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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四節

四日間的奇蹟 浅仓卓弥 9201 2018-03-23
中午,荻原送午餐過來,因為這時間只有他一個人,所以我一接過食盒,他便匆忙離開了。 這時真理子也醒了,慢慢地坐起來,“我睡著了。” “是啊!睡得很沉。” “睡覺時還是千織的樣子,你應該已經看慣了吧!我一點都不介意讓你看。”真理子轉轉脖子,說了一些奇怪的歪理。 “隨你怎麼說都行,趁飯菜還是熱的,快來吃吧!” “也是,趁還沒有出現怪聲音前趕快吃比較好。”真理子點點頭,說完微微一笑。 “對了,我剛剛遇見倉野醫師,與他聊了一會兒,他說下午會過來一趙。” “是嗎?他要來幹嘛?” “當然是來確認你的狀況。” “喔!也對。可是我沒覺得哪裡不舒服啊——他有沒有提到我的情況?”

“他只說心電圖變得比較規則,其他也沒多說什麼。我們只聊了一些千織與我關係,還有他太太的事。” “噢……” “他好像很辛苦。” “當然,但這種事不是用辛苦兩字就能形容的。我一直很擔心醫師的身體狀況,常勸他多休息,但他都不聽。” “他還說他本來是外科醫師。” “是這樣嗎?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們兩人一邊交談,一邊用餐。吃完後,我將兩人的餐具帶到洗手台沖水,真理子本來要自己來,但我說讓千織做這種事有點奇怪,她也只好打消念頭。回房後不久,就有一位護士來幫真理子量體溫。我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真理子似乎認識她,還朝她輕輕點頭。護士量完體溫後便急忙離開了。在她走後,我才忽然想起,拿走倉野醫師煙灰缸的人大概就是她吧!

又過了不久,倉野醫師與未來一起過來看千織。 醫師一進來,瞄了一眼門邊的餐具,遂點點頭稱讚千織都有好好吃飯,站到床畔問真理子:“怎麼樣?千織,有沒有想吐或頭痛的感覺?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真理子似乎已經想好要怎麼假扮千織了——她稍微歪了歪頭,然後又急忙點了兩次頭。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坐在病床上的人是千織。 “嗯,看來你聽得懂我的話。千織,我要用聽診器幫你聽診。未來,你來幫她脫上衣。” 未來應聲走近病床。這情況完全出乎真理子的預料,她臉上浮現明顯的困惑神情,看了我一眼後,整張臉都紅了,聽診時一直背對我——其實,千織的身體我早就看習慣了——幸好他們都沒發覺她的異狀。聽診結束後,倉野醫師表示沒有異常。未來幫真理子穿回脫下的衣服時,她還是一直低頭迴避我的視線。

“你們可以繼續使用這間病房,不過另外還有點小麻煩。”倉野醫師蹙眉對我說。 “是不是要換到別的地方?” “不,其實這也可以說與你們沒有直接關係。這場大雨讓底下的某處道路引發了土石流,荻原告訴我,他得到聯絡,對方表示因土石流的關係,導致負責現場勘驗的車輛無法上來。雖然我不清楚詳情,但因為很可能會再次引發土石流,所以道路修復工程必須看天氣如何才能進行。也就是說,你們一時之間沒辦法下山了,必須在這裡忍耐幾天,療養中心那邊則對你們更過意不去——真是的,壞事怎麼接連來?連護士都沒辦法回家。”倉野醫師說到後來已變成煩躁地叨唸,最後說了聲要去一趟療養中心,便轉身離去。 未來則表示要留下換被單,並將真理子攙了起來,“如月先生,千織的反應比昨天要好很多了。”她手腳俐落地將臟被單捲起,抱在手上。真理子則一直站在病床另一側凝望窗外。 “臉色也好看多了。”

“對了,未來,你的,嗯,那個——屁股,已經沒事了嗎?” “哈哈哈!”未來大笑,“已經沒事了,而且早上還小睡了一會兒才過來,你不用擔心。” “你父親呢?” “他似乎知道我因為真理子姐的事而忙得團團轉,雖然因為雨天而心情不好,卻都沒對我發脾氣,一個人乖乖地待在房裡。荻原還說,吃飯時間一到,他也會自己去餐廳用餐。”換上新的被單、鋪上毯子,並將垃圾收拾乾淨後,未來表示傍晚會再過來,朝真理子揮揮手便離開了。 確認未來的腳步聲走遠後,真理子回到病床上。 “哎呀!剛才好丟臉!但那時也不可能叫你先出去一下,你要真的出去才更不自然吧!”她接著又嗤嗤竊笑,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反正也不是我的胸部。”

“土石流不知道會不會很嚴重。”我苦笑,想到此事脫口說道。 “可能吧!我大概知道是在哪裡,那裡翼的滿危險的,當然我也不知道有多嚴重就是了。下禮拜要搬運食材,不在那之前把路修好就麻煩了。”真理子在此時卻輕嘆了一口氣,低下頭。我正在想她怎麼了,只見她又淚流滿面,輕輕吐出,“說不定,我已經沒有下個禮拜了。” 原來如此。儘管她一臉開朗,我們目前的——尤其是她的——狀況,是嚴重到無法預測的。我完全無法想像在遠處注視自己面臨瀕死邊緣是什麼感覺。我的腦袋一片空白,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坐到她身邊,輕輕環抱她的肩膀。 一碰到她時,她小小地抖了一下,隨即摀住臉嗚咽出聲,哭泣的同時也往我身上漸漸偎近。我能感受到她全身正輕輕顫抖。我至今不知抱過千織多少次了,但這時倚在我身上的重量卻與過去全然不同。我緩緩地上下輕搓她的手臂(我很清楚她不是因為寒冷而打顫),不斷反復同樣動作,試圖安慰她。過了一陣子,嗚咽聲終於停了下來,真理子抽了抽鼻子,擠出笑容,抬起頭。

“對不起,我忍不住。” 我想對她說別在意這些小事,卻只是沉默地搖搖頭。 真理子又莫名地嘆了幾口氣,喃喃說:“謝謝你讓我撒嬌。”接著坐正面向我說,“才剛對你撒嬌,現在又來要求你是有點厚臉皮,不過,你與我約定好的事,可以現在履行嗎?” “什麼約定?”我疑惑地問。 “什麼?你忘記了?”真理子嘟起嘴,不滿地說,“不是說好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你要當我的聊天對象嗎?不過反正你也不太開口,到最後都是我憋不住想講話。” 發現真理子的語氣變得比較開朗,我也放心了。 “那我先去買點喝的回來,你也渴了吧?” “好主意,看不出來你還滿體貼的。”她回贈我一個微笑,“買啤酒還是不太好吧?” “那當然。”

“這裡沒有商店,不過大廳裡有自動販賣機。” “我知道,我都在那邊的吸煙區抽煙。” “那你順便抽根煙再回來好了。我可不許你在我說到一半時去抽煙。” 我買了麥茶與橘子汁,又抽了根煙才回來。 “你要喝哪個?”我問真理子。 “我喝果汁,你暍麥茶可以吧?” “可以。” 我們各自打開飲料的封口、插上吸管,就這麼拿在手上。 “剛剛你去買東西時,我本來又想哭的,因為一想到我隨時會死,就忽然想起很多往事,怎麼也停不下來。不是有人說,人在死前一瞬間會回想起過去的一切嗎?我覺得這一定是真的——我想說的都是身邊的一些私事,可以吧?” “我會當個好聽眾。”我點點頭說。 “我之前說我曾結過婚吧!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戀愛結婚的!他大我兩歲,是在我念短大時參加的聯誼中認識的,也是我第一個交往對象。我常想,我真是個超級幸運的人,能遇到喜歡的人,還跟他結婚,實在是太幸福了!啊!等一下,我要聲明,我的初戀可是你喔!這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

“最初是他對我一見鍾情,在他的熱烈追求下,我們開始正式交往。他很單純,也很溫柔,簡單地說,應該是很純樸吧!等我發覺時,我已經愈來愈喜歡他了。到了畢業那年,我周遭的朋友們都開始在計劃畢業後的打算,不是已經找到工作,就是準備要結婚之類的。可是他卻什麼都沒說,連找工作之類的話題都避而不談。我覺得很不安,我知道自己的將來會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有所變化,看到他對就職的事似乎都不緊張,我實在很擔心他到底是怎麼了。 “後來我終於受不了,找他問個清楚,這時他才不情不願地說要回鄉下繼承老家的農業,還說因為自己是長子,當初是因為說好畢業後會繼承家業,父母才願意讓他念大學。因此,雖然無奈,但他不能破壞與父母的約定。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發覺他念的是農學系。而且那時他才終於說出,當農家媳婦很辛苦,如果真的不嫌棄,希望我願意嫁給他之類的話。”

說到這裡,真理子紅了臉,低下頭。這副害羞的模樣與剛剛脫下衣服聽診時有微妙的不同。 “後來我就真的嫁到他家當農家媳婦了。他的故鄉在一個約有三十戶人家的聚落中,不論哪一戶都是從江戶時期便開始代代務農的農家,我夫家姓後藤,附近鄰居也幾乎全姓後藤,只有五戶是不同姓氏,所以走到哪兒都能遇見親戚,整個聚落就像個大家庭似的。我是在都市長大的小孩,一開始發現日本居然還有這種地方,我覺得非常不習慣,總覺得這根本就是一種文化衝擊! “一開始最讓我吃驚的是,不論哪個家庭都是三代或四代同堂。一個家庭裡有爺爺、奶奶、孫子,甚至是曾孫,都是很稀鬆平常的事。當然,有些家庭會少了爺爺或奶奶。而且這些老人家對聚落中每個家族的成員都了若指掌,住在聚落中的人就不用說了,他們連哪家的三女嫁到哪個地方,誰家的五男在東京的哪一間電器公司工作等等,全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們幾乎都是用作藏家的二女兒、上水的後藤家老么這種稱呼方式來記住各家成員,明明他們都是別人家的小孩,卻清楚得像自己家的小孩一樣。

“順便告訴你,剛剛我說的上水的後藤家住在那個聚落的最高處,從以前開始就專門管理農業灌溉用水,所以大家都這樣稱呼他們家。而地名後面的後藤則用各家戶長的名字來區分。 “雖然剛嫁過去時,夫家為我介紹過聚落裡的成員,但他們說話都帶有很重的鄉音,一開始我都聽得一頭霧水,而且也認為他們只是附近的鄰居,沒打算記住他們的名字,但對方卻用'久幸家的媳婦'將我記得牢牢的。對了,久幸是我公公的名字,我前夫叫則幸。 “總之,自從蜜月回來後,我立刻開始過著完全無法預測,也無法想像的生活。這時我才了解我前夫說的那句'農家媳婦很辛苦'時是很認真的。我從來不會睡超過清晨六點,起床後要與婆婆一起準備大家的早餐。他家有祖父母、雙親、三個還在唸書的妹妹,再加上我們夫妻,一共得做九人份的早餐。做完早餐後,我得幫忙照顧爺爺養的雞。在爺爺的觀念裡,雞蛋是很珍貴的東西,所以他絕對不賣雞蛋,也因此我們吃的雞蛋都很新鮮,我的小姑還從學校借孵蛋器來孵小雞,我就是從那時起不敢再吃雞蛋。 “這些忙完大概也八點了,從八點到十一點是農作時間,因為技術進步,不但有割草機幫忙割草,而且又能割得很乾淨。但我的裝扮可真不是蓋的,因為夏天的太陽又毒又辣,得做好萬全的防曬才行,不但全身都用布包住,還要戴手套,脖子也要仔細地遮住,最後還要戴上斗笠似的帽子才行。奶奶、婆婆,還有我,三人就都以這種裝扮在田裡捆綁牧草,爺爺則上山照顧香菇。我一直很羨慕爺爺,因為山上有樹蔭,一定比較涼快。而公公與前夫則在農會工作,家裡的現金收入就是從那裡來的。 “中午前,大家會先暫停手邊工作,回家吃午餐,在農會工作的公公與前夫也一樣,所以中午是六個人吃飯,學校放假時就全家人一起。吃飽後又立刻回田里工作,直到下午三點左右,太陽開始西下時才收工。而家裡的工作就是從這時開始,打掃屋子,清洗浴室,衣服也是在傍晚前洗好,隔天早上曬。做完這些事後,立刻又到煮晚餐的時間了。 “我就是這樣反复地度過每一天,雖然很累,但讓我更驚訝的是,年紀已經很大的爺爺、奶奶居然還在為家計奮戰。後來我才知道,不論哪一家都這樣,家裡如果還有正在讀書的小孩,負責照顧他們的竟然不是母親,而是祖父母。像我公婆與我們這種年紀的人,體力較夠,比較粗重的工作就會落在我們身上,而其他部分就由更為年長的祖父母來遞補,這樣才能有效率地維持一個家庭的秩序,大家庭就是有這種優點。 “而聚落就像一個更大的家族,讓我深刻體認到這件事是在辦婚喪喜慶的時候。 “當我終於慢慢習慣那裡的生活時,正好遇上某一家辦喪事。逝者往生的那個晚上,婆婆要我先將隔天的早餐準備好,又說隔天一整天都要在對方家幫忙,沒時間準備早餐。 “那裡的人都有很強的家族意識。辦喪事的家庭有八個成員,前往弔喪的人約有四十個。令人驚訝的是,除了生魚片是叫來的之外,所有餐點全由其他家族的女性成員準備,完全不經手喪葬業者。每個家庭都紛紛將家裡的鍋子、食材帶到喪家準備料理。我之前還在想家裡的鍋子怎麼都那麼大,原來就是要在這時派上用場!早餐做完後,立刻就得清洗飯鍋,繼續煮飯,多餘的白飯則捏成飯糰當午餐。就算稍微得空可以回家一趟,之後還是得立刻趕回喪家幫忙。 “守靈夜與葬禮兩天都是這樣,第三天的中午則由喪家做飯招待前來幫忙的女人們,譬如炸天婦羅、魚丸味嚕湯之類的食物。這些或許是很微不足道的菜色,但對住在山里的人而言,這些海鮮可是很難得才能吃到的食物,所以這可說是最棒的答謝了,而且蝦子還是一大早去山下買回來的新鮮食材。 “我前後大概有過五、六次這類經歷。大概是在第三次吧!有一位在當地算長老級的園奶奶也去幫忙辦喪禮,結束時,她跑到我與婆婆面前,對婆婆說:'久幸家具是娶到了一位好媳婦,我還以為這個都市小孩會受不了,立刻逃回娘家,誰知道竟然這麼認真,真是不簡單!'婆婆聽了高興得呵呵直笑,我也不禁覺得又害臊又感動,我這時才真的覺得自己成了他們的一份子。 “其實我真的很喜歡那裡的生活。不但景色優美、綠意盎然,連空氣也很乾淨——都市的空氣真的很糟。而且前夫對我也很好,小姑們與我也很有話聊,那時的我真的過得很快樂!此外,也沒什麼能比每天都工作得筋疲力盡,晚上睡得又沉又好,更幸福的事了。我的生活忙得沒時間去煩惱一些無聊事來折磨自己,每天都累到倒頭就睡,一醒來,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干二淨。 “所以我認為,就算已經忙到一個極限,但接下來仍有堆積如山的事等自己去做,雖然與所謂的充實有點不同,卻也是一種幸福。那時每當忙到快喘不過氣時,我都會想,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辛苦?但很不可思議的是,等我失去這些之後,我卻懷念起這種生活。” 真理子停下喝了一口果汁。 “如月,你會不會覺得這些話很無聊?” “不會。” “如果別人對我說這些事,我一定會覺得很無趣。如月,你還真是不愛講話。”她喃喃,接著又笑容滿面地說,“反正你是扮演聽眾的角色!” “離婚回到娘家,我也常想起這些事,尤其在接連處理父母的喪事時更是如此。就在那時,我與藤本先生再次相遇——我以為是第一次見面,他卻說在我還小時就見過我了。他問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並告訴我有間療養中心正在籌備中,想找個能來這里工作的人,並供吃住。而我一直想找個可以讓自己忙得團團轉的工作,所以就答應他了——你一定覺得很奇怪,我明明還忘不了我前夫,為什麼又要和他離婚,對吧?你覺得我離婚的理由是什麼?” 忽然被她這麼一問,我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稍微思忖一下,我想應該是有特殊理由吧! “我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你先生有外遇嗎?”明知道這答案很老套,但我還是說出口了。 真理子苦笑地搖了搖頭。 “如果是外過還比較好,這樣我就有恨他的理由了——其實是因為我無法生小孩,但我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結婚兩年半,我一直沒有懷孕,但我們之間也想盡辦法,能做的都做了。會這麼積極,最主要是考慮到爺爺奶奶急著想抱孫的心情,因為他們甚至連吃飯時都一直問個不停。後來我們也無計可施了,只好找醫師商量,確認一下兩人之間是誰出了問題。不過,我前夫並沒有一味地認為是我的問題,他很體貼吧!嘿嘿!然而,問題卻真的出在我身上。醫師說我各方面都很正常,唯有子宮呈現一種受精卵很不容易著床的形狀,受孕率幾乎等於零。” 真理子又嘆了一口氣。 “從此之後,家裡的氣氛就完全變了個樣,我自己也深受打擊。不過,最令我難受的是,公婆與前夫老是躲著我在討論事情,而最後總是以吵架收場。我大概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我前夫是家裡唯一的男生,而且還是長子,總有一天得繼承家業——他們的風俗都是由長子繼承家業。而我前夫一定是主張等妹妹們結婚生小孩後,再領養她們的小孩就好了,但我公婆想必不答應,他們一定認為這是兩碼子事。 “我能理解我前夫為我著想的體貼心情,但我其實不認同他的主張。因為他們的傳統就是長男必須繼承家業、守護本家,這是他們用以維持自己社會的方法,而且已經傳承了好幾個世代。因此,在這個大前提之下,個人意見是不被允許的,而且公婆也不希望在我前夫這一代就斷了香煙。就我們的眼光來看,這是很可笑的事,但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現實。 “在發現不孕後的兩個禮拜左右,我前夫對我坦誠了一切,但我早有覺悟,也已心力交瘁地流不出淚水了。他不斷地向我說對不起,我居然還笑他,你哭有什麼用?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自己那時怎麼會那麼堅強。當然我也能堅持自己的權利,但是我不想這麼做。雖然短暫,至少我曾經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想保護這個家,所以我選擇了離去。不過,等我發覺到這點時已經是好久以後的事了。 “接下來當然就是蓋章了。我將手續全交給他一人處理,整理好行李就回娘家了。我不擅長說謊,只好對雙親如實托出一切,如我所料,他們果真火冒三丈、大發雷霆。我只能不停安撫他們,說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覺得比較可憐的反而是我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兒嫁出去沒多久卻被退貨,不禁天天為女兒的未來擔心,結果就雙雙病倒,相繼辭世。 “因為是他提離婚,所以我拿到了不少贍養費,足以維持在娘家的開銷,但是父母相繼辭世後,我覺得非常寂寞,於是決定來這里工作,並將老家賣了。 “就算我曾經在那個家待過一段時間,我前夫他們若想忘了我,努力一點應該就能忘記,也只有這樣,那個家才能繼續維持下去。我想,小姑們應該都到了可以結婚的年齡了吧?我前夫大概也已經再婚,有小孩了——我是真心希望那個家能一直代代相傳下去,當然,事情或許沒有我想得那麼簡單吧!可是,偶爾我也會覺得很痛苦,難過地想,為什麼只有我抽到這種爛簽?尤其一閒下來時更會胡思亂想。現在想想,我父母之所以雙雙離世,彷彿是為了讓我藉著忙碌而忘卻痛苦,而事實的確也是如此,因為在忙著他們喪事的期間,我完全忘了這些難過的事。 “在忙完父母喪事的那一晚,我突然發覺,自己真的已經孑然一身了,因為我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失去了兩個家。一想到這裡,我終於哭了出來,整晚無法入眠。之後便趕緊聯絡藤本先生,賣掉房子來這裡。而當時還沒有患者住進來,整個療養中心就只住了我一個人。另外,我也將賣掉房子的錢與剩下的贍養費,幾乎全數捐贈給療養中心,因為我打算老死在這裡,但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早死。” 真理子將剩餘的果汁一飲而盡,咬住吸管沉默不語。我知道她正拼命忍住想哭的衝動。 “知道這些事的只有藤本先生,我本來不打算說的,最後卻全被他套出來,就連前夫家的聯絡方式也是。但我與他們已經完全沒有關係了,因為只要一回想起來,我就會想到我前夫與公婆對我的罪惡感。所以我真的不希望藤本先生聯絡我前夫,不然我為了抹消過往的一切努力就全泡湯了——員希望你能幫我向藤本先生說一聲,不過我當然知道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默默接過她終於鬆口的利樂包飲料,扔進了垃圾桶。 “我有點累了,想睡一下,你已經可以從聽眾的角色解放了。真的很謝謝你,說完後覺得好輕鬆。對了,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什麼事?” 真理子忽然羞紅了臉,垂下頭說:“只要一下下就好,你能像剛才那樣抱我一下嗎?” 我微微吃了一驚,但仍點頭答應她。她怯怯地靠過來,深深嘆一口氣後,又流下一滴淚。 “嘿嘿,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說了就有糖吃呢!我現在還很愛我前夫,但你畢竟是我的初戀,我內心還是會小鹿亂撞。”她以手掌抹掉眼淚,笑著說。 一瞬間,我有一股想緊緊抱住她的衝動,但又覺得場合似乎不太對,於是便作罷。 “如月。”真理子微微蹙眉,“你身上有股味道,有點像臭汗味,又像臭泥巴味。去洗個澡會比較舒服吧?” 我這才發覺,自昨天淋雨後,我只在洗手間簡單擦過身體,今天得借澡堂好好洗個澡才行。 “是沒錯,那你怎麼辦?” “我現在沒辦法洗澡,就是那個啊!你真是遲鈍!算了,反正說了你也不僅。”真理子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接著又說,“你不是沒帶多餘的換洗衣物嗎?而且又穿得下荻原的睡衣,不如向他借吧!” “我知道,我會去問他。你睡一下吧!” “嗯。” 我看著真理子躺好,從行李袋拿出盥洗用具與車鑰匙,出門前又看了真理子一眼,卻發現她在這短短幾分鐘內已經睡熟了。 午後的醫院有點空曠。這裡沒有設立對外門診,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工作人員才不多吧!無窗的走廊只有日光燈的照明,令人分不清現在是白天或黑夜,但一想到現在的天氣,就算有窗戶也沒多大差別吧!服務處也沒人,倉野醫師與未來到底在哪裡?我思忖了一下,最後以公用電話撥給在療養中心的藤本先生,表示想藉用澡堂,還想向荻原借衣服。他說會立刻去問荻原,並找人接我上去。我婉拒了他的好意,表示打算趁毛毛細雨時走上去,回來時就開自己的車子下來。 借了醫院的雨傘,走在如霧般的雨中。厚重的雲層遮住了教堂,直升機的殘骸仍散落一地,我不禁避開了目光。約莫五分鐘後,我已站在療養中心的玄關前,穿著圍裙的真理子出來迎接我與千織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浮現腦海,總覺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療養中心的服務處與會客室也都沒半個人影,幸好我在走廊遇到藤本先生。他早已將換洗衣物準備好了,於是我便與他一起去辦公室拿。在我要走去澡堂時,藤本先生笑容滿面地目送我,但他的笑容中帶有一絲悲傷,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們都深刻意識到真理子不在這裡的事實。藤本先生又接著表示,他暫時都會待在辦公室,要我洗好後去找他。我無力地點頭答應。 這個時間的澡堂比我想像中還要多人。有一位無法行動的患者正由幾個人(似乎是工作人員與家屬)幫他清洗:還有一個穿著T卹與短褲的女子正在幫她先生(大概是吧)洗澡,另外,也有男子幫女患者洗澡。不知為何,我覺得很不自在,匆匆洗完便離開澡堂,我很在意左手的傷,一穿上襯衫便立刻戴上手套。 我在去找藤本先生的路上遇到了要去洗被單的荻原,遂趁機謝謝他借我衣服,並婉拒他想替千織做蛋包飯當晚餐的好意,建議他改做其他料理可能比較好。到了藤本先生那裡,他開口叫說非常詫異我放千織一個人在醫院。我請他不用擔心,而且有些事還是得趕快處理,但他仍憂心忡忡的。我不禁心想,這員像他會有的個性。 “老實說,真理子一不在,我就亂了手腳了。”他聳聳肩說。 聽到他這句話,我便藉機詢問真理子現在的狀況,但他說的與醫師、未來說的都差不多。我們簡短交談幾句後便陷入沉默。過了不久,他開口邀我吃過晚餐再回醫院,我說剛才已經拜託荻原送晚餐了,而且千織一個人吃飯會寂寞(差一點說成真理子),謝絕了他的好意,並趕緊轉移話題,以防露出破綻—— “這場雨真是下個不停。” “嗯,所以誰都沒辦法上來。不過氣象預報說明天下午大概就會放晴。”此時電話聲響起,藤本先生接起電話,朝話筒另一端應聲,“我知道了。”掛掉電話向我說,“倉野醫師想找人送他去醫院,你要不要搭便車?” “不如我載他下去吧?” “是嗎?那我替他先謝謝你了。” 告辭了藤本先生,我到玄關等候倉野醫師,沒多久他就以一身白袍出現。 “麻煩你了。”醫師坐入助手席,叨唸說,“如果天氣晴朗,我就能用走的過去了。” “你不開車嗎?”我好奇地問。 “以前有開,駕照也還留著。但說來好笑,因為內人的關係,我變得害怕開車,尤其是這一段路,我根本就不想開。”他滿臉苦笑,說完就將臉撇向窗外。 車程僅一分鐘左右就抵達醫院。從醫師口中,我唯一能確認的就是真理子目前仍謝絕會面。下車後,醫師去診療室,我則回到病房,沒敲門便悄悄打開房門。 床上的真理子仍沉沉睡著。 我還是覺得這一切都很難以置信——躺在病床上閉起眼睛、發出規律呼吸聲的是千織,但在她身體裡的卻是真理子。我將身體深深地埋至沙發,將之前看的那本口袋書打開,不過,書本很快就與眼皮一起闔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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