸毒少年死在運河邊上。自此那些癮君子再也不到巴斯公園來了。還有人謠傳那個孩子的幽靈常出沒於公園。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嚇走了那些癮君子,也算是一個有益的謠言吧。 鎮子西南部的河水問題更棘手。由於冰川的作用,再加上肯塔斯基及其支流河水經年累月的侵蝕,許多地方岩床暴露。德里公共工程局富有經驗的師傅說,秋後一場黑霜,他們就有一大堆修理的活干了。天氣一冷,水泥遇冷收縮,岩床就會變得粉碎。 淺薄的土壤上只適合生長一些根係不深,但生命力頑強的植物——雜草和一些低賤的植物。粗壯低矮的灌木、劇毒的藤蔓和橡樹恣意蔓延。這里地勢陡然下降,進人德里人稱做班倫的地區。班倫低地貧瘠荒涼——有1英里半寬,3英里長,到處凌亂不堪。一邊臨著堪薩斯大街的盡頭,一邊是開普老區。開普老區是為那些收人微薄的人而修建的房產。但是那裡的排水設施大糟糕。據說那裡的衛生設備和下水道常有破裂的現象。 肯塔斯基河穿過班倫地區。德里鎮在西北部沿河兩岸發展起來。 排污抽水站和垃圾站是這裡留下的惟—一點小城的痕跡。從空中看,班倫就像一把綠色的匕首直刺德里鎮中心。 這樣的地形地貌使班恩隱隱約約感到他的右邊荒無人煙;土地消失了。一排粉刷過的柵欄,齊腰高,搖搖晃晃地立在人行道邊,只不過是個擺設。他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流水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眺望著班倫,還在想像著貝弗莉的眼睛和那散發著清新味道的頭髮。 肯塔斯基河在茂密的樹林中蜿蜒前行。有些孩子說那裡的蚊子有麻雀那麼大。還有些孩子說靠近河邊的地方有流沙。班恩不相信有那麼大的墳子,但是想到流沙,他不禁有些害怕。 向左看去,一群鷗鳥在那裡盤旋飛舞。在開普老區的右面,德里水塔像是短粗白胖的手指直指天空。他的腳下,一根鏽跡斑斑的污水管露出地面,流出的污水匯成一條小溪,流向糾纏不清的樹叢。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驅散了班恩對貝弗莉的美好幻想:要是正在這個時候,污水管裡伸出一隻死人的手該怎麼辦?如果他轉身找電話報警的時候,一個小丑正站在那裡該怎麼辦?那個袍子上綴著碩大的橘黃色釦子的小丑?如果——一隻手拍在班恩的肩膀上,他嚇得尖叫起來。 一陣笑聲。他轉過身,退了幾步,靠在路邊的柵欄L。亨利、貝爾茨還有維克多3人正站在他面前。 “嗨,肥豬。”亨利先開口。 “你們想幹什麼?”班思竭力掩飾自己的恐懼。 “我要揍扁你。”亨利說。他好像在極其冷靜嚴肅地思考,然後他的眼睛一亮。 “我要教訓教訓你,肥豬。你不會介意的。你不是喜歡學習新東西嗎?” 他伸手抓班恩。班恩一閃身躲了過去。 “抓住他,弟兄們。” 貝爾茨和維克多抓住他的胳膊。班恩尖叫起來,像個膽小軟弱的懦夫。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上帝,別讓我哭出來,別讓他們弄壞我的手錶。”班恩在心裡拼命地叫著。他不知道那樣撕來扯去會不會弄壞他的手錶,但是他肯定等他們收拾完他,他一定會哭。 “天啊,叫得像頭豬。”維克多說著,把他的手腕扭到背後。 “像極了。”貝爾茨哈哈大笑起來。 班恩左沖右撞。貝爾茨和維克多由他撞來撞去,然後不費吹灰之力,一把把他拽回來。 亨利一把扯過班恩的前襟,撩起來,露出班恩高高凸起的肚子。 “看看他的肚子!”亨利高聲叫道。 “上帝!” 維克多和貝爾茨笑著更響了。班恩急切地掃視四周,尋求幫助。 但是附近沒有一個人。身後的班倫低地只有蟋蟀和鷗鳥的鳴叫。 “你們最好住手!”他差不多是結結巴巴地說。 “你們最好!” “不然怎樣?”亨利問,似乎對他的話很感興趣。 “不然怎樣,肥豬?不然怎樣,嗯?” “哦,天啊,看這個活寶!”維克多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貝爾茨也跟著笑起來。亨利微微地笑了笑,還是很嚴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起來有點憂傷。這使班恩感到恐懼——那表情說明亨利不會接他一頓就善罷甘休的。 果然,亨利伸手從兜里掏出一把刀來。 班恩恐懼到極點。他一直徒然地掙扎著。他左右衝撞,又向前猛衝,差點就掙脫了維克多和貝爾茨。再來一次——他又向前猛衝。這時亨利跨步上前,使勁推了一把。班恩向後跌去。欄杆嘎吱嘎吱響。班恩感到身下的欄杆向後倒去。貝爾茨和維克多又捉住了他。 “抓住他,”亨利說,“聽見了嗎?” “當然,亨利。”貝爾茨的聲音透出些許不安。 “他跑不了。放心吧。” 亨利向前邁了一步,幾乎撞在班恩的肚子上。班恩驚恐地看著他,滿臉無助的淚水。亨利抽出刀來,又長又寬,上面刻著他的名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現在要考考你,”亨利還是若有所思地說,“開考了,肥豬,準備好。” 班恩哭了。他的心在胸口劇烈地跳動,鼻涕也流出來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散落在腳下。亨利踩住那本書,瞟了一眼,飛起一腳把書踢進了臭水溝。 “第一個問題,肥豬。期末考試的時候,有人說'讓我抄點兒',你怎麼回答?” “行!”班恩脫口而出。 “我應該說行!當然!沒問題!隨便抄!” 冰涼的刀尖抵著班恩的肚子。班恩不由得憋回肚子。霎時間,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亨利的嘴在動,可是班恩什麼也聽不到,只覺得整個世界在游啊……游啊…… “不能昏倒!”一個聲音驚慌失措地尖叫著。 “如果暈過去了,他會殺了你的。” 世界在他面前又變得清晰了。他看到貝爾茨和維克多不笑了。看上去很緊張……嚇壞了。見此情景,班恩一下子清醒過來。 “突然之間他們拿不准亨利會鬧出什麼事,造成什麼局面。事情正如你所想像的那麼可怕……甚至更糟糕。你必須想辦法。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緊張。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經瘋了。” “錯了,蠢豬。”亨利兇巴巴地說。 “要是有人說'讓我抄點',我他媽的才不讓他抄。明白嗎?” “明白,”班恩不停地抽泣,肚子一鼓一鼓的,“是的,我明白。” “好,那道答錯了。不過你還會犯更大的錯誤的。準備好了嗎?” “我……我準備好了。” 一輛車朝他們慢慢地駛過來。一對老夫婦筆直地坐在前排座位匕班恩看見那個老人回著看他。亨利靠近班恩,遮住那把刀。班恩感覺到刀頂在他的肚子上,還是那麼冰涼。 “快點兒,喊吧,”亨利說,“敢喊,我把你的腸子掏出來。” 車子開過去了,沿著堪薩斯大街慢慢地、平靜地移動著。 “好,蠢豬,現在問第二個問題。要是期末考試的時候我說'讓我抄點',你怎麼回答?” “行。我說不行。” 亨利笑了笑。 “很好。這次算你答對了,肥豬。現在問第三個問題:我怎麼能相信你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我不知道。”班恩的聲音很低。 亨利笑了。他容光煥發,看起來很英俊。 “我知道!”他說,好像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 “我知道,蠢豬!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胖肚子上。” 貝爾茨和維克多突然又笑起來。班恩也鬆了口氣,以為他們三個只不過嚇唬嚇唬他而已。可是亨利沒有笑。班恩一下明白了貝爾茨和維克多之所以笑是因為他們也鬆了口氣。在他們看來亨利不過是開個玩笑。然而亨利的確是認真的。 亨利的刀向上滑動。班恩的肚子上印出一道鮮紅的血痕。 “嗨!”維克多發出一聲驚叫。那聲音好像悶住了。吃了一驚,猛地咽了回去。 “抓住他!”亨利吼道。 “你們抓住他,聽到沒有?”那嚴肅、若有所思的神色從他臉L一掃而光,完全是一張猙獰的惡魔的臉孔。 “亨利不是真的想傷害他。”貝爾茨像女孩那樣尖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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