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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1

死亡區域 斯蒂芬·金 14803 2018-03-12
從醫院到醫院,約翰尼濛濛朧朧地想,離開醫院上魏澤克的車之前,他吃了一小片藍色鎮靜劑,有點兒迷糊。從醫院到醫院,從個人到個人,從辦公室到辦公室。 他暗地裡很喜歡這次旅行——這是差不多五年來他第一次離開醫院。夜晚,很清爽,銀河橫貫天空,當他們一路南下時,半個月亮在樹梢伴隨著他們。汽車在寂靜中低低地發出聲響。海頓的樂曲輕輕地從車上的立體聲錄音機中傳來。 坐著一輛急救車來到一家醫院,坐著一輛卡迪拉克車去另一家醫院,他想。他不讓這個念頭折磨自己。能沿著公路飛駛就夠了,暫且不用想他母親,想他的特異功能和那些窺探他靈魂的人,魏澤克不說話,偶爾跟著樂曲哼幾下。 約翰尼看著星星,看著寂靜無人的公路,這公路在他們面前不停地伸展著。在奧古斯塔,他們經過一個收費站,魏澤克交了一次錢。然後他們又繼續行駛——加德納-薩巴圖斯-利維斯通。

五年了,比某些被判刑的殺人犯在監獄中度過的日子還長。 他睡著了。 做夢。 “約翰尼,”他的母親在夢中說……“約翰尼,讓我更好些,讓我更富有些。”她衣衫檻縷,在地上向他爬來。她臉色蒼白,血從她膝蓋涔出,白色的寄生蟲災她稀疏的頭髮上蠕動,她向他伸出顫抖的手。 “上帝賦予你力量,”她說,“這是很大的責任,約翰尼。很大的信任。你應該無愧幹此。” 他拉住她的手,緊緊握著,說:“魔鬼們,離開這個女人。” 她站了起來。 “痊癒了!”她喊道,聲音中充滿了奇怪而可怕的勝利感,“痊癒了!我的兒子治癒了我!他將完成偉大的事業!” 他試圖爭辯說,他不想做偉大的事業,不想治療誰,也不想預測未來或發現那些失去的東西。他想告訴她,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接著她從他身邊走過,沿著鋪著石子的路走下去,她的姿勢既敬畏謙卑,又傲慢無禮,她的聲音像小號一樣響著:“得救了!救世主!得救了!救世主!”

他驚恐地看到,有幾千,也許有幾百萬人跟在她身後,所有這些人要么是殘廢了,要么處於恐懼中,那個肥胖的女記者也在那裡,想知道1976年誰是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有一個瞎眼的農民拿著他兒子的一張照片,一個穿著空軍制服的微笑的年輕人,這年輕人1972年在河內上空失踪,他想知道他的兒子是死了還是活著;一個長得很像莎拉的年輕婦女臉上掛著淚水,舉著一個腦積水的嬰兒,嬰兒頭上青筋畢露,像未日審判書;一個老人因為關節炎手指粗得像棍子一樣;還有其他人。他們排了幾英里長,耐心地等著,他們那種迫切的需要會殺了他的。 “得救了!”她母親的聲音令人信服地傳來,“救世主!得救了!得救了!” 他試圖告訴他們,他不會治療也不能拯救,但在他張口否認前,第一個人把手放在他身上,使勁搖他。

真有人在搖他,魏澤克的手握著他的手臂。淡桔紅色光充滿了汽車,把車內變得和白天一樣——這是一種惡夢似的光,把山姆和氣的臉變成了一個惡魔的面孔。有那麼一瞬,他以為惡夢會繼續下去,然後看到那來自停車場的燈光。顯然,在他昏迷期間,他們把白色的燈換成了那種古怪的桔紅色,照在皮膚上像胭脂。 “我們在哪兒?”他聲音沙啞地問。 “醫院,”山姆說,“坎布蘭德總院。” “噢,太好了。” 他坐起來。 ,夢似乎片片斷斷地從他腦中滑落,但仍有些碎片留在那裡。 “你準備好進去了嗎?” “好了。”約翰尼說。 他們穿過停車場,蟋蟀在草叢中輕聲叫著,螢火蟲劃破黑暗;他腦中仍殘留著他母親的形像,但已不妨礙他欣賞黑夜芬芳的氣味和吹在皮膚上的微風。他享受著黑夜的健康氣息,並感覺到這健康氣息進入他的體內,在目前的情況下,這種感覺顯得幾乎有些褻讀一但僅僅是幾乎而已。這種感覺不肯離去。

赫伯來到走廊迎接他們,約翰尼看到他父親穿著舊褲子,腳上沒穿沫子,穿著睡覺時的襯衫。這告訴了約翰尼當時是多麼倉猝,說明了許多他不想知道的東西。 “兒子。”赫伯說,不知怎麼搞的,他看上去矮了點兒。他想再說什麼,卻做不到。約翰尼抱住他,赫伯突然哭起來。他趴在約翰尼胸前哭泣。 “爸爸,”他說,“一切都會好的,爸爸,一切都會好的。” 他父親雙手搭在約翰尼肩上哭著。魏澤克轉過身,開始打量牆上的圖畫,那是當地美術家們畫的水彩畫。 赫伯開始控制住自己。他用手擦擦眼睛,說:,'瞧,我還穿著睡覺時的上衣。救護車趕來之前我有時間換衣服,但我根本沒想到。我一定是老糊塗了。 ” “不,你沒有。”

“嗯,”他聳聳肩:“你的醫生朋友帶你來的?你太好了,魏澤克醫生。” 山姆聳聳肩:“沒什麼。” 約翰尼和父親走向等候室,坐了下來:“爸爸,她……” “她快不行了,”赫伯說,現在似乎冷靜些了“還有知覺。但快不行了。她一直在問你,約翰尼。我想她在等你。” “是我的錯,”約翰尼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耳朵上的疼痛讓他吃了一驚,他驚訝地盯著他父親。赫伯揪住他的耳朵,在使勁擰。他父親剛才還在他的懷裡哭,現在角色一下子變換過來了。以前,只有當他犯了最嚴重的錯誤時,赫伯才會擰他的耳朵。約翰尼從十三歲起,就再也沒被擰過耳朵,那次他擺弄他們家舊汽車時,不慎踩了汽車的離合器,汽車從坡上轟隆隆開下來撞進他們家後院的棚子。

“再不許這麼說。”赫伯說。 “哎呀!爸爸!” 赫伯放開了手,嘴角下有一絲微笑:“忘了擰耳朵的事了?你以為我也忘了,沒有,約翰尼。” 約翰尼盯著他父親,仍然很震驚。 “別再責備你自己了。” “但她在看那該死的……” “新聞,對。她極度興奮,陷入迷狂之中……然後她就躺在地板上,她可憐的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條出水的魚。”赫伯湊到他兒子跟前,“醫生沒有告訴我結果,但他問我她有沒有什麼過激行為,我沒告訴他真話。她自己犯了罪,約翰尼。她以為自己知道上帝的意志。所以你不要因為她的錯誤而責怪自己。”他眼中又閃著淚花。他的聲音沙啞了,“天知道我一輩子都很愛她,很難捨棄她。也許這是一件好事。”

“我能看看她嗎?” “可以,她在走廊盡頭的三十五號房間。他們在等你,她也在等你。只有一件事,約翰尼。同意她說的任何話。別……讓她覺得死得不值。” “好。”他停了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嗎?” “現在不。也許以後吧。” 約翰尼點點頭,向走廊那頭走去。因為是晚上,燈都開得不亮。那溫暖的夏夜似乎很遙遠了,而車中的惡夢卻似乎非常近了。 三十五房間。門上的卡上寫著:維拉·海倫·史密斯,他知道她的中間名是海倫嗎?他似乎應該知道,雖然他記不得了。但他記得其它事情:在一個明亮的夏天,她微笑著帶給他一根冰淇淋,用她的手絹包著。他和母親和父親在一起玩紙牌——後來,她越來越信教,不允許屋裡放紙牌,更不用說玩紙牌了。他記得有一天他被蜜蜂螫了一下,跑到她那裡,哭得傷心極了,她吻吻腫起的地方,用一把鑷子把刺夾出來,然後用一塊浸了蘇打水的布把傷口包紮起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她在床上是那麼模糊的一堆,約翰尼想,我過去看上去就是這樣的。一位護士正在摸她的脈搏,門開時她轉過頭,走廊昏暗的燈光在她眼鏡上一閃。 “你是史密斯太太的兒子嗎?” “是的。” “約翰尼?”她的聲音從床上那一堆中傳來,乾枯空洞,帶著死亡的聲響,就像幾粒石子在一個空葫蘆中發出的聲音一樣。這聲音使他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走得更近些。她的左半邊臉扭成一團,左手也像個爪子。中風,他想,以前人們稱之為震驚。是的,那好聽些。那就是她的樣子,就像她經歷了一次極度的震驚。 “是你嗎,約翰?” “是我,媽媽。” “約翰尼?是你嗎?” “是的,媽媽。” 他走得更近些,強迫自己握住那瘦骨磷峋的爪子。

“我要我的約翰尼。”她暴躁地說。 護士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想一拳打到她臉上。 “你能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嗎?”他問。 “我不應該離開,在……” “瞧,她是我母親,我要單獨和她呆一會兒,”約翰尼說。 “不行嗎?” “嗯……” “給我果汁,孩子他爸!”他母親嘶啞地喊道,“我覺得我能喝一夸脫!” “你不能離開這裡嗎?”他衝著護士喊道,他心中充滿了可怕的悲傷,它就像黑暗中的漩渦一樣。 護士離開了。 “媽。”他說,坐在她身邊。那種時間逆轉的感覺久久不肯離去。她曾經多少次像這樣坐在他身邊,握著他乾枯的手跟他談話嗎?他記得無數次看到他母親俯身對著他的臉大聲說些沒有意義的話,他則透過一層薄膜看著她。

“媽。”他又說道,吻吻她蜷曲的手。 “給我那些釘子,我能幹。”她說。她左眼似乎凝固不動了,另一隻眼使勁亂轉。這是一個內臟掉出來的馬的眼睛。 “我要約翰尼。” “媽,我在這兒。” “約翰尼!約翰尼!約翰尼!” “媽。”他說,擔心護士會又回來。 “你……”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頭稍稍向他轉過去,“俯身到我能看見的地方。”她低聲說。 他照辦了。 “你來了,”她說,“謝謝你,謝謝你。”眼淚從那隻好眼睛慢慢流出來。另半邊臉是一副震驚的樣子,其中的那隻壞眼睛茫然地向上瞪著。 “我來了。” “我看到你了,”她低聲說,“上帝給了你什麼樣的力量啊,約翰尼!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以前不是說過嗎?” “是的,你說過。” “他有工作讓你做,”她說,“別逃離他,約翰尼。別像以利亞那樣藏在一個洞穴中或讓他派一條大魚把你吞進去。別做那種事,約翰。” “不,我不會的。”他抓著她爪子一樣的手,他的頭咚咚直跳。 “不要做陶工,而要做陶土,約翰。記住。” “好的。” “記住!”她尖叫道,他想,她又要開始說胡話但她沒至少沒有說比他從昏迷中醒來後更荒謬的話。 “注意那輕微的聲音。”她說。 “是,媽,我會的。” 她的頭在枕頭上微微動了一下,而且一~她是在微笑嗎? “我猜你認為我瘋了,”她的頭又動了一下,這樣她能直盯著他,“但沒關係。當那聲音傳來時,你會聽到的。它會告訴你去幹什麼。它告訴過那利米。但以理、阿摩司,阿伯拉罕。它也會告訴你的。當它到來時,約翰尼……盡你職責。” “好吧,媽。” “什麼樣的力量啊,”她低聲說。她的聲音越來越模糊,“上帝給了你什麼樣的力量啊……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她的聲音逐漸消失。那隻好眼睛合上了。另一隻眼睛茫然地盯著前方。 約翰尼又坐了五分鐘,然後站起身離去。他的手抓住門把,剛剛打開門,這時,她乾巴巴的聲音又傳來,那種命令的口氣令他毛骨驚然。 “盡你的職責,約翰。” “是的,媽。” 這是她最後一次跟她說話,·八月二十日早晨八點五分,她死了。在他們的北面,瓦爾特和莎拉·赫茲列特在談論約翰尼,這談論幾乎成了一場爭論,在他們的南面,格萊克·斯蒂爾森正在折騰一個年輕人。 “你不明白。”格萊克·斯蒂爾森耐心地對坐在椅子上的一個孩子說,他們是在里杰威警察局的後面。那孩子沒穿襯衫,斜靠在一張折疊椅上喝著一瓶百事可樂,他懶洋洋地衝著格萊克,斯蒂爾森微笑,不明白格萊克·斯蒂爾森說話最多只重複兩次,只明白這屋裡有個屁股眼,但不明白誰是。 他必須明白這一點。 如果需要的話,強迫他明白。 屋外,八月末的早晨明亮溫暖。鳥兒在樹林中歌唱。格萊克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他要小心處理這個屁股眼的原因。他不是那種留著長發,騎著自行車四處飄蕩的流浪漢、他是一個大學生,他的頭髮挺長的,但很乾淨,他是喬治.哈維的外甥。並不是喬治很關心他,但他畢竟跟喬治有血緣關係。喬治在鎮議會上很有權勢。當格萊克告訴喬治說警官魏金斯抓住了他的外甥時,喬治對格萊克說:你去管教管教他。但他的眼睛卻在說:不要傷害他。他是我的親戚。 孩子輕蔑地看著格萊克。 “我明白,”他說,“你的副手拿走了我的襯衫,我要你還給我。你最好明白點兒。如果我要不回來,我會讓美國公民自由聯盟找你要的。” 格萊克站起來走到汽水機對面的鐵灰色文件櫃那裡,掏出鑰匙鏈,找出一把鑰匙,打開櫃子。從一疊交通事故表格上,他拿出一件紅色T卹。他把它鋪開,上面印的字清晰可見:寶貝讓我們性交吧。 “你穿著這個,”格萊克用溫和的語氣說,“在街上走來走去。” 孩子搖著椅子的後腿,大口喝著百事可樂。他嘴邊嘲弄的微笑沒有變。 “對,”他說,“我要你還我。它是我的財產。” 格萊克的頭開始疼起來。這個自負的小東西沒有意識到那是多麼容易。屋子是隔音的,有時尖叫聲都傳不出去。不——他沒有意識到。他不明白。 但是沉住氣,別過分。別打亂計劃。 想得容易,一般做得也容易。但有時候,他的脾氣——他的脾氣會失去控制。 格萊克從口袋掏出他的打火機。 “所以你告訴你的蓋世太保警官和我的法西斯舅舅,第一修正案……”他停下來,眼睛瞪大了,“你在幹什麼……餵!餵!” 格萊克根本不理他,表面上非常鎮靜地點著打火機,火焰呼呼地向上燒著,格萊克點著了孩子的T卹。它很快燒了起來。 椅子的前腿咚地一聲著了地,孩子朝格萊克撲過來,手裡拿著百事可樂瓶。他臉上自以為是的嘲笑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震驚和憤怒———個被寵壞了的小孩的憤怒。 沒有人罵過他小患子,格萊克·斯蒂爾森想,頭疼得更厲害了。噢,他必須小心點兒。 “給我!”孩子喊道。格萊克兩個手指捏住T恤的領口,拎在身前;準備太熱時就把它扔下。 “還給我!你這臭屁眼!那是我的!那是……” 格萊克朝著孩子赤裸的胸口猛地一推,孩子飛了起來,憤怒變成了震驚和格萊克想要看到的恐懼。 他把T卹扔到磚地上,拾起孩子的百事可樂瓶,把剩下的百事可樂全都倒在冒著煙的T恤上,它發出嘶嘶的聲響。 孩子背靠著牆,慢慢站起來。格萊克盯著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睛是棕色的,睜得非常非常大。 “我們要達成一種理解,”格萊克說,在他咚咯直跳的腦袋裡,這聲音顯得非常遙遠,“就在這個房間裡我們要開個小小的討論會,討論一下究竟誰是臭屁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們要得出一些結論。這不正是你們大學生喜歡做的事嗎?得出一些結論?” 孩子猛地吸口氣,舔舔嘴唇,似乎要說話,然後喊道:“救命!” “是的,你需要有人救你,”格萊克說,“我也要救你的命。” “你瘋了,”喬治·哈維的外甥說,然後聲音更大地喊道,“救命!” “我會救你的,”格萊克說,“一定會的。但是桑尼,我們必鬚髮現誰是臭屁眼。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低頭看看手裡的百事可樂瓶,突然猛地把它向鐵櫃角上砸去。瓶子碎了,玻璃片撒了一地,格萊克拿著鋸齒形的瓶頸指著那孩子,那孩子又尖叫起來。他的牛仔褲洗得幾乎是白色的,這時褲襠部突然變暗了。他的臉變得像紙一樣白。格萊克向他走來,碎玻璃在他腳下咯吱咯吱地響,那孩子驚恐地貼在牆上。 “我上街的時候,穿著一種白襯衫,”格萊克說。他咧著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有時候打著領帶。你上街的時候,穿著塊上面寫著髒話的破布。那麼誰是臭屁眼,孩子?” 喬治·哈維的外甥嗚嗚地說什麼話。他突起的眼睛一直緊盯著格萊克手裡瓶頸的尖玻璃。 “我好好地站在這兒,”格菜克說,走得更近些,“而你卻嚇得屁滾尿流,尿從腿間一直流到鞋裡。那麼誰是臭屁眼?” 他開始輕輕地用瓶頸捅那孩子赤裸的。汗津津的肚皮,喬治·哈維的外甥哭起來。這就是那種把這個國家搞得亂七八糟的孩子,格菜克想。一股怒氣湧上來。這些乳臭未乾的臭屁眼。 啊,別傷害他——別太過分——“我聽上去像個人,”格萊克說,“而你聽上去卻像一頭骯髒的豬,孩子。那麼誰是臭屁眼?” 他又用瓶子捅捅,一塊尖尖的玻璃正扎在孩子右乳下,扎出了一滴血。孩子嚎叫起來。 “我在跟你說話,”格萊克說,“你最好回答,就像回答你那些教授的問題一樣。誰是臭屁眼?” 孩子抽咽著,但說不清話。 '如果你想通過這次考試,你就回答,”格萊克說,“我會讓你的內臟全掉到這她上的,孩子。 ”他說這話時,真想這麼做。他不能直盯著那正在流出的血,這會使他做出喪失理智的行動,不管這孩子是不是喬治·哈維的外甥。“誰是臭屁眼? ” “我。”孩子說,然後像一個怕鬼的小孩一樣嗚咽著。 格萊克微微一笑。頭疼猛地加劇了。 “很好,非常好。這是一個開始。但還不夠。我要你說,'我是一個臭屁眼'。” “我是一個臭屁眼。”孩子嗚咽著說。鼻涕流到鼻尖上,他用手背擦掉它。 “現在我要你說,'我是一個該死的臭屁眼。” “我……我是一個該死的臭屁眼。” “再說一句我們就結束了。你說,'謝謝你燒掉那件臟T卹,斯蒂爾森市長'。” 孩子現在非常急切地要離開,“謝謝你燒掉那件臟T卹。” 格萊克猛地用瓶子尖從左到右在孩子的肚子上一劃,劃出一條血線。他只不過剛劃破了點兒皮,那孩子卻嚇得狂叫起來。 “你忘了說'斯蒂爾森市長'。”格萊克說,就在這時,頭疼猛地加劇,然後消失了。他低頭呆呆地看著手裡的瓶子,幾乎不記得它怎麼會到自己手裡的。真愚蠢,他差點兒因為一個破小孩而毀了自己。 “斯蒂爾森市長!”'孩子在尖叫,他嚇壞了,“斯蒂爾森市長!斯蒂爾森市長!斯蒂爾森市……” “行了。”格萊克說。 “……長!斯蒂爾森市長!斯蒂爾森市長!斯蒂爾森……” 格萊克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孩子的頭撞在牆上。他不說話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很茫然。 格萊克向他邁出一步,伸出雙手,一手抓住孩子的一隻耳朵,把。他的臉拉過來,直到他們的鼻子碰到一起。他們的眼睛相距不過半英寸。 “聽著,你舅舅在這鎮上很有權勢,”他輕聲說,握著孩子的耳朵,就像握一個把手一樣,“我也將很有權勢,但我不是喬治。哈維。他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如果你告訴你舅舅這裡發生的事,他會想法把我從這裡趕走。” 孩子的嘴唇扭動著,說不出話。格萊克抓著孩子的耳朵,慢慢搖他的頭,然後又把他們的鼻子碰到一起。 “但可能不會……他對那件T卹很生氣,但他會的,血緣是一種很強的聯繫。所以你仔細想想,孩子。如果你告訴你舅舅這里里發生的一切,他把我從這裡趕走了,我會殺了你。你相信嗎?” “相信。”孩子低聲說。他的面頰濕碌碌的,發著光。 “'相信,斯蒂爾森市長先生'。” “相信,斯蒂爾森市長先生。” 格萊克放開他的耳朵。 “是的,”他說,“我會殺了你,但首先我要告訴所有的人,你嚇得屁滾尿流,站在那裡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他轉過身迅速走開,好像這孩子很臭,又走到櫃子那兒。他從架子上拿出二盒邦迪創可貼,扔給那孩子,孩子嚇了一跳,沒有接住。他連忙把它從地上揀起,好像格萊克會為他沒接住而揍他一樣。 格萊克用手指指:“浴室在那邊。你洗洗乾淨。我給你一件T卹。我要你把它郵回來,洗得乾乾淨淨的,沒有一點血跡。明白嗎?” “明白。”孩子低聲說。 “先生!”斯蒂爾森沖他吼道,“先生!先生!你沒有腦子嗎?” “先生,”孩子呻吟道,“明白,先生,明白,先生。” “他們沒教你們學會尊重別人嗎?”格萊克說,“沒教過嗎?” 頭疼又試圖回來。他深吸了幾口氣,抑制住頭疼——但他的胃很不舒服。 “好吧,到此為止。我只想給你一個忠告。你別回到學院就換個眼光看這件事,你別想跟格萊克·斯蒂爾森耍花招。最好忘掉這事,孩子。你。我和喬治都忘掉這事。你如果想報復,那就會犯下你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也許是最後一次錯誤。” 說完這話,格萊克輕蔑地看了孩子一眼,就離開了。這孩子站在那裡,赤裸的胸口和肚子上有幾塊凝固的血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在發抖。他看上去像個十歲的小孩,在棒球比賽中徹底失敗了。 格萊克心裡打賭他再不會看到或聽說這孩子了,他贏了這個賭。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格萊克正在理髮店刮臉,喬治·哈維進來向他表示謝意,因為格萊克使他的外甥…詼復了理智”。“你跟這些孩子處得很好,格萊克,”他說、“我不行……他們似乎很尊敬你。 ”。 格菜克告訴他這不算什麼。 當格萊克在新罕布什爾州燒一件T卹時,瓦爾特和莎拉·赫茲列特正在緬因州的班戈爾吃早飯。瓦爾特在看報紙。 他當地一聲放下咖啡杯,說:“你以前的男朋友上報紙了,莎拉。” 莎拉正在餵丹尼。她穿著浴衣,頭髮亂蓬蓬的,眼睛只睜開了一點兒。昨晚有一個聚會,貴賓是哈里森·費舍,他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新罕布什爾州第三區議員,明年肯定會再當選。她和瓦爾特去是很明智的。瓦爾特最近常用“明智的”這個詞。他昨晚喝得比她多,今天早晨卻衣冠楚楚,顯然很愉快,而她卻覺得暈乎乎的、這不公平。 “布魯!”丹尼說,吐出滿口的水果。 “這不好,”莎拉對丹尼說。又對瓦爾恃說:“你說的是約翰尼·史密斯嗎?” “正是他。” 她站起來,繞到桌子另一邊瓦爾特的身邊,“他沒事兒吧?” “聽上去他很不錯,引起很大的轟動。”瓦爾特干巴巴她說。 她模模糊糊地以為和她去看約翰尼時發生的事有關, 但標題卻讓她大吃一驚,《醒來的昏迷病人在戲劇性的新聞發布會上顯露出通靈能力>>。署名是戴維·布菜特。照片上的約翰尼仍很消瘦,他手足無措地站在一個躺在地上的人身邊,圖片說明上說這人是羅戈爾·杜騷特,列文斯通《太陽報)的記者。 “記者在秘密洩露後暈倒”,圖片說明上寫道。 莎拉坐到瓦爾特身邊的椅子上,開始讀文章。丹尼很不高興,開始使勁敲打高背椅上的盤子,要吃雞蛋。 “他在叫你呢。”瓦爾特說。 “你餵他好嗎,寶貝?你餵他時他很聽話。”詳情見第九頁第三欄,她翻到第九頁。 “說好話總是能達到目的的,”瓦爾特說。他脫掉運動衣,系上圍裙。 “來吧,伙計。”他說,開始餵丹尼雞蛋。 她讀完新聞報導後,又讀了一遍。她一次次地看著照片上的約翰尼茫然、恐懼的面孔。圍著摔倒在地的杜騷特的人群以一種近乎恐懼的眼神看著約翰尼。她能理解那種心情。她記得吻他時,那種奇怪。專注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當他告訴她她丟失的戒指在哪裡時,她很害怕。 但是,莎拉,你的害怕跟他們不同,是嗎? “再吃一點兒,小傢伙。”瓦爾特說,那聲音遙遠得像從一千英里以外傳來。莎拉抬起頭,看到他們坐在陽光中,瓦爾特雙膝間蓋著她的圍裙,她突然又害怕起來。她看到戒指沉向抽水馬桶的底部,翻來翻去。她聽到它碰到陶瓷時發出的叮噹聲。她想起萬聖節假面具和那個孩子說的話,我喜歡看到這傢伙被打敗。她想起了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她的眼睛又落到照片上的那張臉上,那張臉顯得惟淬,充滿驚訝地看著她。 “……不管怎麼說,很巧妙。”瓦爾特說,解下圍裙。他已餵丹尼吃完了全部雞蛋,現在他們的兒子正心滿意足地在吮一瓶果汁。 “嗯?”莎拉抬起頭,看著他走過來。 “我說對這麼一個欠了幾乎五千萬醫療費的人來說,這是很巧妙的。” “你在說什麼?巧妙是什麼意思?” “真的,”他說,顯然沒注意到她的憤怒,“寫一本關於車禍和昏迷的書,他可以賺七千或一萬元。但如果他醒來後具有了通靈能力,,那就發財了。” “你這是瞎說!”莎拉說,由於憤怒聲音變得很尖刻。他轉向她,他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後是恍然大悟。這種恍然大悟的表情讓她更難受。瓦爾特·赫茲列特總是以為自己理解她。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件事。”他說。 “約翰尼不會撤謊,就像教皇不撒謊一樣……你……你要明白。” 他放聲大笑起來,在那一瞬間,她差點幾抄起他的咖啡杯扔過去。但她還是在桌子下面緊緊握住自己的手,使勁抓著。丹尼瞪眼看著他父親,然後也大笑起來。 “寶貝,”瓦爾特說。 “我不反對他,不反對他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我因此而尊重他。如果那個胖胖的老頑固費舍在眾議院的十五年中,可以從一個破產的律師變成百萬富翁,這傢伙也完全有權從扮演通靈者中盡可能地撈些錢……” “約翰尼沒有撤謊。”她乾巴巴地重複說。 “這套把戲是給那些讀小報和入宇宙圖書俱樂部的人看的。”他輕快他說。 “雖然我承認特異功能在審判中很有用處。” “約翰尼·史密斯沒有撒謊。”她重複道,同時聽到他在說:它從你手背上滑落了。你在收拾他刮臉的東西,這時它滑落了。 ……你到閣樓上找找,莎拉。你會看到的。但她不能告訴瓦爾特這些。瓦爾特不知道她去看過約翰尼。 去看他沒什麼錯,她在心中為自己辨解說。 但是,如果他知道她把第一個結婚戒指扔進抽水馬桶沖掉的話,他會怎麼想呢?他可能不理解她當時所感到的突如其來的恐懼——這恐懼和報紙照片上那些人臉上的恐懼是一樣的,約翰尼自己臉上也有這種恐懼。不,瓦爾特不會理解這些的。不管怎麼說,把戒指扔進抽水馬桶沖掉;這一行動具有某種象徵意義。 “好吧,”瓦爾特說。 “他沒有撤謊,但我就是不相信……” 莎拉輕聲說:“看看他身後的那些人,瓦爾特。看看他們的臉,他們相信。” 瓦爾特瞥了一眼。 “真的,就像一個小孩相信魔術師一樣,只要魔術別穿幫。” “你認為這個杜騷特是個托兒?報紙上說他和約翰尼以前從沒見過。” “只有這樣才能讓人相信,莎拉,”瓦爾特耐心他說。 “魔術師從兔籠裡拎出一隻兔子,這毫無意義,只有從帽子裡變出一隻兔子才行。要么約翰尼·史密斯了解內情,要么這個杜騷特的舉止行為露了餡,約翰尼猜得很準。但我重複一遍,我為此而尊重他。他因此而獲益匪淺。如果這能給他賺來錢,但願他的能力越來越大。” 在那一刻,她憎恨他,厭惡他。她和這個善良的男人結了婚,他善良、沉穩。幽默,但是,他在內心深處相信每一個人都在不擇手段地想要出人頭地。今天早晨,他可以稱哈里森。費舍為一個肥胖的老頑固,而昨天晚上他還和費捨一起哈哈大笑,費舍談起某地一個可笑的市長格萊克·斯蒂爾森,說他發瘋了,竟然想以獨立候選人的身份參加明年的議院競選。 不,在瓦爾特·赫茲列特的世界中,沒有人有超自然的能力,沒有誰是英雄,他相信只能從內部來改造體制。他是個好人,性情平和,愛她和丹尼,但是,她內心深處突然渴望約翰尼和他們失去的那五年時光。也許那不是五年,而是一生。失去了一個頭髮更深些的孩子。 “你最好上班去吧,寶貝,”她平靜他說J“他們會有很多事讓你做的。” “那倒是,”他沖她微微一笑,總結做完了,討論結束了。 “你們還是朋友?” “還是朋友。”但他知道戒指在哪兒,他知道。 瓦爾特右手輕輕搭在她的脖頸上,吻吻她。早晨時他總是這麼樣,總是這麼吻她,某一天他們將去華盛頓,沒有誰有超自然能力。 五分鐘後,他開著他們的紅色小汽車走了,只剩下她和丹尼,丹尼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差點兒要把自己窒息死。 “你在瞎鬧什麼?”莎拉說,走過去把椅子上的盤子解下來。 “不好吃!”丹尼很不高興地說。 他們家的雄貓斯比德·托馬托慢悠悠地走過廚房,丹尼咯咯笑著抓住它。斯比德耳朵向後一倒,看上去很溫順。 莎拉笑笑,開始擦桌子。慣性。身體老不動就總想不動,她現在就老不動。別再想瓦爾特不好的一面了,她捨己也有不好的一面。她只想在聖誕節給約翰尼寄一張賀卡。這樣比較好,比較安全——因為一旦動起來,身體就總想動。她的生活很好。她經歷了丹,經歷了約翰尼;失去約翰尼是很不公平的,但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大多了。她經歷了各種苦難,現在風平浪靜了,她要保持這種狀態。這個陽光燦爛的廚房很不錯。最好忘掉鄉村博覽會,命運輪和約翰尼·史密斯的臉。 她把水注入洗碗他開始洗碗時,打開了收音機,聽到在播新聞。第一條新聞就使她大吃一涼,手裡拿著剛洗過的盤子,望著窗外的院子,陷入沉思。約翰尼的母親在看她兒子的記者招待會電視新聞時中風,今天早晨不到一小時前死了。 莎拉擦乾手,關掉收音機,從丹尼手裡拿雄貓。她把丹尼抱到起居室,放到小床上。丹尼大聲抗議,但她置之不理。她拿起電話,打通了東緬因醫療中心。一個聽上去很厭倦的接線員告訴她,昨天晚上半夜前約翰尼·史密斯出院了。 她掛上電話,坐在一張椅子上。丹尼仍在他的小床上哭喊著。水仍在註入水池。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走進廚房,關上水龍頭。 《內幕》雜誌的那人十月十六日那天來了,在約翰尼步行取完郵件後不久。 他父親的房子不在路邊,他們鋪了石子的車道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兩邊是濃密的松樹和針縱樹。約翰尼每天都要走一圈,開始時,回到走廊他精疲力盡,全身發抖,兩條腿像火燒似的,走路一跛一跛的。但是,一個半月後的現在,這步行成了他每天的樂趣之一(起初,他走半英里要花一個小時),他非常喜歡這步行。他不是喜歡取郵件。而是喜歡步行。 他開始為即將來臨的冬天劈木材。赫伯本來是準備僱人幹的,因為赫伯本人新簽了一個做室內裝飾的合同。 “你知道什麼時候自己老了。約翰。”他微笑著說,“當你尋找室內工作的時候,就說明你老了。” 約翰尼登上走廊,坐在一張柳條椅上,輕鬆地嘆了口氣。他把右腿放在走廊欄杆上,然後吃力地用雙手把左腿抬上去。這樣坐好後,他開始打開郵件。 郵件最近少多了。在他剛回到波奈爾的第一周,一天有時有二十四封信和八、九個包裹,大部分是通過東緬因醫療中心轉遞的,少數是寄到波奈爾郵局的(對波奈爾三個字的拼寫也是五花八門)。 大部分郵件都是些在生活中尋找依靠的人寄來的。有想要他簽名的孩子,有想要和他睡覺的女人,有尋求忠告的失戀男女。有的寄來幸運符,有的寄來算命的天宮圖。許多信都充滿宗教色彩,其中錯別字很多,使他想起他的母親。 這些信向他鄭重宣告說,他是個先知,是來帶領疲倦,失望的美國人走出荒野的。他是一個像徵,表明世界未日即將來臨。到十月十六日為止,他已經收到八本哈爾·森德賽的《過去的偉大地球》——他母親一定會很讚賞這本書的。人們催促他以基督的名義阻止年輕人的放蕩。 還有一小部分來信對他持否定態度,通常是匿名的。有一個來信者在一張黃紙背面上稱他是個反基督的人,敦促他趕緊自殺。有四,五封信問他謀殺你自己的母親是什麼感覺。許多人寫信指責他欺騙。一個人寫道:“預感、心靈感應,都是瞎扯!你是個騙子!” 他們還寄東西,那是最糟的。 赫伯每天下班途中,都要在波奈爾郵局停一下,領取一些大得放不進郵箱的包裹。附在包裹中的條子基本上都是一樣的,都是可憐的尖叫: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這圍巾是我哥哥的,他1969年出去釣魚時失踪。我相信他還活著。告訴我他在哪裡。這支唇膏來自我妻子的梳妝台。我認為她有外遇,但不能確信。告訴我她是否有外遇。這是我兒子的身份證套。他放學後從不馬上回家,在外面呆好幾個小時,我焦慮萬分。告訴我他在幹什麼。 一位北卡羅萊納州的婦女——天知道她怎麼知道他的,八月份的記者招待會並沒有上全國性的媒介——寄來一塊燒焦的木頭。她在信中解釋說,她的房子被燒了,她丈夫和五個孩子中的兩個被燒死了。消防部門說是電線短路造成的,但她不能接受這種解釋。一定是有人縱火。她要約翰尼摸摸燒焦的木頭片,告訴她誰是縱火犯,這樣這個魔鬼就可以被關進監獄,終其一生。 約翰尼一封信也沒回,用自己的錢把所有的東西都退了回去(甚至連那塊燒焦的木頭),什麼也沒說。他的確觸摸了某些東西,大部分什麼也沒告訴他,就像那個悲傷的婦女寄來的焦木塊一樣。但是,當他觸摸某些物品時,令人不安的形象就像夢一樣出現。大部分毫無線索,在幾鈔鐘內,一幅圖畫形成和消失,沒有留下任何具體的東西。但是,有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圍巾,那個婦女希望發現她哥哥到底出了什麼事。那是一塊白色的針織圍巾,非常普通。但當他擺弄它時,他父親的房子突然消失了,隔壁電視機的聲音忽高忽低,最後變成了夏天昆蟲催眠似的鳴叫和遠處水波的拍擊聲。 他聞到森林的氣味,陽光穿過大樹射了下來,地上非常泥濘,像沼澤一樣。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但他頭腦還很清醒。如果你在遼闊的北方迷了路,又驚慌失措,那你就完了。他不停地向南走。自從他和斯蒂夫。羅基和洛岡分手後,已經兩天了。他們野營的地方(但地名想不起來了,它在死亡區域中)靠近河邊,可以釣到蹲魚。這是他的錯,他喝醉了。 現在他可以看到他的包靠在一棵吹斷的樹枝上,樹枝上長滿了青苔,草地上處處有白色的枯樹枝露出來,就像白骨一樣。他能看到背包,但夠不到它,因為他剛才走開撤尿,走進了一塊非常泥濘的地方,濕泥幾乎立即淹到他的靴子頂上,他想退出來,找塊干點兒的地方便一下,但他出不來。他出不來,因為這根本不是泥。這是……其它的東西。 他站在那裡,無助地四處張望,希望找個能抓的東西,幾乎要笑起來,這處境太荒唐了:他本要找個地方撒尿,卻落入一片流沙中。 他站在那裡,直到流沙無情地淹到他的膝蓋時,他才真正開始緊張起來。他開始掙扎,忘瞭如果進入流沙,最好的辦法就是靜止不動。很快流沙就淹到他的腰部,現在已經齊胸了,像一個巨大的棕色嘴唇一樣吮吸著他,使他難以呼吸。他開始呼救,但沒有人過來,只有一隻肥碩松鼠跳到他的背包上,用黑亮的眼睛看著他。 現在沙已經到他脖子了,那種濃濃的氣味直撲他的鼻子,他的呼喊聲減弱了,因為流沙無情地壓著他,使他窒息。鳥群吱吱喳喳地飛過,綠色的光柱像銅一樣穿過樹林,流沙升到他的下巴。他將要孤零零地死去,他張開嘴,最後喊了一聲,流沙灌進他的嘴巴,流到他的舌頭上,流進他的牙齒間,他在吞嚥流沙,再也喊不出聲…… 約翰尼一身冷汗醒過來,全身佈滿雞皮疙瘩,圍巾緊緊地抓在他的兩手之間,呼吸短促,急迫。他把圍巾扔到地板上;它像一條扭曲的白蛇一樣盤在地上。他再也不願碰它了。他父親把它放進一個郵袋寄了回去。 但是現在,郵件開始越來越少。那些難以理喻的人們又發現了新的偶像。記者們再也不打電話要求採訪了,一來是電話號碼變了,而且不公開,二來是這故事已成昨日黃花了。 羅戈爾·杜騷特為他的報紙寫了一篇冗長憤怒的文章。他宣稱整個事件是一樁殘酷而乏味的惡作劇。約翰尼毫無疑問從參加記者招待會的其他記者那裡獲得了某些信息。他承認,他姐姐安妮的呢稱的確是特瑞。她很年輕時就死了,可能死於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但所有這一切只要你去打听就能搞到。他使這一切顯得合乎邏輯。文章沒有解釋既然約翰尼從沒離開過醫院,他怎麼可能得到這些信息,但大多數讀者都忽略了這一點。約翰尼對此更是毫無興趣。那件事情已成過去,他不想再創造新的。如果他寫信給寄圍巾的那位婦女,告訴她她哥哥在找地兒撒尿時誤入流沙,被流沙吞沒了,這又有什麼好處呢?這會使她更安心還是能使她生活得更好呢? 今天只有六封信。一封是電費帳單,一封是赫伯在俄克拉荷馬的堂兄寄來的明信片。一位女士寄給約翰尼一個十字架,在基督的腳下用金字寫著“台灣製造”。山姆·魏澤克寄來一張便條。一個小信封上的發信人地址讓他眨眨眼坐了起來:莎·赫茲列特,十二街,班戈爾。 莎拉。他撕開信。 他母親葬禮後兩天,他收到她的一張慰問卡。在卡的背面,她用斜斜的筆跡寫道:“約翰尼——我對此感到非常難過。我從收音機上聽到你母親去世的消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最不幸的事,你個人的痛苦成為眾所周知的事。你也許已不記得了,但在車禍發生的那個晚上,我們談起過你的母親。我問你,如果你把一個天主教徒帶回家,她會有什麼表示,你說她會微笑著歡迎我,並塞給我一些宗教小冊子。我從你微笑的樣子可以看出你很愛她。我從你父親那裡了解到她變化很大,但主要是因為她愛你,不能接受所發生的一切。我猜她的信仰最後得到了報答。請接受我誠摯的問候。如果現在以後我能為你作什麼,請告訴我一莎拉。” 他回了信,感謝她的慰問卡和關心。他寫得很謹慎,怕流露出真情和說錯話。她是個已婚婦女,他對此無能為力。但他的確記得有關他母親的談話——以及那晚上許多其它事情。她的卡片喚起了對那個晚上的回憶,他以一種痛苦多於甜蜜的心情給她回信。他仍然愛著莎拉·布萊克奈爾,他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她已不在了,已被另一個比她大五歲的女人和一個小男孩的母親所替代了。 現在他從信封中抽出一張信紙,迅速例覽了一遍。她和她兒子要去肯尼巴克和莎拉大學一,二年級時的室友斯蒂芬妮。康斯但丁(那時叫斯蒂芬妮·卡斯雷)過一周。她說約翰尼可能還記得她,但約翰尼不記得了。瓦爾特留在華盛頓,為公司和共和黨的事要忙三週;莎拉認為也許她可以到波奈爾看看約翰尼和赫伯,一起過一個下午,如果這不打擾的話。 “你可以打斯蒂芬的電話818一6219找到我,在十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之間的任何時候都行。當然,如果你覺得彆扭的。可以直接打電話告訴我,我能理解。向你們倆問好——莎拉。” 約翰尼手裡拿著信, 看著庭院和對面的樹林,森林已經變成褐色了,好像上星期才變的一樣。樹葉很快就會落下,然後冬天就到了。 向你們倆問好一一莎拉。他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劃過這句話。他想,最好不打電話,也不寫信, 什麼也不做。她會明白他的意思的。就像那個寄來圍巾的婦女——這有什麼好處呢?為什麼要自尋煩惱呢?莎拉能很輕鬆地這麼寫,他卻不能。他還不能接受過去的傷害。對於他來講,時間是殘缺的。在他自己內部時間中,僅僅六個月前她還是他的女朋友。他能從理智上接受昏迷和失去的時間,但他的感情卻拒不承認這些。給她寫回信已經夠困難了,但信寫得不好可以撕掉重寫,使這信不越過朋友的界限。如果他看到她,他可能會做蠢事或說蠢話。最好別打電話。最好讓它自生自滅。 但他會打電話的,他想,打電話邀請她過來。 他很煩惱,把信紙又放回信封中。 太陽照在路上,很刺眼。一輛福特轎車吱吱作響地開過來。約翰尼瞇起眼睛,想看看它是不是一輛熟悉的汽車。郵車很少到這兒來。雖然這裡郵件很多,但郵車只到這裡來過三,四次。波奈爾在地圖上很不起眼。如果這輛汽車屬那種好奇者,約翰尼將和氣而堅決地把他或她打發走。魏澤克臨別時曾給他以忠告,約翰尼覺得他說得非常對。 “別讓任何人把你變成一個提供資源的聖人,約翰。別鼓勵這類行為,他們就會忘掉你。開始這可能顯得有些冷酷無情——大多數來諮詢的都是善良而被誤導的人,在生活中遇到大多的問題——但這關係到你的一生,你的隱私。所以你要堅決拒絕。” 他一直照辦。 福特車開到棚子和木柴堆之間的轉彎處,當它拐彎時,約翰尼看到擋風玻璃上的~一張小赫茲出租車標誌。一個非常高的男人從車裡走出來,四處張望,他穿著一條嶄新的牛仔褲和一件紅色格子襯衫,看上去好像剛從盒子拿出來的一樣。他像一個很少到鄉下的人,知道新英格蘭鄉下現在沒有狼和美洲豹,但仍想確證一下。他是一個城里人。他抬頭看看走廊,發現了約翰尼,於是舉起一隻手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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