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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唯一倖存者 斯蒂芬·金 9062 2018-03-12
戴查理和戴嬌琴住在漢考克公園一幢佔地半畝的豪華巨宅中。前門步道的兩側種了兩排龍舌蘭,由高至膝蓋的護籬圍著。整個房子的幾何構圖,顯示出人力克服自然的信心和優越感。 戴氏夫婦都是醫生,先生是專業心臟內科醫師,太太則是內科和眼科的大夫。他們是社區裡的知名人土,因為他們除了正常門診外,同時在東洛杉磯還設有兒童義診。 七四七客機墜機時,他們失去了十八歲的女兒安琪拉。 來應門的是戴嬌琴,喬曾在郵報報導墜機事件的新聞看過她的照片。年約四十歲,身材瘦高,皮膚黑得發亮,一頭濃密的捲發,靈活的眼睛像兩顆紫黑的梅子,有種野性的美。她戴著一付金邊眼鏡,不施脂粉。一襲灰色的長褲及白色罩衫,正是時下流行的式樣。

當喬跟她報上自己的姓名,還來不及說他的家人也在三五三號班機上,她就出乎意料的驚叫了起來,“我的天!我們正在談你呢!” “我?” 她拉著喬的手,牽著他跨過門檻,走進大理石地板的走廊,順勢用臀部一頂將門關上,也不理會喬驚訝的眼神。 “麗莎正在跟我們說你的太太和女兒,說你如何離職,如何遠走他鄉,可是現在你就出現了,而且居然就在這裡。” “麗莎?”喬有點迷惑。 這位打扮樸素、舉止端莊的女醫師,難掩心中興奮之情,她環摟著喬,在他頰上深深一吻,害他差點站立不穩。 然後面對面盯著他的眼睛激動地說:“她也曾經去看過你,是嗎?” “麗莎?” “不,不。不是麗莎,是蘿絲。” 一股莫名的希望像石頭掠過水面一般溜進他的心底。

“是的,但——” “來,跟我來。”她又攙起喬的手,沿著走廊朝屋子後面走去。她說:“我們就在這後面——我,查理還有麗莎。” 在參加“同情與關懷”聚會時,他還從未看過失去孩子的父母會如此快樂的。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通常會花上五、六年,僅為了克服一種想法,那就是自己應該代替孩子去死,一個人活得比孩子久,是一種自私,一種罪過,甚至是一種邪惡。而戴氏夫婦失去了一個十八歲的女兒,這和六十歲的父母失去一個三十歲的孩子都是什麼差異的。在人生的任何階段,喪子之痛都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劇。 可是這個戴嬌琴卻像個小女孩一樣,興奮得兩頰泛紅,眼睛發亮。她拉著喬來到走廊盡頭,穿過一扇迴旋門。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裡,她似乎不僅從喪失愛女的痛苦中恢復,而且比以前還更好。

喬的一絲希望逐漸在破滅,因為在他看來,戴嬌琴如果不是心智有問題,就是一個極其膚淺的女人。她那開心的樣子,令喬感到莫名的心寒。 廚房的燈光很暗,但仍可看出整個空間佈置得很舒適。 楓木地板、櫃子及茶褐色的花崗岩櫃檯。頭頂的架子上,懸掛些銅壺、煎盤和其他廚房用具,就像寺廟裡懸掛的鐘,等待著做晚課。 她引著喬穿過廚房,“查理,麗莎,你們看是誰來了! 簡直是奇蹟,對不對? “ 窗外是後院及泳池,池水在燈光照耀下,閃著點點金光。在橢圓形餐桌靠近窗子這一頭,有三盞裝飾用的玻璃油燈,燈心上搖曳著火焰。 桌旁站了一個高大、銀髮。儀表不俗的男人——戴查理大夫。 嬌琴拖著喬走過去說:“查理,這是喬,喬卡本特。”

查理一臉驚異地望著喬,趨前熱烈地與他握手。 “到底是怎麼回事,小伙子?” “我也希望能夠知道是怎麼回事。” “奇異又奇妙的事發生了。”他好像也被他妻子的熱情所感染。 嬌琴提到過的麗莎從桌邊的一張椅子上站起來,一頭的金發,在燈光的照射下更為耀眼。她四十歲左右,有著女學生一樣光滑的臉龐和淺藍色的眼眸。 喬跟她很熟,兩人以前是同事,她是專門作重大犯罪案件調查的記者——像連續殺人狂,戀童癖者,強姦犯之類——她有一股喬無法理解的狂熱,不遺餘力的挖掘別人的隱私,強迫自己浸淫在瘋狂及血腥的故事中,想從人類最野蠻無聊的行為中,尋求真義。喬知道很久以前,她曾遭過性侵害,在淫威之下度過童年,她無法忘掉這段可怕的記憶,所以努力地想以工作遣懷。

她是喬所見過最仁慈,也最嫉惡如仇的人,最開朗有趣也是最會惹麻煩的人。她無畏無懼卻也經常自我困擾,她的文采極佳,文章直可驚天地泣鬼神,令喬嫉妒得要命。她是喬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當他的心隨同家人葬於墳墓之後,就像對其他朋友一樣,喬也遠離她而去。 “喬,”她說:“你來這裡是因為回來工作了,還是因為你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因為我是故事主角之一,所以我工作。但不再搖筆桿了。別再迷信文字的魔力了。” “我對什麼都不迷信。” “那你在這里幹什麼?”他問。 “我們幾個小時前打電話給她,”嬌琴說:“是我們要她來的。” “我無意冒犯你,”查理拍著喬的肩膀說:“但麗莎是唯一我們認識且尊敬的記者。”

“已有十年了,”嬌琴說:“她每星期都會在我們開設的免費診所擔任八小時的義工。” 喬一直不知道這回事,但他深信不疑。 她忍不住歪著嘴尷尬的笑著說:“是啊,喬。我是定期的德瑞莎修女。不過,你這個豬腦袋給我聽著,不許你告訴郵報的同仁,破壞我名譽。” “我想喝一杯,你們有誰要酒嗎?上好的威士忌,”查理熱心的問,他被他太太那不合時宜的好心情所影響了。好像他們聚集在此,是為了慶祝三五三號班機的空難事件似的。 “我不要。”喬已經有點暈頭轉向。 “給我一點就好。”麗莎說。 “我也一樣,”嬌琴說:“我去拿杯子。” “不,親愛的,坐下,你陪喬和麗莎坐,”查理說:“一切都交給我。” 查理走到廚房另一端去的時候,喬陪兩個女人圍著桌子坐著。嬌琴的臉被油燈照得發亮。 “真令人難以置信,麗莎,蘿絲也曾見過他。”

麗莎的臉半邊映著燈光,半邊在陰影中。 “什麼時候,喬?” “今天,在墓園裡,她正在拍蜜雪兒和孩子們墓地的照片。她說她還沒準備與我長談……然後就走開了。” 喬決定在沒聽到他們的故事之前,暫且保留一點。一方面是急於聽他們會講些什麼,一方面也想確認他們敘述的事不會受他的影響。 “那不可能是她,”麗莎說。 “她早在空難中就死了。” “那是官方的說法。” “那你描述她看看。”麗莎說。 喬把蘿絲的特徵詳細的述說一遍,但他花了很多的時候,想表達出這女人獨特的氣質,她有一種傾倒眾生的魅力。 麗莎在聽喬描述時,眼中透著感情的激盪。 “蘿絲一向擁有這種能引起大眾狂熱擁護的領袖氣質,讀大學時就這樣。”

“你認識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一起念洛杉磯大學,還是室友哩,那幾年我們非常要好。” “那就是為什麼查理和我不久前決定打電話給麗莎的原因,”嬌琴說。 “我們知道她有個朋友也在三五三號班機上,但那已是蘿絲離開這裡一小時之後的事,大概是午夜時分了。查理忽然想起麗莎有個朋友也叫蘿絲,我們知道那一定是同一個人。我們整天都在想該如何告訴麗莎。” “蘿絲什麼時間來這裡的?”喬問。 “昨天傍晚,”嬌琴說:“我們正要外出吃晚餐時,她忽然到來,她要我們承諾,不能把她告訴我們的事泄漏給任何人……要等到她有機會再見到幾個住在洛杉磯的罹難者家屬之後才可以。 但去年麗莎得知墜機消息後,一直是那樣消沉,又因為她跟蘿絲是那要好的朋友,我們認為不應該會有什麼傷害。 “

“我不是以記者的身份來這裡的。”麗莎告訴喬。 “你一直都是記者。” 嬌琴說:“麗莎給我們這個。”她從口袋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安演拉墓碑的照片。 嬌琴眼裡閃著期待的神情問:“喬,這裡面你看到了什麼?” 在廚房那頭,戴查理正翻箱倒櫃地在一頭膘了一眼,“我等查理過來再告訴你。” 麗莎說:“真是很怪異喬,我無法解釋他們告訴我的事,我只知道我被嚇得尿了一褲子。” “嚇到你?”喬很驚奇,“麗莎,親愛的,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可以嚇到你的?” “你等著瞧,”麗莎跟喬說。這個女人平時膽大包天,此刻卻發抖得像根風中蘆葦。 “但我跟你保證,查理和嬌琴都是頭腦清晰的人,等會兒他們開始的時候,你要牢記這一點。”

麗莎嘆口氣開始敘述她的故事。 “關於這個謎團:我也要加入一些有關我經歷的怪事,喬。一年前的今夜,我在洛杉磯機場等候蘿絲的飛機落地。” 嬌琴抬起頭說:“沒聽你說過。” “我正要告訴你們的時候,”麗莎說,“喬就按門鈴了。” 廚房的那一頭,傳來軟木塞拔離瓶的清脆響聲。 “那晚我沒在機場見到你,麗莎。”喬說。 “我盡量的不突顯自己,一方面是擔心蘿絲,一方面也是……害怕"”你是去接她的?“ “蘿絲從紐約打電話給我,要我帶著韓涅特在洛杉磯機場等她。” 韓涅特是郵報的攝影記者,他的那些災難作品,懸掛在郵報接待大廳的牆上。 麗莎淺藍色的眼睛隱含著憂慮,“蘿絲很沮喪,她需要找一個記者談,而我是她唯一認識且信賴的記者。” “查理,”嬌琴說:“你該過來聽一聽。” “我聽得到,我聽得到,”查理說:“我正在倒酒,一會兒就好。” “蘿絲也給了我一張名單——有六個人她希望在場,”麗莎說:“多年不見的老友回來,我想盡辦法通知到其中的五個,那晚跟我一起去。他們都是見證。” 喬一陣狂喜,他問道:“見證什麼?” “不知道,她口風很緊。但很興奮,某件事讓她非常興奮卻又害怕得要命。她說她會和某個東西一起走出飛機,那將會永遠改變我們所有人,改變整個世界。” “改變世界?”喬說:“每個政客和沒大腦的藝人,都認為他們能改造這個世界。” “噢!但就這件事來說,蘿絲是對的。”嬌琴眼眶含著興奮又喜悅的淚水,將墓碑的照片又遞給他看。 “這真是太奇妙了。” 油燈的火焰,一直都是在玻璃罩里平穩地搖曳著,突然間升高許多,但喬沒注意到。麗莎轉過頭注視著燈的時候,黃色的火光照亮了她原本陰暗的半張臉。她的雙眼明亮得有如垂在地平線上的滿月。 很快地,火焰又降了下去,麗莎說:“是啊,沒錯。這聽起來有點離譜,但蘿絲不是說大話的人,而且她曾參與一件巨大的工作,有六、七年之久,我相信她。” 廚房和樓下大廳之間的迴旋門,發出一陣聲響,戴查理沒和屋內的人打聲招呼,就走了出去。 “查理?”嬌琴從椅子上站起身,“他跑哪兒去了?我真不希望他錯過這些。” 麗莎告訴喬:“在她登上三五三號班機之前幾小時,我跟她通電話。蘿絲告訴我,他們正在找她。蘿絲認為他們不希望她在洛杉磯出現。但為防萬一,他們會算準她搭哪班飛機,然後等著她。蘿絲要我們也在場,在她出機門的時候,可以圍繞著她,不至於被他們封口。她會在出口處告訴我整個故事。” “他們?”喬問道。 嬌琴本準備跟去看看查理在幹嘛,但聽了麗莎的故事,她又極感興趣地坐回椅子上。 麗莎說:“蘿絲說的是她為他們工作的人。” “鐵諾克公司?” “喬,你今天可沒閒著啊。” “我沒閒著是為了要了解真相。”他說,此刻除了腦誨裡出現一種假設的可能性,一種非常醜惡的可能性。 “你、我和蘿絲都扯上邊了,世界真小,不是嗎?” 想到那些人,僅為了他們的一個目標,而殺害了三百二十九條無辜的人命,令喬覺得作嘔。他說:“麗莎,你不會認為那架飛機會栽下來,全是因為杜蘿絲在上面的緣故吧。” 望著屋外泛著金光的游泳池,麗莎想了一想,“那晚我的確是這麼想,但後來,調查顯示並沒有炸彈爆炸的跡象,最後也沒一個定論。如果要有,就是機件的故障加上人為的疏忽所導致。” “至少他們是這樣告訴我們的。” “我花了點時間暗中調查國家交通安全委員會,結果發現他們的記錄並無任何瑕疵。他們都是廉能的好人,比那些政客優秀太多了。” 嬌琴說:“但我相信蘿絲認為自己對發生的一切要負全部責任的說法。她堅信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 “但就算她對你女兒的死,只需負直接的責任,”喬說:“為什麼你還認為她是非常奇妙?” 嬌琴又展現出她在門口迎接喬的迷人笑靨,“你想知道為什麼嗎,喬?因為當我們知道的時候,就是世界末日了。” 喬惱怒地問麗莎,“杜蘿絲是什麼人?她為鐵諾克公司做什麼工作?” “她是個基因工程專家,而且是頂尖的。” “她在DNA 的重組研究上學有專精。”嬌琴又拿起那張拍立得照片,而且似乎認為喬應該立刻領悟墓碑照片與基因工程的關係。 “她究竟在替鐵諾克公司研究些什麼呢,”麗莎說:“我並不清楚。那也是一年前的今夜,她在格杉磯機場著陸時準備告訴我的。如今,由於她昨天告訴嬌琴和查理的事……我大致可以猜得出來。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相信。” 喬對她的用語感到奇怪不已——不是“是否”該相信,而是“如何”去相信。 “鐵諾克是什麼公司?——他看起來是怎麼樣的公司?” 麗莎淡淡的一笑。 “你鼻子真靈,喬。一年過去了,沒使你嗅覺變遲鈍。根據蘿絲過去幾年所說的,我認為你盯上了資本家世界的特質——一個永遠不能被打敗的公司。” “不能被打敗?”嬌琴問。 “因為他背後有個大方的伙伴,承受並掩飾一切的失敗。” “你指的是軍方?”喬訝異地問。 “或是政府的一些單位,比世界上任何個人公司都要有錢的某些組織。從蘿絲那裡,我有種感覺,這個計劃花在研究發展上的基金,絕不是只有幾百萬而已,它們是幾十億的金額。” 此時樓上傳來砰的一聲槍響。 雖然聲音被隔間掩蓋了不少,但是槍聲絕對沒錯。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站起身來,嬌琴喊道:“查理?” 也許他才與鮑伯和克萊兒相聚不久,喬立刻想起樊羅拉裸體坐在後院的椅子上,兩手握著屠刀,刀尖向著自己腹部的景象。 槍聲在屋子裡迴盪,嬌琴心生警覺地大聲叫喊:“查理!” 當嬌琴正要離開桌子,喬一把攔住她說:“不,等一下,我去,打電話給九—一,我去。” 麗莎說:“喬——”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他預下結論地說。 他真希望自己是錯了,他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樊羅拉的自殺與這毫無關連。但如果他是對的,他不能讓嬌琴第一個到現場,事實上她不該看到這種場面,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打電話給九—一。”當他穿過客廳,推開迴旋門進入樓下大廳時,又重複說了一遍。 走廊裡的吊燈。修明倏暗,就像舊日監獄電影裡刑房裡明滅不定的燈,因為州長電話來得太晚,死刑犯被烤焦在電椅上。 喬奔至樓梯口,準備登上二樓時,一種即將看見預期中可怕場面的恐怖心理,使他放慢了腳步。 會自殺的都是那些腦筋不清醒,認為市長是機器人,而邪惡的外星人每一刻都在監視我們的傢伙。他不能理解的是戴理查會在短短兩分鐘之間,由快樂變沮喪,而後自殺——就像羅拉死時,也是從一頓愉快的早餐和報紙的笑話版到切腹自殺,甚至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來解釋她的行為。 如果判斷是正確的話,大夫還有一線生機。因為一發子彈可能還要不了他的命,也許還有救。於是救人一命的想法促使喬克服了恐懼,兩階並一階的上了二樓,他經過幾個暗無燈光的房間,都是打開房門瞥一眼就走,最後在走廊盡頭,一扇半掩的門後透出暗紅的燈光。 戴查理仰臥在床上,橫在他身上的是一把十二發裝自動裝填的短把獵槍。因為槍管短,所以他可以將槍口對著自己的嘴,然後輕易地扣板機。雖然燈光很暗,但喬仍看得出來,不必去量有無脈搏了。兩盞青磁花瓶檯燈中較遠的那盞,是房間裡唯一的光源,發出暗紅的光,因為燈罩上噴滿了鮮血。 十個月前的一個星期六晚上,在採訪一則新聞的過程中,喬訪問了市立陳屍間。一具具裝在屍袋放在擔架床上的屍體,以及赤裸裸躺在驗屍台等著法醫檢驗的屍體轉繞著喬。突然間,他腦海中產生幻覺,那一具具都變成了蜜雪兒和孩子們的屍體。還有從那不銹鋼的冷凍停屍櫃裡,爬起更多的死者,他們向喬聲聲哀求釋放他們,讓他們回到活人的世界。他身旁的助理驗屍官,拉開一個屍袋的拉鍊。 喬看到一張女人慘白的臉,她那塗了口紅的嘴,像是雪地裡操成一團的樹葉。沒有生命的藍色眼睛像兩面鏡子,喬從裡面看到了蜜雪兒、克莉絲和妮娜。他衝出停屍間,立刻向他的編輯山多士先生提出辭呈。 現在,他迅速轉身遠離那張床,以免舊事重演,那死去的大夫又變成那幾張可愛的臉。喬聽到一陣怪異的喘息聲,他起初以為是戴查理正從他那張被轟爛的臉拚命的在吸氣,接著才搞清楚那是他自己的喘息聲。 床頭几上數位鬧鐘的綠色數字正一閃一閃地發光,鐘面上的時間像發神經似的亂跳,每閃一下就是十分鐘,而且時間是倒退著走,從傍晚的時刻往回跳至下午的時間。顯然鬧鐘曾被獵槍的霰彈擊中才會如此,但喬卻有個瘋狂的想法,他認為這個故障了的鬧鐘有種魔力,能使已發生的事回復到未發生前的時空去。 戴查理會復活,子彈會回到槍管,被射穿了的身體也會癒合。而喬自己則又回到聖塔莫妮卡海灘的陽光下,然後在月色朦朧中再回到那一個房間的公寓裡,與維吉尼亞的貝絲通電話。時光仍不停地倒退,倒退,直到三五三號班機未在科羅拉多墜毀。 這時,樓下傳來的尖叫聲粉碎了他的幻想。接著又是一聲尖叫,他認為那是麗莎。像她那樣強悍的女人,一輩子可能都沒尖叫過,但這的的確確像是孩子受驚嚇,所發出的恐怖叫聲。 他離開廚房頂多一分鐘,這麼短的時間之內會發生什麼事。喬伸手想將獵槍自屍體的手中拿過來,槍膛裡應該還有一發子彈。 “不,這是自殺現場,移動了武器,看起來就像是謀殺,我就變成嫌犯了。” 於是他決定不動那把槍。拿了論也沒用,他也不敢拿它轟任何人。此外,屋裡除了嬌琴和麗莎,還會有什麼人呢? 不會有人的。 他一步兩階地飛奔下樓,手扶著樓梯的扶手以保持身體的平衡。他的手掌沁出冷汗,在桃心木的欄杆上滑過。到達樓下大廳時,喬聽到一陣雜亂的響聲,他穿過迴旋門,看到吊掛在頭頂架子上的銅壺、煎盤等廚房用具,正左右搖盪著,互相撞擊發出聲響。 廚房的燈光仍像他離開時一樣的柔和。頭頂的滷素燈暗得像是快要熄滅了似的。屋子的另一端,麗莎站在桌前,三盞油燈由她身後投射出搖曳不定的燈光。她兩手握拳緊壓著自己的太陽穴,像是要把自己的頭殼壓碎掉似的。她不再尖叫,而是低聲啜泣,呻吟,嘴裡不斷低聲自語地說:“噢,我的天。噢,我的天。”可是嬌琴呢? 喬急忙向麗莎奔去,他瞥見戴查理留在櫃檯上那瓶已打開的酒,還有三個裝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每一杯都發出像寶石一樣的色彩。喬的腦裡飛快地閃過一個想法,莫非酒裡下了毒,或是迷幻藥? 當麗莎見到喬靠近時,她鬆開拳頭,將手自太陽穴放下。汗水自她塗了宏丹的指尖,不斷往下滴。她發出一聲椎心刺骨,無法以文字形容的恐怖悲鳴。 在中央櫃檯末端的地板上,嬌琴側倒在麗莎的面前。她身軀微彎,不像還沒出生的嬰兒準備迎接生命,而是像要擁抱死亡的樣子。她的兩手仍緊握住插在腹部尖刀的刀柄。她圓睜含著淚水的雙眼,嘴形扭曲,像是發出無聲的尖叫。 血腥味使喬又陷於恐慌的邊緣,那種熟悉的下墜感覺又再度襲擊向他,一種從很高很高的地方墜下的感覺,如果喬被它打敗,那他就幫不了麗莎和自己的忙了。 喬努力將視線從可怕的地板移開,試圖使自己從精神分裂的邊緣挽回。他轉身向麗莎走去,想將她擁入懷裡給予安慰,但麗莎卻背對著他。 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使喬嚇了一跳,他以為是兇手破窗進入了廚房。結果不是窗子,而是麗莎手中拿的兩個油燈,她抓住燈罩,將二個球狀的基座同時打破,使得燈油四濺。霎時桌面變成一片火海。喬抓著麗莎,想將她拖離延燒的火焰,但她掙開喬的手,一把抓住第三盞油燈。 “麗莎!” 安演拉墓園的照片也被火舌吞沒,照片被燒得捲了起來,像是一片著了火的樹葉。 麗莎將燈油傾灑在自己衣裳的前襟,喬當場被嚇得呆住了。桌面上火舌四竄,燈油流到地板上發出滋滋聲。喬再試著接近她,但麗莎像從水盆掬水一樣,雙掌在桌面上掬起一把火苗,就往胸前抹。當麗莎被油浸透了的衣裳起火燃燒時,喬抽回伸出去的手大喊:“不要!” 沒有尖叫,沒有呻吟,甚至沒有啜泣,她舉起火球翻騰的雙手站在那裡,像女神黛安娜一樣,兩掌各一個著火的月亮。麗莎將手掌舉到臉部,頭髮。喬踉蹌地後退,離開這全身著火的女人。避開這懾人心魄的景象及惡臭,離開這讓他希望落空的不解之謎。 麗莎神奇地站在那裡,平靜得一如站在雨中,她轉過身來,似乎隔著濃煙火舌在註視著喬,所幸他根本看不見她的面孔。 這可怕的景象震懾住了他,喬知道,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他不會死於這場火,卻會用像是吞槍、切腹、自焚等怪異的方式死於自己之手。這場自殺的瘟疫尚未傳染到他,但喬知道終會有那麼一刻的。麗莎早已氣絕,她萎倒在地板上縮成一團,但他卻仍無法移動。 一陣烈焰刮來,她似乎化為發光的幽靈及黑影似的鬼魅,沿著牆壁、天花板四處攀爬。有些黑影是黑影,有些卻是帶狀的灰燼。 廚房裡煙霧偵測器所發出的刺耳警報聲,將喬從恍惚之中拉回現實世界,他與幽靈和鬼魅一起逃離這煉獄。穿過迴旋門,沿著走廊來到門口。喬覺得除了警報器的聲響之外,還有什麼東西跟在他後頭。也許是個殺手原先就靜靜地躲在廚房陰暗的角落,只是他沒注意到。當他伸手握門把時,喬預期會有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將他扳過轉過來,然後他在兇手的獰笑中被刺身亡。 但身後沒有預期中的手。也沒有爆炸的熱氣,卻有一絲涼意,使他毛髮驚然。這股涼意鑽進他的脊椎,直透腦門。 他驚慌失措得根本忘了自己是如何打開房門,離開屋子的,只發現自己穿過門廊,落荒而逃。 沿著磚牆,他在兩側花壇之間疾行。龍舌蘭綻放的碩大花朵,像白色的猴子臉,躲在茂密的葉片間窺伺著他。喬回頭查看,並沒有任何人在跟踪他。 街上非常安靜,雖然有戴家煙霧偵測器的警報聲。但街上看不到一輛車,也沒人在這八月炎熱的夜晚出來散步。更沒人走到門廊或草坪出來看看是什麼騷動。這附近富麗堂皇的巨宅都蓋得很堅固,高大的圍牆使尖叫聲傳不到鄰居的耳朵,甚至是槍聲。 喬考慮等候消防隊和警察的到來,但他無法想像,要如何去描述那屋子裡,在短短要命的三、四分鐘裡所發生的事。而且火會毀掉大部分自殺的證據,他一定會被警方留置詢問,甚至被當成嫌犯。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深陷在苦惱中的男人,他在失去家人之後就迷失了方向。沒有工作,一人住在車庫上的公寓裡。他憔悴消瘦,兩眼無神。將兩萬元現鈔藏在車子行李廂的備胎中。他的境況及心理狀態絕對無法使他們相信他所說的故事。 而且在他被警方釋放之前,鐵克諾公司和它的合夥人,一定會找到他,想盡辦法把他幹掉。僅僅為了蘿絲可能告訴過他一些鐵克諾公司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事。 想到鐵克諾公司與政府或軍方掛鉤的龐大勢力,喬如果坐牢的話,一定會被其他被收買的犯人藉故殺死。萬一倖免牢獄之災,也會在獲釋之後被跟踪,一有機會就將他除去。 為了避免惹人注目,喬沒用跑的。他橫過街道朝自己的車走去。戴家廚房的窗戶,轟然一聲炸開,伴隨著玻璃落地的聲音。煙霧偵測器的警報聲,比先前更為響亮。 喬回頭朝戴家望去,只見烈焰從屋後升起。燈油助長了火勢,他離開時開啟的前門內,火舌已席捲了樓下的牆壁。 他進入車中,關上車門。發現右手沾有血跡,但不是他的血。喬心涼肉跳地抓了一疊紙巾擦手,然後將擦過手的紙巾揉成一團,丟進先前裝有漢堡的袋子裡。 “證據!”他心想。雖然他並未犯罪。 這個世界已是乾坤顛倒了,謊言當成真理,真理當成謊言。不可能被視為可能,無辜被當作有罪。他伸手進口袋掏出車匙,發動引擎。 從後座的破車窗傳進來的不只是煙霧偵測器的警報聲,還夾雜著左鄰右舍的吆喝聲,在夏夜中驚恐地叫喊著。確定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戴家大宅,沒人注意到他的離去。喬打開車頭燈,將車緩緩駛上街道。 可愛的喬治亞式的老房子,此刻已成火龍的宅第。火舌自每間房冒了出來,屋內的死者灰飛煙滅。此時,遠處傳來此起彼落的警笛聲,似乎是為他們所奏的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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