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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節

四日間的奇蹟 浅仓卓弥 7744 2018-03-23
雖然會帶千織去看她以前的主治醫師幾次,但因為實在太遠了,最後決定在附近找適合的醫院就診。因為我們全家人一致認為,我們有必要盡快了解千織現在的狀況,而且,為了讓她日後能獨立生活,我們也必須知道該如何配合。 後來,父親找到了老朋友的兒子——白石醫師。 一個初夏的晴朗午後,我帶千織前去拜訪白石醫師在高台的私人醫院。因為是平常日,父親要上班,身為聲樂家的母親也忙著準備表演,只有我閒賦在家,所以便由我負責帶千織前往。但是當我們循地址找到躲在老住宅區裡面的白石醫院時,門口卻掛上了“今日休診”的木牌。 白石醫院的庭院有茂密林木,不仔細看很可能就會錯過。這裡的街道很祥和寧靜,就連走在人群中的千織也不再緊張。休診木牌上的字是用毛筆寫的,看起來很老舊,似乎有些歷史了。

不過,我對這問醫院的第一印像沒有很好,千織以前的醫院是一間大型綜合醫院,全新的建築,豪華氣派的設備,相較之下,眼前這家醫院看起來讓人很沒安全感,沒醫院該有的樣子。而且,我們在約好的時間來訪,門上卻掛了休診的牌子,對方是不是忘了這回事?站在門口,心中的不快油然而生。正猶豫要不要按門鈴時,玄關大門忽然打開,走出一個身穿圍裙的女子。 “啊,抱歉。你是如月先生吧?” “我是。”我說,千織則立刻躲到我背後。 “醫師怕你們找不到,叫我出來看看。你好,我是白石醫師的太太。請進。”她朝我們微微頷首,打開大門。 “不是休診嗎?” “那是白石擔心診療時有其他病人來看病,所以才掛上的。” 聽她這麼說,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們跟隨她來到一間像書房的房間,而非診療室。接著,她有點遲疑地低下頭,再開口,語氣已充滿決心。

“如果冒犯了你,還請你見諒,因為我討厭明知實情卻故意閉口不談,所以——對你的事,我真的覺得很遺憾。”醫師夫人紅了臉,將頭垂得更低,“請在這裡等一下,白石立刻就來。”語畢,急忙轉身離去。 我無奈地苦笑,嘆了口氣。往後還會不斷發生類似情形吧!想到這裡就覺得有點鬱悶,但她說得也沒錯,這比故作無知來得好多了。覺得稍稍釋然後,這才發覺,千織一直抬頭注視我。 沒多久,一位穿著白長袍、看起來還不到四十歲的人走了進來。 “你好,我是白石。這位一定是千織了。” 聽聲音感覺是個個性沉穩的人。這就是我與白石醫師的初次見面。當然,千織在對方一踏入房門時,便立刻躲到她的指定席——我的背後去了。白石醫師努力想逗千織說話,她卻頑固地躲在我身後不露面。我解釋說,千織一直都是這樣。對方低聲回道,他已經聽父親說過了,但沒想到千織會這麼頑固。隨即便打消誘千織開口的念頭,請我們坐下。我一坐下,千織也立刻坐到我身邊,拼命想將自己塞到我背後。

苦笑地嘆了口氣後,白石醫師說:“為了這次會面,我已經事先與千織之前的醫院取得聯絡,並透過一個在那家醫院的同學打聽了千織的狀況,不過,像PET與MRI這些資料還是無法取得……”我不禁插話請教那些沒聽過的專業名詞,他很親切地仔細解釋,“PET就是正子放射斷層造影,MRI是核磁共振造影,雖然這些與CT一樣,都是從體外確認體內狀況的方法,但PET與MRI主要是根據身體的代謝量與血流量的變化,確認人腦的活動狀態。千織做了這兩種檢測,不難想見當初她父母有多努力想找到解決方法,而且當時的資料能留到現在也真是了不起。” 雖然白石醫師的話有九成我都聽不懂,只能無奈地點頭應和,卻也讓我稍微改變了對千織雙親的想法——看樣子,實際情形似乎與我認為的有些出入。發現我仍一臉不解,白石醫師似乎微感困擾,不停思索該如何解釋給我聽。

“單就結論來看,她的大腦沒有任何損傷,有杏仁核,大腦新皮質上也沒有缺少任何器官。” “對不起,打斷一下。你這麼說,是不是指千織的大腦先天就欠缺了什麼?” “沒錯。”白石醫師難以啟齒地點了點頭,“我沒有遇過這類病患,不過,先天性缺少部分杏仁核或海馬回的病例確實存在,這兩者都是大腦的器官。我舉一個比較極端的例子吧!你知道什麼是無腦兒嗎?” 我忘了以前在哪兒看過,對這名詞稍有印象,遂點了點頭。 “簡單地說,無腦兒就是出生時沒有大腦。因此,這種小孩生來便不需要保護、容納腦部的頭蓋骨,卻又帶著頭蓋骨出生,真是令人無法理解……啊!話題扯遠了。”白石醫師低聲說,有點尷尬地繼續說,“所以,就我所了解的部分來看,千織並非重度智能障礙,當然這只是比較性的說法,對當事人來說,或許一點意義也沒有。千織的IQ有七十八,其實不算低,我想,她需要的只是周遭人對她的理解,這對一般人來說稀鬆平常,對她卻非常重要。此外,還有一點比較奇怪,或許該說是不可思議,所以我覺得應該有必要與你討論一下。”

說到這裡,白石醫師忽然噤口不言,視線移向旁邊,臉上的嚴肅表情變成了笑容。我轉頭一看,原來千織從我身後露出臉,眨也不眨地直盯住他。 “午安,你好。”白石醫師開口,一字一字地說。 千織的視線不變,只將頭輕輕點了一下,當作行禮,然後用想說什麼似的表情看我。 “這是白石醫師,向醫師問好。”我說。 “午安,你好。”千織稍稍蹙眉,終於緩緩開口,並用與剛剛一樣的姿勢點頭行禮。 “不曉得為什麼,她非常怕生。” 醫師稍微側頭想了想,開口說: “似乎真是如此。這種近乎病態地對他人抱持恐懼的例子,起因就在我剛才提過幾次的杏仁核上。有人說杏仁核掌管了人的情感,我雖然無法斷言這個說法適不適合,但這個器官確實與人的情緒有相當大的關連,而且,杏仁核在群體生活的生物上非常發達。

“生物本能上會懼怕其他個體,也就是其他未知的物種。譬如老鼠絕不會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去接近蛇或老鷹,又或者不認識自己的獵物,恐怕就連小貓看到老鼠都會嚇得逃走。而且,這個原理也適用於同種的個體之間。 “但是,如此一來,這對鳥類或哺乳類就會造成麻煩,因為它們的新生兒出生後都得緊跟在母親身邊,而母親為了哺乳,必須暴露出全身最脆弱的部位——腹部。另一方面,那些不群體生活就會有絕種危機的草食動物們,也會因為本能而害怕其他同類。因此杏仁核便擔任緩衝這種恐懼本能的角色,所以才會在大腦生理學中被歸類為掌管情感的器官。會不會很難?” “嗯。”我搔搔頭,頷首。接著很成接地說,“但我大致上還聽得懂。” “真是抱歉。總之,千織的杏仁核沒有任何問題,腦波也檢查過了,數據顯示她大腦的這一部分甚至比平常人還要來得活躍。”

聽著白石醫師的說明,我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他是說千織對情感的感受很敏感吧! “但是那個腦波……有點不可思議!”醫師輕咳了一聲,接著說,“你知道左腦與右腦的分別嗎?有沒有人說過,你的右腦比較活躍?” “沒有——請問,大腦也有左右之分?” “沒錯。你應該知道何謂半身不遂吧?半身不遂是因為部分大腦受損所引起,如果受損的地方在右腦,半身不遂的症狀就出現在左半身,反之,如果在左腦,右半身就無法動彈。但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因為半身不遂的情節輕重會依大腦的受損程度而有所差異。人類的運動與腦部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人類的生命活動全歸腦部管轄。不過,雖然如此,我們卻還無法完美掌握兩者之間的關係。我們來假想一下腦部的活動,想像腦部有個小矮人窮其所能地蜷起身體,縮在裡面——它被稱以哥德《浮士德》中的'homunkulus(侏儒)'——小矮人的右腳受傷,被影響到的反而是左腳。”

“但千織不一樣。的確,她有些地方很笨拙,卻不是不能照自己意願活動,她甚至還會彈鋼琴。”我反駁。 “鋼琴——這倒是不壞。”白石醫師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突然換了個話題,“對了,你們渴不渴?喝紅茶好嗎?” “嗯,好。”雖然突然被這麼問有些錯愕,但我倒是真的口渴了。千織也是同樣的回答。 “由紀,麻煩你送茶過來!”白石醫師站起來,探頭向走廊大喊,“我的住家與醫院是連在一起的——剛剛我們說到哪兒了?對了,是小矮人。總之,大腦的左右之分與千織的情況應該沒有直接關連。你說千織會彈琴,是嗎?那她的大腦皮質運動區應該沒什麼問題。 “左腦與右腦是我們一般常用的名詞,以生理學用語來說,則是指大腦新皮質的左半球與右半球,這種說法應該就比較不會搞混。大腦新皮質是高級精神活動的中樞,但是,若說只有人類才有高級精神活動,未免言過其實。我們現在不只知道猿猴有學習能力,連狗也會作夢,這就證明它們的大腦新皮質也同樣活躍。最近學界還發現,大腦新皮質就像地圖一樣,分成許多不同區塊,每個區塊負責不同的精神活動,或足由某個區塊為主,帶動其他區塊一起活動。另外,我剛才也提到,從發現腦波開始,我們的科技已經進步到能利用代謝量與血流量的變化自人體外部確認,人在進行何種活動時,腦部的哪個部位會特別活躍。

“現在來談談額葉。大腦被稱為'葉'的部分,除了額葉,還有顳葉、頂葉與枕葉,共四個部分,此外,範圍比'葉'小的則是'區',若照世界地圖那樣區分,'葉'就是國家,'區'就等同於國家中的省或縣。這樣你應該比較容易理解吧!” 此時,敲門聲響起,白石太太送紅茶進來。她給我的第一印像是沉穩自製,但現在看到她對千織輕輕揮手的樣子,才發現她也有溫柔的一面。她對我們點了點頭後,隨即退出房間。 “請用,別客氣。在紅茶裡加片檸檬一起喝會比較好,可以多攝取維他命C。因為人體無法自行合成維他命,所以有機會的話,自然是多多益善。”白石醫師說。

我將檸檬片放進茶裡,千織也立刻模仿我的動作。我心想,白石醫師連喝茶時都不忘來個機會教育,而且還奇妙地很具說服力。 “剛剛說到大腦的分區。現在的通說是,大腦皮質可依據神經細胞結構的不同而分為叫十八僩區,但這區分是否適當則眾說紛紜。這是由二十世紀的德國……呃,還是奧地利?總之,是由一個學者布德曼做出的分區,他將前面的四十七區用數字1到47來命名,卻跳過中間幾個數字,直接用52為最後一區命名,至於他為什麼要跳過中間四個數字,這到現在還是個謎。”語畢,白石醫師停下喝了口茶。 從頭到尾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當然會口渴。然而,乍聽那個國名而受到動搖的我,不經意地瞥了千織一眼,發現她正非常不安地偷覷我。我給她一個“沒事”的笑容,她臉上的不安仍沒消失。 “暫且不提這個世紀之謎,先來解釋這些區塊各自的功能——這可是近幾年的腦生理學的大熱門——不只我剛才提到的'走路'這種生理運動,連精神行為都與大腦活動有極大關連。簡單地說,光是'看'這個舉動,從眼球的轉動,水晶體的收縮,視神經接收顏色、背景、對像等資訊並進行整合,再與過去'看'的經驗對照,都屬於大腦的活動。 “而且愈高級的精神行為愈是如此,但要藉由測試被實驗者得到進一步的確認卻很困難。譬如,我們想得知腦部在進行數學運算時的腦波,而受測者也照指示開始計算數學,但在這段時間裡,受測者的腦中不見得只會思考數學運算這件事——如果真是這樣才奇怪——他或許會想'好像有點餓,等一下算完就去吃飯好了',也或許會想'不能分心!要專心算數學'。當然,受測者的訪談從最初就會被採納,但研究者也必須補上連受測者本人都無法積極意識到的情緒變化,在這個過程中,研究者常會加入過多主觀意識,因而難以確定測試得出的腦波是依據何種思考產生。即使如此,經過各國學者不懈地努力,如今也已明白這些分區大致的功能。 “我們回來看千織的情況。她額葉聯合區中的第44區——俗稱布洛卡區——一帶的腦波活動並不頻繁。布洛卡區是額葉中功能較為明確的區域,就如你所知,它職掌了多數的語言功能。我會覺得不可思議,是因為她這個區域沒有受到任何明顯損害,但是,不論怎麼檢查,結果都顯示這個部位的腦波活動、代謝量、血流量都非常微弱,並不是說這部位的腦細胞已死,只是沒有它在活動的明確證據。當然,光憑這幾次檢查並不能妄下斷言,但我同學在給我千織的資料時也說了,千織大腦中的這個部位似乎處於冬眠狀態。 “一般人常說,人腦有絕大部分沒被使用到,這句話並沒錯。人腦最大的功能之一是保存記憶,但基本上,負責這部分的腦細胞並不怎麼活躍,這不是說它們死掉了,而是處於類似冬眠的狀態,所以才會推測千織的部分腦細胞應該是基於先天的不明原因而陷入冬眠,而且,為了彌補大腦左半球的沉滯不動,右半球的活動於是變得比常人更加活躍。可惜的是,我並沒有找到與千織情況類似的病例,也沒有找到有效的治療方式——至少國內沒有。” 白石醫師說明到一半時,我便開始皺起了眉頭,因為醫學上的專有名詞愈來愈多。我知道他非常仔細地說明,也很努力理解了大半部分。為了解釋千織的情況,我想,這些專有名詞的出現也是必然的。 “那我們到底該怎麼做比較好?”猶豫了好一會兒,我終於開口問。 “這我還無法回答你,千織的情況並非腦部受損,所以進行外科手術也沒用。老實說,目前的資料還太少,我只能建議你們最好帶千織去設備完善的醫院進行更精密的檢查,充分掌握她的症狀與原因。不過,就像我一再說的,人腦還有許多人類未知的奧秘,所以我也無法保證做了精密檢查就能找到治療方法,剛才說的先天性因素也是因為沒有發現後天性原因才如此推論。 “我也不知這麼說妥不妥當,我接下來的話並非基於醫師立場,純粹是個人意見——如果我是研究者,我會將千織的檢測數據當作研究材料,因為她這種情況並無前例可循,或許會有什麼新發現。換句話說,不論千織的醫師是誰,他們都很難單純地將千織視為病患,一定都會想研究千織這個病例。這樣一來,他們必須讓千織進行許多測試以取得大量的數據資料,這些測試會多到你無法想像,而每項測試都各有專家負責,更遑論測試之前的各項檢查。換句話說,千織勢必會接觸到許多人,而我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你說千織只要一見到陌生人就會異常緊張,雖然這有可能是因為她的障礙而引起的心理壓力,但換個角度看,這種心理壓力可能從她幼兒時期起便存在了,並形成她如今的障礙。若是如此,這些測試只會讓她的心理壓力持續增加,所以我才會感到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建議你讓千織接受這些測試。即使千織很努力地忍耐並接受這些測試,很遺憾地,我也無法向你保證最後的結果對她一定好。 “真是慚愧,竟然在患者面前說出然法保證能治愈這種話,我實在不是個好醫師,但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現實,大家都深信唯有想知道、想理解、想把握現狀的這些念頭,才能夠進行治療。確實,我們對人腦的理解愈來愈深入,但這與千織的問題是兩個不同層面的事,當然,我相信總有一天,這兩者必能相提並論,但很遛憾地,並不是現在。而且根據我從令尊那裡聽到的,這女孩最近還受到極大打擊,考慮到這一點,我更猶豫是否要在她身上施加更多壓力。” 父親連那些事都告訴白石醫師了……我轉頭看向千織,不可思議地,她居然直視白石醫師,用似會相識的認真表情、靜靜地聽白石醫師說話——對了,千織面對鋼琴時就是這個表情。 “如果我是千織的監護人,在她怕生的習慣改過來之前,我不會有任何動作。她不是才八歲還九歲嗎?還是腦部正在發育的年齡,等人格成長至安定完整時,或許多少也減輕了與陌生人接觸時的心理壓力,屆時再做各項檢測也不遲。又或者,那時千織冬眠的腦細胞已經醒了,而我們今天的對話就只是杞人憂天吧!不過這只是比較樂觀的想法。 “為了讓大腦安定成長,周遭給予的愛是絕不能少的。雖然無法舉出生理學上的證據,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尤其這孩子對感情的敏銳度比常人更強烈,像今天,只要我對她笑,她似乎也漸漸發覺了我的善意,不是嗎?所以你們只要以平常心來養育她就好了,不用太過擔心。但是,就學方面,一般的學校可能不太適合她,因為難免會有強迫學習或挑起不必要的自卑感的情形發生。我這麼說會不會太殘酷了?” 此時,大幅搖頭的人竟是千織。我與白石醫師啞然相視,愣住不動,他剛拿起的杯子就一直懸在半空中。 千織似乎搞不懂我們的反應,發出“啊!”的聲音吸引我們注意。停在半空中的杯子才彷彿咒語解除似地緩緩落至茶几。 “哎呀!真是輸給你了!”白石醫師右手撫著脖子,嘆氣說,“千織,不用擔心,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聽懂多少,但你似乎明白我們在說些什麼!真是的,我真該好好反省,只有資料果然還是無法確實掌握狀況。”白石醫師不停搖頭嘆氣,臉上的表情卻非常溫柔,“這類無法預測的反應很常發生嗎?” 於是我將千織彈琴、對我的話過度反應,以及非常依賴我之類的事全告訴白石醫師,他點點頭說,這些事應該要先請教我才是,之後便抿起嘴思考。我就是在這時從醫師口中知道“學者症候群”這個名詞。 “這只是一種症狀的稱呼,但目前並不明白引起這種症狀的原因是否都一樣。這只是我的推測——我想,千織可能多少明白你因為那件事而失去了重要的東西……不,她應該非常清楚,雖然她沒有用言語表達出來,卻明顯地表現出罪惡感、祈求原諒的這類情緒,你不覺得嗎? “現實偶爾會輕易地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我以前曾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今天又再度領悟這件事。我完全沒想過千織能理解自卑感或殘酷這類抽象名詞,畢竟所謂的抽象概念無法離開語言而單獨存在。總覺得我這些嘮嘮叨叨的長篇大論,或許早在她心中被整理得有條有理了。” 這時,我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千織,她卻止皺眉吸吮酸溜溜的檸檬片,根本沒注意到我們,我們不禁相視苦笑。 “你的左手——真的很遺憾。”醫師忽然吐出這句話。 “嗯,不過這也沒辦法了。”我不自覺地這麼回道。 周遭陷入短暫寂靜。突然,一個“喝呀——”的稚嫩女聲打破這片安靜,聽起來似乎就在附近。千織嚇了一跳,抬頭用驚訝的表情望向四周。 “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女兒回來了。她在練習劍道,年紀比千織要小一些,也不知道像誰,調皮得很。”白石醫師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十分幸福。 我看了一下時間,發現我們談了有好一陣子了,於是告辭離去。我記得那時白石醫師夫婦還一起送我們出玄關,向晚的住宅區裡則迴響著剛剛那位女孩的聲音。 這就是我與白石醫師的第一次會面,之後他便以主治醫師的身分持續為千織看診,千織的情況本來就不用開藥,所以每次去主要都是報告千織的近況,還有借書。書是我借來看的,因為我開始積極地想為千織做點事。 我只與白石醫師商量過一次,希望能讓千織做一次CT或PET之類的檢查,因為我很希望他能更確切地掌握千織的情況,於是千織在他的介紹下到最近的大學附屬醫院住院一周。原本那間醫院不讓白石醫師參與會診,後來也不知道他怎麼協調的,最後總算可以去聽取檢查結果。 “PET是基於攝影原理,利用最短的兩分鐘將腦部活動的情形做成影像……” 聽醫師說明的同時,我看向那幾張PET的顯影片,上面的東西看起來有些噁心,像是兩個背對背連起來的蘑菇,還可以清楚看到大腦的縐褶。這些類似X光片的深灰色影像中,到處都有白色亮點。 “真是神奇,竟然可以從這些影像判斷出病徵。”我說。 “這樣看會更清楚。”醫師將這些顯影片重疊起來,“白色的地方代表腦細胞正在活動。我們將拍攝的深度固定,分成幾次顯影。在正中央的前面一點點,從我們的角度看就是往上一點的位置,左右是不是各有一個一直都很亮的部位?這就是杏仁核,這表示她這個部位的活動很頻繁活躍。另外,這是當她聽音樂時進行的顯影,在左邊——這是右腦——的正中央也有一個很明顯的白色部分。PET就是這樣,會將腦部運作活躍的地方用白光顯像——好了,全疊起來了,這樣看得比較清楚了吧?” 我“喔”了一聲,發現其他部分不知是否因為影片重疊,看起來有些黯淡模糊,而在右邊的中央,正好與聽音樂時的白色部分相反的位置附近,卻有個濃重的、像被壓扁的圓形黑影。不論是哪張顯影片的暗沉部分,看起來都是非常深沉的黑色。 看著它們,我不由得想起月球表面上巨大又靜謐的火山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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