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調歐貝拉”是一款比想像中更棒的甜點。夏織無法忘懷入口時的衝擊感。
莫非自己的新品創作方向有所偏誤？雖說是武藤的請託——但以做出眾人喜歡的口味為目標，還有努力的空間，不是嗎？至少讓人家吃了之後，不會有少了一點什麼樣的感覺——是否還需要再下一道工夫呢？
自己做的時候有這麼想嗎？真的有竭盡全力去做嗎？是不是還有什麼可以努力的地方？
恭也微笑。 “這款'冷調歐貝拉'真的非常好吃！森澤小姐，你覺得呢？”
“我有一種完全被打敗的感覺。”雖然夏織很想故作開朗地回答，嘴角卻僵硬得讓她連話都說不清楚。 “現在的我沒辦法做出那樣的甜點……”
“畢竟出自主廚之手，當然不是泛泛之作。不過，森澤小姐能明了這一點，表示你還有進步的空間，所以不必太沮喪羅！”
“真的嗎？”
“嗯。既然我決定在關西開店，'菲利絲碧安卡'就是競爭對手。不過，這和稱讚這款甜點是兩碼子事，因為要是不親自吃下肚就無法發現一款甜點最好的部分，也就失去冒著被打擊的痛苦而親嚐的價值了，不是嗎？”
“你說得對，那我就別想那麼多，盡情享受吧……”
“沒錯，這樣才對嘛。”
就在兩人吃完蛋糕、喝紅茶時，發現有張熟悉的面孔朝他們走來，原來是西富百貨公司的武藤。夏織馬上起身向武藤打招呼。 “您好，承蒙您的照顧。”
“你太客氣了。”武藤微笑答道。 “難得忙裡偷閒來享受一下甜點，就別這麼拘束了。”
“嘉年華期間，您都要待在這裡幫忙嗎？”
“是的，這也是分內工作之一。本來打算聯絡森澤小姐，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真是太好了。不曉得可否借點時間聊聊呢？”
“關於工作方面的事嗎？”
“是的，但不是這次的活動，而是之後的事，不過——”武藤瞅了一眼恭也。 “要是現在不方便，改天再談也行。”
只見恭也徑自起身。 “森澤小姐，既然碰巧遇到，你們就好好聊聊吧。我在天空花園那邊等你，反正天氣很好，那邊又有噴水池可以欣賞，不會無聊羅！”
“不好意思，難得我們一起來……”
“真的沒關係啦！如果方便的話，我們再一起吃頓晚餐，如何？我也有事想跟你說。”
恭也露出一抹微笑後，隨即離去。
夏織和武藤坐下來聊。
武藤再次向夏織道謝。 “多虧森澤小姐，這次的活動才能這麼成功，吸引那麼多人來。無論內用還是外帶的業績都非常好，每一家店的商品也都很熱銷，當然'金翅雀'的商品也不例外。”
“謝謝。”
“真的，多虧你們做了那麼棒的甜點，我們只是負責宣傳和銷售而已。”
武藤環視一眼店內。 “雖然我對甜點還是一知半解，但這次真的讓我深刻感受到甜食居然有那麼的魅力，明白大家為什麼這樣愉快地吃著甜點，究竟甜點有何吸引人之處。”
“我想甜點能讓人想起什麼難忘的回憶吧……”夏織說：“我也有那種幾乎快想不起來的遙遠回憶……所以喜歡甜點的人絕對不會厭倦甜點，因為一吃甜點，就會想起令人懷念的時光。”
“森澤小姐今後也會繼續從事現在的工作嗎？”
“是的，我是這麼打算。”
“既然如此，有件事希望你務必考慮一下。”
“什麼事呢？”
“我們西富今後也會推動各種關於甜點的企畫案，和我一起負責這次企畫的緒方小姐堪稱是個甜點通——”
夏織點點頭，緒方小姐的確對甜點非常了解，但她不會一味要求別人配合，而是讓對方有發揮的空間，也許她比武藤更適合負責甜點方面的工作。
武藤繼續說：“今後也會企畫類似活動，請各家店共襄盛舉，到時還請森澤小姐務必幫忙。”
“謝謝您的抬愛，但我畢竟是受僱於'金翅雀'，況且這次本來應該由漆谷主廚負責，而且我們店裡有很多比我更有實力的前輩。”
“這我明白，但森澤小姐的實力也是有目共睹吧？我打算下次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邀請森澤小姐參加，希望能品嚐到比這次更美味的甜點。”
“所以也會邀請其他店的甜點師傅羅？”
“雖然目前還沒有具體的企畫案，但可以確定的是，形式上一定比這次更自由。”
“自由？”
“這次因為我個人的喜好，好像讓森澤小姐的創作變得綁手綁腳的。”
“武藤先生，請別在意這種事。身為甜點師傅，只要有請託，就必須按照客人的要求達成使命，這絕對不是什麼厚臉皮或限制別人創作的事。”
“但要不是我出了課題，森澤小姐應該可以做出更棒的甜點，不是嗎？我一直耿耿於懷。”
“難道武藤先生不滿意我做的法式杏仁奶凍嗎？”
“不是的！真的做得很棒，也賣得很好，深受外帶客人喜愛，完全符合當初我鎖定的目標。”
“太好了。所以，客人真的很滿意羅？”
“是的，我想下次的企畫一定更能符合緒方的要求。她比我懂甜點，口味的喜好也很廣泛，肯定會要求森澤小姐研發出水準更高的商品吧！我覺得以森澤小姐的實力來說，絕對沒問題。”
夏織的視線落在桌上，點心盤已經收走，杯底還剩一點點紅茶。夏織瞧著杯子說道：“謝謝您告訴我這些事，但我大概不會一直待在'金翅雀'……”
“我打算跳槽。”
“是去規模更大的店嗎？”
“不是，規模不大，是個人店家。”
“哪一家？如果有名的話，那正好，我也比較容易說服上頭的人。”
“是新開張的店……我想去市川先生的店幫忙。”
“市川先生……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市川先生嗎？”
“是的。”
夏織抬頭的瞬間，瞥見武藤露出複雜的表情。她不明白武藤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他是覺得自己跳槽到恭也的店以後，就無法忽視恭也的意見、擅自答應接受他的請託嗎？還是說，這跟武藤提議的企畫案有什麼衝突嗎？
武藤沉默片刻才開口。 “決定什麼時候過去？”
“還不確定，就算決定離開，也必須先告知主廚和老闆……況且就算市川先生願意僱用我，離他的店正式開張也還有一段時間，所以目前還沒有任何具體決定。只是，今後我如果想一直走這條路，去市川先生的店是個不錯的選擇。”
“市川先生做的甜點真的那麼好嗎？”
“真的很棒！我到現在還無法忘記第一次吃到他做的巧克力慕斯，那種滋味讓我感覺彷彿連心中的花朵也盛開了……那時我的經驗和創作力都還不足，所以看到市川先生做的甜點，真的受到很大的刺激。剛剛在這裡吃了'菲利絲碧安卡'的'冷調歐貝拉'，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覺得自己被打敗了……但這種感覺和初次吃到巿川先生做的甜點那種驚愕感不太一樣。總之，現在的我還沒辦法做出那樣的甜點，所以實在無法回應武藤先生的期待。與其參加龐大的企畫案，不如待在自己最尊敬的主廚身邊，好好地修業……”
“你有參加過什麼甜點比賽嗎？”
“雖然'金翅雀'對這方面的事很開明，但我從沒參加過。以前店裡有位吉野師傅經常參賽得獎，現在他開了一家名叫'電光'的法式甜點專賣店。”
“可惜我們這次沒有邀請他參加……緒方怎麼會漏了這家店呢？”
“可能是因為他的店開在美食大樓裡，很難讓上頭的老闆點頭答應吧……畢竟和你們算是同業。”
“原來如此。”
“吉野先生做的甜點既華麗又美味，有機會的話，一定介紹你們認識。”
“可以請教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在非常有個人特色的主廚底下做事，不是會失去自己的特色嗎？”
“失去自己的特色？”
“森澤小姐一旦過去巿川先生的店，那之前在'金翅雀'努力經營出來的個人特色不就會消失嗎？也就是說，市川先生會影響森澤小姐現在的特色。”
“已經學到的東西是不可能完全消失的。不過，多少會有些改變也說不一定。我想市川先生的店推出的商品，應該會跟'金翅雀'不太一樣吧。”
“既然如此，我不太贊成森澤小姐跳槽。我喜歡森澤小姐現在的甜點風格，要是沒了那種溫柔感，真的很可惜。”
“但我想力求精進，就必須承受像'冷調歐貝拉'這樣的打擊，明白自己其實還有努力的空間，技術方面也不夠成熟。”
“技術和特色是兩碼子事，就算甜點做得再怎麼好，要是沒了特色就什麼都不是了。”
“但我還沒有足以讓人誇讚的特色……”
“沒這回事。森澤小姐的甜點確實打動了我的心，打動了不喜歡甜點的我啊！這就是很大的特色了，不是嗎？”
夏織覺得話題怎麼好像朝著有點奇怪的方向進展？能讓武藤滿意這次的法式杏仁奶凍，她是真的很開心。畢竟，能讓平常根本不碰甜食的人大讚美味、輕鬆入口、還不斷道謝，對一個甜點師傅來說就是莫大的榮幸。
可，可是……這不是我想做的事。我想和恭也一起做蛋糕，一起經營一家店。
希望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那是我長久以來憧憬的美夢，也是期望能夠實現的夢想。
該怎麼說明，才能讓武藤理解呢？
只見武藤一臉認真，身體往前傾。 “森澤小姐，願意聽聽我的提議嗎？”
“請說……”
“我覺得森澤小姐是那種不在別人底下做事，也能做得很好的人。經營一家店確實很困難，況且以森澤小姐的年紀來說，現在獨立實在言之過早，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但現在有所謂的網購管道，就算沒有實體店面，也只要有廚房就行了。至於宣傳等事宜，可以找專人代為執行。好比'甜點宮殿'也有可能開始經營網購，只要西富的高層點頭，就能利用冷藏宅配便運送，無論蛋糕、巧克力、還是冰淇淋，什麼都能賣。”
“這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負荷的事。”
“當然不是要森澤小姐一個人單打獨鬥啊，我們可以組個針對網購的團隊，讓每位甜點師傅都拿出絕活，做出各種商品，然後以'甜點宮殿'為名販售。”
“真的很謝謝您的好意，但這不是件小事，我一時之間還沒辦法想這麼多……”
“沒關係，你不用急著回复。但只要森澤小姐有意願，我一定馬上朝這目標行動，當然也會試著跟其他甜點師傅打聲招呼。只要人手湊齊，也許就會呈現不一樣的計劃和層面吧。我想這種事需要集思廣益才能想得更周全。”
聽武藤那充滿熱情的口吻，他是真心想推動這個計劃，夏織心想。莫非武藤想推的不是甜點，而是建立所謂的美食網購機制？身為百貨業界的人，會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只要上網，什麼樣的食材都能買到。百貨業界又豈會袖手旁觀網購這塊大餅呢？況且現在不只女性，連男性也開始上網購物，百貨業確實遭受前所未有的衝擊，當然必須擬定對策。
“那麼……請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夏織回道。武藤的熱情，自己的心情，就算坦白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會被扭曲吧？
“我明白了。”武藤爽快接受，似乎認為夏織的回答是出于謙虛。只要她肯聽我說，就算成功了。武藤的表情絲毫嗅不到失望與沮喪。他覺得只要順勢多加把勁，應該能說服夏織點頭。
兩人步出“甜點宮殿”，在店門口道別。
夏織朝天空花園走去，和恭也會合。天空花園是一處戶外廣場，和餐廳美食街共用出入口。穿過自動門，來到廣場的夏織，隨即被一陣蘊含綠草香的風包圍。
位於四樓的戶外廣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中央的圓形噴水池不是終日噴水，而是到了特定時刻才會啟動，而且沒有設計接水的水盤，而是讓水直接落在水池外側的加蓋水溝，然後流至下方的一種循環裝置。
廣場最裡面有一座屋頂用白色建材搭建而成的戶外表演舞台，但現在沒有安排任何表演。
廣場外側設有綠地和花壇，還擺置著休憩用的白色長椅。
除此之外，還設有木製桌椅，撐起猶如蝴蝶展翅般的遮陽傘。
夏織搜尋恭也的身影，花壇前的長椅上都是帶小孩來玩的家長，恭也則是坐在撐起遮陽傘的座位區，桌上還擺著應該是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飲料。
恭也發現夏織快步走來，微笑地指指販賣機。 “想喝什麼？”
“不用了。我吃得很撐。”
夏織一坐下來便主動說：“西富的武藤先生找我談新工作的事。”
“喔，可見你這次表現得很好。”
“他問我願不願意找人組成團隊，參與下次的企畫。”
“這不是很好嗎？”
“可是，他希望我以'金翅雀'的甜點師傅身分參與。”
恭也聽到夏織這番話，一臉詫異地問：“嗯？什麼意思？”
“他好像不太贊成我跳槽去你的店工作，說什麼換個環境會失去我的特色、這樣不太好之類。”
“是喔……看來武藤先生相當看重你的才能呢！”
“他擔心我的甜點風格會隨著轉換工作環境而改變。畢竟我還不是主廚，的確很容易為了配合工作環境而改變自己的風格……”
“那你怎麼回答？”
“我請他給我一點時間考慮，不過我其實已經決定了。”
廣場突然響起音樂，噴水秀開始。配合音樂盒般的樂聲，廣場中央噴起好幾道水柱。
水柱隨著樂聲舞動，不時做出高低、水量多寡等變化。
半裸的小朋友在水柱之間奔走，還有穿著衣服，看起來還在念小學的小男孩跟在後頭追著，只見他小心避開水柱，敏捷地穿梭其間。
夏織就這樣凝望著開心玩水的小朋友有好一會兒。
這樣看著小朋友玩耍，真的好開心。他們開心地追逐、大笑、翻滾，那是大人絕對做不出來的事，也是自己再也無法回去的年代。那是一股能量，只要一直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就能感受到內心湧起一股力量。
夏織繼續說：“甜點嘉年華結束後，我打算向漆谷主廚和老闆提辭呈，然後準備到市川先生的店幫忙。”
“要是我反對呢？”恭也說。 “我之前也說過，森澤小姐現在已經能獨當一面了，所以要是你離開，老闆他們會很傷腦筋吧。”
“就算沒辦法馬上辭職，也頂多再待一、兩年吧。期限到了，我就會辭職。我記得，吉野先生當年也是這樣辭職的。”
“既然西富的武藤先生提議買下你的將來，這對甜點師傅來說，可是莫大的機會哦！”
“我明白，但我還是想和市川先生一起工作。”
“我那隻是一家個人經營的小店。”
“如果是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不管遇到再痛苦的事也能忍耐。如果自己不喜歡，條件再怎麼優渥也……”
“慘了，這樣漆谷主廚豈不是永遠辭不了！”
什麼？ ！夏織驚呼：“漆谷主廚想辭職？”
“雖然她沒有明說，但也到了差不多會思考這件事的時候了。到底要繼續留在'金翅雀'，還是跟老闆商量、讓自己全權經營管理這家店……畢竟老闆也上了年紀，那家店也該考慮今後如何發展了。”
“她找你商量過什麼嗎？”
“嗯。我一提到正在找地方開店，她就告訴我現在店裡面臨的情況……我是跟她說：'差不多也該請在東京打拼的彰一先生回來接管了吧。'”
“對啊！這也是個方法。”
“要是彰一先生回來的話，就可以兼任主廚和老闆羅！到時漆谷主廚就不用像現在這樣進退維谷，看是繼續留下來，還是去'路易巧克力工房'，甚至自己開店也可以。”
“或是漆谷主廚與彰一先生結婚？我想老闆應該會很開心吧。”
“不可能吧！要兩個風格迥異的主廚結了婚還一起工作？一定非常可怕！到時候就不是夫妻間回家吵吵架就能了事。”
“是喔……”
“所以你還是再考慮一下'金翅雀'的現況比較好。當然這種事取決於森澤小姐，但你畢竟受人家照顧很多，希望你多少能顧慮這一點。”
“我明白了。我會連同這件事一併考慮的。”
世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事，“金翅雀”當然也會不斷改變。也許我正面臨人生中一個很大的關卡，夏織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