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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四節

好心的大人 桐野夏生 4885 2018-03-23
伊昂跑上神社後面大樓的階梯,打開置物櫃店的門。戴著老花眼鏡的手槍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正在看隨身電視,但似乎不想讓伊昂看到,匆匆關掉畫面。把只有薄薄口袋書大小的電視丟進黑色皮包裡,埋怨說:“來得這麼早,才七點半。就算早到了,我也不會多給你薪水。” “沒關係。我不想遲到,所以早來了。” “說得這麼了不起,其實是怕冷吧?早看透你是想來這兒取暖了。” 手槍婆笑也不笑。她拿出愛用的錯棒,但沒有摩擦臉頰,而是在皺紋遍布的掌心上滾動著。 “阿姨,我可以在這裡待到上班嗎?”伊昂客氣地請求說。 “不行。地下街的鐵門應該開了,你去地下街或便利商店打發時間吧。” 手槍婆二話不說地拒絕。

幾年前開始,便利商店就採行時間制,入店以後二十分鐘內就得離開,不能待太久。而地下街被一群活在地底的年輕人集團“地下幫”給盤踞,外來者馬上就會被趕走。 伊昂雙手合掌懇求說:“求求你,我沒有表,怕超過時間。” “車站不是有電子鐘嗎?” 伊昂不想在宛如冰冷鐵箱的車站等待。尤其最近站方為了避免遊民和流浪漢入住,不管是鐵門還是窗戶都關得緊緊的,宛如要塞一般。因為有強盜出沒,進駐的商店也消失了,幾乎所有的車站都成了只剩下自動售票機的無人站。也聽說因為車站變得過於肅殺,搭電車成了一種痛苦,許多老人家因此愈來愈不敢出門。有錢人都自己開車,在停車場完善又新穎乾淨的城區遊玩;而不會開車的老年人或低所得階層則去不需要搭電車的鄰近市區。所以新宿或澀谷這些舊市區充斥著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的人。

伊昂猶豫不決,老太婆冷冷地說了:“不想去車站,就在門外等。” 伊昂忍住哈欠,無可奈何地到走廊去。走廊陰鬱骯髒,即將壽終正寢的螢光燈閃爍著。 一名西裝男子像要推開伊昂似地慌忙衝進置物櫃店。是要上班的遊民過來拿東西吧。男子離開後,又有其他男女進入置物櫃店。 伊昂在走廊角落抱膝蹲下,以免妨礙通行。即便冷風從階梯吹上來,伊昂仍抵擋不住睡意,昏昏沉沉地打起盹來。 在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的狀態中,伊昂一次又一次看到還是小孩子模樣的銅鐵兄弟一起跑上狹窄樓梯的場面。兩人站在伊昂面前,齊聲說道:“起來,伊昂,我們來接你了。” 伊昂跳起來東張西望,然後發現滿地垃圾的蕭瑟走廊只有自己一個人。他發現自己是在作夢,失望不已。這樣的夢不曉得反復過多少次。

“伊昂!伊昂!”有人拍他的肩膀。真正的銅鐵兄弟終於來了,伊昂高興地抱了上去。 “你們來了!”伊昂感覺對方困惑地僵住了。 “伊昂,你怎麼了?” 伊昂吃驚地睜眼一看,那是個與銅鐵兄弟毫不相似的成年人——最上。一成不變的黑色羽絨外套拉鍊直拉到最頂端,但頭上沒有戴黑毛線帽,最上一臉吃驚。 “你還好嗎?” 伊昂失望,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什麼嘛,原來是你。” 最上苦笑:“不好意思唷。” “爛透了,差勁死了。” 伊昂吸起鼻涕,昨晚一夜沒睡,他又困又冷。可是剛才的夢一定是預知夢,銅鐵兄弟馬上就要來接他了。今天的伊昂充滿希望,精神好得很。 “你怎麼睡在這裡?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嗎?”

最上憂心忡忡地看著伊昂。伊昂討厭那種觀察的眼神,做出像要甩開對方關心的動作說:“沒事啦,不要管我。你真的很愛打聽耶。” 最上看手錶說:“已經九點羅,你不進去裡面嗎?我是來看你有沒有好好來上班的。” 雞婆的傢伙。伊昂覺得氣憤,但幸好最上叫醒了他。即使就坐在門外,如果不准時進去,手槍婆一定也會生氣,把他開除。 不出所料,伊昂一開門,披上磨損的皮草大衣準備回家的老太婆劈頭就吼:“你跑哪去了?你不來我怎麼回家?” “別生氣,別生氣。”最上打圓場說。 “你不讓他進去,他只好在門外等啊。瞧他多可憐,人都凍壞了。” “干我屁事。有工作就該偷笑了,我還沒要他謝我呢。” 老太婆瞪了最上一眼,匆匆離開店裡。老太婆回家後,會在短短三小時內做完家事,買幾餐飯,再回來店裡,然後監視一個晚上。

“真厲害,不愧是一個人經營置物櫃店的人物。” 最上好像不曉得手槍婆隨身攜帶手槍的事,不過他會這麼佩服是有理由的。 去年新宿的置物櫃店遭到強盜闖入。強盜把看店的人綁起來,拿電鑽破壞置物櫃後,將裡面的東西搜刮一空。店方當然沒有保險,不曉得究竟損失多少,也沒有賠償。 現在新宿已經成了相當危險的地區,案子又發生在三更半夜,不過置物櫃店的看店工作還是不該由一個女人——不,由一個小孩負責的。可是手槍婆為了節省人事費,每天都僱用小孩代為看店三小時。 “伊昂,你昨晚好像沒睡?最好別打瞌睡羅。” “我知道啦,你很煩耶。” 伊昂在桌前坐下,做出揮手趕人的動作。最上默默抱起雙臂,俯視著伊昂。

“你跟平常不太一樣。” “哪裡不一樣?” 伊昂仰望,最上歪著頭說:“說不上來是哪裡不一樣,可是總覺得印像不同。平常的你盛氣凌人的,一點都不可愛,可是今天……”最上說到這裡停了。 “今天很可愛是嗎?”伊昂氣壞了。 “唔,是啊。”最上高興地笑了。 “最上,你快點走啦。我要工作,而且今天凱米可不會來。” 聽到凱米可的名字,最上表情依舊一臉嚴肅。 “我一點都不擔心凱米可,我擔心的是你啊,伊昂。你離開公園村,到哪去睡覺了?” “我幹嘛告訴你?”伊昂下定決心絕對不把澀谷宮殿的事告訴任何人。 “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一定會幫你的,告訴我吧。” “我絕對不說。這是秘密。”

伊昂和最上互瞪一會兒,但最上終於死了心,準備離開。 “好吧,伊昂,我也不想強迫揭發你的秘密,隨便你吧。” 忽然間,伊昂想起凱米可要他轉告的話。 “對了,凱米可有事交代。” “凱米可?”最上訝異地皺起眉回過頭。 “凱米可叫我跟你說,市場有街童,但媽咪們不會收留他們。” 最上的職業意識似乎受到刺激,他坐立不安起來。 “我去看看。” 總算走了,伊昂鬆了一口氣。他想要打開自己租用的置物櫃讀那張剪報,從背包取出鑰匙來。鑰匙上面附著寫有“強”的黃色塑膠牌。 伊昂因為銅鐵兄弟現身,想要確定一下自己的過去,那天房子出了什麼事?伊昂完全沒有被知會,只知道突然有陌生的大人闖進來,然後伊昂一群人就被送進兒保中心了。

伊昂正要打開三十八號置物櫃時,客人進來了。是兩個當遊民很久的中年男子,一個人到裡面的置物櫃室翻找衣物,另一個好像在算錢,蜷著背專心數鈔票。伊昂回到桌邊,別開視線假裝漠不關心。 兩人離開後來了個女客。這陣子天氣一直很冷,很多遊民過來拿換季衣物或家當。 好不容易女人回去,又換最上回來。他手中拿著裝奶油濃湯的紙杯,好像是便利超商買來的。 “伊昂,我找過了,可是沒看到人。”最上把冒著蒸氣的杯湯放到伊昂前面。 “這麼貼心。”伊昂沒有道謝,最上也沒有責怪。他滿腦子惦記著新來的街童吧。 心不在焉的最上把塑膠湯匙一併遞過去,伊昂立刻攪拌起來。奶油湯裡黃色的玉米粒若隱若現。他口水直淌。冷冰冰的身體渴望熱呼呼的飲品。

“凱米可說是怎樣的街童?”最上問。 “我也看到了。是一對兄弟,弟弟很囂張。” 最上聽到伊昂也看到了,似乎嚇一跳。 “你怎麼不早說?這跟囂不囂張沒關係吧?” 最上一臉嚴肅地生氣。伊昂意外地發現最上是個急性子的人。 “少在那裡裝正義使者了。那你幹嘛不一開始就問我知不知道?” 最上搖搖頭嘆息。可能是不中意伊昂的說法吧,最近伊昂已經可以觀察出最上的心理變化了。 “那我問你,他們是怎樣的孩子?” “小學五、六年級吧。穿著一身黑的運動服,很冷的樣子。” 最上抄寫在記事本中。 “然後好像是雙胞胎。” 瞬間最上似乎屏息了,或者只是心理作用?難道最上知道銅鐵兄弟嗎?伊昂硬是按捺一股想問的衝動。他不想反過來招惹最上探問。

“那我再去一次。” 伊昂喝光奶油湯的時候,最上離開了。身體總算暖和起來的伊昂,過不了多久眼皮就垂下來,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趴倒在桌上睡著了。 伊昂就像打瞌睡時常有的狀況那樣,作了許多古怪的夢。出現在夢中的依然是銅鐵兄弟,兩人就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夢中的伊昂雖然覺得不可思議,卻又懷念極了。 他們那雙眼角上揚的大眼顯現出比別人更倔強、聰慧的性質。被太陽曬黑的膚色完全相同,兩顆門牙特別碩大,還有左頰上的黑痣等等,也都一模一樣。兩人都穿著夏天常穿的牛仔五分褲和橫條紋T卹。 十五歲的伊昂俯視著十一歲的銅鐵兄弟:心卻回到八歲。 “好久不見了,伊昂。”兩人同時說話,伊昂高興得都快昏倒了。 “真高興見到你,伊昂。你一直都在做什麼?” “我在澀谷生活。” “自己一個人嗎?” “嗯,自己一個人。” “真了不起。不過你放心,我們來了。” “可以放心了。” 咦?伊昂詫異。兩人說話的聲音有點落差。以前兩人是一字一句同聲說話的。 伊昂有點失望,比較兩人的長相,結果其中一人變成了最上。最上一下子長高。伊昂大叫:“不是最上啦!” “不,我們是銅和鐵。” 最上一本正經地反駁。伊昂生氣地揮拳毆打最上,結果最上按住了伊昂。伊昂被架住,那種壓倒性的力量,是他在兒保中心經驗過好幾次的教官的力量。伊昂覺得他終於識破了最上的真面目,在夢中瘋狂掙扎。 突然間,桌子猛地一震,聲音把伊昂嚇醒。天這麼冷,他的背卻淌滿了汗,幸好置物櫃店裡沒有客人,打瞌睡的事沒人發現。而且才十一點半而已,距離手槍婆回來還有點時間。 伊昂鬆了一口氣站起來。去入口旁邊的小洗手間洗手,順帶看看自己倒映在灰霧鏡子裡的模樣。細小的下巴、尖尖的鼻子,都是營養不足的證據。因為一陣子沒剪頭髮,頭髮變長了。 “啊啊,如果還有另一個我就好了。” 伊昂用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如果就像銅和鐵那樣,還有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兩個人一起生活,那該有多棒。每個人都會注意我們、喜歡我們。如果是兩個人,晚上就不可怕了,而且彼此幫助,街頭生活一定也不算什麼。 為什麼自己不像銅鐵兄弟那樣是雙胞胎呢?伊昂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不完全,他想要另一個自己。 伊昂走出洗手間,怔在原地,突然覺得哪裡怪怪的。有種忘記什麼事的不適。 忽然間,他看到大開的櫃門。附在鑰匙上的黃色圓形數字牌搖晃著。三十八號。 是我的置物櫃!伊昂慌忙跑過去,櫃門被打開,裡面全空了。裝著現金和剪報的信封和漫畫全都不見了。伊昂拼命回想。剛才他掏出鑰匙的時候,客人跟最上來了,所以他擱在桌上了嗎? 最上、兩個中年遊民、女客,然後又是最上。最上給了他湯喝,然後他打瞌睡。有人趁著伊昂睡著的時候發現桌上的鑰匙,打開置物櫃偷走那些他千辛萬苦攗下來的錢,還有剪報。伊昂茫然佇立。 店門猛地打開,手槍婆隨著冷風現身。她好像買了午餐跟宵夜,提袋裡露出韓國煎餅和飯糰的包裝。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嗎?” 不愧是手槍婆,眼光很利。她好像察覺什麼異狀。伊昂猛烈搖頭,手槍婆狐疑地盯住他的臉,然後檢查店裡。伊昂假裝若無其事地說:“好了,給我工錢吧。我肚子餓,要回去了。” “可以是可以,真的沒出什麼事吧?你臉色很差唷?” 手槍婆碎碎念著,從錢包裡掏出九枚百圓硬幣,放到他的掌心。 九百圓,這是自己全部的財產了,伊昂差點哭出來。昨天的幸福感消失無踪,他覺得無比窘迫,心想如果不珍惜使用這九百圓,就要完蛋了。 “我明天也可以來嗎?” 自然而然地,伊昂對老太婆也變得卑躬屈膝。 “嗯。別遲到啦。” 伊昂鬆了口氣,走下大樓的階梯。只是稍微打一下瞌睡就變成這樣,真教人難以置信。突然之間,他湧出一股疑惑,他陰險地懷疑會不會是最上偷走的? 他覺得最上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但他不是總說想知道伊昂的過去嗎?如果看到那張剪報,最上一定會很高興。 再說,或許最上對於伊昂丟掉他的相簿還懷恨在心。伊昂在澀谷街頭晃蕩,尋找最上。 原本放在置物櫃裡的報紙,是“姐姐”塞勒涅在兒保中心狹小的運動場角落,生鏽的單槓前給他的。七年前的事了,塞勒涅躲過教官和高年級生的耳目,飛快地把一張皺巴巴的紙塞進伊昂手裡。 伊昂看看那張疑似報紙社會版的小剪報,但他看不太懂,上頭全是漢字。 “這是什麼?” “上面寫著我們的事。” 塞勒涅避免和伊昂對望,悄聲呢喃。因為兒保中心禁止兒童之間交換物品。 “你不要了嗎?” 塞勒涅迅速點點頭:“我已經讀過,不用了。記起來了。” “上面寫什麼?” “自己看。” 塞勒涅似乎不想說。然後隔天她就逃脫了,所以伊昂一直珍惜地帶著它。沒想到現在卻因為一時疏忽而失去了它。啊啊,沮喪到家了。心情一委靡,就會讓伊昂痛感自己過的是多麼岌岌可危的生活。 露宿街頭的人一旦怯弱沮喪,一眨眼就會被飢餓、寒冷與孤獨吞噬,然後絕望趁虛而入。這麼一來就毀了,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只能等著送命。伊昂看過太多這樣的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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