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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二十一、鷹身女妖

琥珀望遠鏡 菲利普·普尔曼 9467 2018-03-12
我憎惡完全虛構的東西…… 應該總是有一些事實基礎…… ——拜倫 萊拉和威爾各自帶著沉重的恐懼醒來:彷彿行刑當日上午的死刑犯。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在照料他們的蜻蜓,為它們帶來在外面油鼓上的電燈附近捕到的蛾子和從蛛網上捉下來的蒼蠅,還有錫鐵皮盤裡的水。看到萊拉臉上的表情和老鼠狀的潘特萊蒙緊貼著她胸口的樣子,薩爾馬奇亞夫人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同她說話。與此同時,威爾離開棚屋到外面四處走走。 “你還可以作出別的決定。”薩爾馬奇亞說。 “不,我們不可以,我們已經決定了。”萊拉說,頑固,同時也很害怕。 “如果我們回不來呢?” “你們不必跟去。”萊拉指出。 “我們不會拋棄你們的。”

“那要是你們回不來怎麼辦?” “我們將為一件重要的事情而死。” 萊拉沉默了,以前她沒有真正看過夫人,但是現在在石腦油燈模糊的光線下,她可以非常清楚看見她。她站在桌子上,離得只有一臂遠的距離,她的臉平靜而慈祥,不美,不漂亮,值正是那種你生病、不樂或害怕時樂意見到的臉。她聲音低沉、感情豐富,在寧靜的外在性情下流淌著歡笑和幸福。在萊拉的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在床頭為她讀書,沒有人給她講過故事或同她一起唱兒歌,然後吻她並把燈熄滅。但是現在她突然想:如果真的有什麼聲音能夠呵護你的安全並用愛溫暖你的話,那會是像薩爾馬奇亞夫人這樣的聲音。她感到心裡有一個希望,希望有一天自己有一個孩子,可以用這樣的聲音去安撫她,為她歌唱和催眠。

“好吧,”萊拉說,她發現自己的喉嚨哽住了,於是咽了口唾沫,聳了聳肩。 “我們看著辦吧。”夫人說著轉過身去。 一吃完那些薄薄的干餅,喝完那苦苦的茶——那些人只能提供這些東西——他們就謝過主人們,拿起自己的帆布背包,穿過棚屋鎮子朝湖邊出發了。萊拉環顧四周找她的死神,他果然在那兒,彬彬有禮地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但不想靠得更近,不過他不停地回頭看看他們是否跟了上來。天空籠罩著陰沉沉的霧,與其說是白天其實更像黃昏,鬼魂般飄動的霧從路上的水坑里陰沉沉地冒出來,或像被遺棄的戀人一樣緊緊纏繞在頭頂的電線上。他們沒看見一個人,也沒看見幾個死神,但是蜻蜓們掠過潮濕的天空,彷彿在用看不見的線把這一切縫在一起,看著它們明亮的顏色在來回閃爍真是賞心悅目。

沒多久他們來到了居住地的邊緣,沿著一條緩慢流動的小河,穿過光禿禿的矮小繁茂的灌木叢行進著。不時,他們會聽到一聲刺耳的嘶啞叫聲或是一些兩棲動物被驚動後的拍水聲,但是他們看到的惟一一隻動物是一個跟威爾的腳一樣大的癩蛤蟆。它只能充滿痛苦地朝兩邊跳,好像受了可怕的重傷。它橫躺在路中央,努力想躲開,它望著他們彷彿知道他們有意要傷害它。 “最好是把它殺了。”泰利斯說。 “你怎麼知道?”萊拉說,“也許它仍然喜歡活著,雖然一切是這個樣子。” “如果我們殺了它,我們就把它帶走了。”威爾說,“它想待在這兒,我已經殺了夠多的生物,即使是一攤這樣污穢停滯的水也許也好過死亡。” “但是如果它處於痛苦之中呢?”泰利斯說。

“如果它能夠告訴我們,我們就會知道。但是既然它不能告訴我們,我就不打算殺死它,那樣做只是考慮到我們的感情而不是這只癩蛤蟆的感情。” 他們繼續往前走。不一會腳步聲的改變告訴他們,附近有一個出口,儘管霧更濃了。潘特萊蒙變成了一隻狐猴,並且把眼睛瞪得最大,緊貼著萊拉的肩膀,鑽進她滿是霧珠的頭髮裡,四處張望,但他看見的比她多不了多少。他仍然在顫抖、顫抖。 突然,他們聽到一個小浪花飛濺的聲音,輕悄悄的,但就在附近,蜻蜓們帶著它們的騎手回到孩子們身邊,萊拉和威爾靠緊了一點,小心翼翼地跋涉在滑溜溜的小徑上,潘特萊蒙偷偷爬進萊拉的懷裡。 然後他們就來到了岸邊,那油油的、滿是浮渣的水在他們面前靜靜地流淌著,偶爾有一個漣漪無力地在卵石上濺起。

小徑轉向左邊,往前走了一會,一個更像一團濃霧而不是牢固實體的木碼頭歪歪斜斜地矗立在水面,樁子已腐朽,木板已長滿綠苔,再沒有別的東西,碼頭再過去也什麼都沒有。小徑在碼頭這兒到了盡頭,而碼頭的前方只是濃霧。一直把他們引到這兒的萊拉的死神朝她鞠了一躬,跨進霧中消失了,她還沒來得及問他下一步該怎麼辦。 “聽。”威爾說。 在看不見的水面上有一個緩慢的聲音:木頭的嘎吱聲和安靜的有規律的水花聲。威爾把手放到他皮帶上的刀子上,小心翼翼地向前跨上正在腐爛的木板,萊拉緊跟在後。蜻蜒們停在兩個長滿雜草的拋錨柱上,看上去像傳令的衛官。孩子們站在碼頭的盡頭,睜大眼睛看著迷霧,還得一邊擦去落在眼睫毛上的霧珠。那個惟一的聲音,那緩慢的嘎吱聲和水花聲,越來越近。

“我們別去吧!”潘特萊蒙悄聲說。 “不得不去。”萊拉悄聲回答。 她看了看威爾,他表情凝重、嚴肅和急切:他不會離她而去。加利弗斯平人泰利斯立在威爾的肩上,薩爾馬奇亞立在萊拉的肩上,鎮靜而警惕。蜻蜒們的翅膀掛滿霧珠,像蛛網一樣,它們不時迅速地拍打著翅膀來抖落那些霧珠,因為那些珠子會使翅膀太重,萊拉想。她希望在死人的世界裡他們能找到吃的。 然後,突然間那隻船就出現在眼前。 那是一艘破舊的槳船,補丁重重、腐朽不堪。划船的人老得不能再老,裹在一件用線繫著的麻布袍子裡。他跛著腳,駝著背,骨瘦如柴的雙手總是彎曲著握在槳把上,濕漉漉的眼睛深陷在灰濛蒙的皮膚的褶皺和皺紋裡。 他鬆開槳,把彎曲的手伸到安在碼頭一角柱子上的鐵環處,另一隻手用槳將船帶到木板邊。

沒有說話的必要,威爾帶頭上了船,接著萊拉也上前跨上了船。 但是船夫舉起了他的手。 “他不行。”他嚴厲地低聲說。 “誰不行。” “他不行。”他伸出一個黃灰色的手指頭,直指著潘特萊蒙。潘特萊蒙立即從一隻紅黃色的白鼬變成白色的貂。 “但是他就是我!”萊拉說。 “如果你來,他就必須留下。” “但是我們不能這樣!我們會死的!” “這不正是你所想要的嗎?” 這時,萊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這就是真正的後果。她站在那兒,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把她親愛的精靈緊緊抱住以致於他疼得直叫喚。 “他們……”萊拉無可奈何地說,接著又停了下來:不能去指責其他三人不必放棄什麼,這樣做不公平。

威爾在焦急地望著她,她環顧了一下四周,看了看湖、碼頭、崎嶇的小徑、停滯的水坑、濕氣沉沉的枯灌木叢……她的潘,獨自一人留在這兒:沒有她他怎么生活?他在她的襯衣裡顫抖,緊貼著她光光的肉,他的皮毛需要她的溫暖。不可能!決不! “如果你要去,他就必須待在這兒。”船夫又說。 薩爾馬奇亞飛快地抖了一下韁繩,她的蜻蜓飛離萊拉的肩頭,落在船的舷緣上,泰利斯也加入其中。他們對船夫說了些什麼,萊拉望著他們,就像被宣告有罪的囚犯觀察著法庭後面那有可能是赦免的信號一樣。 船夫彎下腰來傾聽,然後搖了搖頭。 “不行,”他說道,“如果她來,他就得留下。” 威爾說:“這樣不對,我們不需要把我們的一部分留下來,為什麼萊拉應該如此呢?”

“噢,但你們也要。”船夫說,“她的不幸在於,對於她必須拋棄的、屬於她自身的這部分,她不僅能看到,還能同他說話,你們上了船就會知道,那時就太晚了,但是你們都得把你們自己的那一部分留在這兒,在死人世界沒有他的通道。” 不,萊拉想,潘特萊蒙也和她一起想:我們當初因為這個沒有穿過伯爾凡加,沒有;我們以後再怎樣找到對方呢? 她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骯髒和淒涼的湖岸,如此荒涼,毒氣橫流,想到她心愛的潘,她心靈的伙伴,獨自一人在這兒等待,看著她消失在霧中,她不禁嚎啕大哭。她劇烈的抽泣聲沒有回音,因為霧把它們模糊了,但是沿著湖岸,在無數的池塘和淺灘裡,在可憐的裂開的樹墩裡,出沒在這兒的受傷的動物們聽到了她全身心的哭聲,而把自己更緊地貼到地面;它們害怕這樣的感情。

“如果他能來——”威爾叫道,他急不可耐地想止住她的痛苦,但是船夫搖了搖頭。 “他可以上船,但是如果他上船的話,船就待在這兒不走了。”他說道。 “可她將來怎樣才能再找到他呢?” “我不知道。” “我們將來還會走這條路回來嗎?” “回來?” “我們要回來,我們要去死人的世界,我們還要回來。” “不走這邊。” “那就走什麼別的路,但我們一定回來!” “我帶過成千上萬的人,沒有人回來過。” “那我們將成為第一個,我們將找條路出來。既然我們要這樣做,船夫,求你發發善心和同情心,讓她帶上她的精靈吧!” “不行。”他說著,搖了搖他那顆蒼老的頭,“這不是一條你能夠打破的規定,這是法律,像這個一樣……”他俯身到船邊用手掬了一捧湖水,然後手一傾,水又流了出去。 “是使水又流回到湖里的法律,這是同一個道理,我不能把我的手傾斜,讓水朝上飛,我也不能把她的精靈帶到死人的世界,不管她來不來,他都必須留下來。” 萊拉什麼也看不見:她的臉埋在潘特萊蒙的貓毛里,但是威爾看見泰利斯從他的蜻蜓上爬下來準備撲向船夫,他對間諜的意圖半是同意半是反對;但是老人看見了他,轉過他蒼老的頭說:“你知道我渡人到死亡世界有多少年了嗎?如果你認為有什麼東西能夠傷害到我,那不是早已發生了嗎?你以為我帶走的人會高興地跟我走嗎?他們掙扎,叫喊,他們想賄賂我,他們威脅和搏鬥,什麼也不生效,你傷害不到我,不管你怎麼叮。最好是安慰一下這個孩子,她會來的,不要管我。” 威爾幾乎看不下去,萊拉在做她有史以來最殘酷的事情,她痛恨自己,痛恨這件事,為潘、與潘、因為潘而痛苦,試圖把他放在冰冷的地上,鬆開他抓著自己衣服的貓爪,哭泣、哭泣。威爾閉上了耳朵:那聲音太悲傷了,讓人難以忍受。 她一次又一次把她的精靈推開,他仍然哭叫著拼命想抓住不放。 她可以回頭。 她可以說:不,這是一個壞主意,我們不應該這樣做。 她可以忠於連接她與潘特萊蒙的那深如心靈深如生命的紐帶,她可以把那個放在首位,她可以把其他的東西從心裡趕出去——但是她不能夠。 “潘,以前沒有人這樣做過,”她哆哆嗦嗦地低聲說道。 “但是威爾說我們會回來的,我發誓,潘,我愛你,我發誓我們會回來的——我會的——保重,親愛的——你會安全的——我們會回來的,如果我必須花我生命的每一分鐘去再次找到你,我會的,我不會停止,我不會休息,我不會——噢,潘——親愛的潘——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她把他推開了,他痛苦、恐懼,冷冰冰地趴在泥濘的地上。 現在他是只什麼動物,威爾幾乎說不上來。他好像是那麼年幼,一隻幼獸,一隻小狗,一個無助的飽受打擊的東西,一隻如此陷入悲傷的動物,以至千與其說是動物,不如說就是悲傷本身。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萊拉的臉,威爾可以看見她迫使自己不望向一邊,不迴避愧疚感,他仰慕她的誠實和勇氣,同時也為他們的離別時的悲傷而絞痛。他們之間湧動著那麼多真切的情感,以至於對他來說空氣都有觸電的感覺。 潘特萊蒙沒問“為什麼”,因為他知道結果;他沒有問萊拉是否愛羅傑勝過愛他,因為他也知道那個真正的答案。他知道如果他開了口,她會受不了,所以精靈沒有出聲,以便不讓正在拋棄他的這個人傷心。現在他們倆都假裝這不會對他們造成傷害,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再一次在一起,這是最好的,但是威爾知道眼前的這個小女孩正把她的心從胸口裡撕裂出來。 然後,她跨進了船,她很輕,船幾乎沒有搖晃。她坐在威爾的身邊,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潘特萊蒙。他正哆哆嗦嗦地站在碼頭近岸的那一頭,但是當船夫鬆開鐵環,揮動船槳把船拉開時,那個小狗狀的精靈無助地快步跑到碼頭的盡頭,爪子得得地輕叩著鬆軟的木板,站在那兒望著,只是望著,看著船駛離,碼頭在霧中模糊而後消失。 然後,萊拉深情地大叫了一聲,即使在迷霧籠罩的模糊的世界裡,也激起了回音,但是它當然不是回音,是她待在活人的世界裡的另一半在她進入死人世界時的回應。 “我的心,威爾……”她呻吟著,緊緊抱住威爾,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就這樣,約旦學院的院長曾經對圖書管理員說的預言實現了,預言裡說萊拉會作出一個巨大的背叛,這個背叛會對她造成可怕的傷害。 但是,威爾也發現自己心裡有痛苦在堆積,透過痛苦,他看見那兩個加利弗斯平人像他和萊拉一樣摟在一起,被同樣的痛苦所感動。 這痛苦有一部分是身體上的,感覺像一隻鐵手攥住了他的心,把它從他的肋骨問往外拔,所以他雙手按住那個地方,徒勞地想把它穩在裡面。這痛苦比失去他的手指頭的痛苦深得多,糟糕得多,但是這種痛苦也是精神上的:有一件秘密的隱私的東西被拽到它不希望所處的眾目睽睽之下。威爾幾乎被那交織著痛苦、羞辱、恐懼和自責的感情所壓倒,因為這一切是他自己導致的。 事情比這個更糟,就好像他在說:“不,別殺我,我害怕,殺我母親吧,她無所謂,我不愛她。”就好像她聽到他說這話,假裝沒聽到以便不傷害他的感情,總之她主動替他去死,因為她愛他,他感到跟那一樣糟糕,沒有什麼事情比這種感覺更糟糕。 就這樣,威爾知道所有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有精靈的原因,不管他的精靈是什麼,她也與潘特萊蒙一道被留在了身後那毒氣橫流、荒涼淒楚的岸上。這一想法同時進入威爾和萊拉的腦海,他們交換了一個淚汪汪的眼神,在他們生命中第二次,但不是最後一次,他們彼此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表情。 只有那個船夫和蜻蜓們似乎對他們所作的這段旅行漠不關心。即使在這粘糊糊的霧中,那些巨大的蜻蜓仍充滿活力,美麗動人,他們扇動著薄翼來抖落濕氣,那個穿著麻布袍子的老人前傾後仰地搖著船,光腳丫子抵住混濘著粘土的船板。 旅途長得萊拉都沒法丈量了,儘管她的一部分因為痛苦而生疼,想像潘特萊蒙被遺棄在岸上,另一部分也在適應這一痛苦,衡量自己的力量,好奇地想看會發生什麼事情,會在什麼地方靠岸。 威爾強壯有力的手臂挽著她,但是他也在看著前方,試圖透過濕漉漉、灰濛蒙的陰霾看清前面有什麼東西,想听出除了陰濕寒冷的槳聲外還有什麼別的東西。 不久確實有了點變化:橫臥在他們前方的好似一段懸崖或一個島嶼。在看見霧變深以前,他們就听見聲音在聚攏。 船夫劃動一隻槳把船靠左邊轉了一點。 “我們這是在哪兒?”騎士泰利斯的聲音說,聲音仍然小而有力,不過有點刺耳,彷彿他也遭受了痛苦。 “在島的附近,”船夫說,“再過5 分鐘,我們就將到達靠岸台。” “什麼島?”威爾說。他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很緊張,緊張得幾乎不像他的聲音。 “通往死人世界的大門在這個島上。”船夫說,“每個人都到這兒來,國乇、王后、兇手、詩人、孩子,每個人都來這兒,沒有人回去。” “我們會回來的。”萊拉狠狠地低聲說。 他沒說什麼,但他蒼老的眼睛充滿了憐憫。 靠得更近以後,他們可以看見深綠色的柏木和紫杉樹枝低垂在水面上,濃密而陰暗。陸地陡峭地聳立起來,樹木長得如此茂密,幾乎連白鼬都難以溜過去。 想到這兒,萊拉發出一個小小的半嗝半泣的聲音,因為潘本來會為她展示他可以做得多好,但是現在他不會了,也許再也不會了。 “我們死了嗎?”威爾對船夫說。 “這沒有什麼區別。”他說,“有一些來這兒的人從來不相信他們死了,他們總是堅持說他們是活人。這是一個錯誤,總得有人付出代價,沒有什麼區別。 還有一些人活著時渴望死去,可憐的靈魂,充滿痛苦或憂傷的生命,自殺以便有機會獲得保佑的休息,卻發現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變得更糟。這一次卻逃脫不了,你不可能使自己活過來。還有一些人太虛弱,病得太厲害;有時是嬰兒,還沒出生到活人的世界就來到這下面的死人王國。很多次我劃著這艘船的時候,膝上還放著哭泣的小嬰兒,他們從來不知道那上面和這下面的區別,也有老人,最糟糕的是那些有錢人,他們嚎叫、撒野、漫罵、抱怨和尖叫:我以為我是誰?他們沒有聚斂和存下他們所能儲存的所有金子嗎?我現在要不要拿一些把他們送回到岸上?他們會控告我,他們有有權有勢的朋友,他們認識主教,認識這個國王或那個公爵,他們身居要職,可以看著我受到懲罰和鞭撻……但是他們知道真理在於結果:他們所在的惟一位置是在我這艘前往死人世界的船上。至於那些國王和主教們,他們也會來這兒,在輪到他們的時候,那個時候比他們想要的早得多。 我讓他們哭,讓他們咆哮,他們傷害不了我,他們最後安靜下來。 “所以如果你們不知道你們是死是活,這個小女孩盲目發誓說她會再次回到活人的世界,我沒說什麼來反駁。到底是什麼樣,你們很快就會知道的。” 他一直沿著岸邊不停地劃著,現在他收起槳,將手放進船裡,朝右邊一伸手,抓住浮出水面的第一根木樁。 他把船靠到狹窄的碼頭上,為他們固定在那兒。萊拉不想出去:只要她在船上,那麼潘特萊蒙就能分毫不差地想到她,因為他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就是這樣的,但是當她離開他時,他就不會知道怎樣去想像她的樣子。所以她猶豫了一下,但是蜻蜓們飛了起來,威爾臉色蒼白,緊攥胸口跨了出去,所以她也得下船。 “謝謝你,”她對船夫說,“當你回去的時候,如果你看見我的精靈,告訴他在活人和死人的世界裡我最愛的都是他,我發誓我會回到他的身邊,即使以前沒有任何人這樣做過,我發誓我會的。” “好,我會告訴他這個的。”老船夫說。 他推離岸邊,緩慢的搖槳聲漸漸消失在霧中。 加利弗斯平人走了一段時間又飛了回來,像先前一樣停在孩子們的肩上,夫人在萊拉肩上,騎士在威爾肩上。就這樣,他們,旅行者們,站在了死人世界的邊緣。在他們的前方除了霧什麼也沒有,不過從霧的濃密處可以看見一堵巨大的牆聳立在他們的面前。 萊拉打了個寒顫。她感覺好像皮膚已變成鏤空織物,那潮濕和刺骨的空氣在她的肋骨間出出進進,潘特萊蒙曾經所在的那個刺痛的傷口無比寒冷。然而,她想,羅傑落下山坡試圖抓住她絕望的手時一定也是這樣的感覺。 他們靜靜地站在那兒傾聽著。惟一的聲音是不斷從樹上落下來的水的滴答聲;他們抬起頭來看時,感到有一兩滴冷冷地濺在臉頰上。 “不能待在這兒。”萊拉說。 他們離開碼頭,靠在一起,朝牆壁走去。巨大的石塊,因為古老的粘土而發綠,高高地聳人霧中,高得看不見頂。現在他們更近了,能夠聽見牆後的叫聲,但是否是人類的喊叫聲卻難以判斷:高聲的哀嚎和尖叫像水母漂浮的細絲懸在空氣中,碰到哪裡,哪裡就生疼。 “有一扇門。”威爾緊張地說,聲音嘶啞。 這是一扇破爛的木頭邊門,安在一塊石板下。威爾還沒能抬手推開它,附近就傳來一個刺耳的高叫聲,振聾發聵,把他們嚇得要死。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衝入空中,蜻蜓們像急於戰鬥的小戰馬,但是飛下來的那個東西的翅膀粗暴地一揮,把它們掃到一邊,然後重重地落在孩子們頭頂上方的一塊岩石上。泰利斯和薩爾馬奇亞振作起來,安撫著他們受驚的坐騎。 那東西是一隻禿鷲大小的大鳥,長著一張女人的臉和胸脯。威爾見過她這種動物的照片;一看清她,他的腦海中馬上湧現出“鷹身女妖”這個單詞。她的臉光滑無皺,但是年齡比巫師更老:她已經目睹了幾千年光陰的流逝,所有這些歲月的殘酷和悲傷形成了她五官上那仇恨的表情。但是隨著旅行者們看得越清,她就變得越發令人厭惡。她的眼窩凝固著骯髒的粘土,紅紅的嘴唇結了痂和殼,彷彿她一次又一次嘔過古老的血,骯髒、纏結的黑髮垂到肩上,鋸齒狀的爪子凶狠地攥住石頭,有力的黑色翅膀收在背上,每移動一下,身上就發出一股腐敗的臭味。 威爾和萊拉都感到噁心和痛苦,努力站直身子麵對她。 “但是你們還活著!”那個鷹身女妖說,她嘶啞的聲音諷刺著他們。 威爾發現自己恨她怕她勝過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你是誰?”跟威爾一樣反感的萊拉說。 作為回答,那個鷹身女妖尖叫了一聲,張開嘴巴對准他們的臉噴出一陣聲音,震得他們頭昏腦漲,差點朝後一仰。威爾一把抓住萊拉,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這時尖叫聲則變成一連串粗野的嘲諷的大笑,笑聲得到沿岸霧中的其他鷹身女妖的回應。這嘲諷的充滿仇恨的聲音使威爾想起遊樂場上的那些孩子們無情的殘酷行為,但是這兒沒有老師來製訂規矩,沒有人要討好,沒有地方可躲藏。 他把手放在皮帶上的刀子上直視著她的眼睛,儘管他的頭在旋轉,僅僅是她尖叫聲的威力就使他眩暈。 “如果你想阻止我們,”他說道,“那你最好作好戰鬥的準備,而不光是尖叫,因為我們要穿過那扇門。” 那個鷹身女妖令人作嘔的紅嘴巴又動了起來,但是這次是把她的嘴唇嘬成一個嘲諷的吻。 然後她說道:“你的母親很孤獨,我們將給她送去噩夢,我們將在她的夢中對她尖叫!” 威爾沒有動,因為從他眼角的余光裡他看見薩爾馬奇亞夫人正輕巧地沿著那個鷹身女妖停落的樹枝移動,她的蜻蜓,翅膀顫動著,被泰利斯摁在地上,然後發生了兩件事情:夫人撲向那個鷹身女妖,一轉身把她的靴刺插進那個傢伙有鱗的腿,泰利斯把蜻蜓往上放飛,不到一秒鐘,薩爾馬奇亞一轉身,跳下樹枝,直接跳到她鐵青色坐騎的背上,衝人空中。 這在鷹身女妖身上的效果是立竿見影的,又一聲尖叫打破了寂靜,比先前大得多,她奮力拍打著黑色的翅膀,威爾和萊拉都感覺到了風,打了趔趄。但是她用爪子緊緊攥住石頭,她的臉氣得發紫,她的頭髮從頭上豎起來,像用毒蛇裝飾的頭盔。 威爾拽了拽萊拉的手,兩人都試圖朝那扇門跑去,但是那個鷹身女妖憤怒地朝他們飛撲過來,只有當威爾轉身,把萊拉拽到身後、舉起刀子時才停止了俯衝。 加利弗斯平人立即飛向那個鷹身女妖,衝到她臉跟前,然後又跳開;雖然不能出擊,但是分了她的心,以至於她笨拙地拍打著翅膀半倒在地上。 萊拉喊道:“泰利斯!薩爾馬奇亞!住手,住手!” 間諜們策鞭將蜻蜓騎回來,在孩子們的頭頂上方高高飛掠。其他黑色的東西正在霧中云集,沿岸更遠的地方響起一百多只鷹身女妖嘲諷般的尖叫聲。最先這一個鷹身女妖正在抖動翅膀和頭髮,輪流伸展著雙腿,活動著爪子,萊拉注意到她沒有受傷。 加利弗斯平人盤旋著,然後朝萊拉俯衝回來,萊拉正伸出雙手給他們降落。 薩爾馬奇亞意識到萊拉的意思,對泰利斯說:“她說得對,我們因為某種原因傷不了她。” 萊拉說:“夫人,你叫什麼名字?” 那個鷹身女妖抖開翅膀,從她身上飄出一股噁心的腐爛的味道,旅行者們差點暈倒。 “無名氏!”她叫道。 “你想要我們什麼東西?”萊拉說。 “你們能給我什麼東西?” “我們可以告訴你我們去過哪兒,也許你會感興趣,我不知道。我們來這兒的路上見過各種各樣奇怪的事情。” “噢,你想給我講故事?” “只要你願意。” “也許我會,然後怎樣?” “你也許可以讓我們穿過那扇門去找我們來此尋找的那個鬼魂,不管怎樣,我希望你會這樣做。但願你有這麼好心。” “那就試一試吧。”無名氏說。 即使又噁心又痛苦,萊拉還是感覺她剛剛打了一張王牌。 “噢,小心點。”薩爾馬奇亞悄聲說,但是萊拉的大腦已經跑到前面,梳理著她昨晚講述的那個故事,成型、剪切、完善和添加:父母雙亡、家庭財產、沉船事件、逃離虎穴……“好吧。”她說著,進入她講故事的思維模式,“故事開始於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真的。我父親和母親是阿賓登的公爵和公爵夫人,你瞧,他們富得什麼似的。我父親是國王的顧問之一,國王本人經常來我們家,噢,是所有的時候。 他們常常一起去我們的森林裡打獵。那裡的房子,我就出生在那裡面,是整個英國南方最大的房子,它叫做——” 連警告的叫聲都沒有發出,那個鷹身女妖就大張著爪子撲向萊拉。萊拉剛夠時間低頭躲避,但一個爪子還是抓住了她的頭皮,揪下一把頭髮。 “騙子!騙子!”鷹身女妖尖叫著。 “騙子!” 她一飛轉身來瞄準了萊拉的臉,但是威爾拿出刀子擋在了前面。無名氏及時轉身躲開,威爾擁著萊拉朝門口走去,因為她被自己臉上流下的血嚇壞了,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威爾根本不知道加利弗斯平人去了哪兒,但是那個鷹身女妖又朝他們飛來,憤怒和仇恨地一遍又一遍尖叫:“騙子!騙子!騙子!” 聽起來就好像她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那個詞從霧中的大牆那邊傳回來,模糊了,改變了,所以她似乎是在叫萊拉的名字,於是萊拉和騙子成了一體,成了同一件事物。 威爾把萊拉緊貼在自己的胸口,肩膀彎過去保護她,他感覺她在他胸前發抖和哭泣,但是隨後他把刀子插進腐爛的木門,刀刃飛快地把鎖割開了。 然後他和萊拉倉皇地撞進了鬼魂的國度,間諜們騎著他們疾箭一般的蜻蜓跟在身旁;在他們身後鷹身女妖的叫聲被霧濛濛的岸邊的那些其他加入進來的鷹身女妖們放大了一倍又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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