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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一節

好心的大人 桐野夏生 3579 2018-03-23
伊昂餓著肚子,慢吞吞地從青梅街道的柏油路面往西移動。稍不注意就會絆到脫落的磚塊,或是一腳踩進洞穴裡跌倒。近十年來,都內的馬路可以說幾乎完全沒有修護。 腳步會如此沉重,不光是糟糕的路況和飢餓所致。死亡比鄰而居,伺機而動的恐怖和無依無靠的孤獨與絕望,將伊昂變成了一個悲淒的少年街童。 由於飢餓,伊昂不住地眩暈。他抓住天橋的支柱喘了一口氣。支柱上貼滿貼紙和傳單,下方暗處則雜亂地堆著保特瓶和家庭垃圾。伊昂注意到支柱上貼了一張小小的手繪海報。 伊昂看到這張海報雖是巧合,但他正是聽說這個慈善廚房活動,才會從澀谷大老遠走來蔌窪。路程約十公里,他以為出發時間絕對來得及,但自己比想像中的更不耐走,這會兒冬天的太陽都已經來到頭頂。何止是頭頂,隨時都要往下落了。

“這不是伊昂嗎?真巧。” 是金城露出缺了牙的牙齦冷不防地朝著他笑。長長的頭髮雜亂糾結,骯髒的衣領敞開,露出滿是污垢的皮膚。 碰到討厭的傢伙了。儘管這麼想,現在的伊昂卻沒有力氣趕走金城。 “怎麼啦,伊昂?你看起來怎麼軟趴趴的?感冒了嗎?” 金城嘴上說得像在關心,表情卻喜孜孜的。 “我沒事。”伊昂勉強挺起胸膛,裝出有精神的樣子。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到你,你住在這一帶?” “是啊。”伊昂曖昧地答道。金城狐疑地觀察伊昂的模樣。金城是被趕出代代木公園的,就算他想探聽什麼,也不會有人理他吧。 “你該不會也要去教會領食物吧?” 金城指著支柱的海報說。伊昂老實點頭。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教會在哪裡。金城,你可以帶我去嗎?”

金城持續怪笑,打量著伊昂。 “你是怎麼啦?態度跟上次差很多唷?” 他是說一星期前在普樂多公園的慈善廚房時,伊昂不讓金城插隊的事。 “那個時候對不起啦。我不會再那樣了。”伊昂道歉。 “不會再哪樣啊?”金城露出愉快的笑,但他的眼神讓人感覺凌厲、卑賤與瘋狂。 “你是出了什麼事啊?聽說最上在整個澀谷布下天羅地網,拼命地找你。你乾了什麼好事?” 伊昂可以輕易猜到最上一定會卯起來找他。最上責任感那麼強,一定無法原諒自己情緒化對待“觀護對象”的行為吧,可是最上也沒有原諒扔掉相簿的伊昂。明明伊昂就照著最上說的道歉了,他以為最上已經原諒他了,其實並沒有嗎?他覺得被最上背叛了。而且伊昂完全不認為最上失去相簿,跟自己失去剪報可以相提並論。最上的過去,不是還保留在父母和妹妹這些人際關係裡嗎?而自己卻是一無所有了。

伊昂放棄思索,選擇逃離最上。因為不肯原諒他的大人,是“壞心的大人”。 考慮到會碰見最上,伊昂不得不放棄置物櫃店的打工。手中剩下的一點錢就像烈日下的積雪般,一點一滴地消失。 三天前錢終於見底的時候,伊昂在便利商店附近尋找被丟棄的便當,或試圖闖進公寓的垃圾場。可是每個地方都管得很嚴,伊昂沒能得逞。離開熟悉的澀谷街道一步,伊昂的求生能力就大幅減低了。 “伊昂,快點過來啊。萬一排不到怎麼辦?” 金城受不了慢吞吞的伊昂吼道。伊昂死了心說:“你先去吧。” “你以為我會丟下你嗎?是誰拜託我帶他去的?” 金城粗魯地拉扯伊昂的手臂。金城的眼神發直,口角流涎。天氣這麼冷,他卻能滿不在乎地敞著胸脯,會如此異樣地精力十足,或許是因為他嗑了藥。

金城亢奮的模樣讓伊昂害怕,卻沒有體力甩開他,只能任由他拖行。三天以來,伊昂吃進肚子裡的,只有冰到幾乎要把喉嚨凍僵的公園自來水而已。 “白痴,你以為我真的會帶你去啊!” 金城突然放手一推,伊昂一屁股跌坐在柱子底下的垃圾堆裡。金城從缺了門牙的齒縫吐出口水嘲笑他:“我要先走了。你的份我會幫你吃掉,你來也是自來!” 伊昂望著金城遠去的背影,勉強站了起來。 一個小時後伊昂才到教會。沒看到金城,食物發放已經到了尾聲。伊昂急忙排到隊伍最後。前面的男人似乎已經排過好幾次,一臉滿足樣,教人羨慕死了。 終於輪到伊昂了,看到食物,他吐出放心的嘆息。跟普樂多的慈善廚房不同,教會發放的食物誠意十足:豬肉蔬菜味噌湯、什錦飯、炸雞塊、番茄沙拉、蜜柑。光是看到味噌湯的蒸氣,伊昂的胃就嚇得緊縮成一團。而且教會的人允許他們待在溫暖的室內用餐。嘴唇碰到熱呼呼的味噌湯時,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眼淚沿著伊昂凹陷的臉頰掉進湯裡。

吃完久違的溫熱餐點,伊昂飽著肚子走到外面。幾小時以後,馬上又會肚子餓了吧?伊昂想到立刻又要為飢餓所苦,覺得活著根本空虛到極點。 冬陽即將西沉。在寒風席捲中,伊昂踏上即將日暮的青梅街道。 “小哥,這個給你。”貌似遊民的老人遞出一隻塑膠袋。裡面裝著兩顆飯糰。 “你餓了吧?吃吧。” “謝謝你。”伊昂把身體彎成一半行禮。 “你剛才喝味噌湯的時候都哭了。我也經歷過,凍得快死的時候,熱呼呼的湯真的是好喝得要命吶!” 伊昂一次又一次點頭,臉頰都已經濕了。自己是怎麼了?淚水就像小便洩洪似地流個不停。伊昂邊走邊用袖子擦眼淚,覺得自己變回了年幼的孩子。 回到澀谷宮殿附近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西沉。明天靠著飯糰可以勉強度過,可是後天呢?再隔天呢?伊昂發抖,他清楚地體會到阿昌的絕望。想起今後永無休止的苦難,他怕得不得了。然而自己為何對阿昌那麼冷漠?一想到阿昌現在正窩在最上的公寓對最上撒嬌,伊昂沒來由地難過起來。注意到時,自己又哭了。

一輛黑色的高級進口轎車駛來,停在伊昂旁邊。車窗無聲無息地降下,飄出一股他從沒聞過的香味。一隻又細又白的手伸了出來,那隻手把一萬圓鈔票塞進伊昂凍僵的黑手後,車子就一眨眼地開走了。伊昂過好久才發現自己被人施捨了。 難以置信。白天餓得都快動彈不得,黃昏時卻吃得飽飽的,身上有飯糰,手中還握著萬圓鈔票。直到剛才還在抽泣,這變化大到伊昂都想捏捏自己的臉頰,確定是不是在作夢。 伊昂慌忙掃視周圍,不過忙碌地行經十字路口的人看也不看伊昂。迎接前所未見的寒冷年底,路人的眼神都一樣尖銳,沒有半點寬容。因為走在路上的全是些窮人。 有錢人都是開車。剛才施捨他一萬圓的賓士車,不也一下子就消失在松濤的豪宅區了?對方是出於有錢人特有的一時興起,才會想要施捨哭泣的少年遊民嗎?

不過奇特的有錢人怎麼想不重要,總之命暫時是保住了——就靠著這麼一張小紙片。伊昂鬆了一口氣,同時也對自己失望。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沮喪絕望,其實絕大部分都是來自於窮困。他實在不懂自己這個人究竟是堅強還是脆弱。 伊昂繞到餐飲大樓後面的小巷,靠著疑似廚房的窗戶透出來的光線端詳萬圓鈔票,看過次數都可以數得出來的萬圓鈔票。有錢人的鈔票跟伊昂平常看到又舊又皺的鈔票完全不同,筆挺得幾乎可以把手割破,連條摺痕也沒有。 有錢人領到的都是新鈔嗎?他曾經聽說,不管買的東西有多麼少,有錢人都是用信用卡付帳,所以他們昂貴的錢包裡絕對不可能放進別人摸過的髒錢。伊昂聞聞新鈔的味道,有一種很有價值的氣味。我該用這張鈔票做什麼?我想做什麼?平常的話,伊昂會反射性地想到吃,但一旦有了余裕,也會遐想起其他事情來。原來我也有慾望啊……伊昂想要嘲笑自己。

伊昂立刻往千代田稻荷神社前的國際市場走去。入夜以後,即使是最上也會回家。遊民也不會前往危險的鬧區,而是關在自己的紙箱屋或帳篷裡。伊昂判斷應該不會引人注目。即使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挑選暗處移動。 伊昂在櫛比鱗次的二手衣物店挑了一間印度年輕人開的店。他把標價一千五百圓的成人羽絨衣殺到千圓買下來。羽絨衣尺寸大到可以裝得下兩個伊昂,不過晚上這樣也可以拿來當棉被,令人開心。 伊昂得意洋洋地用萬圓鈔付帳時,感覺在只有零錢轉來轉去的市場隱約掀起一陣動搖。伊昂急忙把厚厚一疊的千圓鈔塞進口袋。市場有很多熟人,而且靠近置物櫃店,不能久留。就在他要跑走時,有人叫他:“餵,小哥,算你便宜,買幾本漫畫再走吧。”

是角落的舊書攤。上次老闆明明就對伊昂不屑一顧,伊昂還記恨在心,沒有理他就跑走了。 他得意地披上剛買的羽絨衣往代代木方向走去。羽絨衣裡塞了許多羽毛,禦寒度百分百,那種暖意讓凍僵的身體簡直像要融化了似的。這下子防禦力增加,應該可以順利熬過冬天吧。 這件羽絨衣的物主原本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伊昂聞聞袖口,有股淡淡的整髮劑香味。伊昂忽然想起最上。因為最上也穿著一樣的黑色羽絨外套。可是這件很大,或許是體格魁梧的外國人穿的。衣服上的香味也是他從沒聞過的味道,如果自己是出生成長在那樣遙遠的國度就好了,那種就連最上也沒去過的國度。伊昂折起袖口,陶醉在幻想中。 伊昂去代代木車站前的投幣式淋浴間排隊。寒風中有十個公寓沒浴室的窮學生、勞工和遊民默默排著隊。

淋浴間裡充滿了異樣的黴臭味,而且短短七分鐘就要兩百圓。可是用熱呼呼的水溫暖凍僵的身體,對露宿街頭無家可歸的人而言是最大的奢侈。離開兒保中心以後,伊昂洗澡的次數用一隻手都可以數出來。靠著淋浴稍微暖和的身體,有厚厚的羽絨外套保護,伊昂渾身充塞著滿足,甚至忘了剛才還窩囊得哭泣的事。 伊昂用五百毫升的保特瓶汲了公園的水回到澀谷宮殿。裡面沒有變化。他潛進宴會廳後面當成基地的休息室,用手電筒試著閱讀撿來的報紙,但在溫暖的羽絨衣包裹下,伊昂在不知不覺間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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