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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落花溪·十月二十七,夜

九州·秋林箭 斩鞍 17834 2018-03-12
天光早暗下來,雨是停了,雲卻沒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見,南暮山退縮在黑暗裡面,變成一個塞滿了視線的巨大影子。酒館裡燈火通明,連一邊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來。燈光波影裡面,人聲喧嘩,笑語如潮,真正熱鬧得很。 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館離錦屏還有些路,往日里的客商多在黃昏時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著白晝去了,南下的也得趕去錦屏投宿,只有些鎮裡的閒人在這裡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閒人也要離去。 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錦屏鎮裡的人從黃昏時分一批批趕到酒館來,不但塞滿了正廳,水榭裡也是人頭湧動。眼下已經近了二更,錦屏來的官道上還能聽見一陣陣的馬蹄聲響,看樣子怕是要加座了。

王伯和詹鎖子早忙得滿頭出油,精神頭倒是好得很,因為這滿座的客人嘴里傳說的都是鷹旗軍那位索隱索英雄的故事。說起來,這位索英雄還是他們白日里親手救下來的。想到這份兒上,詹鎖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還高,王伯就更得意,手裡還托著兩盤醬牛肉,站在堂中就嘩啦啦地開吹。難得點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憐羽時不時衝上來收收他的筋骨,只怕這酒館裡一半的桌面上都得空空蕩蕩的。 青石和錦屏的消息斷絕已經有些時日了。燮軍在青石圍城之初就把東大營設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後來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嶺上也滿是燮軍的斥候,當真是連隻狗都逃不出來。只是,到了流言都聽不到的時候,誰都知道青石戰事吃緊了。 青石之戰關係到宛州大局,縱然是販夫走卒之流也沒有不關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來的信使出現在錦屏鎮上,這本身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況索隱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信使,就算錦屏人不知道鷹旗軍的三路游擊,那一身沒人見過的重甲也足以說明他身份不凡。索隱的到來震動的不只是錦屏大營,只怕連沁陽、淮安都能聽見那匹奪來的北陸戰馬的蹄聲。

酒館裡的人,見過索隱的腰板都要直些,王伯說話就更加氣粗,也難怪他可以端著牛肉盤子顧盼自如了,一段在水里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講了幾遍,儼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沒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廳中間讓大家瞻仰。倒是平時活潑跳脫的白憐羽沉靜了許多,只是豎著耳朵聽,卻沒有什麼話說,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的關係。 不過,儘管客人們一再提起索隱的俘虜,酒館裡的三個人卻誰也沒有跳出來說那是兩個燮軍的探子。也不僅僅是因為索隱離開時的囑咐,而是因為這事實本身。即使白憐羽這樣無法無天的大小姐也能體味到這個事實背後的陰冷。整整一個下午,他們三個都沒有再提這個碴。這感覺說不清楚,總覺得比南暮山壓下來的影子還要巨大還要黑暗些。

“索神箭啊!”一個絡腮鬍子大聲說,“什麼是索神箭你們知道麼?四百步有多遠你們留心過麼?人頭才那麼大!”他用手比劃,“那麼遠,索神箭說射他左眼就決不會射到他右眼。嘖嘖!要我說,這就是鷹旗軍第一能人了。” “瞎說!”有個野兵模樣的漢子搖頭,“你要說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說什麼四百步箭無虛發……你知道什麼?若非床弩,哪裡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說著從腿邊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來,“我這柄弓是雲中柳氏的河絡精品,當初花了我整整兩百個金銖。如此良弓,過了兩百步也沒了準頭。你道射箭那麼簡單?弓力夠強就可以了麼?四百步,就是離弦的時候吹上一口氣,那箭也偏了幾十步了。” 絡腮鬍子漲紅了臉,大聲說:“你射不到,別人就射不到麼?雲中柳氏又有什麼稀奇,如今連趕馬的漢子都能帶柳氏的刀劍。”他在身上亂摸了一陣,拔出一把切肉小刀來,“我若說這刀是雲中柳氏的,你信不信?”

那野兵微微搖頭,滿臉的不屑:“你不要胡鬧了。只要你能把我這柄弓拉開三成,什麼都由你說。” 絡腮鬍子也不傻,看那弓堅實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開,微微有些躊躇。 有人認得這是白水來的野兵頭目鄭唯勇,大聲附和說:“白水鄭五爺是宛中第一條好漢,那是響噹噹的名號,他說的怎麼會錯?咱們都敬佩鷹旗軍神勇,你說索神箭了得我們也聽得高興,可多少得有個譜啊!” 絡腮鬍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合著鄭五爺會射箭,我這就成了瞎說?你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說得沒譜?”他四下一望,指著個禿頭說,“廖禿子,你知道我,你告訴他們,我是哪里人?” 眾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禿子身上,這人在錦屏開了家皮貨行,認識他的人不少。廖禿子見眾人都看過來,緩緩點頭說:“這位敖兄弟過去在棗林收皮貨,打起來以後才跑到錦屏來,那是沒錯的。”

聽到“棗林”兩個字,大廳裡的喧嘩聲登時小了不少。鷹旗軍首戰火燒棗林,這是青石戰役宛州軍頭一次大勝,人人都聽得熟極了。 那個姓敖的絡腮鬍子見眾人都不做聲了,拍拍胸膛說:“索神箭我可不是頭一次見,只是頭一次遠了看不清面貌。那時候鷹旗軍燒了姬野的糧倉,帶著我們出棗林。老百姓走得慢,燮軍的騎兵跟著我們過了草葉橋,眼看就要趕上來,索神箭回身三箭,把打頭的燮軍射倒了四個,嚇得後面的騎兵都退了回去。鷹旗軍後衛趁機燒了草葉橋,我們才能逃得出來。索神箭是在林子邊上射的箭,這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從林子到草葉橋,正經四百一十七步,這也是我自己數出來的。你們若是不信,那我也沒辦法,要說我胡扯……嘿嘿,我憑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們憑的什麼?”

酒館裡靜悄悄的,就是那個白水鄭唯勇依然是將信將疑的神色,倒也沒有再出言譏諷,只聽見白憐羽脆生生的聲音:“敖大哥,你說索神箭放了三箭,怎麼能射倒四個人?”聽見有人說索隱的好話,白憐羽自然是一千一百個樂意,不過這絡腮鬍子的話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聲詢問。 錦屏鎮上的人每日里只是聽說青石如何,沒幾個真見過燮軍的。絡腮鬍子親身經歷棗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鎮住了,一時不敢多嘴。這時候聽見酒館的白大小姐發問,紛紛點頭私語。 本來絡腮鬍子沒把這話說明白,就是故意賣個關子。這時候聽見白憐羽的問題,真是撓到了癢處,端起面前的酒壺就要鯨飲一口,不料酒壺輕飄飄的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尷尬。詹鎖子反應極快,想也不想就從旁邊的桌上拿過一壺酒來送到他手邊。旁邊那桌人也是一臉的猴急,哪顧得上跟詹鎖子計較。

絡腮鬍子長飲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道:“這就要說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鄭唯勇說,“這位鄭五爺是練家子,說的多半不錯;不過你的弓箭再怎麼精良,那也是雲中買來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這句話一說,酒館裡的人多有點頭的,絡腮鬍子更加得意,聲音也高了起來,“我過去聽說楚衛國白毅白侯爺的追翼弓、長薪箭是天下神兵,不過白侯爺是高官,等閒不上陣,誰也不知道有什麼人死在那長薪箭下。索神箭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聽鷹旗軍的人說是從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裡得來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鑄著秘道咒文,不僅射得遠,而且連重甲鋼盾也擋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軍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軍也不是尋常兵馬,黑旗黑甲,樣子剽悍得很,舉著一桿大旗就衝過橋來。索神箭從林子裡衝出來老遠地喊一聲'索隱在此',那些燮軍大概知道厲害,立刻就有兩個兵擋在那舉旗子的兵前面。說起來,我那時候才跑過橋頭不遠,真是跑得腳都軟了,口乾舌燥。”他說到這裡,彷彿也口乾舌燥了一樣,端起酒壺又是一大口。

這時候酒館裡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罵他:誰要聽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賣的這個關子,誰也不敢說出口來。 總算絡腮鬍子頗有眼色,接著又說:“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地上一回頭,正好看見索神箭的箭射過來。一團藍光!真是一團藍光!當前的一個燮軍明明是著了甲胄的,卻好像只穿了層紙,胸前'嘭'地一亮,人就掉下來了。接著的那個燮軍更倒霉,第二箭沒有奔著他胸前去,我只看見那藍光一閃,人頭飛起來老高;那箭接著往後飛,正好射進那個打旗子的燮軍嘴裡。要說那些燮軍也真頑固,轉眼倒了三個,第四個還衝過來搶那面旗,結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殺了四個燮軍,那面繡著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後面的燮軍可嚇壞了,連忙退過橋去。鷹旗軍的人就衝過來把橋燒了,那面旗子也撿了去。”

絡腮鬍子口齒便利,又會掌握輕重緩急,這個故事講得生動精彩,就如親身重歷一般。眾人聽到這裡,都是鼓掌歡呼。雖然早聽過鷹旗軍火燒棗林倉的故事,可從來沒聽說撤離時還有這麼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青石城裡有一面燮軍雷烈之花的軍旗,這也是有人說過的,卻不知道是這樣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姓敖的絡腮鬍子早去哪裡了,一直也沒有在酒館裡露過面。白憐羽更是低頭微笑,心想:“這下可聽見了一個值三壺落花春的好故事,等哥哥回來了便要講給他聽。” 等眾人安靜些,絡腮鬍子又說:“這麼著,三箭四命。鄭五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手裡那副弓箭可射不出這樣的威風來。” 鄭唯勇點點頭說:“三箭四命倒也罷了,那種神弓奇箭實在也要有緣人才配得上。只是這存亡定危的本領,挽狂瀾於未倒的氣概,三個鄭某加起來也趕不上。這位索隱索神箭果然是英雄好漢,待我回營去找他。若是索神箭看得起我,鄭某定要敬他三大杯。”他端起一杯酒來,“敖兄,我剛才胡言亂語,那是沒有見過世面,這裡賠罪了。”說完一飲而盡。這個鄭唯勇是白水數得上的好漢,能當眾認錯,也算氣度不凡。

絡腮鬍子心下激動,拱手說:“不敢不敢。說句實在話,咱們宛州人日日都是在商言利,若不是姬野來打青石,咱們又怎麼會知道有那麼多鷹旗軍的英雄好漢?東陸人人都知道宛州人重利,向來尊商輕武。早在蠻族南下的時代就有笑話說,指望宛州人去打仗,得等到公雞下蛋才行。其實那不過是沒有逼到極處,被逼得狠了,狗也會跳牆,何況咱們七尺高的漢子。我敖某不過是個小商人,不比鄭五爺弓馬了得,可我知道什麼是背井離鄉什麼是家園凋零。要是宛州軍今日北上青石,我頭一個來給宛州軍領路。”絡腮鬍子這番話說得極為誠懇,眾人都轟然叫好。 酒館裡眾人都是滿懷激情,氣氛熱烈得好像生了一團大火,連白憐羽都捏著小拳頭咬著嘴唇想:“等索大哥回來取馬,我就跟他到青石去打仗!”全然不顧自己連弓也拉不開的事實。 歡聲笑語裡面,突然聽見有人說:“方才一位老兄說看見索神箭一身鋼甲,那是刀槍不入的。現在這位敖兄又說索神箭冰牙箭無堅不摧。我就奇怪了,要是用逐幻弓、冰牙箭去射那鋼甲,到底是射穿射不穿呢?” 這問題問得刁鑽古怪,眾人都愣了一下。王伯說:“當然射不穿。”與此同時,絡腮鬍子也大聲說:“當然射得穿。”兩個人對對方都是怒目而視,分明覺得是別人說錯了。這情形十分怪異,白憐羽不由“噗”地笑出聲來。 大家正僵在這裡,那人又說:“這位說索隱神箭無敵,那位說賀南屏神力驚天。我們可還沒算上界明城界帥的刀、尚慕舟的槍、鷹旗軍左路游擊的一千重甲、青石金矩軍的銅弩鋼車,還有扶風營的死士和秘道家哩!那麼多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在青石,那麼多熱血男兒在錦屏,姬野好像早該被打敗了啊!不知道青石城裡被圍困的是誰?” 先前的問題還有些許搞笑,等最後這句話說出來,人人都知道那人是當頭潑來一盆冷水。想一想,那人卻又沒有說錯,眼下岌岌可危的可不正是青石城麼?錦屏大營可不就是沒有往北挪一步麼?有咽不下這口氣的客人,站起身來朝著那人說話的方向罵道:“哪裡來的狗娘養的……”許多人聽得心中快活,都以為罵得結實,不料那客人一句惡語剛出口就咽了回去,臉上表情十分古怪。 被罵的那人走出來,中等身材,一身的青緞衫子十分華貴,手裡輕輕搖著一柄鯨骨蝠翼的灑金扇子,面色黧黑,四方臉,眼睛似笑非笑,嘴裡念叨著:“錯了錯了,我可不是狗娘養的。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諸位,這詩說的是誰呢?乃是本朝興安公爵白長慶老大人。”他環顧一下,把扇子收起來往手中一敲,“便只有我是上等人!”原來正是酒館主人白徵羽。 白徵羽平時說話有趣,從來也沒有拿過那捐輸公爵的架子,這時候說出如此話來,人們也知道他是說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賣的什麼關子。 有個客人就笑吟吟地問白徵羽:“倒要請教公爵大人,若依上等人的看法,這索神箭倒是為什麼來的?” 白徵羽豎起手指搖搖:“若是依上等人看……”他也繃不住了,笑出聲來道,“這哪裡需要什麼看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青石完蛋了。” 白憐羽怒道:“哥!你亂講什麼?” 白徵羽把手一攤:“我哪裡亂講了?這裡這麼多客人亂講你聽得興致勃勃,你哥說兩句老實話,你倒不樂意了,這是什麼道理?” 白憐羽說:“你開玩笑也別拿青石作話題嘛!那麼多事情可以讓你說笑的。”她知道自己這個哥哥行事說話一向古怪,只是錦屏人心中何曾沒想過青石戰敗的結果。姬野窮兵黷武以戰養戰,他吞下的地盤就好像被野火燒過一樣乾淨,若是青石門戶被擊破,那不是整個宛州都要遭殃?白徵羽再怎麼嬉皮笑臉,也不該拿這個事情來開玩笑。酒館裡的人多半面色沉重,想的都跟白憐羽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是開玩笑?”白徵羽一臉的冤枉,“我難得說正經的,你反而說我說笑。我來問你,青石被圍城一個月了,幾時派過信使來錦屏?” 白憐羽答不出來。 “你們說說,”白徵羽繼續問,“光聽說鷹旗軍交戰,錦屏這裡幾時看見過鷹旗軍的人?” 白憐羽還是答不出來。鷹旗軍出夢沼直赴青石,首戰棗林,再戰偏馬,三戰呼圖,都是青石以北,從來沒有來過南邊。就是在圍城之前,來去的青石信使也都是筱千夏的私兵。眾人傳說鷹旗軍如何神奇了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沒有多少人見過這支神秘的軍隊。 見到大家沉默,白徵羽趁熱打鐵:“圍城一個多月,錦屏沒有出過一兵一卒,青石都能自持。到現在,反而派出了信使,還是這樣了得的一位神箭索隱,殺出燮軍包圍來錦屏,你以為會是什麼好事情麼?” 白憐羽沉默不語。其實白徵羽說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只是酒館內的人有誰肯往那個地方去想,即便是聽到白徵羽說得不錯,心中也要抗拒一番。 “可是……可是……”白憐羽皺著眉頭,“就算是青石戰事吃緊了,那索神箭也來了啊!沒有宛州軍青石都撐了那麼久,現在錦屏四萬人馬出去,還怕解不了圍?” “哈!”白徵羽把頭一抬,“你個小呆子,那麼久了錦屏駐兵沒有出去,為啥青石撐不住了反而要出去?” “哎……”白憐羽答不上來,只覺得哥哥的說法有哪裡不對,但又說不上,只能嘴硬道,“那你怎麼知道……”想到哥哥往日的舉動,白憐羽止住了話頭。白徵羽自然知道,白徵羽總往錦屏大營裡跑,宛州軍諸將都與他相熟,商會的人更不用說,淮安的江老闆都喜歡找他說話。白徵羽雖然說話行事有些怪,心思卻最是快捷,她做妹妹的自然有數。今日里白徵羽都泡在錦屏大營,想必是知道些什麼,直接見到了索隱也說不定。 “怎麼樣?”白徵羽得意洋洋地左顧右盼,“你們說說看,我要是講一個索隱進錦屏的故事,是不是也得值一壺落花春一條清水魚啊!”大家神色急切,卻沒有人出聲呼應。故事還沒有開始說,人們就已經感覺到那個不好的結局正在步步逼近。一片安靜裡面,只有白徵羽在大呼小叫:“還不快給我拿酒來?” 索隱的重甲良駒在宛州本來顯得稀罕,滿身的殺氣更是錦屏大營都覺得陌生的東西。他這樣走在錦屏鎮上實在引人注目。還不曾進大營,消息就報到了江紫桉的帳前。 江紫桉垂下長長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白公子,來的是鷹旗軍的勇士呢!一道去看看?”江紫桉的眸子是極深極深的紫色,紫得近於黑,笑吟吟投過來的這一眼說不出的動人。只是那在白徵羽看來,那深紫色的巨浪是這樣強大,幾乎要把他淹沒,讓他難於呼吸應答。 “白公子想什麼?”江紫桉好奇地問。 “不敢,”白徵羽把一張黑臉漲成了尷尬的顏色,“江老闆……這個……江老闆實在是天下美色。” “扑哧”,江紫桉掩嘴一笑,這次的笑容輕鬆許多:“白公子名不虛傳,果然會說笑。”說著徑自走出帳去。 帳中的兩個侍女和白徵羽對視一眼,額頭上隱隱約約都是冷汗,心下的念頭卻是不同。 這兩個侍女容顏艷麗,是魅族的秘道家,已經跟了江紫桉好些年。若是旁人在江紫桉面前這樣無禮,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惟有這古里古怪的白公子,江紫桉待他厚些,這樣輕薄的話說出來,江紫桉也不過是一笑。 白徵羽想的是江紫桉方才的一笑。明明是明亮嫵媚的眼波,白徵羽卻從裡面看出巨大的殺機來。江紫桉是怎麼樣的女子,白徵羽是知道的。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能統領宛州的商會,星辰一般靚麗的容顏下面會是怎麼樣的手段?他不知道江紫桉是否看出他方才的驚慌,但是顯然,這一次,江紫桉並不想跟他為難。他跟上兩個侍女的腳步,朝項之圭的大帳走去。 項之圭的大帳分了兩層,前帳是商議軍機的地方,後帳的七張椅子是給商會領袖們準備的。名義上,項之圭是宛州聯軍的統,;實際上,任何一個聯軍士兵都知道,也許在交戰之中他們都不用理會來自中軍的號令。項之圭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本來也算是一代名將,心氣卻平和得很:“要我做怎麼樣的元帥,我便做怎麼樣的元帥。”若是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於人於己都會方便很多。 索隱卻好像不知道這一點,這也不能怪他,鷹旗軍鏖兵青石,都是硬碰硬地作戰,又哪裡知道錦屏大營裡的錯綜複雜遠勝於戰場呢? 白徵羽站在江紫桉的身邊,想像著索隱臉上的神色。這個疲憊的武士,一定對錦屏充滿了希冀吧?他這樣急切地想要描述青石的狀況,得到的無非是項之圭的柔聲安撫。白徵羽看看後帳,是啊,七張椅子上才坐下了五個人,還沒到進入正題的時候呢! “這是雲中葉然將軍。”項之圭清朗的聲音有如春風拂面,卻只能讓索隱的心中更加焦躁,“雲中葉氏,名將之血啊!葉然將軍年紀輕輕,雖是葉氏旁支,可也是葉雍容將軍的親傳,與索將軍同是少年英傑。正該多多親近。” “這未免抬舉索隱了。”索隱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葉將軍是名將之血,索隱不過是鷹旗軍一名小小的弓箭手,怎麼敢高攀!” 項之圭大笑起來:“如果鷹旗軍裡小小的弓箭手都有神箭索隱的本領,那鷹旗軍堪稱天下無敵了。” 索隱咬著牙,自己是來搬救兵的,項之圭畢竟是老狐狸,一句話就點出了要害。他清了清嗓子:“項帥,不知道人齊了沒有?” “齊了齊了。”項之圭忙不迭地點頭,後帳的七張椅子都坐滿了,他是知道的,“我們這宛州聯軍是宛州各地的子弟兵啊,與鷹旗軍不同,所謂人多好辦事,然而也有人多口雜一說。所以要諸軍將領都到齊了,才好請索將軍說話。” “是,多謝項將軍。”索隱點點頭,“索隱連夜穿越東大營到錦屏來,實在是因為青石情況緊急……” “啊!”項之圭吃了一驚,“原來索將軍殺出重圍,還不曾稍作歇息。我真是老糊塗了,這邊安排酒菜,我們邊吃邊談。” “項帥!”索隱爆發了,“青石城危在旦夕,索隱提著腦袋闖到錦屏,可不是為了一頓酒飯。” 項之圭倒不生氣:“那是當然了,青石是宛州門戶,安危涉及宛州千萬百姓,索將軍心急如焚,項某雖然老朽,也一樣理會得。只是索將軍久在軍旅,也知道拔營不是一盞茶一頓飯的事。就算索將軍要帶頭衝鋒陷陣,一樣要吃飽了才有力氣。你說是不是?” 沒來錦屏的時候,界明城就告訴索隱這次任務棘手。錦屏大營一直推託兵力整合不佳,沒有作戰能力,遲遲不肯按照青石防衛戰的計劃派出兵力破壞燮軍補給。這一次能不能搬來救兵事關青石存亡,索隱就是有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往肚裡咽。他在戰場上是把好手,人也機靈,卻不曾見過官場上的手段,被項之圭幾句話堵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深吸一口氣,再不做聲,一直等到項之圭安排妥帖了,才開口問:“項帥,不知道現在是否可以報告軍情了?” 項之圭道:“索將軍不要怪我囉唆,青石之戰牽涉重大,我也不敢等閒視之。剛才已經安排了沙盤地圖進來,索將軍不妨對著地圖講。” 沙盤地圖是長門修士的發明,用沙土堆出地形來,比之畫在紙面上的地圖,更加精準切實。只是製圖耗費人力太大,軍中很少使用。這時候幾個宛州軍抬進來的地圖果然是沙盤的,只是粗粗一看,就知道製作頗為翔實細緻。 項之圭笑道:“索將軍,我知道你們苦戰吃力,心中難免有怨氣。不過錦屏大營不比青石諸軍,說白了,我們這就是一團散沙,要與燮軍作戰談何容易。這一個多月來,你們在青石流血,我們在錦屏流汗,若是不嫌棄,索將軍稍後不妨看看錦屏演練。既是實力不濟,就更要下功夫彌補。備戰不厭細,方有勝機,你說是不是?” 索隱臉上一熱。青石諸軍對於錦屏不予配合之事怨言頗多,只是都自傲得很,若不是遇上了路牽機投敵這樣的重大變故,也未必肯派索隱這樣來求錦屏出兵。不過項之圭所說確實不假,原先界明城的計劃中也顧忌了這一層,才要求錦屏分批出兵襲擾燮軍後方,並不要宛州軍與燮軍正面作戰。然而聽項之圭的口氣,宛州軍頗有與燮軍一戰的雄心,看這沙盤也知道確實沒有少下功夫。索隱是爽快人,這時候自覺慚愧,就立起來衝項之圭深深施了一禮,說:“索隱是粗人,莽撞了,這邊給項帥和諸位將軍謝罪。”不待諸將推讓,接著又說,“錦屏的情形,界帥和筱城主也都清楚得很。若不是情勢危急,也不會急著催項帥發兵。” 葉然說:“索將軍一直說青石情勢危急,卻不知道是如何危急法?圍城之前,界帥可說的是青石可以堅持到雷眼山飄雪的。”諸將都微微點頭。 按照原本的青石防衛戰計劃,青石軍要把燮軍拖在青石城外,直到雷眼山下雪,待到燮軍補給不便,由宛州軍實施連串突擊,徹底破壞燮軍後勤,等燮軍亂了軍心,青石軍再大舉反擊的。雖然宛州軍沒有按照計劃進行襲擾作戰,但是青石軍現在就求援,也比原來的計劃早了半個多月。 這個問題十分尖銳,索隱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這個……這個……實在是我鷹旗軍左路游擊副統領路牽機投了燮軍,青石城斷水已經成了定數……” 前帳內一片慌亂,後帳中的人臉上也都變色,連白徵羽身子也震了一震。 沒糧還能堅持幾日,若是沒水,只怕多撐一兩天都困難。青石城本來就建在鹽鹼地上,全城就靠著六井供水,雖然不知道路牽機投敵怎麼會破壞水源,但是斷水無異於城破,那是毫無懸念的。 可是用眼角余光看江紫桉,卻還是一副悠然的模樣,似乎一點都不操心。白徵羽也不知道這個女子到底是城府太深,還是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 “如此的確緊張了。”項之圭喃喃地說,“那麼界帥是什麼意思呢?” 索隱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匆匆地說:“若是錦屏大營能撥出兩萬兵馬,繞過東大營旋擊合口倉,則可以動搖燮軍軍心。現在宛州已經下了第一場秋雨,雷眼山落雪也只在眼前。燮軍向來長於速戰,這一個多月下來,早已經折了銳氣。只要合口能夠打下來,則青石還有希望。” “合口倉。”項之圭指著青石和棗林之間的這個小鎮子,“這裡有燮軍天驅軍團一萬兩千人,界帥認為宛州軍吃得下來?” “合口的駐軍比當初的棗林多得多,”索隱點頭說,“儘管也是天驅軍團,駐在合口的是九旅。燮軍南征北戰,損失不小,這支天驅九旅基本是從真商兩國擄來的士兵組成,並非姬野的主力。若是能夠給予突然而有力的打擊,則九旅並非強敵。”按照索隱的想法,若是鷹旗軍還有兩千精騎,這個合口也吃得下來。可現在的青石,別說兩千精騎,就是兩百人都挪不出來了。當然,這句話,他是咽回肚子裡的。 “葉將軍,”項之圭揮了揮手,“你統帶的沁陽六番旗是我錦屏的強兵,你以為如何?” 葉然盯著沙盤看,“三條:第一,若是突襲合口,重在一個快字,最好使用騎兵;第二,若是要繞過東大營,則須取山道,使用騎兵不利;第三,我錦屏大營多是步兵,騎兵加起來不過四千之數,戰力裝備參差不齊,不足一戰。要說兩萬……” “不錯,”項之圭撫掌,:“果然是雲中葉氏子弟。索將軍還有什麼想法?” 索隱爭辯道:“合口距錦屏大營不過兩百里,若是動作迅速,並非必須使用騎兵的。” 項之圭問:“索將軍以為需要幾天?” 索隱想了一想:“二天行軍,一天攻擊,三天就夠了。” “三天?”項之圭苦笑起來,“各位將軍,哪位可以兩天行軍兩百里,第三天投入攻擊的,不妨站出來。” 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索隱的臉色一片慘白。 “白公子的故事聽得多。”江紫桉看見了白徵羽不以為然的臉色,揚眉說道。這後帳被秘道家用禁術封閉,不擔心語音傳到前頭去:“不妨給我們這些做生意的說說,行軍兩百里可是很難的事情?” 白徵羽吃了一驚,知道自己表錯了情,猶疑了一下,回答說:“江老闆做生意的才清楚,別說行軍打仗,趕急路的路護一天一夜跑下兩百里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 “只是什麼?”江紫桉瞪大了眼睛,似乎是一無所知。 白徵羽嘿嘿一笑:“走路不難,打仗不易。合口周圍沒有什麼險要,固然便於偷襲,也一樣便於燮軍救援。不管誰去打了合口,只怕都難以全身而退!” 江紫桉“啪啪”拍手:“誰說白公子是個聽故事的,要我說比項之圭那個老狐狸也不差。你們說是不是?” 幾個商人表情各異,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若是顧慮燮軍東大營救援,也並非無法可施。”索隱知道希望渺茫了,卻還是盡力爭取,“合口是四戰之地,原本易攻難守,可我們根本沒有打算去守它,只要能燒掉合口倉就行了。兩萬人是為了燒倉以後可以安全撤離,若只說破倉,甚至連五千人都不需要,只要部署得當,夜襲一次成功的話,那還是可以迅速退入山中。” “索將軍,我們能想到的,姬野能想到麼?”葉然問,“姬野那邊可是有個名動天下的項空月。” “姬野能不能想到並不重要,”索隱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他以兩座大營圍困青石,縱然有十幾萬人馬也是捉襟見肘。如果在合口作出部署,則兩營力量削弱,鷹旗軍目前尚有戰力,頗可以周旋一番。無論如何,他總有所失。” “調虎離山,遇到虎的也有所失吧?!”一個宛州軍將領譏刺地說。 “打仗哪有不見生死的?”索隱大聲說,“若是只求不死,不如老老實實給姬野送錢送人,也不用在這裡玩命。” 項之圭沉吟不語。 索隱知道自己話說得太狠,趕緊補充:“即使姬野有備,只要指揮得當,襲擊合口這一路並非全滅的結局。合口周圍地形複雜,大可運用疑兵阻敵……” 葉然笑道:“這要求可就高了,葉某自問沒有這個本事,不知道在座各位誰可以誇這個海口?” 自然沒有人回答。 索隱咬咬牙,道:“索隱自從永寧道反出離國,跟著界帥征戰經年。若是項帥可以賜我兩千兵馬,我就能保證燒了合口倉。” 座中有人失笑出聲:“若是給了你,豈不是又白白填了鷹旗軍的窟窿?” 青石之戰初期,淮安往青石發過三千援軍。剛巧偏馬戰罷,鷹旗軍和青石六軍都有損失。考慮到建制太多了指揮不便,這三千又是淮安精銳,界明城便按小隊把這些人馬補入了各軍空額。沒想到這件事在錦屏影響頗大。宛州本來都是私兵野兵,都是各地商人花錢養的,投入青石就被填了窟窿再拿不回來,當然有個算計。 索隱沒有想到這一層,被那人刺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項之圭微微搖頭:“索將軍,不是我不相信你有這個本事。說難聽的,是我不相信宛州軍有這樣的兵馬。兩千人要燒合口,當然並非毫無可能,可那要掌握兵馬如同膀臂,我錦屏營中只怕沒有這樣的精銳。” “那……”索隱失聲道,“那便不管青石了麼?” “怎麼能說不管?”項之圭板起臉來,“宛州十城,十指連心。我們在錦屏聚集兵馬是為了什麼?只是既要救,就要救得有效。”他把視線從沙盤上移開,“酒菜備好了,索將軍莫急,我們邊吃邊聊,總要商量個萬全的辦法出來。”他輕輕擊掌,“叫歌舞進來。” “那個孩子很勇敢,”江紫桉對白徵羽說。她明明比索隱還要小,卻稱呼他為“孩子”,“我挺喜歡他。剛才叫項將軍佈置淮安的歌舞給他看,你也沒看過的,很精彩啊!” 白徵羽皺了皺眉,“你是不是想把他留下?” 江紫桉沉默了一下,說:“商會人才很多,這方面的還真少。你們說是不是?”幾個商人都用力點頭,顯出深以為然的樣子來。 “他可不會留下來。”白徵羽說,“江老闆你也明白。” 江紫桉幽幽嘆了口氣,“那也由他,我是希望他能留下來的。” “所以……”白徵羽有些猶豫,但還是問了出來,“真的不救青石了?” 江紫桉搖了搖頭:“你問得不對。不管錦屏如何,都救不了青石。你真以為這四萬烏合之眾可以打敗姬野?若是不能夠打敗姬野,中間殺傷的這麼多人命也就沒有什麼意義了,對不對?” 白徵羽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你不知道吧?”江紫桉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我若是不知道,那就是沒辦法了,不知道結果的事情是不能做的。”她忽地有些走神,似乎想到了什麼,過了會兒才輕輕搖搖頭,像是要把什麼甩出記憶,“如果這錦屏大營中的軍兵都和那孩子一樣,只怕我現在已經拿到了姬野的人頭。”說出這樣殘酷的字句,江紫桉的朱唇就貼在了青瓷的杯沿上,一雙手緊緊捧著那杯子,看起來像個小姑娘。 “你的意思是——人其實只有自救一條路,從來都沒有來自別人的救援。”白徵羽舒了一口氣。 江紫桉沒有抬頭,一雙大眼睛轉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似乎說了一句:“你這不是廢話麼?” 白徵羽想了想,問了一句:“江老闆,為什麼要我知道這些?”他雖然有個公爵的名號,可是人人都知道那是空的。江紫桉以往也不過是要他幫忙寫點無關緊要的東西,卻從來不曾向他洩漏這樣的機密。 江紫桉瞇著眼睛,還是咬著杯沿含含糊糊地說:“你是寫故事的咯!” “嗯?”白徵羽愣了一下。 江紫桉抬起頭來,很認真地看著他:“過了幾十年,我們都死了,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或者,過了幾百年,我們的後代都沒有了,說不定你的故事還是有人講的。” 白徵羽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好像是頭一次認識這個女子。 “又要嘴皮子發甜麼?”江紫桉嬌笑,“不要發呆啦!過會兒那孩子若是衝入後帳,你就該走了。” “……”這下白徵羽徹底跟不上江紫桉的思路了。 西江魚、百藏雞、蜜汁醬驢肉,最難得的是一道烤雀舌,是和鎮鄉下當季的荷花雀。 小紅簫管綠衣弦,迦柔腰肢賽楊柳。這是淮安摘星樓的歌舞,據說比天啟城皇廷上的還要精彩。 若不是江紫桉發話,帳中諸將也未必有機會這樣享受。 可是索隱不覺得這是享受,樂姬綠衣每一聲清越的六弦,小紅每一聲沉醉的簫咽,都讓他想起青石城頭的廝殺。項之圭親手斟上的一杯酒在指尖,澄碧的酒色裡映照出的是不息的戰火。 索隱閉上了眼睛,那北邙晶的酒杯竟然被他下意識捏得粉碎。 “啪”的一聲脆響這樣刺耳,讓綠衣的手指戰抖起來,“啵”的一聲繃斷了一根弦。將領們驚愕地望著索隱,殷紅的血從他的指間流出來。 “項帥,”索隱嘶啞著嗓子說,“項帥,得罪了,我實在吃不下。青石城裡,筱城主和界帥每日也不過是兩瓢橡實面,弟兄們餓著肚子在城頭和燮軍廝殺,我躲在錦屏的大營裡吃著這樣的珍饈美味,怎麼可能咽得下去?” 他這話說得諸人都有些尷尬。葉然氣哼哼地說:“總不成讓我們沒有被圍城的時候也餓肚子……”被項之圭一瞪,沒有再說下去。 “項帥。”索隱“撲通”一聲跪在項之圭面前,“青石十萬人命啊!”他伏下身去用力叩首,撞得地面砰砰有聲,“只要撥給我兩千人,我就能救下青石十萬性命啊!” 項之圭的臉色漸漸鐵青:“若沒有這兩千人,難道青石的十萬性命就是我害的麼?” 聽到這一句,索隱心下慘然,知道再也沒有指望,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自然不是你害的,還輪不到你。”說著忽然欺身直進,逼到項之圭面前。項之圭倒是從容不迫,往左微微一退,就避開了索隱的鋒芒。不料索隱這原是虛招,身子一側,衝到了葉然身邊。葉然手裡還端著酒杯,一時間進退失據,腰間的長劍被索隱“鏘”的一聲拔了出來。虧得葉然還是“名將之血”,一張臉驟然白得如紙一般。索隱也不理會他,大踏步往前跨了幾步,劍尖一閃,隔絕前後帳的牛皮被他劃開了老長一條口子。他冷冷地望著江紫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口中說:“江小姐,界帥有信。” 江紫桉揮手止住兩個侍女,點點頭:“我猜是尚慕舟的主意,對不對?界明城總算還是個老實人,不像尚慕舟連女孩子家的心思都要算計。” 索隱心下駭然,出來之前尚慕舟就囑咐說江紫桉不是一般的厲害,卻也沒想到才一照面就被她猜了個底兒透。 江紫桉看他吃驚,回首看一眼白徵羽,白徵羽一頭霧水,倒也知趣,不聲不響地轉身退出去了。退出大帳的時候還聽見江紫桉清甜的聲音:“把信收著吧!那裡面三個字難道我還猜不到麼?真是的,沒有這三個字我就不管界明城了麼?要我說,你那個尚副帥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所以也只配給界明城打打下手……”江紫桉說話好快,走出帳篷幾步,漸漸就听不清了。 差不多是夜半時分,酒館只剩下了白徵羽、白憐羽兄妹兩個。 白徵羽的故事講得不明不白,可是大家總算能囫圇聽出來,錦屏這四萬人馬其實都是草包,指望他們去救援青石是不成的了。其實這一層被白徵羽稍稍一點,眾人就都能想到,可是不成以後又怎麼辦呢?白徵羽沒有說,他也說不出來。眾人各懷心事,各自散去,說不出的鬱悶。 白徵羽也收起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捧著臉坐在那裡發呆。 白憐羽重重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哥!你最好跟我說實話了。” “實話?什麼實話?”白徵羽無辜地說,“我哪個字是假話了?” “好了好了。”白憐羽一臉的不耐煩,“你那點藏頭露尾的筆法,糊弄糊弄別人也算了,還要來騙我麼?” 白徵羽瞇著一隻眼看妹子:“那你說,講哪段?” “那兩名燮軍的探子呢?”白憐羽氣哼哼地說,“我越想越奇怪,這兩個探子連鎮上的人都看見了,怎麼到了你嘴裡連根毛都沒剩下,怎麼就被你貪污了?” “你怎麼知道的?”白徵羽大驚失色。 “哈,你不知道麼?”白憐羽笑道,“就是在酒館裡被抓的呀!我和王伯、詹鎖子還幫了忙呢!你都不知道那索隱多大的威風,只報個名號出來,那兩個探子就投降了。其實啊,那時候索隱才灌了一肚子落花溪水,連弓都拿不穩……” 白徵羽想了想:“那兩個人都是天驅武士。你以為他們那麼怕死?” 天驅的名頭現在是大極了,人人都知道那是些奔著戰場去的武士,壓根兒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白憐羽愣住了,她可沒想到那兩個探子會是天驅。 “可是,索隱身上穿了鐵甲,他們的弩箭又射不透,他們也不知道索隱沒了力氣,以為這個架打不贏的。” “天驅不老打那些打不贏的架麼?”白徵羽捏了捏妹子的鼻子,“你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那兩個探子肯做俘虜,你以為是為什麼?” “江老闆不會殺他們?”白憐羽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自然。還有呢?” “嗯……嗯……”白憐羽用力轉眼珠子。 白徵羽搖搖頭:“我這傻妹子還不如索隱,他都猜出來了。” “是什麼嘛?”白憐羽惱火了,嘟著嘴生氣,“快說!” “什麼事情比他們兩個的生死大啊?” “他們三個四個的生死咯,”白憐羽耍賴地猜,才說出口,忽然想通了,“哎呀!他們有什麼要跟江老闆說的呀?那麼大的事情……” “你不是猜到了麼?”白徵羽的神色忽然淡了。 “可是……”白憐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那是多久以前開始的事情呢?” “我怎麼知道?”白徵羽一攤手,“那反正也沒什麼重要的。”想了想,又補充說,“米行老牙頭說,淮安去的糧船前天就轉回來了,連壞水河口都沒到。” “呀!”白憐羽驚呼出來,“那不是大家都知道了?” “只有知道的人知道。”白徵羽搖頭,“你記著,探子的事情可不能到處亂說。” “為啥?王伯和詹鎖子他們都知道,現在江老闆他們肯定也知道了。” “不說呢,可以是因為不說,也可以是因為不知道。”白徵羽好像在說另外一件事,“就算是一個故事,說什麼不說什麼,那也是有講究的,對不對?”他愛撫地摸了摸妹子的頭髮,“這天下的事情我管不了許多,只要能管著自家人,就可以從長計議。” 急驟的馬蹄聲在酒館門口停下,走進來的是雙眼血紅的索隱。他整個人散發著狂暴的氣息,俊秀的臉龐都顯得扭曲,讓匆匆迎過去的白憐羽驚懼地收住了腳步。 “索大哥。”白憐羽怯生生地招呼,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你餓不餓?” 索隱忍不住咧了咧嘴,心情平復了些。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說什麼,眼光卻落在了白徵羽身上。 白徵羽走了出來:“索將軍,這就要回去?”他搖搖頭,“項之圭的話總有一句沒有錯,就是'不吃飽飯是沒法打架的'。”轉頭對白憐羽說,“好妹子,去熱點酒菜出來,索將軍一個人回青石,也就不差這麼些許功夫了。” 索隱苦笑了一下,滿腔的憤懣一瞬間被白徵羽的這句話抽空。他點點頭,頹然坐下來。 索隱和白徵羽兩個坐在水榭裡喝酒吃菜,白憐羽坐在一邊默默聽他們說笑。白徵羽不提青石,只是說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索隱原本沒有什麼心情,被白徵羽逗得笑起來,也說兩句夢沼裡的奇聞逸事。說著說著,兩個人的聲音都小了起來,再後來,索隱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才喝了兩壺酒。”白憐羽悄悄對白徵羽說。 白徵羽嘆了口氣:“心裡有事,一盅酒也是多的。” “哥,”白憐羽說,“我原來想……我原來想……跟著索大哥去青石打仗。” 白徵羽點了點頭。 “可是……可是……”白憐羽說著,肩膀抖動起來,“我現在就不想去了。我也不是怕死……”她控制不住地抽噎著,兩行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是怕浪費,對麼?”白徵羽憐惜地抱住妹子的肩頭。 “我不知道……”白憐羽嗚咽著說,“原來那些威風、那些豪邁也都是假的……我不知道……” “不是假的。”白徵羽安慰她,“人人都怕死的,索隱也一樣。就算他在意的不是威風豪邁,也有一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 “真的麼?那什麼是值得?” “真的。”白徵羽長出了一口氣,“你長大了,小的時候會有答案,大了反倒難找了。” 兄妹兩個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坐在索隱身邊,一直等到天光亮了起來。 索隱猛地抬頭,身上的鋼甲又是一陣脆響,把迷迷糊糊的白徵羽、白憐羽都驚醒了。 白憐羽跳起來說:“索……索大哥,我去給你拿條毛巾。” 索隱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對白徵羽說:“項帥還真沒說錯,吃飽了睡足了就有力氣打仗。” 白徵羽側著耳朵聽了聽,笑道:“你還惹了什麼麻煩?”錦屏方向隱約有蹄聲傳來,聽著還挺密,怕是有百來人。 “麻煩?”索隱皺眉想了想,忽然放聲大笑,“出營的時候一箭射倒了帥旗,我跟他們說,若是我索隱還有命回來,總要讓項之圭和那帥旗一般。” 白徵羽失笑道:“你對項之圭倒狠,明明知道不是他的責任。” “不對。”索隱很認真地說,“項之圭是一軍主帥,卻學了江紫桉的商人氣,他是要負責的。你真以為他撥不出兩千兵馬麼?” 白徵羽不由愣住,竟然不能否認索隱的話,過一刻才說:“要在這裡打這一仗麼?若是如此,其實昨夜不該留你。” 索隱淡然一笑:“那也沒什麼區別。” 廚房裡腳步聲響,白憐羽捧著銅盆小跑出來,盆裡清水還冒著熱氣。 索隱也不客氣,拿起毛巾擦臉。用力擦了兩遍,臉上一紅,低聲道:“好幾天沒有好好洗漱,把毛巾都弄髒了。” 白憐羽和白徵羽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索隱也笑。 白憐羽伸出大拇指對索隱說:“索大哥,不管錦屏大營裡的人怎麼樣,我們心裡你們都是頂了不起的。” 索隱點點頭,說:“知道。”若不是知道這個,青石的將士們又是在為誰廝殺呢? 馬蹄聲在酒館前停了下來,索隱雙臂一伸,抽弓取箭,嘴裡低聲說:“快去後面,不要出來。” 白憐羽眼中一熱,模模糊糊都是眼淚。 門外的軍兵紛紛跳下馬來,一個領頭的漢子高聲喊:“白家少爺,索神箭從這裡走過麼?”一邊說一邊走進酒館,正是昨夜裡來過的那位鄭唯勇鄭五爺,這時候滿身披掛,出征的打扮。才走進酒館,他就看見了索隱,微微一愣,登時喜笑顏開,雙手抱拳說:“索神箭,居然還沒有走,真是太好了。” 索隱不知道他來意,只是感覺他沒有惡意,一時有些猶豫。 鄭唯勇見索隱不答話,又是一副戒備的模樣,猛地一拍腦袋:“是了,是我糊塗。索神箭,昨天大營裡的事弟兄們都聽說了。那些人貪生怕死咱們管不著,可錦屏大營也不全是孬種,弟兄們商量著來追你,沒曾想在這裡就碰上了。咱們自然沒有鷹旗軍的本事,可是火裡來水里去,決不皺眉說半個'不'字!索神箭,你若說去燒合口倉,咱們拼著性命也跟著你!” 鄭唯勇這番話囉裡囉嗦,說得也不激昂,可是聽在索隱的耳朵裡,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打雷一樣,震得他身子都微微發抖。深深吸了口氣,索隱問:“鄭將軍,你們有多少人。” 鄭唯勇臉上發熱:“別什麼將軍了,我們也不過就是些野兵,項之圭商會他們都管不著我們。幾隊人湊在一起,大概四百多,現在外面都是騎兵,有兩百多,步行的隨後就到。” 兩百多騎兵兩百多步兵,索隱暗暗搖頭,張口說話,聲音都微微發顫:“鄭兄弟,你們一腔熱血,索隱實在感動。不過合口倉……” 沒等他說完,鄭唯勇就打斷了他:“索神箭,我們也不是傻子,這一去什麼結果自己都明白。你打仗多,我們就听你的號令,燒不了合口是活該,燒了就是賺到了。咱們宛州人不守宛州,還能指望誰?” 說話間,門外的士兵紛紛走了進來,甲胄服飾都不一致,顯然是好幾支野兵湊在一起。白憐羽看見烈火軍的邯軍校也在其中,衝過去說:“邯大哥,我就知道你是英雄好漢。”周圍一片哄笑,邯軍校的臉紅得好像背上的紅旗。 見大家眼巴巴地望著他,索隱胸中熱血沸騰,用力點頭說:“好,我們就去燒那個合口倉!” 最後一面旗幟也消失在山彎裡,白家兄妹兩個還在望著那方向。白馬也被帶走了,雖然還傷得厲害,但是索隱說它的宿命就是疆場。 “有這樣的宿命麼?”白憐羽問。 白徵羽沒回答,反倒問她:“你還想去打仗麼?” 白憐羽說:“我又不會,只會拖人後腿。” “要是會呢?” 白憐羽挺認真地想了想:“若是我會,又覺得值得,那就是索大哥、鄭五爺那樣的宿命吧。不過現在我可不知道。” 白徵羽笑道:“果然是長大了。” 思園筆談·美食與交通 客居淮安這兩年,整個人胖了一圈,是吃的。 都說宛州人好吃,其實誰不重視口腹?不過是因為宛州太平富庶,能養得起這許多出名的館子和孜孜以求的老饕。說美食,必然提宛州;說宛州美食,毫無疑問首推淮安;可要說淮安哪家館子最好,可就難了!外地人往往聽過摘星樓的大名,不過吃客們看起來,摘星樓無非就是一個貴字,恨不得把金葉子珍珠粉都做成菜叫人吃下去——當然越貴越有人認,這也是真理。若真是打出了名頭,拿坨狗屎放在白玉匣子裡,一樣有人花上百個金銖來買。 真說名店,其實比摘星樓出色的很多,各具特色。文廟邊上陶然居就是個例子。這家館子沒有自己的拿手菜,因為做菜的大師傅和食材都是過兩個月就換上一換,但必然都是來自九州各地的珍饈。每每到第二個月底,就有老食客去館子門口來回張望,看看下面出來的是哪裡的特產。陶然居的掌櫃口風極緊,想從他嘴裡摳出消息來是不可能的。不過到了時候,門口的那塊白布簾子上就會寫得明白。到天然居交稿那天正好是月底,經過的時候,看見左手的簾子上寫的是“青石禾雀”,右邊則是“落花白鯉”,這才醒悟:原來是秋天到了。 青石周圍都是鹽鹼地,只種得出黃黍。黃黍粗澀敗口,牲口雖然中意,可只有窮人才拿它當食糧。不過每年秋天,這東西倒是能養出兩件青石的好食材,一個是百花兔,一個就是彩禾雀。原來黃黍雖然不上口,卻是富油。吃了一個秋天黃黍的野兔子和禾雀都長得極肥,剖開來肉紋斑斕,全是一絲一絲的脂肪,所以叫“百花”叫“彩”。若是烹飪得法,入口即化,美味之極。落花白鯉則出自青石之南的錦屏鎮落花溪,也是秋天最美。據說這白鯉吃花,秋風秋雨,落花滿溪,白鯉養得肥了,以清水烹製有異香,那是別處都沒有的。 陶然居的掌櫃是個人物,從寧州貴族才能種植的青梨到瀾州夸父薩滿馴養的祭獸雪羊,就算雷州蠻荒地方的赤蟒皮他都能弄得到,三四百里之外的錦屏青石實在不算得什麼。稀奇的是這兩件東西本身,都是吃個鮮勁。彩禾雀要用網子捕來,彈弓射殺的就是死肉了。這種鳥性子暴躁,會自己氣死,抓起來也就一夜的壽命,而從青石錦屏到淮安,尋常商隊要跑上幾天。落花白鯉則是出水現殺,清水滾一下就出鍋,端上來講究魚嘴魚尾巴還會動。要是肯下本錢,彩禾雀倒還能解釋——近些年通平莊家的千里急遞做得好大,整個宛州遍設馬站,一水的瀾州駿馬桐木輕車。若是動用千里急遞,一籠子彩禾雀送到淮安興許還有些活的。白鯉就不行,放在馬背上的水罐子裡,不出半頓飯的功夫就顛死了,不知道怎麼能送過來。這兩件東西,怕是比什麼青梨雪羊更難得。 陶然居我其實是吃不起的,偏巧館子裡的掌櫃喜歡看我的《思園筆談》,又知道我貪嘴,有了新菜往往招呼我去試嘗。好奇心上來,就進去問個究竟。掌櫃隻請我吃,卻不肯說。也難怪他,這一招若是傳出去,別家館子也能做青石菜錦屏菜了。逼問半天,才笑說:“哪天去吃過錦屏的清水魚,才知道究竟。”這疑問在心裡藏了那麼久,昨日跟商隊北上,正好在錦屏那家名字也沒有的館子打尖,果然吃到了清水魚。魚才入口,就明白了老闆的意思。這錦屏的清水魚跟陶然居的味道竟然全不相同。回味了一下才知道差異,陶然居的落花白鯉略帶草腥,錦屏的魚則只有滿口鮮甜。在淮安兩年,吃慣了西江魚,這味道是極容易辨別的。 如此一來,落花白鯉的秘密也就昭然若揭。錦屏位於西江之北,水陸交通都便捷。沁陽走青石是陸路為主,從淮安來的走水路的也不少。白鯉從落花溪里打出來,快馬送到錦屏渡口,用蚱艇運往淮安。蚱艇是八槳輕舟,速度不比快馬慢多少,尾艙裡還能用西江活水養著白鯉,難怪能送來新鮮白鯉。只是白鯉傾浸了西江水味,和錦屏的終究還是有些不同。 區區兩件食材,從青石錦屏每日運來,不知道要賣出多少價錢。這樣昂貴的東西,居然動輒銷售一空,也不知道淮安有多少豪富人家。可細細想想,這也並非錢的問題。天啟的皇帝,就是花再多的錢,能吃到這樣的生鮮麼?漫說白鯉,就是彩禾雀也不成的。一樣是官道,中州的官道怎麼能跑莊家那樣的快馬輕車?不出四十里就顛碎了。三陸九州,又有哪一處有宛州西江建水的快艇長舟?宛州河流縱橫山地崎嶇,只說自然條件,比中州差得遠了。能有這樣的富庶,那是一點一點經營出來的,交通只是其中的一環。 若是世道太平,怎麼會有宛州獨富的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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