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餐廳應該是小巧方正的,但療養院的餐廳卻有飯店宴會場地,只是稍窄了些,有六排長桌子,每張桌子的間隔都相當寬,單邊還有一整排可坐約十人左右的椅子。
“真寬敞!”聽我這麼一說,藤本先生立刻解釋,因為考量輪椅進出的空間才會如此設計。
“還有空位,大部分的病患都已用過餐回房間了,一開始都是一起用餐,但吃飯速度不同,所以先吃完的人就先回房間。”真理子將身子趴到廚房的銀色櫃檯上,往廚房的後頭大喊,“荻原!還要兩人份的餐點,麻煩你了。”
“了解。”一個男子的聲音回答,又問道,“你和藤本先生的餐點要不要加熱。”
她望了藤本先生一眼後回答,“不必了,沒關係。”
真理子站在餐檯前等候餐點,我們則跟著藤本回到座位,正在用餐的人幾乎都是兩人一組,我猜大概是病患和家人,以上了年紀的中年夫婦居多,而且男女各佔一半。其中有妻子以餐巾幫丈夫擦拭嘴角、也有人以湯匙將弄碎的馬鈴薯餵食嘴巴半開的伴侶。介於我和千織中間年齡層的患者非常少,大部分都是看來像母親的人陪在身邊,他們自己則笨拙地拿著湯匙用餐。
坐在前面的兩人用完餐正起身準備離去,正確一點地說,起身的是母親,坐在輪椅上的是一位約二十多歲的青年,身穿紅色運動服、身體不自然地往旁傾斜,藤本先生走到餐桌尾側,好讓輪椅通過,我也跟著讓路。
青年的母親將輪椅轉向,將兩人的餐具收疊起來,青年將手伸出,頭頸仍維持傾斜的狀態。
他母親問:“你要拿?”
青年的下顎稍動了一下,從喉嚨裡發出啊——啊——的聲音。她將餐具放在兒子手上,然後轉身推輪椅,嘴裡還說著“對不起!謝謝!”然後點著頭從我們的身旁經過。千織表情嚴肅地目送兩母子離去的背影。
“自己能力所及的事就自己做,大家都有這樣的共識。”藤本先生請我坐下,我對面兩個位子已經放著兩份以布巾蓋住的餐點。
“你們兩位的餐點,真理子等一會兒就拿過來了,請稍等一下。”
“啊!謝謝。”我尷尬地回答,視線很自然地投向廚房的方向,真理子正好拿著托盤往這裡走來。
“坂上先生,吃飽了嗎?山原,你看起來精神挺好的。”真理子爽朗地和擦身而過的人打招呼,走近後,她將兩份餐點放在我和千織面前,轉身走回藤本的身旁坐下,“讓你們久等了。”
托盤上放著馬鈴薯燉牛肉和像以豌豆煮成的綠色濃湯,兩道菜都盛放在深盤裡還冒著熱氣,其他還有炸蝦、馬鈴薯沙拉、水煮蛋、一小碟海帶絲煮大豆,以及湯匙和叉子。此外,每張餐桌上還放著以大盤子盛裝的幾種不同醃菜。
“啊,慘了,忘了拿飯。”站著幫大家分配筷子——不是免洗筷,而是朱漆筷子——的真理子突然驚叫。
藤本苦笑著起身說道,“沒關係,我去拿。”
“對不起!”真理子拿著筷子拱起手拜託藤本後,坐回椅子上,“真不好意思,好丟臉。”她嘴裡雖如此說,臉上只是有些羞赧,絲毫沒有沮喪的神情,“白飯馬上就來了,先喝點湯吧!千織有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早就拿好湯匙準備吃飯的千織,暫停手上的動作望著我,然後大大地搖了搖頭。
“今天的菜色應該沒有她特別不喜歡的食物!”
“若是這樣就太好了。吃飯是維持身體健康的基本需要,尤其是正在發育的小孩,必須攝取各種食物才行。反正吞下肚就都一樣了,所以即使有討厭的食物也盡量吃。千織懂不懂?”
這時,藤本回來了。
“開動吧!”我和千織異口同聲。
真理子喝了一口湯,將湯含在嘴裡轉了轉後偏著頭說,“藤本,你不覺得鹽巴不太夠,湯應該再咸一點會比較好喝吧!”
“是嗎?我覺得剛剛好。大家對荻原的調味似乎沒什麼不滿意的,我們覺得這樣剛剛好。大概是你比較年輕,而且老是滿身大汗!”
“是嗎?”真理子邊說邊拿起桌上的鹽巴灑入湯裡,接著又問我,“燉牛肉的味道如何?”
“喔,我正要吃。”我正好用筷子夾著馬鈴薯往嘴里送。
“啊!對不起。除了鹹淡,其他還吃得慣嗎?”
我咬了一口對切的馬鈴薯點點頭。
“那就太好了!這裡的菜色大多是根菜類,比較耐放,像洋蔥或紅蘿蔔之類的。所以,不論怎麼煮怎麼變化,都還是那幾種食材,不過,這裡的牛肉很好吃,雖不是好吃到下巴會掉下來的程度,但是直接向當地牧場購買的國產牛,遺憾的是必須冷凍保存,這點就請你睜隻眼閉隻眼別太挑剔。”
也不知千織聽不聽得懂,只見她“嗯”了一聲,又用叉子叉住一塊牛肉送進嘴裡。
“不過,這裡的海鮮料理味道都比較咸,這個炸蝦當然也是冷凍食品,其中海帶的保存期限倒是比較長,而以貝類烹煮的味噌湯就很難喝到,魚類也只能以魚乾代替。因為如果依照人數烤魚得花不少時間,所以也是久久才能吃到一次。其實,海鮮類食物含有肉類與蔬菜類所沒有的礦物質,應該多吃一點對身體比較好!老實說,我好想吃生魚片。藤本先生,有沒有可能讓我們吃鮪魚生魚片。”
“我問問看好了。如果有廠商肯在我們的預算內出貨,當然也可以讓大家吃!”
“藤本先生,難道你都不會想吃生魚片嗎?還有鮮嫩甜美的甜蝦、清脆爽口的海螺,我好想吃喔!”
“甜蝦大概不可能。所以我說,你乾脆休個假去好好大吃一頓不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如果這裡能吃到甜蝦,對我來說可是件大事。雖然想吃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幫搞不定紅蘿蔔的千織按住盤子,耳朵裡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們之間的對話幾乎都是真理子說而藤本同答,聽著聽著,我私自下了結論——她真是個愛說話的女生。在盤子快見底時,我突然想起今天在底下醫院抬頭往上看到的隊伍,雖然我知道那些人應該是病患,但還是想確認,於是開口詢問。
“喔,那是傍晚的例行散步,大家散步到教堂再走回來。”真理子說。
“第十七會議室。”藤本先生忍不住糾正。
“那棟細長的建築物是教堂嗎?”我訝異地問。
“嗯,如果要解釋又會變成無趣的內容,你想听嗎?藤本先生,我說了應該也無妨吧?”真理子瞥了藤本先生一眼後開口。
藤本先生沒輒地點頭同意後,真理子便繼續往下說,“這裡原是教會和牧場,明治年間開始進行醫院興建計劃,還從國外招聘外國技師來指導。據說是那位外國技師選擇這里為醫院興建地點。那位外國技師好像是個怪人,但到底是真怪或假怪已不可考了。反正他就住在這裡,而且聽說他還向附近居民討教畜牧養殖的技術。
“那位外國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因此就在這裡蓋了教堂,現在那棟教堂可說是頗具歷史的建築物,原本要拆掉,但目前由療養中心使用。不過,接下來的內容可就又復雜又可笑了,療養中心的資產其實只限於這棟建築物與周邊的庭院,剩下的全是研究所的資產,當然也包括那棟建築物在內,但國立設施又有規定不可擁有特定的宗教設備,為避免麻煩,就將那棟建築物編列為第十七會議室。可是,這裡除了藤本先生,沒有人會這麼稱呼它,大家都叫它教堂,因為無論怎麼看都像教堂。大家也都經常使用教堂,而且很不可思議,只要進到裡面,心情就會很平靜。”
“也就是說——”
“沒錯。正確來說,舊教堂就是現在的第十七會議室,明天的演奏會就是在那裡舉行。”真理子說完,爽朗地大笑,還朝著藤本先生吐了吐舌頭,他也只能苦笑以對。
“所以,早上和傍晚的例行散步,也就成為病患們的主要運動之一,在這兩個時段的例行運動,我們希望走得動的人能盡量參與。散步其實也有醫學根據,你聽過生理時鐘這個名詞嗎?就是在固定的時間醒來、固定的時間睡著。很多人都說生理時鐘是習慣造成的,但據最近生物學家研究顯示,這些都是因為遺傳基因所致,像荷爾蒙分泌或交感神經與副交感神經的交互作用,都是與習慣無關,而是隨肉體的時間作息來運作。
“但生理時鐘的周期並非二十四小時,據說是稍長一點為二十五小時。如果放任不理,實際的時間就會慢慢發生偏移,生活習慣也會因此紊亂,這些知識員想讓年輕時的我也聽一聽!不過生理時鐘有個驚人之處,那就是重新設定的自動裝置。而且,不可思議的是,這個效力只限於日出至日落前的光線。至於科學上的根據我就不太了解了。
“我從學校畢業後,有一陣子住在農家。當時每天和太陽一起起床,一整天也幾乎都沐浴在陽光下。結果,學生時代一直困擾我的生理問魈居然都好了,生理期不但很順暢,而且每個月都沒有紊亂過,很不簡單吧!但停止那樣的生活後,又開始出現小麻煩,不過,我在這裡學到相關的知識——就是和大家一起散步,之後就再也沒出現生理期紊亂的現象。好了,不談這件事,只是我覺得陽光真的擁有不容忽視的力量。
“如月,我想你應該很少曬太陽,你的臉色看起來就很蒼白、很不健康,你也可以試試,因為生理時鐘原本就很容易發生偏栘,尤其是這裡的病患因為腦部發育不良,生理時鐘更容易紊亂,為了矯正這些現象,所以才鼓勵大家早晚散步。時間是有點早,不過如果如月先生願意,也可以一起共襄盛舉,一起去散步吧!”
當場拒絕未免有些失禮,我只好勉強問道,“幾點鐘?”
“以現在的季節來說,應該是一年中最早的時間——四點半。感覺很棒,我認為現在這個季節是早上最清爽的季節!”
我正打算禮貌地推辭時,千織卻搖著吃了一半的炸蝦,率先回答:“嗯,好。”
“那明早去叫你們。”真理子瞧了我一眼,忍不住悶笑。
“真理子,你是護士吧?不然就是醫生羅?”我將在會客室裡一直放心裡的疑惑問出口。但真理子與藤本的反應卻完全超乎我的想像。
“什麼?我嗎?”真理子忍不住大笑,一旁的藤本也抱著肚子,一副笑不可抑的樣子。我感覺像被人耍弄般,不由得露出怪異的臉色。
“啊,對不起,誰叫你突然這麼說。其實我擁有的是營養師執照,還有前陣子好不容易才考取的調理師執照。”
“可是,你怎麼對人體組織那麼了解,害我以為——”
“那全都是現買現賣,我是在關公門前耍大刀,別看藤本這副模樣,他可也是個能說善道的人。”
“唉!真是被你打敗了。”
“我現在的這些知識全是別人教我的,因為想向病患仔細說明所以才努力學習。因為能說出一番道理,比光叫別人依指示行事還具說服力。如果能向對方解釋原因,對方一定會心甘情願地做,不是這樣嗎?對了,我剛剛說過這裡並沒有正式的醫師?其實,教我這麼多知識的人是——”
這時,千織突然大喊,“我吃飽了。”
雖然吃得杯盤狼借,不過幾乎全吃光了。
“真難得!”我摸摸千織的頭說。
千織露出得意的表情看了桌子一眼,隨後,“啊”了一聲,用拿著叉子的左手很順手地指著真理子的盤子,在馬鈴薯沙拉旁的水煮蛋整顆都挪至一旁沒吃。
“啊,被發現了!可是,姐姐可以不必吃,因為姐姐已經長大了!”真理子笑著用手指將下眼瞼往下拉,向千織扮了個鬼臉。
千織一副不服氣的模樣看著我,我也只能苦笑以對。
“雖然這些菜單是我擬的,但我只有雞蛋不吃。其實只要不吃過量,雞蛋是一種對身體很好的食物,因為一顆雞蛋就可以攝取到所有的基本營養,我在二十歲前是敢吃雞蛋的,但在農家工作時,因為看到雞蛋孵成小雞後我就不吃雞蛋了,從那之後,只要看到雞蛋就會想起小雞,所以不敢吃。後來曾和倉野醫師提過這件事,倉野醫師說這種心理現像是有的,不過大部分都是因為小時候的經驗,看到小雞死掉後的所引起的一種精神創傷。我問他,那我不就和小鬼沒兩樣?他所露出的表情就和現在你的表情一樣。”真理子呼了一口氣,“所以拜託,請饒過我。”她雙手合十地對千織說。
真是個奇特的女人——正當這麼想時,視線不經意地與藤本碰個正著。
“對了,忘了說,那位倉野醫師是我的老師,是這裡唯一一位醫生。他以前是在底下研究所工作的——藤本先生,我可以說嗎?”
藤本先生重新了我一眼後,以平穩的口氣說,“嗯,大概會見到面,先了解一下可能比較好!”
真理子點點頭繼續說:“其實,倉野醫師的太太是這裡的病患。所以他也和其他家屬一樣住在太太的房裡。不過,倉野太太的情況很嚴重,這麼說好了,就是所謂的植物人。”
正當真理子說話之際,千織突然放下叉子發出匡啷的聲響,殘響消失後,一瞬間餐桌上的氣氛幾近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只有千織露出怪異的表情,不斷來回掃視我們的臉。
“原本,這裡是不接受這樣的病患。倉野太太的情況就只是為維持生命,而進行灌食、注射營養針劑或點滴等醫療處置。但這裡原則上不提供這些設備。但倉野醫師對這裡的病患都非常盡心診治,因此我們一致認為,若倉野醫師想這麼做就讓他去做,我們決定默許此事,藤本也說沒關係,而且倉野太太的點滴或註射等事,全由倉野醫師一手包辦,不假他人之手。
“他會繼續在研究所工作,是為了能就近照顧倉野太太。但底下的住院設備並不完備,儀器數量太少,住院時間也只有手術後的觀察期,再加上護士的人手不足,要進行手術或有緊急病患時,也必須請其他醫院的醫師支援。考慮到這些問題,倉野醫師只好做出這樣的決定。這種情況已經有兩年了,對不對?”
一旁被詢問的藤本先生緩緩地點了點頭。
“其實,倉野醫師和我以及藤本一樣,都是一開始就入住這裡的人。而倉野太太會變成植物人,也是因為來探望倉野醫師,沒想到回家途中竟發生交通事故,當時這裡的道路還沒有護欄,倉野太太一不小心竟整部車摔落谷底,再加上很少有其他車輛經過,被發現時已為時已晚,由於腦部缺氧——唉,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不過當時若能提早一個小時進行處置,或有另一輛車提早經過,或許倉野醫師也不至於會那麼自責了,他一定是想到——如果當初也接太太一起住或是不在這里工作,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想,倉野醫師應該是這樣一直活在自責裡。
“當然,他一定不會說出口。但有時我會想,任何人的命運都無法由別人承擔,不是嗎?哎呀,怎麼變成這個話題。反正,這裡沒有正式的醫師,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這裡也有某些事情是不可隨便處理的,所以大家都很感謝倉野醫師的幫忙,像這樣的人不只有倉野醫師,另外還有三位病患的女兒也擁有護士資格,她們並沒有在這里工作,但卻和我們一起照料所有的病患。在這裡也有人為了自己的太太苦讀理學療法而取得正式資格,都已是六十幾歲的人了,每天夜裡還認真讀那麼厚的專書,現在還為這裡的病患的複健建立課程計劃中心。我們怎麼也比不上人家,所以才想要更認真努力,而且這種干勁還真可怕,會傳染周遭的人,帶動大家一起努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最根本的原因應該和我當初為了千織而鑽研專書的心情一樣吧,我理解地點點頭,但我知道,那是一種我根本無法相比的強烈爆發力,讓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如人。
“所以我覺得這裡是個很棒的地方,雖然每天的工作很辛苦,但我一定能堅持到底,我一直都是這樣告訴自己——你一定沒問題。如果無法相信自己的能力、無法激勵自己,我會覺得自己很可悲。哎呀,說人人到。未來,這裡、在這裡。”
我往真理子揮手的方向望去,一位穿著粉紅排扣襯衫、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往這邊揮手走來。
“真理子姐,原來你在這裡,難怪用餐時一直沒看見你,還在想你怎麼了。”
“對不起,因為有客人,我為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長谷川未來。她是我剛剛說的其中一位護士。未來,這位是如月先生和千織,也就是明天要演奏鋼琴的人。”
“喔,你們好,我是長谷川。請多多指教。”
未來伸出手越過桌面與我握手,我起身與她握手,隨後將躲在我身後的千織硬拉出來,強迫她與未來握手。但很不可思議,千織一接觸到未來的手後,原本繃得硬邦邦的身體整個鬆懈了,從我壓著她的肩膀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
“你爸爸還好吧?”
“心情不太好,連我陪在身邊都還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模樣,快累死我了。剛才嚷著要睡覺,叫我走開讓他清靜清靜。所以我才來找你,看你能不能跟他說些笑話,讓他心情好一點。”
“唉,你就是這樣亂說話,你爸年紀那麼大了,你也不會體諒他一下。”
“哇,好兇。”坐在真理子身旁的未來,呵呵呵的笑聲背後,臉色卻有些沉重。
真理子似乎也察覺了,邊笑邊蹙起眉頭。
“我也很無奈,我知道他焦躁生氣、想到外頭走走的心情。”未來垂下雙眼喃喃說道。
“不過這兩、三個星期以來,你爸爸的心情不是很不錯嗎?”
“是啊,很好。但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了。”她將手肘往後拉直,無奈地大喊,“說到這裡,真理子姐,水穀先生今天有好好吃晚餐嗎?”
“啊——抱歉,我今天沒去看,等會兒我問問其他的人。”
“嗯,沒關係,不必太在意,大概只是小感冒!真拿他沒辦法,得和倉野醫師商量一下,是不是該停了他的藥比較好?”
語畢,未來忽然將視線轉往這邊,看著正在註視她的千織,“嗨!”她向千織招了招手。過了半晌,千織也笨拙地學她招手,而且眼神也開始有些放鬆。
“千織,姐姐明天很期待要聽你彈鋼琴。”
“姐姐?”
“是啊,我是未來姐姐。”
“可是——姐姐。”千織用手指了指真理子。
她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剛剛說話時,真理子也自稱自己是姐姐。在這之前,千織身旁從沒有人這麼稱呼自己。
“她大概是把姐姐和真理子弄混了吧!”我說出這個想法後。
“真理子姐,看來我們非得有人當阿姨不可了。”未來大笑說。
“什麼?你的意思是要我訂正自己是阿姨嗎?”
“當然,你的年紀比我大。”
“這是兩碼子事,唉,真是的!千織,我們兩個都是姐姐。我是真理子姐姐,而那個傲慢的則是未來姐姐。”
千織偏著頭,嘴裡複誦著真理子姐姐、傲慢的……
真理子和未來四目相覷,不禁笑出聲。
未來說:“哈哈,說得真妙,千織說你是傲慢的真理子小姐。藤本先生不也這麼想嗎?你是不是也覺得說得太好了?”
“我絕不會這麼說的——”
“當然,他要敢這麼說,我決不輕易饒他。”雖然真理子表現出氣呼呼的模樣,但她和藤本先生也很高興能看到未來臉上出現笑容。
“明天可以點樂曲演奏給我們聽嗎?”未來左右來回看著我和千織的臉。
我只好對她再解釋一次有關曲目的問題。
“原來如此,那真不可思議!”未來點點頭喃喃地說,“原來是這樣,其實我很想听《小狗圓舞曲》。我小時候學過鋼琴,那是我最喜歡的樂曲。每當右手彈那首曲子時,總覺得心情很好。就像這樣,一直彈到最上面然後又彈回來,全部都彈對的話我就會很高興。而且每次聽這首曲子時,你不覺得真的就好像有一群小狗在那裡跑來跑去嗎?兩隻小狗玩在一起,跑到這頭又跑到那頭,玩累了就睡著了。有時玩到一半還會發起脾氣,將自己棉花糖似的圓呼呼前腳跨到同伴身上,最後又合好地玩在一起。”
她所想表達的意思我能理解,我在練習這首曲子時又是幾歲呢?想想,以前鋼琴老師教過,但現在會不會彈就不知道了,正想著時,千織突然開口,“小狗?”
“對啊!《小狗圓舞曲》。”未來回應道。
於是千織從鼻子發出嗯的一聲,然後雙臂環抱在胸前。
“但至少還能彈鋼琴,雖然多少有點——不過光是身體可以照自己的意志活動,就已經差很多了——”
“未來!”藤本先生立刻製止她。
未來倏地起身,尷尬地搔搔頭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對不起!我太失禮了。”
“沒關係,你不必那麼客氣。”
聽我這麼一說,她抬起頭來。
“不,是我太沒耐心、太急躁了,真的很對不起。”
“不要這樣說,總之請先坐下來。”
“好,就這樣,未來,你就坐卜來吧。你看,如月先生都急得站起來了。”
“唉,如月,我也為未來講話失禮跟你道歉,非常對不起。那麼,未來,你先去泡個澡讓自己清爽一下吧!對了,如月,你們有什麼打算嗎?也差不多該帶你們去今晚休息的房間了,你們現在應該也想要好好洗個澡吧?”
長時間開車讓我覺得渾身臟兮兮的,於是我點點頭。轉頭看了千織一眼,她似乎完全沒感覺到剛剛的事,還是環抱著胳膊不知在想什麼。
“其實,這裡最棒的地方就是澡堂,我還可以很自豪地告訴你,是從泉源直接接過來的溫泉喔,因為有溫泉湧出,所以當初才會特意選在那裡蓋澡堂,我真的非常佩服當初設計的人!這裡有一個大澡堂,裡面有一個很大的浴池,還有步行用的水槽、超音波和噴射水流的浴池。也有特別為無法自行起身的人設計的浴池,如月先生如果有興趣可以去參觀一下。另外,這裡是男女混浴,只要有穿泳衣就OK。啊,千織一定沒帶泳衣來,這下可糟了。”
“非常謝謝你,不過如果有像家裡的小浴室也可以,千織昨天沒洗澡,所以今天一定得洗澡才行。”
“可是很抱歉,小型澡堂都是女性專用的,未來,田上先生家的女兒已經回家了嗎?”
“嗯,因為連休只露個臉就離開了。”
“那就麻煩了。”
“這里個子最小的應該是我,不過我的衣服對她來說,一定還是太大。”
“是啊,那怎麼辦?”
“沒泳衣沒關係,就讓她這樣去洗澡,她應該也不會介意。”我從中插進她們的對話。
真理子睜大眼睛瞪著我,“不行,雖然她沒說,但說不定她很在意,如果只有如月先生,她或許還不覺得怎麼樣,但若有其他人在——我二十五歲都還會害羞,更何況正值青春期的十五、六歲少女,一定會很不好意思。”
“真理子姐,我看你是因為超過二十五歲才覺得不好意思吧?”插嘴攪局的未來,早已忘了剛剛的不愉快。
“你很吵。有本事你就在荻原面前脫光光洗澡。我是早就看膩了。”
“荻原是在廚房工作的那位青年吧!嗯,兩人的年齡還滿適合的。”
一聽到荻原的名字,未來就像被說中心事,臉頰頓時染上紅暈。
真理子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手掌,“對!我怎麼沒想到,這樣就行了!千織,你跟姐姐一起洗澡!”
“啊?”
千織還是一樣環抱著胳膊,似乎已經思考了好一陣子,只是我完全不清楚她那小腦袋瓜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洗澡!她除了母親和我之外沒和別人洗過澡,可能有些困難,但我還是將真理子的複述了一遍,“和這位姐姐……一起洗澡好嗎?”我覺得有些失敬又有點懷疑地用手指著真理子,將同樣的話又重複了第二遍。如果千織知道我在問她什麼,我想大概會搖頭拒絕。但千織放下抱著的胳膊,盯著真理子的臉好一會兒,嘴巴努得老高,非常認真的表情。
“一起洗澡好嗎?”真理子又問了一次。
“嗯!”千織忽然露出笑臉,用力點了點頭。
“好,那就這麼決定。不跟如月先生一起洗,沒問題吧?”
“嗯!”千織像模仿我的舉動般,再次用手直指著真理子。
“耶!”看著千織指著她,真理子興奮地大叫。
“耶!”千織也學她一起大叫。
我從沒見過千織這麼放鬆的模樣,不禁將左手肘靠在餐桌上托著臉頰,偏著頭無法言語。
“怎麼了?”真理子問我。
“沒事——真的很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千織對人毫無防心又這麼親密。”
“是嗎?不過,大概可以想像得到你的理由。”
這時未來的視線正好落在我的手套上,隨即又避開視線。我已經察覺,但還是裝做沒看見,又繼續追問真理子,“怎麼說?”
“因為,這裡的病人很難直接用言語清楚表達自己的感情,為了接收他們表達的意思,於是我們便養成看著對方眼睛說話的習慣,也就是所謂的眼神接觸。只要能互通心意,就能增加彼此的信賴。因為千織已經慢慢能接受我直視她的眼神,我想,如月,你早就發覺了吧?”
正當我心想,也許是吧!千織卻已比我先點頭回應對方。
“看來是這樣。不過,現在正是澡堂人最多的時候,因為大家都很早睡,所以再過三十分鐘人應該會少一點。”真理子微笑道。
看了一下手錶,正好八點剛過,現在才九點大家就都睡了,這種感覺很奇妙。
“但是因為要節省經費,所以恆溫器並不是二十四小時都在運作,超過十點半水溫就會愈來愈冷,要趁早去洗。”
這時,未來起身說道,“好吧,我也去看看我家老爹的情況。千織,明天見羅!”
未來跟大家揮揮手,接著走到櫃檯前向廚房裡說了兩三句話就離開了。
目送她離去後,藤本先生開口說:“您大概也發覺了吧,未來的父親自從腦中風後,手腳麻痺,右半身無法自由活動。所以她經常會像剛剛那樣——請原諒她的心急口快。”
“你不用這麼在意。”
“藤本先生,這件事已經過去,不要再提了。對吧,如月?接下來就帶你們去房間吧?我已經準備好一間病患使用的空房,裡面不窄,但也不是很寬敞。你們就先稍作休息,等澡堂人少一點,我再去接千織。”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起身催促千織。這時,真理子開始收拾我們用過的餐盤,我也急著想幫忙。
“沒關係,我來收就好。”我和真理子兩人一來一往地對話,這時,矮半顆頭的千織也開始動手收拾,看起來很開心。
“真理子,這裡我來收就好,你先帶他們去房間。”坐著的藤本先生開口制止我們收拾,結果四人份的餐具就這樣一直疊著。
“那就拜託你了。”真理子向藤本先生點頭道謝。
藤本先生也點點頭,又對我們說:“如果有什麼需要,不要客氣,儘管跟真理子說,那麼明天見了。”
千織原打算要拿自己的餐盤,結果伸出手卻沒有東西,只好不滿地轉過身子。
“好像很過意不去。”穿過餐桌間的走道後,我開口說。
“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對藤本先生而言,你們兩位是客人,當然希望能儘早讓你們休息,所以才要我趕緊帶你們去房間。在這種場所看到病患的狀況,竟沒動手收拾自己餐具,當然一定會深感罪惡。我能體會你這種心情,但你不必感到惶恐,這本來就很難區分,客人畢竟還是客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能有這種想法。你能來真是太好了!”
真理子說完這些話時,我們正巧走到廚房門前。餐廳除了我們沒有別的客人,在櫃檯的另一側有幾位男女正在用餐,我猜他們應該是廚師。
“荻原,晚餐味道好極了,只是鹹淡有些不滿意,不過是我個人的口味問題,不用在意。”
真理子對著他們說話,其中一個人抬起了頭。我與他視線相對,互相點了點頭,千織也馬上學我點了點頭,再裡面一點有一群年紀稍大的婦女背對著我們,還兼雜傳來洗衣服的聲響。我忽然發現——千織並沒有躲在我背後。到了走廊後,千織的舉動更令我訝異不已。
餐廳裡的通道約只有一張輪椅的寬度,於是我們前後依序走著,先是真理子、接著是我、然後是牽著手走在我身後的千織,到了走廊後就十分寬敞,千織在此時的右手還是緊緊牽著我,隨後小跑步往前用左手牽住走在前面的真理子。
“要跟我牽手?好光榮喔!”
“嗯——光榮?”
“光榮就是很開心的意思。來,我們走吧!”
疑惑不解的我猛盯著她們,但她們兩人的步伐卻不會減緩,很自然地,我慢慢落後了。第一次被千織千拉著手走路,心中浮起一陣異常奇妙的感受。我們先走回會客室拿取行李。然後再走了約五分鐘的走廊,這段時間裡,千織始終牽著我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