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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一節

好心的大人 桐野夏生 4662 2018-03-23
“伊昂,你看那個。” 薩布指著遠方。黑暗的神宮森林隙縫間看得到首都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來往的車燈化成一條光帶,把夜空染得一片艷毒。 “高速公路啊?跟我無緣。” 伊昂只有被帶去兒保中心的時候搭過車子。而且是大型巴士。 “我不是說那個。我教你的要聽好,你可能會覺得意外,不過在尋找地下通路的時候,要反過來看地上。高速公路跟高樓大廈的地下,幾乎都有秘密地下道或大型幫浦室。” 兩人正爬上陡峭的坡道。薩布好像在找能用的人孔蓋。 “高速公路和高樓大廈的地下埋了很多樁子,工程浩大。不管是遷移還是施工,他們會利用以前打通的隧道什麼的,盡量省工。” “你真博學。”伊昂佩服地說。 除了最上以外,伊昂沒有半個朋友,所以和同齡的少年聊天讓他很愉快。

“是總部的前輩告訴我的。”薩布驕傲地說。 伊昂被激起了好奇心。銅鐵兄弟不也總是親切地教導“兄弟姐妹”許多事嗎?在危險的地下旁徨之中,伊昂迫不及待想快點去到少年聚集的“總部”了。 “還要多久?” “大概還要一小時以上。今天不太安全,所以繞了滿遠的路。”薩布留意周圍,低聲回答。 “就算危險還是要走地下呢。” 伊昂覺得可笑,但薩布非常嚴肅:“依規定,出去地上只有訓練和乾活的時候。伊昂,你也要記住,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看到地上羅。” 薩布挪開找到的人孔蓋。底下傳來激烈的流水聲。頭燈的光照亮黑暗的洞穴裡。洞底是一片黑水。伊昂瞬間嚇得退縮,但還是跟了上去。他費了好一番工夫關上沉重的鐵蓋時,薩布從底下撐住他的腳。

兩人踩著污水,在流水滾滾的水路中前進約二十分鐘。伊昂沒有半點方向感,但薩布好像知道該往哪裡走。途中水量突然增加,一直到腳踝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前進。 薩布毫不猶豫地走進滿是泥濘的橫坑。那是個直徑只有一公尺左右的圓筒狀洞穴,必須屈著身體前進。底下有許多不知道是什麼魚的屍體,感覺很恐怖。伊昂好幾次差點滑倒,不知道該如何前進是好。 可是薩布頭也不回地不斷往前走。燈光愈來愈遠,被丟在黑暗的時候,伊昂陷入了恐慌。這樣下去自己只能等死。他拼命追上去,突然碰到一條大河。是流過暗渠的河川。幸好水量很少。 “怎麼,你追上來啦?” 站在河床上的薩布仰望伊昂沾滿泥巴的臉。伊昂覺得遭到背叛,深受打擊,然而薩布卻是一臉冷笑。伊昂發現薩布缺了幾顆牙。

“薩布,你是想丟下我嗎?” “也不是啦。只是如果這樣就跟不上,就沒有入隊資格了。”薩布撇過頭說。 “我絕對會跟上去。” “真的假的?” “真的。”伊昂喘著氣答道,跳下河床。 薩布領頭。河川底下似乎有地下鐵駛過。爬下排氣孔又窄又長的梯子後,便來到了軌道。薩布跑過軌道,鑽進牆上的洞。那裡又通到其他洞穴。狹窄的洞穴直角拐了幾個彎後,變成死路。那裡嵌著鐵柵欄。 薩布拆下幾根底下的鐵棒,輕易地鑽了進去。伊昂也進去之後,薩布若無其事地把柵欄恢復原狀。 鐵柵欄前方有往下的狹窄階梯。壁面非常光滑,就像經過許多人削磨一般。一直下到底後,在黑暗的通道往左轉,瞬間伊昂大吃一驚,停下了腳步。

眼前出現一個燈火輝煌的明亮空間。是個宛如半圓錐狀兵舍,或是中斷的隧道般的巨大空間。那裡擺了五花八門的東西,宛如賣贓貨的跳蚤市場,許多少年在裡面遊蕩。薩布驕傲地說:“這裡就是我們的總部。” 感覺就像置身夢境。滿是黑色霉斑的水泥地上覆滿了BB彈的白色顆粒,有如雪花。而如同赤黑色大蛇般蜿蜒其間的,是擅自牽來的粗電線。 除了白色燈光以外,還掛著工地燈或聖誕節的彩色燈泡,塗成各種顏色的燈散置在地面各處。 牆上滿滿的全是塗鴉,以色彩繽紛的油漆畫著動物、人類及莫名其妙的文字,還有腳踏車的零件、汽車方向盤、輪胎等等都漆了螢光塗料堆置在地上。坐在雪橇上的聖誕老公公舉著手電筒,肯德基爺爺抱著人型模特兒的頭站著。

“這裡是舊軍隊的地下防空洞。” 舊軍隊的地下防空洞——那是什麼東西?伊昂沒聽過這些詞。可是高聳的天花板圓弧頂端的污漬黑得不祥,不管塗上什麼顏色的油漆都遮掩不掉。深處的牆壁角落也一片幽暗,彷彿有亡靈潛伏,可怕極了。薩布他們是為了忘掉這些恐怖的部分,才畫上塗鴉,點上各種燈飾嗎? 突然間,轟聲從天而降,伊昂掩住了耳朵。中央用廢材堆起的舞台上,樂團開始演奏了。兩把吉他和貝斯還有鼓。拿著麥克風,反复吟唱著陰沉旋律的是一個長發少年。 命令對伊昂處刑的光頭在打鼓。光頭看到了伊昂,但沒半點反應,眼神陶醉似地飄移著。 到處都有利用堆積的紙箱或廢材區隔出來的房間。有個雜亂擺放木桌椅和冰箱的空間,是充當兵舍的意思嗎?地上掉著瓦斯罐,瓦斯爐上擺著大鍋和水壺,前面有幾個少年就站著吃泡麵。腳下有五、六名少年裹著睡袋在睡覺。不曉得是不是嗑了藥,每個人的眼神都昏昏沉沉,欣快症似地指著伊昂笑。

“都內的分部分別位於足立、池袋、築地。夜光部隊負責新宿及澀谷線,所以是最讚的一個。可是今天我實在也累了。伊昂,你還挺能幹的。” 薩布喃喃道,佔據石油暖爐前的位置,脫下被水浸濕的髒鞋。行經下水道和排水渠之後,腳都凍成了紫色。 一名十二歲左右的少年也不先熄火,直接補充暖爐的煤油。他把潑出地板的煤油用泥黑的運動鞋底搓掉,又走向其他暖爐。 薩布把凍僵的腳舉在暖爐前開始取暖。伊昂也很冷,但客氣地遠離暖爐。他累壞了,比起寒意,睡意更令他難耐。 從澀谷到新宿,究竟上下移動了多少距離?緊張鬆懈下來以後,傷口和肌肉便痛了起來。而且肚子好餓。他一整天什麼也沒吃。伊昂坐下來閉上眼睛,漫不經心地聽著樂團的歌。歌詞很古怪。

“好怪的歌。” 可能是聽到了伊昂的呢喃,薩佈在暖爐前慵懶地說:“這是夜光部隊的主題曲。還有很多其他歌曲。” 伊昂靜靜聆聽著主唱少年那壓低的痛苦嗓音。不久後,有人跟著合唱“無聲的凱旋士兵的名譽”這一句,變成了大合唱。合唱久久不息,樂隊只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演奏。 不過這個地下防空洞聲音完全不會共鳴。就像被不祥的牆壁污漬給吸收了似地,聲音融入幽暗的四方黑暗裡消失。 “你一定會死”。這句歌詞一直盤旋在伊昂的腦袋甩不開。沒錯,如果我待在這裡,一定會死。伊昂興起一股如此駭人的預感。這麼陰鬱的歌,究竟是誰寫的? “別睡,起來!”有人粗魯地搖他的肩膀,伊昂醒了過來。因為疲勞,他在不知不覺間睡著了。伊昂前面站著一個高個子少年。

“記得我嗎?我是曹長丸山。你真的想入隊?不會是想要報復吧?” 眼角上揚的眼睛,擦得晶亮的軍靴、迷彩裝、黑色貝雷帽,還有插在腰間的刀子。是射擊伊昂的雙腿,對他“處刑”的人。壞到骨子的細眼質疑著伊昂的本意。 伊昂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臉僵在那裡。 “老實說吧你。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抹了鞋油,擦得晶亮的黑靴子輕輕踹上伊昂被“處刑”的傷痕一帶。伊昂慌忙站起來。 “我沒有什麼目的。夜光部隊很贊,我想要加入。” 伊昂模仿薩布的話說。忽然間他發現薩布不見人影,東張西望起來。到處補充暖爐煤油的少年也不見了。不知不覺間,總部裡陷入一片寂靜。 睡倒在兵舍的少年從睡袋裡伸出頭來,滿臉嚴肅地打量伊昂。可能是因為丸山現身,沒有一個人笑。

樂團的人也停止演奏,蹲在那裡,索然無趣地垂著視線。主唱的長發少年用頭髮遮著臉,坐在舞台上抽煙。 突然間,傳來棒子敲打東西的聲音。光頭像在試驗各種物品的音色似地,用鼓棒隨手敲打牆壁或廢材。 丸山威逼似地俯視伊昂:“是嗎?我記得你那時說了古怪的話,說什麼你在找'兄弟'。” “這也是理由之一。” 伊昂承認,丸山面露笑容,慢慢地環顧整個總部。可能是不想跟丸山對望,少年們紛紛俯下頭去。 “這裡才沒有你的'兄弟'。每個都是暗人的小孩,要不然就是被丟在地下的可憐蟲。你吃過在下水道裡釣到的魚嗎?有很多鰓魚跟鯉魚唷。可是每條吃起來都像是家用清潔劑泡沫的味道。如果你覺得我在騙你,吃吃看就知道了。”

丸山瞪住伊昂的臉。伊昂背過臉去,丸山固執地盯著他的眼睛說:“你空手抓過貓腐爛的屍體或溝鼠的屍體打掃過嗎?沒有吧?有時候還會有人類的嬰兒跟老人的屍體漂過來,或是莫名其妙的古怪動物。地下是名副其實的臭水溝。這裡沒有半個傢伙過得像你這麼幸福。” 我過得幸福嗎?不可能。伊昂想要反駁丸山,試圖想起孩提時代。 可是除了和銅鐵兄弟遊玩的事以外,只剩下片段的記憶,幾乎都記不得了。房子裡總是缺東缺西,沒法每個人都嚐過糖果和果汁,有時候“兄弟姐妹”也會相互爭奪。那種時候,銅鐵兄弟就會說年紀小的孩子很可憐,把他們的份送給其他人。 為了僅有的一個小電視,有時候也會發生搶頻道的爭執,冬天的時候則為了搶棉被而吵架。也幾乎沒有稱得上玩具的東西,都是抓周圍的蟲或外面撿來的樹枝樹葉玩。 唐突地,伊昂想起只有一台的舊遊戲機壞掉時的事。那是件大事。 一個粗魯的“兄弟姐妹”不知為何突然髮飄,把遊戲機扔到牆上弄壞了。可是雖然記得這件事,伊昂卻不記得那個最重要的“兄弟姐妹”是誰?也不記得名字。這是為什麼? 我們到底碰上了什麼事?我們原本待的是什麼樣的地方?應該有“大人”養育我們,他們那是在做什麼? 對了。最上是怎麼說的? “你的父母呢?你有父母吧?” 一開始就沒有。伊昂這麼回答,於是最上微笑了。 “你不可能沒有父母啊。這在生物學上是不可能的。只是你不曉得而已吧。” 自己的父母是在那群“大人”裡面嗎?為什麼我們會是“兄弟姐妹”? 伊昂沉思起來,丸山誇張地咋了咋舌。 “別在那裡發呆。這裡明明沒有你的'兄弟',你卻怎麼樣都想加入,那麼理由就只有一個。” 伊昂抬頭,丸山口沬橫飛地說了:“你是公司派來的間諜是吧?” 伊昂察覺少年之間掀起一陣騷動,憤怒宛如表面張力般膨脹起來。狀況不太妙。伊昂舔舔嘴唇:“公司是什麼?” “有人雇來殲滅我們的公司。你很會裝傻唷?” “我是真的不知道。”伊昂拼命辯解。 “丸山大哥,這傢伙真的對地下一竅不通。” 插口伸出援手的,是不知何時回來的薩布。伊昂鬆了一口氣看薩布,但薩布一臉不關己事的樣子。丸山不愉快地對薩布說了:“那這傢伙為什麼要進部隊?” “我想住在這裡。我沒有地方可去。”伊昂當場回答。薩布默默地註視伊昂。 “那得繳錢才行。你帶了錢來嗎?” 伊昂點點頭,丸山伸出臟得嚇人的手說:“帶了多少?讓我看看。” “我要給大佐看。”伊昂搖頭。 “我要先檢查。通過我的檢查,我就讓你見大佐。” “不要。”伊昂搖頭,把背包抱在胸口。 “給我看!”丸山伸手逼近過來,於是伊昂把手伸進背包,摸索底下的手槍。他抓住握柄,緊緊地握住。 “你這種遊民小鬼不可能弄得到錢。其實你根本沒錢吧?” “我有。可是不能給你看。” “拿出來!” 丸山戳伊昂。伊昂從背包裡抽出手槍,對準了丸山。 “錢就是這個!” 有人發出小孩子般的尖銳慘叫,像是以沙啞的聲音唱歌的主唱少年。 “餵,是真槍唷?”丸山以帶痰的聲音問。 “看就知道了。要我開槍嗎?” 丸山舉起雙手。不是威脅,伊昂真的很想開槍。 “你小心點啊。明明沒碰過槍,這樣很危險耶?” “讓我見大佐。”伊昂反复說。 “丸山,帶他過去。” 光頭轉著鼓棒,不耐煩地說。丸山點頭,一臉不愉快地頂了頂下巴。 終於可以見到大佐了。大佐是銅鐵兄弟嗎?伊昂內心激昂不已。如果不是怎麼辦?只能帶著這把槍逃走了。他大概記得通往排氣口的路線。 “這邊。” 丸山翻過幾個紙箱和廢材隔板,把伊昂帶到總部深處。 暗處各有幾名少年眾在一塊,以目光追著跟丸山走在一起的伊昂。其中也有幾個像是去過澀谷宮殿的“士兵”,不過每個人看到伊昂和槍以後,視線都在半空飄移,發出嘆息。各處傳來“真槍耶”、“好厲害”的喃喃聲。 丸山把伊昂帶到地下防空洞的盡頭。深處有個不起眼的階梯,一座被無數的人長時間踩踏出來的階梯。 階梯盡頭是死路,左邊有門。自己會不會被騙了?伊昂害怕起來。 “大佐就在這裡面,去吧。” 伊昂的背被粗魯地推擠,他把槍口對準丸山,用背推開門。男人的聲音響起:“你就是想入隊的?” 伊昂吃驚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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