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那個吧。”
走過澀谷地下街的時候,薩布用手肘撞了撞伊昂的肚子旁邊。伊昂視線游移尋找,薩布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指著地下街盡頭處的雜貨店。
那家店不止販賣旅行袋、折疊傘等日常用品,也賣些布偶、鑰匙圈、T卹,什麼樣的雜貨都有。店裡放不下的商品,都擺到地下街通道外來了。
伊昂不懂薩布說要偷什麼,以混濁的眼神轉向他。他好久沒有來到人群之中,從剛才就一直撞到路人。每次撞到人就被猛力推開,用一種懷疑他嗑藥的眼神看待,或露骨地露出聞到臭味的樣子。
長久住在地下,就會失去地上的平衡感,腿力變得衰弱,而地下獨特的臭味似乎也會滲透到整個身體。灰塵、污水,還有發霉的臭味。伊昂也不例外。
“要偷什麼?”
“太陽眼鏡。”薩布不耐煩地說。
薩布每三天會循著第一次帶伊昂的相反路線出到地上,負責幫人跑腿當差,或是扒竊。所以他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可是穿著迷彩背心的薩佈白皙的膚色很醒目,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孱弱。
自己也像他那樣嗎?伊昂心想。可是別人怎麼看自己,他完全無所謂。
伊昂這半年一下子長高了。衣服已經穿不下,他擅自拿了大佐留下來的衣服穿,頭髮也任意生長,束在後頭。今天他穿著大佐的白T恤和口袋褲。
“薩布,你要太陽眼鏡幹嘛?”
“笨耶,對住在地下的人來說,盛夏的太陽很刺眼的。”
薩布精明地觀察著周圍低聲說。伊昂嘆了一口氣。
“這樣啊,也對。”
伊昂已經漸漸忘了地上是什麼樣的世界了。在伊昂內心,世界只存在於數百卷的影帶之中。
有時候是蔚藍的晴空中沙塵漫舞的沙漠,有時候是雨點紛飛的霓虹燈暈滲的黑暗街道,有時候是蒼鬱的植物遮蔽眼前的叢林。
伊昂被影帶的世界吸引,只想待在那個世界。影帶的映像魅力十足,甚至忘了原本讓他沉迷的漫畫。
可是影帶裡的世界充滿了苦難,總是會發生問題。有時候是高性能直升機墜落到敵陣、有時候是冤枉被捕的男子必須在監獄裡度過幾十年、有時候是被迫送上戰場的男人無奈地彼此廝殺、有時候是再也沒有嬰兒出世的絕望世界。然後心愛的對像從人們的手中滑落,輕易地殯命。
對伊昂來說,那毫無道理的世界才是他的世界,即使偶爾為了乾活或訓練出去地上,他也宛如置身夢境,飄飄然地沒有現實感。
“我來示範。”薩布若無其事地走近呈白塔狀的貨架。上面插了許多太陽眼鏡。
薩布假裝在挑選旁邊的打火機,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綠色鏡片的太陽眼鏡,塞進口袋裡。
薩布順利成功,催促伊昂也如法炮製。伊昂無可奈何,也走到店門口。結果女店員從裡面匆匆忙忙來到門口。是從伊昂的表情察覺有什麼不對勁嗎?伊昂立刻罷手,聳了聳肩。
“搞什麼,你不干嗎?你這傢伙真的就只有一張嘴皮。”
薩布鄙夷地說。伊昂也知道大佐死去以後,薩布一直不原諒他。
“無所謂。”
這話已經成了伊昂的口頭禪了。他真的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他也注意到每次他說這句話,周圍的人就露出厭惡的表情,但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自己也無法克制。也就是所有的一切,真的都無所謂了。
伊昂跟著薩布慢慢地走上通往地上的階梯。熟悉人工照明的眼睛被盛夏的太陽一照,淚水一下子湧出,什麼都看不見了。而且那異樣的暑熱與濕氣教人消受不了。身體已經熟悉了地下乾冷的空氣,盛夏的酷熱讓他幾乎暈眩。伊昂掩住雙眼,為東京盛夏的殘酷而歎息。
“伊昂,所以才叫你偷太陽眼鏡啊。”
伊昂點點頭。就算是便宜貨的太陽眼鏡,總是聊勝於無。
“借你。”薩布把剛偷到手的太陽眼鏡遞出去。伊昂也沒道謝,戴上太陽眼鏡。
“綠色世界。”
看起來一片綠的世界讓伊昂興奮不已,他甚至沒發現薩布正不滿地看著他。
伊昂加入夜光部隊後,已經過了半年以上。大佐一下子喪命,再加上得知根本沒有銅鐵兄弟,伊昂意志消沉,鎮日哭泣。可是隨著時間過去,伊昂的眼睛再也不曾濕潤了。知道過去形同無物以後,他就像忘了淚水是何物,整個人變得又乾又冷。所以對於因為刺眼而流出液體的眼睛,他自己都感到驚奇。
伊昂懷著新鮮的心情站在道玄坂的十字路口眺望周圍。紅綠燈變換,眾多行人開始走過複雜的大型路口。看著這個光景,伊昂試圖想起自己露宿街頭時是怎麼克服盛夏時日的。
公園村的噴水池變成淋浴處,深夜的泳池成了對管理處絕對保密的澡堂。男人每到涼爽的夜晚就四處尋找過期的便當:酷熱的白天則為了保存體力,躲在樹蔭下睡覺。可是夏季時,整個公園村總是鬧哄哄的,怎麼樣都靜不下來。
伊昂聽到吉他聲,回過頭來。炎炎日頭下,人行道一隅有對年輕人搭檔正在彈唱吉他。歌唱得很爛,但吉他彈得很棒。
自從見到錫以後,伊昂就喜歡上吉他,所以他停下腳步聆聽。喜歡音樂的薩布也一起聽。
伊昂和薩布聽得很專注,也有愈來愈多路人停下腳步。演奏結束,錢幣被投進倒放的帽子裡。
“謝謝你聽我們演奏。”彈得一手好吉他的男子向伊昂道謝。
“吉他彈得很棒。”
伊昂坦率地說。要是唱歌的話,錫唱得好太多了。伊昂好幾次跟著送食物的榮太去找錫。和錫說話,聽他唱歌,是地下防空洞生活中的樂趣。
“因為你們停下來聽,聽眾才會增加。”
男子把吉他收進盒子裡,將一個三角形的薄塑膠片遞給伊昂。
“這是什麼?”
“彈片。給你的謝禮。”
伊昂盯著掌中的彈片。把它送給錫吧。錫一定會很高興。想到這裡,伊昂喜不自禁。這絕對不是“無所謂”的事。
“咦,這不是伊昂嗎?”
突然有人拍伊昂的背,他回過頭去。那里站著一個束起黃頭髮的高個子女人。很熟悉,一時卻想不起名字。
“是我啊,凱米可。”凱米可穿著白色背心和牛仔熱褲,站在伊昂面前。
和凱米可變得親近,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天氣突然變冷,所以凱米可穿著黑色外套到置物櫃店來拿羽絨外套。穿著夏季服裝的凱米可因而看起來像個陌生女人,可是伊昂的困惑還不止如此。彷彿好不容易就快遺忘的過去突然出現在眼前似的,那種不安讓伊昂茫然佇立。
“怎麼了?你忘記我了嗎?”
凱米可不耐煩地緊盯著伊昂太陽眼鏡底下的眼睛。伊昂慌了手腳,回望薩布,但薩布好像迅速藏身到暗處去了,不見人影。
凱米可帶著兩名年輕女保鏢。兩人體格都壯得像男人,短短的頭髮染成金色。其中一人牽著不到兩歲的小男孩。是凱米可的孩子吧。
“你是伊昂吧?幹嘛不回話?”凱米可逼問。伊昂支吾起來。
“我才不認識你。”
“什麼?口氣放尊重點,她可是咱們媽咪們的頭兒凱米可大人呢。”
女保鏢兇道。凱米可伸手製止,繼續說了:“伊昂,你之前都跑哪去了?聽說你加入了地下幫?最上沮喪得要命了呢,他說你跑到地下去的話,就掌握不到你的消息了。”
在伊昂虛渺的記憶中,最上這個名字總是伴隨著懷念與痛楚。伊昂有股想要詢問最上近況的衝動,但他按捺下來,仍舊搖頭:“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那是什麼態度?我可是在擔心你耶,有夠火大的,眼鏡拿下來!”
凱米可生氣起來,伸手一把打掉伊昂的太陽眼鏡。伊昂閃避不及,太陽眼鏡掉到人行道上。
伊昂的眼睛突然暴露出來,盛夏的白光刺了進去。淚水泉湧而出。伊昂用雙手掩住眼睛。
“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凱米可飛快地瞥到伊昂的臉,一臉吃驚地後退。地下防空洞沒有鏡子,所以反倒是伊昂被凱米可的反應嚇到了。自己有了什麼驚人的變化嗎?
“伊昂,你簡直變了個人。你的眼睛顏色變得好淡。原來你真的住在地下。”
凱米可的聲音變得溫柔了些。伊昂雙手覆著眼睛,慌忙拾起太陽眼鏡戴上。可是掉落的衝擊把左邊的鏡片震出了許多裂痕。左眼的世界變成了戰裂的綠色。
“你不見以後,出了許多事。你知道手槍婆病倒了嗎?”
伊昂嚇了一跳,忍不住反問:“她怎麼了?”
“腦血管破了。人還活著,但意識沒有恢復。”
“什麼時候?”
“差不多三個月之前吧。”
是他害的。手槍婆的前夫大佐會死,也都是他害的。伊昂心跳加速。就像手槍婆說的,他把周圍的人全拖下了水,一路往地獄前進。
伊昂閉起右眼,凝視凱米可。凱米可的臉是綠色的,佈滿了細碎的裂痕,令人不忍卒睹。伊昂急忙閉起左眼。
“置物櫃店怎麼了?”
“關了。大家都很困擾。”
最上的信也不見了嗎?他本來還抱著希望:心想或許有一天可以去取回放在三十八號置物櫃裡最上的信。
“最上呢?”伊昂終於提起最上的名字了。凱米可一臉嚴肅,瞪著道玄圾彼方的天空。
“最上從澀谷消失了,大概回大學了吧。”
永遠失去了最上的信,還有最上的“依戀”。伊昂懷著空虛的心情點點頭。地上果然也充滿苦難。伊昂頭一次感覺影帶的世界與地上的世界毫無二致,偷偷地嘆息。瞬間,他感覺影帶世界頓時魅力全失。
隱約有股地下的臭味。灰塵、污水與黴菌的氣味。伊昂回頭,薩布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在他耳邊呢喃:“集合時間到了。”
“我得走了。”
伊昂低喃,結果凱米可以強硬的語氣打斷他:“伊昂,回公園村來,離開夜光部隊那種不正經的地方。那幫人沒一個好貨。”
伊昂沒有回話,跑了出去。行人害怕戴著一邊龜裂的太陽眼鏡的伊昂,紛紛走避。
夜光部隊正要前往國道二四六號線沿線的一棟老大樓塗鴉。那裡的住戶不肯遷移,屋主為了騷擾而委託了夜光部隊。負責畫圖的和尚應該已經到了。
伊昂拼命跟上走在前面的薩布,但一下子就被人行道的高低差絆到,撞到路人的肩膀,差點跌倒。
伊昂停下腳步。他閉起右眼,用左眼看街道。一切都龜裂破損的綠色世界。可是用右眼看,就是人們在耀眼的盛夏陽光下悠閒漫步的澀谷街頭。兩隻肉眼一起看,就是現實。而這個現實是多麼地魅力無窮啊。
“薩布,我要回去!”伊昂把太陽眼鏡扔到地上,朝前面的薩布怒吼。
“等一下,伊昂!你要抗命嗎!”
伊昂聽見薩布的叫喊,但他依然回過身去。他跑下通往附近地下街的階梯。
然後他從員工廁所的門開始走下通往地下深邃的階梯。腳底差點打滑,嚇得他心裡一涼。照這個樣子,他總有一天會摔下深不見底的洞穴裡面死掉。
“你會掉進深淵死掉”。
回過神的時候,伊昂正不停地反复唱著夜光部隊的主題曲。他突然想見錫了。得把彈片拿給他才行。
伊昂沒有回總部,直接往錫的住處走去。他記得路。
“錫,你在嗎?我是伊昂。”伊昂來到錫居住的房間,出聲喚道。
黑暗中很快地響起和弦的聲音。兩人熟識之後,錫為伊昂編了代表他的和弦。伊昂的和弦既悲傷又復雜,是很美的音色。
“嗨,伊昂。難得你一個人來呢。已經記得怎麼走了?”
“嗯,勉強。我想要把這個給你,幫你帶來了。”
伊昂把彈片塞到錫的手中。錫吃驚地用一手握住,發出歡呼:“是彈片!”
“是啊。今天在澀谷唱歌的人給我的。”
“我好高興。”
錫開始用彈片彈奏起吉他。音色變得清晰,強而有力且美麗。錫說了:“我做了你的主題曲。我唱給你聽。”
前奏開始了。可能是前奏還沒定調,重彈了好幾次,持續很久。伊昂在水泥地坐下,閉上眼睛。或許是累了,有點困。半夢半醒間,錫的歌聲響起。
Ion,好心的大人叫我的名字。
Ion,Ion,Ion。
是爸爸,是媽媽,在叫我的名字。
好想見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終有一日我一定會去見你們,等我。
Ion,好心的大人抱緊我。
Ion,Ion,Ion。
是爸爸,是媽媽,抱起小小的我。
好想見上一回,我好心的大人。
終有一日我一定會去見你們,等我。
在恍惚中聆聽著,伊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好心的大人”指的原來是父母。自己怎麼連這麼簡單的事都不明白呢?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最上的問題再次浮現。伊昂這麼回答他:“不知道。我一開始就沒有父母。”
最上很吃驚,但伊昂真的不曉得自己的父母。房子裡有許多大人,卻沒有人告訴他他是什麼樣的女人生的、什麼樣的男人是他的父親。他把其他孩子視為“兄弟姐妹”,而大人全都是“大人”,像這樣生活。
好心的大人有兩個,爸爸和媽媽。所以代替他的父母的,是銅與鐵,他才會把鐵看成兩個人嗎?或許他在內心被灌輸了這樣的觀念也說不定。是那本繪本嗎?有一本孩子競相搶著讀,被搶得破破爛爛的繪本。那本書上畫著孩子與爸爸媽媽一起生活的幸福家庭。但有一天那本書不見了。
伊昂被自己的發想嚇到,他赫然跳了起來。錫似乎察覺了動靜,擔心地問:“伊昂,怎麼了嗎?”
歌早已唱完,錫正在反复彈奏各種旋律,或變換調子練習。
“沒事。聽著你的歌,我想到了一些事。”
“你想到什麼?”
錫抱著吉他,在伊昂旁邊坐下。
“鐵只有一個人,我卻看到銅這個兄弟的理由。”
“為什麼?”錫柔聲問。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我想要'好心的大人'。可能是一種補償吧。”
伊昂的話尾因為害羞而變得模糊。他害臊地笑,錫摸索著觸摸他的肩膀。錫的手很小。錫應該比伊昂還要年長,看起來卻很年幼。
“你覺得害羞嗎?”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呢。嗯,總覺得很丟臉,簡直像小孩子一樣。”
“你還是小孩子啊,伊昂。你大概十五歲吧?的確是個孩子啊。”錫笑道。
“那錫幾歲了?”
“大概已經十八或十九歲了。我是被抱來的,所以不知道。”
“被誰從哪裡抱來的?”
“不知道,沒問過。”錫聳聳纖細的肩膀。 “聽說是從地上被綁架,關在地下的。是住在地下的人把我養大的。”
“好可憐。”伊昂呢喃。
“以前的事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要有吉他就好了。可是你比剛來的時候長高了很多呢。嗓子也粗了,身體變壯了。”
“感覺得出來?”
“嗯,聲音變成從上面傳來。”
伊昂聽著錫的回答,把鼻尖埋進T卹袖口。大佐的T卹傳來些許成年男性的味道。伊昂喜歡和錫像這樣談話。接觸到錫的溫柔,他感到平靜,也可以察覺自己無意識中在追求的是什麼。
“今天我上去幹活,去了好久沒去的澀谷街頭。我有幾個月沒上去了呢!”
“哦,澀谷。我沒有去過,聽說就在附近。”
伊昂忍不住仰望。雖然身處地底宛如體育館般巨大的水泥空間,但照明口(有伊昂手裡的手電筒,光照不到的天花板只是一片無盡的深濃黑暗。
“真不可思議。在這遙遠的上方,有馬路、有大樓、有車子在跑、有人在走。”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伊昂在心裡接著說:有百軒店的國際市場,裡面有手槍婆的置物櫃店,有天空。因為睽違許久見到了凱米可,他的心完全被澀谷的街道給迷住了。
“然後呢?說給我聽。”
錫以開朗的聲音問,伊昂猶豫起是不是該說出置物櫃店手槍婆的事,還有最上和凱米可的事。
錫擁有宛如吸收聲音與光的黑暗般深沉的心,所以伊昂總是忍不住想說出一切。當伊昂說出形形色色的事,錫就會在某一天把它變換為美麗的旋律與歌詞,唱給他聽。伊昂才總算認清自己內心的煩惱與疑問究竟是什麼。
伊昂下定決心說出來。
“你知道我以前是住在澀谷公園村的遊民吧?”
“嗯,之前聽說過。”
“在那之前,我待在兒保中心。你知道兒童保護中心嗎?”
“嗯,我知道。把許多孩子聚集起來,讓他們住在一塊兒。很糟糕的一個地方,對吧?鐵也說他來到這里之前,是待在那樣的機構。怎麼了嗎?”
錫慢慢地撥動吉他。伊昂像是被聲音吸引似地開口:“我逃離兒保中心以後,一直是一個人生活。可是有人一直惦記著我,對我很好。我不曉得被那個人救過多少次。那個人叫最上,是'街童扶助會'的NGO。就像鐵教我的,我把最上當成唯一一個'好心的大人',有些依賴他。後來中間出了很多事,我開始討厭最上。他很擔心我,拼命地找我,我卻甩開他,加入了夜光部隊。我今天聽說最上已經不在澀谷了。他擔心我,還寫信給我,我卻丟了信。”
“你在後悔。”
錫彈著吉他,一次又一次點頭說。自己現在說的事,錫遲早也會把它寫成歌曲吧。錫認真地聆聽,這讓伊昂安心,他下定決心說了:“對。而且我為了加入夜光部隊,把從置物櫃店老太婆那裡搶來的手槍當成了獻禮。可是那把槍本來就是大佐的。”
伊昂語塞了,錫以沉穩的聲音說了:“伊昂,我懂。你不必說了。”
“不,錫,不只是大佐而已。我今天聽說置物櫃店的老太婆也生病了。都是因為我搶了她的槍。”
“不是你害的。”錫溫柔地勸慰著。
“不,就是我害的。我打開了不好的門。”
“這都是沒辦法的事。你或許也是從什麼人打開的門裡生出來的,你沒有責任。可是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哦,有個叫凱米可的女人,我碰巧遇到她。”
“凱米可?”錫呢喃。
“你認識她?”
錫沒有回話,開始撥吉他。是一首曲調激昂的歌。
錫唱到一半就停了。伊昂懷著感動聽著。
“好棒的歌。這是誰的歌?”
“和尚。”錫有些顧忌地說。 “是在唱他跟凱米可的事。他們兩個以前是一對。”
和尚畫的果然是凱米可和她的孩子。
“那麼那孩子是和尚的孩子嗎?”
錫點點頭說:“可是凱米可不想讓孩子變成暗人,所以離開了。”
伊昂想起凱米可手指上的藍色刺青。
I LOVE CHEMI
“我生小孩的時候,決定從今以後只愛我自己。是那時候的紀念。”
那段話的意思是,凱米可在決心去愛自己之前,是更愛和尚的嗎?從深遠地下伸出的芽,宛如在地上綻放似地相繫在一起,這讓伊昂受到衝擊。他益發想念地上了。
“怎麼了?伊昂。怎麼不說話了?”
對他人動靜敏感的錫把看不見的眼睛轉過來。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凱米可跟和尚交往過。”
“凱米可還是一樣可愛嗎?”
“嗯。”回話之後,伊昂想起龜裂綠色鏡片中的凱米可。不只是可愛,看起來也像是可憐。
“我變成暗人以前,見過才十六歲左右的凱米可。是和尚把她帶來這裡的。她非常怕黑。”
伊昂覺得他可以理解凱米可的恐懼。對凱米可而言,充滿死亡氣息的地下世界一定是個痛苦的地方。
“鐵也見過凱米可嗎?”
“不,鐵沒見過她。鐵的行踪飄忽不定。”
伊昂感到失望。他本來心想,如果鐵和凱米可在哪裡見過,他會很高興。可是想起錫為鐵做的歌,伊昂心情沉到了谷底。鐵移動的方法,是廢材做成的小舟嗎?
“我聽說凱米可成了母親集團的領袖?”錫撥弄著吉他問。
“嗯,她是媽咪們的領導。她們勢力非常龐大。今天她帶了兩個保鏢呢。”
“我想也是。”錫停下彈吉他的手。
“為什麼?”
“我想凱米可害怕遭到和尚報復。”
伊昂介意起和尚總是插在皮帶上的手槍。自己帶到地下世界的巨大災厄。
“和尚恨她嗎?”
“不,和尚還喜歡著她。”
此時黑暗中響起巨大的聲響。
“不要談論我。”是和尚的聲音。
“和尚,你在啊?”
錫一點都不慌張。他一個音一個音,仔細地用彈片彈著代表和尚的和弦。
“和尚,伊昂今天給了我彈片。”
和尚沒有回話。強光靠近過來。和尚持有的手電筒發射出來的光,比任何人的光都要亮白、強烈。伊昂覺得刺眼地用手遮眼。他想起在澀谷街頭被陽光照射的事。
“伊昂,你在這裡做什麼?你今天沒有出任務,臨陣脫逃。薩布向我報告了。”
“對不起。”
伊昂站了起來。他總算長高到和尚的下巴一帶了,可是怎麼樣都比不過和尚魁梧的上半身。
“你不許離開房間,關禁閉直到我准你出來為止。”
沒辦法的事。伊昂點點頭,被和尚瞪了。
“回話!”
“遵命。”伊昂答著,看和尚的眼睛。他深綠色的美麗眼睛也被凱米可帶著的幼兒繼承了嗎?早知道就看仔細點了。
“好心的大人”是爸媽,從錫那裡得知這件事以後,伊昂突然無比介意起父母的存在來了。從父母繼承的事物。我從誰那裡繼承了什麼嗎?
“你在看什麼?”和尚不愉快地問。
“看你的眼睛。”伊昂不為所動地答道,和尚冷不妨雙手揪住伊昂的T卹衣領。
“綠色的眼睛很怪嗎?”
“不,我覺得很美。”伊昂脖子被勒住,邊喘氣邊答。
“別這樣,和尚。”小個子的錫插進來。
“你不要多話。這是夜光部隊的問題。”
“和尚,你太頑固了。如果你可以更柔軟一點思考,凱米可就不會離開了。”
“叫你別多嘴!”和尚對錫吼道。錫輕巧地退開,唱起和尚的主題曲。
為什麼你要逃離我?被扯裂的心好痛,求求你,留在我身邊。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你是在叫我回去黑暗嗎?孤單一人,為什麼你要逃離我?
“閉嘴!”和尚搶走錫的吉他,砸在水泥地上。琴頸折斷,琴身碎裂。然而錫卻不停地唱著副歌。
求求你,留在我身邊。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錫最珍愛的吉他被奪走了。伊昂愕然,注視著站在那裡不停歌唱的錫。
“過來,回總部了。”
和尚粗暴地抓起伊昂的手臂。伊昂被和尚拖也似地跨出腳步,但錫依然不停止歌唱。
“錫,你還好嗎?”伊昂發問的瞬間,被和尚摑了一巴掌,差點摔倒。只剩下錫的歌聲在黑暗中迴響。
求求你,留在我身邊。求求你,不要丟下我。
兩人走在高壓電纜旁的狹小通道上,伊昂責怪和尚。
“和尚,你太過分了。你毀了錫的吉他,錫就一無所有了。”
和尚不發一語地走著,但他的背明白地訴說著拒絕。
“我要被關進大佐的房間了,沒辦法幫錫弄到新的吉他。你幫他弄把新的吉他吧。拜託你。”
和尚回頭,揪住伊昂的T卹衣領。他勒住伊昂的脖子,把他的臉推到電纜旁。伊昂抵抗,但抗拒不了和尚的力量。
“不許再命令我。我在這裡把你一推,你就會變成一塊焦炭。”
伊昂的脖子被勒到即將昏厥的時候才被放開。他倒在通道上,望著和尚叉著兩腿站立的腳。然後他抬起頭來,望向和尚插在腰間的手槍。他頭一次想要把槍從和尚身上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