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莉回到父親身旁。她又哭了。
“出什麼事了,寶貝兒?”
“我弄到了錢。可是,它又跑了出來,爸爸,有個當兵的……我沒辦法。”
恐懼從安迪心中湧起。雖然頭部和頸後疼痛難忍感到了恐懼。 “是……是起火了嗎?恰莉?”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眼淚順著臉頰滾下。
“噢,上帝,”安迪低聲道,掙扎著站了起來。
恰莉再也堅持不住。她雙手摀著臉,無助地哭泣起來。
一群人聚集在女廁所門前。有一陣門曾被擠開過,可安迪什麼也看不見,現在他看見了。那兩個跑過去的保安正領著一個穿著軍裝,看上去很粗魯的年輕人朝治安辦公室走去。年輕人工在對他們破口大罵,滿口污言穢語,不堪入耳。他膝蓋以下的大部分軍褲已不見了,手裡拎著兩個正在滴水的黑傢伙,看樣子大概是他的鞋。三個人走進辦公室,門砰地一聲關上了。大廳裡響起一片興奮的嘈雜聲。
安迪坐了下來,將恰莉摟在懷中,他現在很難集中精力思考;思緒就像銀色的小魚在陣陣作痛的黑色海洋中左突右衝。但他必須堅持,要想逃離困境,他需要恰莉。
“他沒事,恰莉,他沒傷著。他被帶到治安辦公室去了,來。
告訴我出了什麼事? ”
恰莉漸漸平靜了些,透過漣漣的淚眼,向他講述了發生的事。她無意中聽到那個年輕人在打電話,就做了一些隨意的猜想,覺得他正在欺騙電話那端的女該。 “後來,我回來時看見了他,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事情就發生了。它一下子跑了出來。
我差點傷害了他,爸爸。差點把他傷得很厲害,我把他點著了! ”
“小聲點。”安迪說,“聽我說,恰莉。我覺得這是這幾天最讓人高興的事了。”
“是嗎?”恰莉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他。
“你說它從你體內跑了出來。”安迪掙扎著說,“它是跑了出來。但和以前不一樣。這次只出來了一點點,剛才確實很危險,親愛的,可是……你本來有可能點著他的臉或頭髮的。”
這念頭把她嚇得一哆嗦,安迪輕輕地把她的臉扳了過來。
“這是下意識的。它總是針對你不喜歡的什麼人。”他說,“但是你並不想傷害那個年輕人,恰莉。你……”安迪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只覺得頭痛陣陣,有一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講話。
恰莉仍能感覺到那個壞東西在她腦中狂奔亂跳,就像是個邪惡而愚蠢的小動物,想要鑽出來再做些什麼。如果你打算干點什麼——比如從電話亭裡拿錢——就得把它放出來……可它還會做別的事情,相當可怕的事情。
(就像那次在廚房裡,噢,對不起媽媽。)
你來不及把它收回,但現在不要緊了。現在她再也不願想它了,再也不願(繃帶,媽媽必須纏上繃帶,因為我弄傷了她)想它了。現在重要的是父親,他癱坐在椅子裡,臉上寫滿痛楚,面色慘白,眼睛血紅。
噢,爸爸,她想,如果可能我真想和你交換一下我們的能力。你很疼但你能控制它。我的能力比你大而且一點兒也不疼,但有時當我很害怕時——
“我弄到了錢。”她說,“我沒有打開所有的電話亭,因為袋子已經太沉了,我擔心它會漏。”她急切地看著他,“我們到哪兒去,爸爸?你得躺下休息。”
安迫把手伸進紙袋,慢慢地將一把把硬幣裝到自己夾克的口袋裡。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是頭,他只想再弄輛出租車進城去,注進看見的第一家旅館。但他很擔心,出租車會被跟踪,而且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一那輛綠色轎車裡的人仍在緊追著他們。
安迪竭力回憶著自己對奧爾巴尼飛機場所知道的情況,首先,這是奧爾巴尼縣飛機場,它不是在奧爾巴尼市內而是在康勒尼鎮。震顫派(美國新教一派別)地區——以前他祖父不是告訴他這裡是震顫派地區嗎?這些人現在還在嗎?高速公路的情況怎樣呢?收稅公路呢?答案終於出現了:有一條路,叫什麼大道來著?北人道還是南大道?
安迪睜開眼,看著恰莉。 “你還能走路嗎,親愛的?大概兩英里·當然。”她睡過一覺,精神相對好些,“你行嗎?”
問題就在這兒。他也不知道。 “我會盡力的。”他說,“我想我們應該走到大路上去,然後找輛車坐,親愛的。”
“搭便車?她問。
安迪點點頭。 “跟踪一個搭車的人可不那麼容易,恰莉。如果幸運的話,我們早晨就可以到布法羅市了。”但是如果不走運的話,就會一直站在叉道上朝過往車輛不停地招手,直到那輛綠色轎車開過來。
只要你覺得可以就行。 ”恰莉憂心忡忡他說。
“來吧。”他說,“幫我一把。”
當他站起來時,一陣巨痛暮然襲來。他晃了晃,閉上了眼睛。當地再次睜開眼時,人們看上去都那麼不真實,顏色也顯得大耀眼了。一個女人從旁邊走過,高跟鞋踩在機場地板磚上噠噠作響,像有人在用力摔打地下室的大門。
“爸爸,你真覺得可以嗎?恰莉的聲音微弱而充滿驚恐。
恰莉,只有恰莉看上去一切正常。
“我覺得我行。”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離開大廳,走的不是進來的那扇門。那個曾看見他們進來的搬運工正忙著從一輛汽車的行李箱中往下卸皮箱。他沒有看見他門出去。
“走哪條路呢,爸爸?恰莉問。
他朝兩邊望望,看見了下邊朝集散站大樓右側拐去的北大道。可問題是怎麼過去呢:到處是通道——過街橋,地下道;到處是路標——禁止右轉,停車,靠左行,禁止停車。在凌晨的夜幕中,交通信號像不安分的精靈上下飛舞,閃爍不停。
“我想是這條。”他說,他們沿著一條掛滿“只准裝卸'牌子的小路走過集散站大樓。一輛銀色的奔馳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頭上那盞鈉燈在車身上的反光使安迫不禁哆嗦了一下。
恰莉詢問地看著他。
安迪點點頭。 “盡量靠邊走。你冷嗎?”
“不冷,爸爸。”
“感謝上帝,今天晚上很暖和。你媽媽會——”
他的嘴猛地閉上了。
兩個人漸漸隱沒在黑暗中,高大,寬肩的男人;穿著綠衣幻褲的小女孩拉著他的手,幾乎像是在引導著他。
大約十五分鐘後,那輛綠色轎車出現了,它停在黃色人廳道旁:兩個男人走了出來,他們就是在曼哈頓追趕安迪和恰莉一直到出租車上的那兩個人,司機門坐在方向盤後。
一個機場警察走了上去,“這裡不能停車,先生。”他說:
“請把車——一”'我可以。 ”司機說著把他的證件出示給警察,警察看看證又看看司機,然後再次低頭端詳著證件上的照片。
'噢。 ”他說道,“對不起,先生。有什麼事?我們可以知道嗎? ”
“與機場安全無關。”司機說,“不過也許你能幫上忙,你今晚見過這兩個人嗎?”他先遞給機場警察一張安迪的照片,然後是恰莉的一張很模糊的照片,照片上她的頭髮比現在長,編成兩條小辮子,那時她母親還活著,“那女孩現在比照片上大一歲多。”司機說,“頭髮也短了些,大概到肩膀。”
警察翻來覆去仔細地查看著兩張照片。 “我想我看到過這個女孩。”他說, “黃頭髮,是不是?從照片上看不出來。”
“不錯,黃頭髮。”
“那男人是她父親”“俗話說得好,不問問題就不會有人告訴你假話。”
警察突然對這個坐在這輛不倫不類的轎車裡面無表情的年輕人產生了一陣反感。他以前曾和聯邦調查局。中央情報局,還有那個叫作“伊塔”的組織打過交道。他們的特工全都是這副嘴臉:狗仗人勢,傲慢無理,狂妄自大。他們以為穿著藍制服的都是些小警察,可五年前這裡發生劫機事件時,抓住那個渾身裝滿手榴彈的動機犯的正是這些小警察們,而又是在你們這些“真正的”警察看押下,那劫機犯割斷了自己的頸動脈,一命鳴呼了。
幹的好啊,夥討。
“是這樣先生,我問這人是不是她父親,是想看看兩者之間有什麼相似之處,從照片上很難看得出來。”
“他們有點像。頭髮顏色不一樣。”
這我自己看得出來,混蛋,警察心裡暗自罵道。 “我見過這兩個人。”他對綠轎車的司機說,“他很魁梧,比照片顯得更高大。看上去像是病了。”
“是嗎、司機顯得很興奮。
“今晚我們很忙。還有個笨蛋把自己的鞋給點著了。”
司機在方向盤後霍地挺直了身子:“你說什麼?”
警察點點頭,很得意自己撕下了這司機一副不耐其煩的假面具,可如果司機告訴他他將在“伊塔”曼哈頓的辦公室裡受到盤問的話,他可就高興不起來了。而且埃迪·戴爾戈多沒準會把他給揍扁,因為休假期間他在紐約並沒能逛單身漢酒吧;相反,大部分時間他都處於一種藥物麻醉的狀態中,一遍又一遍地描述著他鞋子突然變熱前後的情況。
從轎車上下來的那兩個人正在和機場工作人員談話。其中一個找到了那個曾看見安迪和恰莉走下出租車。走進大廳的機場搬運工。
“是的,我看見過他們。我覺得這真是罪過,一個男人喝得爛醉如泥,讓一個小女孩那麼晚還呆在外面。”
“也許他們是要坐飛機。”一個人猜測道。
“也許是吧。”搬運工贊同道,“不知道那女孩的媽媽會怎樣想。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這事。”
“我想她不知道。”那個穿著深藍色波特尼500高級毛料西裝的男人萬分誠懇他說,“你沒看見他們離開?”
“沒有,先生。就我所知,他們還在附近。當然除非他們的飛機起飛了。”
這兩個人在大廳,登機處迅速轉了一圈,不停地將手中的證件出示給機場的保安警察。最後兩人在聯合航空公司的售票處碰頭了。
“一無所獲。”第一個人說。
“你認為他們上飛機了嗎”第二個人問。他就是那個穿著波特尼500高級西裝的人。
“我覺得那混蛋最多只有五十塊錢,也許還少得多。”
“最好查一查。”
“對。不過得快點。”
聯合航空公司,阿勒格尼,美國布蘭尼夫航空公司,通勤航班,都查過了。並沒有一個看上去有病,肩膀寬寬的男人買過機票。不過,奧爾巴尼航空公司的行李管理員說他曾見過一個穿著綠衣紅褲,有著漂亮的齊肩金發的女孩。
兩人在電視椅旁再次碰頭。不久前安迪和恰莉就坐在這裡。
第一個人問,“你認為怎樣?”
穿著波特尼500西裝的特工看上去很興奮。 ”我想我們應該包圍搜索這一地區。” 他說,“他們是徒步離開的。”
兩人幾乎一溜小跑地走回汽車。
安迪和恰莉沿著機場叉道柔軟的路肩在黑暗中走著。偶爾有一輛汽車從他們身旁飛快地駛過,將近一點鐘了。他們已經走了一英里;在集散站,那兩個人已和他們車上的同夥會合。安迪和恰莉現在是平行於北大道向前走著。在他們的右下方伸展著被鈉燈耀眼燈光照射著的北大道。也許可以爬下路基設法攔下一輛車;但如果碰上一個警察,那他們逃跑僅存的一線希望也就全破滅了。不知還要走多久才會碰上一條下去的坡道,安迪這樣想著。腳步每次落下都會在他腦中產生一陣疼痛。
“爸爸?你還行嗎?”
“到現在為止,還可以。”他答道,可實際上情況並不太妙。
他並不是在自欺欺人,也不是想騙恰莉。
“還要走多遠?”
“你累了嗎?”
“還沒有……可是爸爸……
安迪停下腳步,低頭嚴肅地看著她:“怎麼回事,恰莉?”
“我覺得那些壞蛋又追上來了。”她低聲道。
“好吧。”他說,“我門最好是抄個近道,親愛的,你能爬下去嗎?別摔了。”
她看看斜坡,上面長滿十一月份的枯草。
“我想行吧。”她遲疑地說。
他翻過保護網,然後幫恰莉爬了過來,有些時候,在極度的疼痛和壓力下,他的思緒就會逃離眼前的壓力,飄向過去。過去,他們曾擁有過美好的時光;可後來陰影開始悄悄籠罩他們的生活——開始是他和維奇,然後是他們三個,一步一步像月食一樣無情地吞噬著他們的歡樂。過去一“爸爸!”恰莉一聲驚叫,她滑倒了。十一月的干草很滑,非常危險,安迪想抓住她的手,可沒能抓住,自己也失去廠平衡。
當他摔倒在地上時,頭部的巨痛使他失聲叫了出來,他和恰莉順著路基朝北大道滾落下去。大道上汽車飛駛而過。如果他倆有誰滾到路面上,要想剎車是來不及的。
那個教授助手在安迪肘部上方的胳膊上綁了一圈止血帶,對他說:“請握拳。” 安迪握起拳頭,血管明顯隆起。他轉開臉去,覺得有點噁心。
維奇·湯林遜躺在他旁邊的床上,穿著一件無袖白襯衫和一條灰色長褲,她朝安迪緊張地笑笑,他再次想到,她的褐色頭髮可真美,與她清澈的藍眼睛正相配…… 這時胳膊上傳來一陣尖利的疼痛,然後是沉悶熱辣辣的感覺。
“好,完了。”教授助手安撫他說。
“你也完了。”安迪說,他可感覺不怎麼樣。
他們是在賈森·吉爾內大廳樓上的70房間裡,屋子裡擺著學校醫院提供的十二張床,十二個自願者躺在床上,頭下墊著軟軟的忱頭,等著掙他們的二百美元,瓦里斯大夫並沒有給這些人做靜脈注射,而是臉上掛著冰冷的微笑在病床間走來走去,和每個人都說句活,我門現在隨時都可能萎縮,安迪有點神經過敏地想他們集合時,瓦里斯曾作了一個簡短的發言,發言的內容概括起來大致如下:不要害怕、你們是在現代科學溫暖的懷抱中。
安迪對現代科學並無多大信心,現代科學不僅發現了索爾克氏疫苗,還給世界帶來了氫彈,膠化汽油和激光槍。
那個教授助手正在安迪胳膊上做著記號。
瓦里斯說過注射液濃度是百分之五……他把它叫作D5W溶劑,胳膊上記號的下方是一個小小突起,如果安迪要注射命運六號,藥液就從這裡註射,如果他在對照組裡,那注射的將是普通生理鹽水,不是天堂便是地獄。
他再次朝維奇望去:“你怎麼樣,親愛的?”
“還好。”
這時瓦里斯來了,他站在他們中間,先看看維奇,再看看安迪。
“有一點兒疼,是嗎?”他說話不帶任何口音,但他的說話方式讓安迪覺得這是一個外國人在說英語。
“緊張。”維奇說,“有點緊張。”
“是嗎?會過去的。”他低頭看著安迪,慈祥地微笑著,白大褂使他看上去非常高大、可他的眼鏡又顯得很小。滑稽的對比。
安迪問:“什麼時候我們開始萎縮?”
瓦里斯仍然微笑著,“你覺得自己會萎縮嗎?”
“是,是的。”安迪咧嘴傻樂著說,有什麼事不對頭。上帝,他忽然覺得有些飄飄然,頭開始發暈。
“一切都會好的。”瓦里斯說著,笑得更燦爛了。他向前走去,安迫開心地想:像個騎馬的小丑,他扭頭看看維奇,她的頭髮真有光澤!使他有點荒唐地想到了燃燒著的紅銅。
他出聲地笑了。
實驗員好像知道安迪腦子裡的念頭,也微笑了。她走過來在安迪的胳膊又注射了一些藥液,然後慢慢走開了。安迪現在有勇氣正視這條胳膊了。他已不再害怕。我是棵松樹,他想著。看看我美麗的松針,他又樂了。
維奇正在朝他微笑,上帝,她可真迷人,安迪想告訴她,她非常漂亮,她的頭髮就像著了火的銅。
“謝謝。”她說,“真是絕妙的讚譽之辭。”她真這樣說了嗎?
還是他的想像?
安迪努力掙扎著抓住自己最後的思緒,說:“維奇,我想我注射的是蒸餾水。”
她安詳地說:“我也是。”
“很走運,是不是?”
“是的。”她夢吃般說。
不知什麼地方有人在大喊大叫。聽不太清的歇斯底里。聲音有趣地升上爬下。似乎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安迪轉過頭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真有意思。一切都變得很有意思。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在緩緩移動。緩動。學校那個先鋒派影評家在他的文章裡總是把這叫作緩動:影片中,安東尼奧尼通過自己的緩動步伐,取得了極其出色的演出效果。多麼聰慧。有意思的詞,像一條蛇從冰箱中滑出:緩動。
幾個助手慢鏡頭般奔向放在70房間黑板旁邊的一張床。躺在床上的那個年輕人似乎正用手在眼睛上乾什麼,沒錯,他確實是在祈騰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把手指插入了眼眶,似乎想把眼球摳出來。他的兩手像利爪一樣摳著,鮮血從他眼眶中緩緩噴湧而出;針頭從他胳膊上緩緩地飛出;瓦里斯緩緩地向他跑去,安迫恍忽地想,床上那人的眼睛就像壓爛了的雞蛋。是的,太像了。
白大褂們雲集在那張床周圍,將它遮得密不透風,他已看不見那個年輕人。在那張床後面,掛著一張圖,上面畫的是人腦結構圖。於是安迪興致勃勃地欣賞著這張圖。
突然一隻血淋淋的手從一群白大褂中伸出,五指淋漓流淌著人眼中的組織和液體,像一隻快要溺死人的手,這隻手打在張人腦結構圖上,留下一個碩大的逗號形的血污,那隻圖唰地聲捲了起來。
那張床被抬了起來,他還是看不見那個把眼睛挖出來的學生),並迅速抬出了房間。
幾分鐘(幾個小時?幾天?或是幾年?)之後,一個助手來到安迪的床前,檢查了一下滴注器,然後又給他注射了一些命運6號。
“感覺怎麼樣,伙計?教授助手問道。不,他不是什麼助手,他連學生都不是。首先,這人看上去已大約三十五歲,對一個研究生來說太老了些。其次,這人是“伊塔”的僱員。安迪突然知道了。雖然很荒唐,可他知道這人就是“伊塔”的僱員:他叫……
安迪努力思索著,啊想起來了。他叫拉爾夫·巴克斯待。
安迪笑了。拉爾夫·巴克斯特,一樁好買賣。
“我感覺不錯。”他說,“那個人怎麼了?”
“哪個人,安迪。”
“那個把眼睛摳出來的,”安迪平靜地說。
拉爾夫,巴克斯特笑了,他拍拍安迪的手:“可愛的幻覺,是不是,伙計?”
“不,是真的。”維奇說,“我也看見了。”
“你以為你看見了。”冒牌助手說,“你們產生了同樣的幻覺?
剛才黑板那邊有個人發生了肌反應……就像肌肉痙孿,沒人摳出了眼睛,沒人流血。 ”
他打算走開。
安迪說:“伙計,事先不商定是不可能產生同樣幻覺的。”他覺得自己聰明極了,這邏輯絕對無法辯駁,看拉爾夫·巴克斯特還有什麼可說的。
拉爾夫回頭笑著,毫不畏縮地說:“服下這種藥,是非常可能的。我馬上就回來,可以嗎?”
“好吧,拉爾夫,”安迪答道。
拉爾夫怔了一下,朝安迪的床走來,慢鏡頭般緩緩地走來。
他低頭若有所思地看著安迪,安迪還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一個傻呵呵的,因為用藥產生的笑臉。我可逮著你了,拉爾夫老伙計:
突然間,有關拉爾夫的情況如潮水般湧進安迪的大腦:他三十五歲,已為“伊塔”工作了六年,在這之前他為聯邦調查局工作過兩年,他曾一一一他曾在工作中殺過4個人,三個男人一個婦女。而且在那女人死後他曾姦屍,她是美聯社特約記者,很了解一一這一部分情況不很清晰,不過這無關緊要。忽然,安迪不想再知道什麼了,笑容漸漸從他臉上退去,拉爾夫,巴克斯特仍低頭注視著他,以前兩次服用LS D而產生的那種妄想症再次抓往了安迪……可這次更強烈,更可怕。他絲毫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知道拉爾夫的情況——怎麼會知道他的名字——但如果他告訴拉爾夫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那他非常擔心自己也會像那個把眼睛挖出來的學生一樣,迅捷地從賈森·吉爾內大樓的70房間消失,也許這一切真的只是幻覺;現在看起來它們是那麼的不真實。
拉爾夫仍在盯著他,漸漸地,他的面色柔和起來,”明白了嗎“他柔聲說, “服用命運六號以後,什麼可笑的事都可能發生。”
他走開了:安迪長長地舒了口氣。他回頭看看維奇,維奇也正在望著他,睜得大大的雙眼充滿恐懼。她在體驗我的感覺,安迫想道:就像無線電波,不要著急!不管這是什麼見鬼的藥品。
別忘了她會產生幻覺!
他朝維奇笑笑,過了一會兒她也猶猶豫豫地笑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不知道,也許什麼事也沒有。
(可我們沒有交談——她的嘴唇沒有動。)
(沒說話嗎?)(維奇?是你嗎?)(是心靈感應嗎,安迪?是嗎)他不知道。但這確實很奇怪,安迪合上了雙眼。
那些人真的是教授的助手嗎、她困惑地問道,他們看上去都不一樣:是因為這藥嗎?安迪?我不知道,他答道,仍然閉著眼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那個學生出什麼事了,他們抬走的那個?安迪再次睜開眼看著維奇,可她搖搖頭說記不清了。安迪驚奇而沮喪地發現他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像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是肌肉痙攣嗎?抽筋了,就這麼回事。他——
把自己的眼挖了出來。
可是這又怎麼樣呢?
伸出一群白大褂的血淋淋的手。一個即將溺斃人的手。
可這是久遠年代以前的事了。就像發生在十二世紀。
血淋淋的手,打在圖上。圖唰地一聲捲起。
不如往思緒飄浮,維奇看上去又心事重重了。
忽然,屋頂上的喇叭里傳來一陣樂曲;美妙的樂曲……比想著肌肉痙攣和挖出的眼珠舒服多了,音樂輕柔而莊嚴。聽了好一會兒,安迪認為(證求了維奇的意見之後)這是拉克馬已若夫。
從此,每當他聽到拉克馬尼若夫,飄忽,夢幻般的回憶就會把他帶到賈森·吉爾內大廳70房間無窮無盡的等待中去。
有多少記憶是真實的?又有多少是幻覺?十二年中時斷時續的思考並沒有回答安迪·麥克吉的疑問。有時只記得好像有一陣無形的風吹過屋子,裡邊的東西都飛了起來——紙杯,毛巾,血壓計。大堆的鉛筆和鋼筆,又有時,在這之後(也許是在這多久以前?時序似乎已不復存在),一個被試學生突然抽筋,然後又心髒病發作——或者說是看上去如此,屋子裡一片混亂,人們拼命想通過人工呼吸把他救活,接著是進行胸腔注射,最後又搬來了一台轟鳴的機器,上面用很粗的電線連著兩個黑色小碗。
安迫似乎記得一個冒牌的助手大喊著:“電擊心臟!電擊心臟!嗅,把它們給我,你這笨蛋!”
又有時,他似乎正在睡覺,半睡半醒之間時而清醒,時而迷糊,他和維奇聊著天,談論著彼此的情況,安迪告訴她他母親死於一場車禍;第二年他和姨媽住在一起、心中充滿對母親的懷念。維奇告訴他,在她七歲時,一個十幾歲的臨時保姆強奸了她;所以現在她對做愛總是萬分恐懼,尤其害怕自己性冷淡;這是迫使她和男友分手的最主要原因。他總是……強迫她。
他們傾心交談;通常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識許多年後才會進行這樣的談話— —也許永遠不會,即使是已結婚凡十年的夫妻。
但他門真的說話了嗎?
安迪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
時光曾在那時凝聚不動,但它後來還是飛逝而去了。
他逐漸從昏睡中醒了過來,拉克馬尼若夫已經消失了。他剛才真的聽到這曲子了嗎?維奇躺在他旁邊的那張床上,睡得正香,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個做睡前禱告時墜入夢鄉的孩子安迪注視著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己愛上了她,深深地,全身心地愛上了她。
片刻之後,他環視四周。有幾張床上已空無一人,屋子里大概還剩下五名被試者,有幾個正在昏睡,一個被試者坐在床上,一位教授助手——貨真價實,大約二十五歲的助手——正在向他提問,並在寫字板上做著記錄,這個被試者很顯然說了句荒唐的話,因為兩人都笑了——是那種在你意識到身旁有人睡覺時而上出的低沉的笑聲。
安迪坐起身,上下查看了一下自己,感覺不錯,他試著笑了笑——很正常,全身肌肉放鬆,充滿活力,各種感覺變得極其敏銳而又率真。他記得當他還是個孩子時曾有過這種感覺:星期六早晨醒來,想著停在車庫裡的自行車,想著自己可以縱情騎車馳騁的整個週末。
“一個教授助手走過來問道:“感覺如何,安迪、”安迪看著他。這是最早給他注射的那個人——什麼時候的事了?一年前?他摸摸臉頰,聽到了胡茬的嘶啦聲, “我覺得自己像瑞普·範。溫可(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同名小說的主人公,在山中一睡十八年)似的。 ”他說。
助手笑了:“只過了48小時,不是20年,你到底感覺如何?”
“正常?”
“是的,正常,不管你這正常意味著什麼。拉爾夫在哪兒?”
“拉爾夫?助手揚起了眉毛。
“是的。拉爾夫·巴克斯特,大約三十五歲,高個兒,淺黃頭髮。
助手笑了:“你是做夢看見他的。”
安迪疑惑地看著他:“我什麼?”
“你是做夢看見他的,是幻覺,就我所知,和命運六號試驗有關的唯一一個拉爾夫是達頓藥劑師協會的代表,叫拉爾夫·斯登海姆,他大概已經五十五歲了。”
安迪默默無語地盯著這個助手看了好半天,拉爾夫是個幻影?或許是的,完全像是服用毒品後產生的幻覺;安迪似乎記得自己曾認為拉爾夫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秘密特工,他微微笑了,那個助手也笑了,這笑容來得太快了,安迪想,難道這也是幻覺嗎?就算是吧安迪中途醒來時看見的那個坐在床上說話的學生正被人護送著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從一個紙杯裡喝著橙汁。
安迪警覺地問道:“沒人受傷吧?”
“受傷?”
“嗯——沒人發生痙攣,或……”
那助手俯下身,看上去憂心沖沖:“餵,安迪,我希望你可不要在校園裡散佈這樣的言論。這會毀了瓦里斯博士的研究項目的,下學期我們還有命運七號。而且……”
“到底出了什麼事?”
“有個學生產生了肌肉反應,不嚴重但是很痛苦,”助手說,“只持續了不到十五分鐘,沒造成任何傷害。可現在全國都籠罩著一種政治迫害的氣氛,停止徵兵,撤消後備軍官訓練隊,禁止道爾比學公司招收新人因為他們製造膠化汽油……事情做過頭了。而我卻認為這是很重要的研究項日。”
“那個學生是誰?”
“你知道我個能告訴你。我要說的是請你記住,你現在處於輕微的致幻作用控制下。不要把服藥後產生的幻覺和現實相混淆,然後四處傳播。”
“你們能允許我那樣做嗎?”安迪問。
助手看上去很困惑,“我們怎麼能阻止你呢?大學裡所有實驗項目的命運都掌握在自願參加者手裡。我們不能指望區區二百美元就讓你簽一份保證書,是不是?”
安迪鬆了口氣。如果這人是在撒謊,那他幹得可就大高明了。那麼剛才確實是一些幻覺了,在他旁邊的床上、維奇也開始醒了過來。
“現在怎麼樣?”助手笑著間道,“我覺得本來應該是我提問呀。
於是他開始提問,當安迪回答完這些問題時,維奇已經完全清醒了,她看上去安詳而容光煥發,她朝安迪微笑著,那些問題非常詳細,有許多是安迪自己也想提出的。
那他為什麼覺得這些人都是在演戲呢?
當天晚上,安迪和維奇坐在聯合大摟一個小廳的長椅上討論著兩人產生的幻覺。
她絲毫不記得最令他不安的事:那血淋淋的手在一群白大褂頭上無力地揮舞,打在牆上的圖上,然後不見了。而安迪時她記得最真切的事也沒有絲毫印象:一個留著金黃色長發的男人在她床邊與她的視線齊平的地方支起了一張著疊桌於;他把一排碩大的多米諾骨牌放在桌上對她說:“推倒它們,維奇,把它們全推倒。”她順從地抬起手想把它們推倒,可那人輕輕地但又堅定地把她的手按回胸前:“你不需要用手,維奇。”他說,“推倒它們。”於是她就看著那些多米諾骨牌。它們真的倒下了,一個接一個。一共大約十二個。
“這讓我覺得很累。”她對安迪說,臉上掛著她那獨特的一邊嘴角向上的微笑, “而且我覺得我還和他談起了越南戰爭。所以我對他說:'是的,這就是證明,如果南越完了,他們就全完了。'他笑了,拍著我的手說:'幹嗎不睡一會兒,維奇?你一定累了。'於是我就睡著了。”說到這兒,她搖搖頭,“可現在這一切看起來都不像是真的,我想這一定全是我的想像,或者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實驗後產生的幻覺,你不記得看見過他嗎?高個兒,齊肩的金發,下巴這兒有一道傷疤。
安迪搖搖頭。
“可我還是不明白我們怎麼會產生同樣的幻覺。”他說,“除非他們發明了一種藥品,不僅能夠產生幻覺而且能夠使人的感覺更加敏銳。”他聳聳肩,然後咧嘴樂了。
“會不會是我們談論過那些幻覺,可後來又忘記我們曾經談論過?維奇問。
他承認這很有可能,但他仍對整個經歷感到不安。就像人們所說服用致幻劑引起的不適一樣。
安迪鼓起勇氣對維奇說:“我惟一確定的事就是我好像愛上你了,維奇。”
她不安地笑笑,在他的嘴角上親吻了一下:“這真好,安迪,但是——”“但是你有點怕我。也許是怕所有男人。”
“也許是的。”她說。
“我只是想讓你給我一次機會。”
“我會給你機會的。”她說,“我喜歡你,安迪。非常喜歡。
可別忘了我很害怕。有時我會……非常害怕。 ”她想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結果卻戰栗了。
“我會記住的。”安迪說著將她摟入懷中親吻起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報他以回吻,雙手緊緊握著安迪的手。
“爸爸!”恰莉尖叫著。
安迪只覺眼前大旋地轉,鈉燈照耀著的北大道在他身下,而地面卻在他頭上,五臟六腑幾乎顛盪出來,接著他坐了起來,像個坐滑梯的小孩一洋順著路基下半部分往下滑去,恰莉在他前面無助地翻滾著,翻滾著。
噢不,她會一直衝到車流中去的——
“恰莉!”他不頤自己的頭痛和嗓子痛大聲嘶叫著,“當心!”
她一直滾到路基底部,蜷縮在旁邊的小道上.一輛過路汽車的刺眼燈光掃過恰莉——她在哭,轉眼間安迪“彭地一聲落在她身邊,疼痛順著脊梁湧向頭部:眼前景物狂飛亂舞一陣,才漸漸平定下來。
恰莉坐在地上,把頭深埋在兩臂間“恰莉。”他碰碰她的胳膊,“沒事了,親愛的。”
“我真希望自己剛才就滾到汽車前面!”她大聲哭叫著,聲音絕望充滿對自己的厭惡。這使安迪一陣心痛,“這是我活該!誰讓我把那個人給點著了呢!”
“噓。”安迪說,”恰莉,你不用再去想那件事了。”
他摟住女兒。汽車從他們身旁飛馳而過。其中任何一輛都可能是警車,那他們的逃亡也就結束了。現在這看起來幾乎已是一種解脫。
她的嗚咽聲逐漸平息下去。安迪意識到她的絕望有一部分是因為疲憊。也正是疲憊使他剛才疼得叫出了聲,將不堪回首的往事帶到眼前。要是能找個地方躺下— —
“你能站起來嗎?恰莉?”
她慢慢站起身,擦去殘留的淚痕。黑暗中她的臉看上去像個蒼白的小月亮。端詳著她的臉,一陣負疚感湧上安迪心頭。她現在本該舒適地躺在一所貸款即將付清的房子裡;一隻胳膊下壓著一隻玩具熊,準備第二大早上就要去上學,為上帝。為祖國。為二年級而奮鬥。然而現在她卻是在凌晨一點十五分站在紐約州的一條大路上,正在逃亡途中,心中滿懷負罪感,只因為她從父母身上繼承了一些東西——一些她自己無法拒絕的東西,就像她無法拒絕那雙坦誠的藍眼睛,你怎麼對一個六歲的小女孩解釋呢?
爸爸,媽媽那時需要二百美元,那些人告訴他們不會有什麼事,可他們撒了謊——這樣說行嗎?
“我們得搭一輛車。”安迪說著把手搭在恰莉肩上,他不知道這是為了撫慰她還是為了使自己不至摔倒,“找一家酒店或者汽車旅館先睡一覺,然後再想想下一步怎麼辦。你覺得可以嗎?”
恰莉沒精打采地點點頭。
“那就這樣吧。”他說著開始伸手攔車,汽車飛馳而過,對他們毫不理會,不到兩英里以外的地方,那輛綠色轎車已經再次上路。安迪對此毫無所知,他倍受折磨的思緒已飄向他和維奇在聯合大樓那晚的約會,她那時在學校往宿,安迪把她送回宿舍,在大門外的樓梯上再次吻了她的雙唇;而她,仍是個處女的她,遲疑地用雙臂摟著他的脖子。他們還年輕,上帝,他們那時還年輕汽車呼嘯而過,恰莉的頭髮在汽車過後掀起的氣流中上下飄飛。
在十二年後,安迪又記起了那晚發生的其它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