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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九十三回誤上禮輿證婚遭逮捕窮搜炸彈巧計出樊籠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4862 2018-03-23
見龍來到社會團分部門前,他一看這種神氣,才知道形勢非常緊急,金戈二去的電報快信,果然不假。自己貿然來京,實在有點太大意了,但是事已至此,還能說上不算來嗎?只可隨機應變,設法減輕他們的疑慮,這才對拉車的說了一套鬼話。然後自己提著皮包,拉車的替他提著軟箱,一直走進大門。看門的夫役不認得他,當然要攔住問話。見龍說:“我叫由夢雲,是你們金二爺用電報約我來的,快領我去見二爺。”夫役還有點遲遲疑疑的,恰巧金戈二從裡面出來,見龍忙跑過去,拉了他的手,招呼一聲金二弟。戈二一聽口音,便知道是田見龍,因為變得了面貌,卻變不了口音。他這一驚真非同小可,立刻拉了見龍的手向後邊走。又吩咐聽差的,快把由先生的行李搬到後邊,把車錢開付了。他一直將見龍拉進自己臥室,又怕有人進來,將房門倒鎖上,然後才正式同見龍談話,說你的膽量可真不小啊!

按說金戈二本是一個極有膽量的人,為何這一次卻這樣謹慎小心,一見了見龍的面,就嚇得手足無措,這同他平日的性情,豈不太懸殊了嗎?做小說的一支筆難說兩處事,北京社會團分部,自從最近一個月以來,簡直成了警察廳偵緝處的權利目標。他們是全部出發,上至偵探長,下至探兵,都看社會團分部是一塊肥肉,將來大家升官發財,全要取償於此。要說起這件事來,陰錯陽差,也有一個緣故在裡面。這緣故並非出在旁人身上,完全是由社會團正團長洪化虎身上發生出來的。原來洪化虎在北京多年,他父親原是一個京官。他從小時便在北京讀書。他有一個同學契友,此人姓房名強,字自立。要論學問手筆,全比化虎高得多。他在光緒末葉,最末的鄉會兩試,連捷中了進士,以主事分在民政部當差。那時候化虎便到外洋留學去了,兩個人有四五年不曾見面。後來化虎回國,在清廷考試留學時,他也取了一個甲等,欽賜進士出身,也以主事發交民政部當差。同房自立從前是同學,如今又是同官同部,按說感情當然更好了,哪知兩個人竟自成了參商,彼此互相嫉恨,大有不共戴天之勢。你說這事怪不怪呢?原來兩人反目的原因,就為的是新舊不同爐。房自立看不起化虎,說他是帶洋味的鬼子進士,不能算正途出身,不配同自己在一個部里當差。這個風聲傳到化虎耳中,他說出來的話更刻薄了。他說像房自立這種人,別看他會過進士,只能算陳貓古老鼠,過時代落伍的人。不要說做官,連當茶房擺台,去伺候外國人,還夠不上呢!他要自己知道分量,就應當回家去種地,還不失為一個安分守己的老農。如今卻然人面,敢在堂堂的民政部中,充司官老爺。新世界上,哪有他這樣的老爺,我看他也只能充一架造糞機器吧。化虎這一套話,後來又傳到自立耳中,自立便跳起來,大罵說:“好臭的奴才!他們那一群洋進士,當初國家造就他們,就是為給洋人擺台的。我不會擺台,不會伺候洋人,當然比不上他們,不過叫他翻開中國的歷史看看,自海通以來,我們中國也出過不少外交人才,如曾紀澤,如郭松燾,如李鴻章,哪一個不是錚錚佼佼的,敢瞪起眼睛來同外人辦交涉。如今國家花了許多錢,所造出來的外交人才,全是擺台好手。雖然會說幾句洋話,除去耶斯耶斯的,人家說什麼,他們答應什麼之外,試問有幾個能替國家爭回權利,替人民爭回體面。照化虎這種人才,沾了一點洋氣,就敢大言不慚地藐視人,什麼叫時代,什麼叫落伍,那些當買辦,當西崽,甚至頭頂紅纓帽,身掛白披肩,嘴裡咧嘩咧嘩,給洋人趕馬車的,才合乎時代,才不落伍嗎?”房自立這一套詞兒,再傳人化虎耳中,當然意見是越搞越深。後來因為部裡一件公事,由房自立主稿,不合上峰的意思,又改派化虎擬稿,居然得上峰讚許,說他立言得體。從此以後化虎便不時在上官面前,給房自立說了許多壞話。自立的資格,本比化虎深著五六年,可以有補缺的希望了,因為憲眷不隆,反倒把他擱起來,洪化虎倒先補了禮制司實缺主事。這一來,可把房自立真氣壞了,但又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對付他。直到辛亥革命,南京政府成立,化虎野心很大,他在部裡請了三個月的假,便私自到南京去,想要運動一個部長,結果卻不曾運動到手。他賭氣脫離了平民黨,想別尋一條路徑,無意中卻遇著了田見龍。他便使出種種手段來,沒費一點力,安然取得社會團領袖地位,他便藉此大肆吹噓,儼然同平民黨立於對峙地位。在他個人的聲名,固然是越鬧越大,然而他的禍根,可也就愈種愈深了。他自離了民政部,已經一年多,總是上呈續假,說他父親染病在床,自己侍奉湯藥,一刻也不能離開,求堂官允准他的假。這一年多雖然換了幾個堂官,對於洪化虎的請假,卻無人批駁,說真了,這就是沾了中國講孝悌禮讓的光。大家總是這樣想,一個當兒子的,守著父親的病,當然不忍分離。我們做上官的也是有父母的人,推己及人,何必過為已甚,便稀里糊塗地批一個準字就完了。其實化虎對於他父親久已不通聞問,老頭子自經革命之亂,便跑到杭州,在西湖旁邊買了一所房子,杜門謝客,過他那隱逸生活。他也不管兒子,兒子也不管他,倒真有一種西洋父子的風味。不過化虎對於家庭,雖實行新文化中無父一條,但是他對於上官,謀所以保持自己功名,卻依然將這位老父高高抬出來,好作一道護身的靈符。其實他這種種情形,全瞞不了房自立。不過自立在官場多年,也是很有深沉的人,他心裡雖恨化虎,但是面子上卻不肯露出來。化虎屢次請假,他在上官面前,從不曾加過一個字的可否,在他想,人家做上司的都不肯挑剔,我又何必多說話呢?假如我要在這時候多嘴,不但無損化虎毫毛,遇巧了,還許招上官的輕視,說我不重孝行,不講義氣,豈不弄巧成拙嗎?我只洗淨了眼,在旁看著,等什麼時候機會到了,我只需下死力地踹他一腳,不但壞了他的官,還叫他永遠變成死人,此後再想來北京,都不容易了。

他的主意打定,果然過了不多日子,居然機會到來。什麼機會呢?便是民政部改為內務部,大總統特任朱起秦為內務總長。這位朱老先生,乃是北洋有名的干員,做過北京外城巡警總廳廳丞,在吏治人才中,是項大總統第一個賞識的人。特任他為內務總長,又當面囑咐說:“我國內政窳敗,本大總統時切疚心,原意本想把這責任委之趙秉衡,叫他徹底地整頓一番,不料秉衡中道夭折,本大總統費了多日的體察研究,只想到你還可繼秉衡之後,實行整頓出一點成績來。因此費了許多周折,才通過兩院。你此後務必要振刷精神,實事求是,庶不負本大總統一番期望之心。”朱起秦很惶恐地答道:“起秦本是庸碌之才,怎敢同趙先總理比長挈短。所自信的,只有事事認真,不敢敷衍,以勤補拙,以儉養廉,期無負大總統屬望之殷。至於成績如何,連起秦也是不敢自信的。”自到部以後,確是事事躬親,絲毫也不敢疏懈。這時候恰有兩件事,一齊攪上他的心來,什麼事呢?就是洪化虎續假的呈文又遞到了。他接著這呈文,當時並未批示可否,卻猛然想起,上海報上在兩三月前曾登過一條新聞,組織什麼團,什麼黨,那黨中的首領,恰恰就是洪化虎。是另一個人呢?還就是這請假的部員呢?他心中很犯猶豫,以為這個問題關係非常之大,萬不能輕輕放過,我必須就這部中,尋一位資格最老的司員,同他談一談,好探明洪化虎的根柢,然後再定對付之方。他把民政部的同官錄取過來,仔細檢查,一眼便看中了房強。頭一樣是科甲出身,第二樣有十年以上的資格,第三樣同洪化虎在一個司里當差。起秦便決定向他嘴裡討供,這一來洪化虎的運命,也就因之決定了。起秦為人特別謹慎,他對於這些話,不肯在部裡說,特特拿自己的片子,叫茶房到禮制司中,對房老爺說,總長特約到宅里,有要事面談,就在今晚五六點鐘,務必請枉駕走一趟。房自立嘴裡答應著,心裡卻著實詫異,總長要談公事,盡可在部裡談,何必約我到家去呢?再說我同朱總長,從前並無往來,便談不到私人交際。到底是一種什麼意思呢?後來一想,總是有利方面佔的成分為多,除非表示親近,決不肯約我到宅里去,我只有應時前往好了。他想到這裡,心中當然格外高興。四點鐘下了班,又到旁處略坐了一刻,便乘馬車一直到朱總長的宅里來。

他平日有包月的人力車,並不乘坐馬車,今天因為赴總長之約,一者給人家壯壯門面,二者坐馬車來,門房中回得快一點,也免得多時等候。哪知朱總長對門房中,早有交派了,房自立才一到門,閽者便將他一直引到內書房,並且沏茶遞煙卷,非常的殷勤。少時朱總長出來,一見面便拉了自立的手,稱呼他老年兄,說:“今天小弟查看本部同官錄,才知道同老兄是鄉試同年,我們既有同年之誼,又有同寅之雅,這交情非比尋常,因此冒昧請年兄到寒捨一敘。我們要脫略形跡,著實地懇談一番,才不負今日盛會。”起秦盡量地一灌米湯,灌得自立有點暈頭暈腦的,連說:“司官不敢當,以後還望總長勤加訓誨,俾有遵循,不勝榮幸之至。”起秦同他攀談,問他在部里當了多少年差。自立回說已經九年了。起秦道:“老年兄資格很深,按說早應補缺才是,為何浮沉到現在還是散員呢?”自立道:“總由司官學識淺短,能力薄弱,當然不敢同新進的人才比較。”起秦大笑,說:“這也不見得,等兄弟慢慢替你想法子,在最近期內,總可補一個實缺。”自立忙鞠躬致謝,說一切全仰賴總長栽培。起秦又留他吃晚飯,他再三辭謝。起秦說:“我們是兄弟,何必如此拘泥?這也算不了請客,不過多談一會兒罷了。”兩人喝著酒,起秦問他說:“年兄那一司中,有一位同事叫洪化虎,想來一定很熟的了。”自立忙回道:“洪化虎倒是認得,卻沒有什麼深交。不知總長問他,可有什麼委派嗎?”起秦道:“他連番續假,已有六七次之多,部裡縱有委派,他也不在京啊。”自立點點頭,卻默然不作一語。起秦已經看出這種神氣來,便進一步問道:“化虎為人究竟如何,想來總瞞不了年兄。今天把酒閒談,我們何妨隨便說一說呢?”自立故意做出一種很鄭重的態度,向起秦道:“司官請示總長,對於化虎,如有什麼公事關係,為大局起見,司官當就所知的詳細禀陳。如沒有公事關係,僅止私下閒談,司官很不願談化虎的事,只能說莫贊一詞了。”起秦何等精明,聽他這話外餘音,心中早已明白八九,索性便揭開了說:“昨天我又接到化虎續假呈文,看見他的名字,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前一兩月,上海各報紙全登一條新聞,說社會團總部成立,總部的部長,便是洪化虎。我因呈文,便連帶想到社會團,也不知部中的洪化虎,是否即為社會團的洪化虎,我心中很犯猶豫。方才見了年兄,忽然想起來此事,與本部多少總算有一點關係。年兄如果不知道呢,小弟也不便強詢;要是知道一點底里,總求你詳細見告才好。”起秦說到這裡,自立彷彿不自禁地慨嘆了一聲說:“咳!歷任總長,沒有這樣留心的,在司官也很不願談這些話,並且也沒有機會可談。今天總長居然能問到這裡,足見是關心司員的人品行止與本部的名譽。假如司官要再意存袒庇,秘而不宣,不但對不起總長,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起秦聽他說得這樣鄭重,倒不覺愕然一驚,忙放下酒杯問道:“聽年兄這樣說,化虎個人一定有什麼不軌的舉動,小弟倒要洗耳領教,免得將來部中都受了牽連,我這當長官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啊!”自立道:“本來這事說起來關係很大,當年化虎本是一位洋進士,他自到部之後,便在暗中鼓吹革命。也曾三番五次,拉司官入什麼鐵血團同盟會,彼時尚在滿清時代,司官曾再三勸他,這是關係自家性命的事,萬萬使不得。後來入了民國,他又說現在的革命黨,已經同項子城妥協,這是最可恨的。他要另組織一個無政府黨,並且仿照俄國虛無黨的內幕,專門招致暗殺人才,將來分佈京津,實行其暗殺主義。並且屈著指頭,歷數當代要人,某某在暗殺之列。彼時司官聽了,只有掩耳疾走,認為他說的是瘋話。不料過了不多日子,他便請假到上海去了。以前倒還不甚注意,後來上海報上,登出那一條新聞來,司官這才明白,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但是歷任總長,對於他的請假,總是慨然批准。司官自己想人微言輕,何必多嘴多舌,徒然招上官的輕視,遇巧了還許說司官排除異己,坑陷同寅,我又何必擔這惡名兒呢?”自立這一席話,說得起秦毛骨悚然。他用筷子敲著桌邊,連連搖頭,說:“沒想到這裡面竟含著如此大問題,若非我一時細心,又遇著年兄掬誠見示,恐怕早晚釀出事來,我們部中連影兒還不知道。這個風聲,傳到大總統耳中,一定要大加申斥,說你們部員,組織暗殺黨,你做總長的連影兒都不知道,究竟所司何事?那時小弟豈不是有口難分訴嗎?這樣看起來,真是天假之緣,才有你我弟兄的巧遇。我們倒得想一個法子,趕緊消禍未然,難道還能任著他們的性兒在北京胡鬧嗎?年兄有何高見?咱們不妨開誠商酌一番。”自立道:“眼前京津兩地,全有社會團分部。總長可以密令兩處警廳,叫他們對於分部特別注意,如果有形跡可疑之人,正是他們正副部長、主要人物,倘然攜帶什麼大宗行李,難免內中藏有危險之物。到了緊急時候,說不得只好施以檢查拘捕。這樣去做,縱一時不能根本肅清,到底也可以防患未然,總不致釀成什麼意外的禍變,不知總長意下如何?”起秦道:“年兄所說的法子固然是很周密了,你卻不知北京警廳對於社會團早已就特別注意。吳總監三番五次受總統的訓斥,叫他對於各黨部特別注意,千萬不可姑息養奸。怎奈黨部中全沒有破綻可尋,他們所標榜的黨綱,全是國利民福,光明正大,應在約法保護之內。大總統雖叫防備他們,卻又限制不許輕舉妄動,你想這種事有多麼難辦呢?”自立道:“難辦固然是實情,但最大原因,還因為不摸底。果然摸底,自然可以放手去做。既有真贓實據,難道還怕他們狡展不成?”起秦道:“照你這樣說,最好就叫警廳派幹警協同偵探,給他一個猛雞奪嗉,實行檢查,還怕他們飛上天去嗎?”自立微微搖首,說:“檢查是第二步。第一步還是得底,假如不得底,而遽然檢查,打草驚蛇,尋不出一點贓物來,反倒叫他們振振有詞。而且以後,更不易措手了。據司官想,最好是多派幾名精幹的偵探,先投入社會團中,實行臥底。一方面再從旁處,尋一個同該黨首領接近的人,願意做官的許以官,願意要錢的許以錢,叫他們隨時告密,自然可以得著內幕真相。那時候再下手,還怕晚嗎?再者司官尚有一得之見,是以後須改變方針,專注意他們的首領,而不必注意他們的普通黨員。就以社會團說吧,他那兩個團長,一個是洪化虎,一個是田見龍。這一龍一虎,合在一處是再危險不過了。化虎立於發縱指示地位,見龍卻是一個專門放手槍擲炸彈的實行家。這兩個人猶如狼狽,自要剪除其一,那一個自然也就無能為役了。”他這幾句話,卻實實在在地打動起秦,不住點頭說:“你的策劃很是。明天我便告知吳總監,叫他注意洪田兩人的行踪。只要這兩人中,有一個敢來北京的,社會團的黑幕就不愁不能破露了。不過化虎請假的呈交,應當怎樣批示才好,這個倒要請教年兄。 ”自立道:“依司官的意思,最好由總長仍然批准,卻加上幾句話,說他續假過多,務必提前來京銷假,到部任差,勿得自誤云云。這樣批示,可以安他的心,他早晚也許真來銷假,那時總長把他扣住,求一個水落石出。既脫了本部的干系,又可叫總統看總長一秉大公,不袒護本部職員,這豈不是最穩當的一個主意嗎? ”起秦拱手稱善,兩人吃過飯,又談了幾句閒話,自立告辭回家。起秦至再將他送出大門,又再三叮嚀,有工夫自管請過來閒談,我們同年好友,千萬不要拘僚屬的俗套。自立再三謙遜,請起秦回宅。起秦一定請他上車方肯回去,自立如何肯,高低叫車夫將馬車趕出一二十步,起秦方才拱手回宅。自立坐在車上,心中越想越快樂,這一來洪化虎可掉在陷阱中了。

不提他個人得意,單說朱起秦第二天便將吳必翔請至宅中,將自立口中所述社會團的底里,全對必翔說了,叫他注意洪田兩人的行踪。必翔也覺著這事關係重大,將來倘或出了意外,自己是頭一個得負責任的人。他回至警廳中,便懇懇切切給區廣寫了一封信,說社會團的聲氣近來越鬧越大,當日由吾兄慨允,有令親肯為幫忙,何以遲之又久,渺無音息,不知令親現在何方,有何報告,請吾兄早期示知,以便有所準備云云。區廣接了這信,心中十分害怕,恐怕社會團真有動作,自己如何擔當得起?幸虧他岳母昨天來了一封密電,報告田見龍身帶利器,克日進京。自己本不願多事向警察廳報告,恐怕給自己添許多麻煩,如今吳必翔下了這一道催命符,他如何還能沉得住氣,立刻攜了這一紙密電,便到警察廳去告密。這一來,可把刀把子遞給吳必翔了。必翔是一個老官僚,又陰又辣,他聽見區廣來拜,彷彿平地拾著核桃大的珍珠,這一份歡喜真難以筆墨形容。立刻請到自己養靜的密室,拉著手兒,表示十二分的親密,說:“小弟的前程,完全係於老兄掌中,老兄肯幫兄弟的忙,真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因為這個案子近來越鬧越大了,總統是三番兩次,責備小弟辦事不力。朱總長也說,此事關係重大,你在最近期中,如不能破獲此案,不但你那總監的前程保持不住,連我這內務總長也要擔不是了。老兄你聽,這個話的口風有多麼緊!兄弟受兩層壓制,真是一籌莫展。幸虧朱總長將我提醒,說此事你要倚仗偵探破獲,那是絕對做不到的,因為他們不得底,淨指著撞天鐘,如何能撞得響呢?最好得有一位切己的朋友,同該黨接近,能將該黨的底里隨時報告與你,這個案子,自然就不難破獲了。我聽了總長的話,便想到老兄身上,當日承老兄格外幫忙,轉求令親監視報告,如今事隔兩月,尚無切實消息,兄弟終日如坐針氈,但不知老兄宅中近日可接到令親什麼信息嗎?”區廣忙將密電取出,雙手奉與必翔。必翔如接著綸音聖旨一般,恭恭敬敬地捧讀。因為已經翻好,一過眼便了然一切。他看完了,也不將電報交還,卻揣在自己懷中,向區廣拱手致謝,說:“令親這一封電報,真可抵趙氏連城。既有這一條線索,我們事不宜遲,從今天起便要進行一切。兄弟手下有兩個偵探頭目,一個叫侯喜,一個叫馬瑞,我將他兩人叫來,完全聽老兄的指揮調遣,這件事自然就容易辦了。”區廣才要推辭,他已傳下話去將兩人叫來。必翔很鄭重地對兩人說:“這位區大人已得到社會團的底細,早晚他令親隨該團副團長田見龍乘車來京,你兩人可帶領得力警探,只隨在區大人後邊,他叫你們注意誰,你們便注意誰,他叫你們拘捕誰,你們便拘捕誰。事事要聽區大人的命令,不許違誤。你們要仔細了,將來案子破獲,是你們的功勞。倘然徇私賣放,區大人向我報告了,我一定重重地辦你們,你們小心一點好啦!”他這一套交派,明著是警戒偵探,暗著卻是說給區廣聽,把千斤的擔子,完全放在他一個人肩上。區廣雖是一個青年學生,初入仕途,手腕軟弱得很,但是他心裡並不糊塗,知道這個乾系太重,將來案破獲了,自己不過是白效勞,絲毫好處也得不著;但是倘有一個意外失閃,這個罪過卻完全歸到自己身上,老吳的手段太辣了。他推說公府中的差事,一日不能間斷,自己請不下假來,如何能幫這個忙呢?必翔明白他這話中的意思,說:“這一層你老哥只管放心,兄弟今天面見總統,先替你請一個星期的假。如果一星期內不能破獲,所有續假的責任,也完全由兄弟擔負。”這一來,區廣又轉憂為喜,因為這樣辦,彷彿在公府中立了一個案,將來如果破獲,不用必翔保薦,總統自然就知道是我的力量,還愁不能得一個很重的褒獎嗎?他當時便欣然承諾。侯馬兩人隨他一同下來,馬瑞先向他請示進行辦法。區廣說得也好:“我對於訪案捕人的事完全是外行,實對你二位說,案中要犯,是隨捨親一同進京,就在這三五天內,一準來到。我只認得捨親,卻不認得要犯,這件事應當怎樣辦,還得你二位想法子。”侯喜點點頭,說:“區大人,自能帶我們同到車站,臨時就求您將令親指認我們明白,自然有法子逮捕要犯。”馬瑞說:“這事必須格外機密,不動聲色。咱們到車站上,區大人自帶家人僕婦,作為歡迎令親老太太。卑弁同侯喜兩人分作兩班,一班隨在區大人身旁,一班卻遠遠地哨著。臨時區大人只招呼令親一同上車,我等在旁邊看著,便能斷定哪個人是隨令親來的,是否為此案要犯,我們自有對待方法,也就不用區大人費心了。”馬瑞自願這樣一吹牛,臨時便鬧了一個陰錯陽差。他們是一方面派了幾個很時髦而又有口才的偵探,投到社會團分部報名入黨,而且非常熱心,每天必要到黨中研究黨綱,聯絡同志,好探明田見龍何時準到。一方面照著馬瑞的計劃,天天從早晨直到夜半,在東車站上,專候區廣的令親到來。

這一天葉樹芬倒是真來了,區廣上去一招呼,她微微搖首示意,便隨著一同出了車站。這一來可把馬瑞給窘住了,許多人如潮水一般從車上向下走,卻看不出哪一個是隨那位女客有什麼關係,而且那個女客又搖首示意,更斷不定田見龍到底來了沒來。要論田見龍本來的面目,他們倒是全認得,不過這一次見龍來京,他們料定必是化妝而來,決不肯現本來面目。到底他化一種什麼式樣,侯馬兩人也沒有把握,他們專等著區廣的親戚在暗中指示他們,自然可以心領神會,手到擒來。哪知葉樹芬這個婦人,卻非尋常可比,她焉肯當著大眾把田見龍指出來,一任偵探逮捕,她既不願擔這種不義的名兒,而且也怕將來自己有什麼危險。因此特特地放鬆一步,叫偵探賺一個空歡喜,卻無處去拿人。當她略一搖首之際,馬瑞便以為是不曾同來,然而自己又不便上去打聽,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區廣將葉樹芬陪走,自己只好會同侯喜與一班偵探實行檢查。見龍假充老書呆子,居然將他們蒙混過去。緊接著一個青年姓田的學生,也是廣東人,預備到北京考大學的,卻被侯馬兩人注上了意。盤問之後,又徹底檢查,雖然沒查出手槍炸彈來,卻搜出一柄很鋒利的短劍。這一來,他們又有了把柄啦,硬說這個姓田的學生便是田見龍,連人帶東西,一齊拉到他們的偵緝處。就在這陰錯陽差的工夫,田見龍早已到了社會團分部。這也是侯馬兩人一時疏忽,假如他們要有一個坐上快車,飛奔到社會團分部,在那裡守候著,見龍當時就得被他們捕去。只因忘了這一著兒,便給見龍留了趨避的工夫,在他們又不免多費了一番周折。原來見龍自見了金戈二之後,兩人秘密談了幾句,戈二便將他的手提包藏好了一個地方,自己陪著見龍從分部的後門出來,抓了兩輛極快的膠皮車,如飛也似的,奔東交民巷六國飯店而來。到了飯店門前,恰恰遇著文熊渭從飯店出來,戈二一見著,他便大聲招呼:“文四哥,不要走!請仍隨我們到飯店來,有要事同你商量。”熊渭一抬頭,啊呀了一聲,說:“你可來啦。”原來見龍的化形能瞞別人,卻不能瞞文熊渭,因為在上海時候,見龍曾三番兩次化形到街上閒遊,熊渭是看慣了的。如今又同戈二走到一處,他心中更為了然了。立刻拉了見龍的手,一直拉進飯店。戈二吩咐茶房開了一間頭等房子,是九十七號,三個人一同進來。熊渭先笑著說:“你來得巧極了,我同李芳園早晚在湖廣會館結親,就短一個證婚人,你這一來,我們可不發愁了。”見龍笑道:“你總算有志者事竟成,居然達到目的。不過我們分部裡,卻少了一位女健將,我實在不樂意給你們證婚。”熊渭大笑道:“豈有此理,她雖然嫁了我,實際上還是你的秘書。如今的女子,專講服務社會,經濟獨立,難道嫁了人,就不許做事嗎?”他兩人說得很高興,金戈二在一旁聽著,只是緊皺雙眉,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熊渭道:“金二弟同他到六國飯店來,莫非想在這裡常住嗎?”戈二點點頭。熊渭道:“要這樣太不經濟了,這裡住一天一夜,就得一二十塊。分部裡有的是房子,為什麼不住呢?”戈二道:“這幾天你沒到分部去,不曉得眼前的形勢,緊得很呢!一個分部中,已經偵探四布,所注意的就是他一個人。幸虧今天我才一見他,便一直拉入六國飯店,要不然,被他們看見了,再想逃走,可難得很呢!”熊渭還有點不信,說何至如此。見龍也說:“既來之則安之,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是一個好動不好靜的人,要長久在六國飯店悶著,不許出大門一步,哪如何做得到呢?”戈二聽他兩人這樣說,心裡很不痛快地說:“我對於朋友,向來不肯藏私,今天傾心吐膽對你二位說,社會團的風聲確實不好,當道已經決定了,龍虎兩人無論是誰,只一跨進北京的城門,便施以逮捕。目前就如天羅網,已經佈置得非常周密,我做朋友的不能不竭力之所能替你謀安全,最好是在六國飯店暫忍幾天,只要足不出戶,他們就是知道,也無可奈何。俟等有機會,隨外國人一同出京,總不至有什么生命危險。要是不聽我的話,稍一大意,倘然落在他們的網中,那時再想出來,直比登天還難。你們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大意了!這一座北京城中,所有官私兩面,差不多全是我的朋友,假如尋常一點的事,他們關係我的面子,無論如何不忍下手。縱然必須要辦,事前也必然給我送一個信兒,好叫我有防備,不至吃虧。唯獨這一次,種種情形,全都不對。最近入黨的十幾個人,我睜眼一看,就認得他們全是偵探,然而面子上,又不能揭開。他們的頭兒馬瑞同我是多年的老街坊,而且平日感情也不壞,前天在元興堂飯莊,我看見他,他把我叫到一間密室中,很懇切地對我說:二哥,您同社會團分部有什麼密切關係嗎?我當然說是沒有,不過因為該黨政綱,注重下層民生,與我平素宗旨相合,因此很願幫他們的忙。至於關係,確是一點也沒有。馬瑞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勸二哥,從今以後遠著該黨一點,省得將來擔了嫌疑,咱們是自己弟兄,無話不說,二哥可千萬不要多心。我當時再再地稱謝,轉過臉來,便給天津去了一封電報阻止田見龍,不要到北京來。哪知結果他高低還是來了,所以我連一刻也沒敢停,便把他送至六國飯店。最好暫時先不要出頭,俟等風聲平靜一點,趕緊離京。天津上海有租界可住,總比北京平安得多。”田文兩人聽戈二這樣說,不便再商量證婚的事,熊渭首先要走,說:“明天參議院開會,還有應議的事,得我先回去整理整理。”熊渭走了以後,戈二又再再囑咐見龍:“無論如何,千萬別出六國飯店的門。我也不能常到這裡來,免得那些偵探注意。”

見龍倒是一一答應了,哪知戈二同他分手之後,兩個人從此再也不能見面。原來葉樹芬自回到區宅以後,馬瑞便隨著趕了去,向她請示田見龍究竟來了沒有?葉樹芬對他說:“見龍倒是來了,只是在車站上萬萬逮捕不得,因為他身上帶有特製的炸彈,你們一伸手,他當時掏出炸彈來向地上一扔,最少也要炸死百八十人,這如何是鬧著玩的。所以我搖首示意,是叫你們智取,不可力擒。現在最要緊的你們先探一探他究竟落在什麼地方,是在社會團分部,還是遷到其他寓所。先把這一層探確實了,然後再進行逮捕,方才不至落空。要不然,豈不是徒勞無補嗎?”馬瑞點頭稱是,離了區宅,他便照著樹芬的話進行一切。並且先回警察廳,將經過情形向吳必翔詳細報告。必翔聽見特製炸彈四個字,早已嚇得頭昏腦暈,向馬瑞再三吩咐:“你們必須在三日以內,將田見龍獲住,可不要容他得手,將炸彈施展出來。那時候總統怪罪,咱們一廳的人全擔不起啊!”馬瑞連聲答應,說:“總監自請萬安,卑弁已經派人先探好他的行踪,然後再用調虎離山計,將他誆來警察廳中,總不怕他飛上天去。”馬瑞這話確不是吹牛,他實在有這種本事。當日晚間他就知道見龍落在六國飯店了,這是最叫他為難的一件事。因為六國飯店,不同旁的棧房旅館,可以自由進去拿人。它是坐落在使館界內,而且門前有傻大黑粗的印度巡捕,兩句話不投機,臉上吃鍋貼,底下吃火腿,無論是誰也不願去尋這種晦氣。馬瑞先派了八名偵探在六國飯店左近晝夜逡巡,防備見龍逃跑。他又運動好了飯店的茶房,在暗中監視見龍,隨時報告消息。一切都佈置好了,他在茶房口中,便得到一種秘密消息。馬瑞自得了這個消息,真是喜出望外,因為他已算計好了。只有這個題目,田見龍已經入了他的掌握之中,要想逃出是萬萬不能了。但是他這種計劃,必須藉重葉樹芬的力量才可以做到。因此他刻不容緩,立刻去見樹芬,磋商進行的步驟。其實樹芬的本心並不願害見龍,不過她眼前已經成了一種騎虎的形勢,內有愛女嬌婿再三催促,外有侯喜馬瑞終日絮聒,她想要不辦,其勢已有所不能了。但是她心裡總覺著,如果將見龍送入了死地,自己對良心實在有點太下不去。她當著馬瑞區廣的面,索性揭開了說:“你們如果能擔保田見龍沒有生命危險,我就可以幫忙。假如捕了去,今天下獄,明天便拉到刑場,我葉樹芬寧可自己替他去打這場官司,也決不能幫著你們將他逮捕。我這是發於良心的話,你們必須有一個切實答复,然後才有商量餘地,要不然只好作為罷論。”馬瑞笑道:“老太太,您就是不慮到這一層,我也要詳細地對您說,此次項大總統對我們吳總監當面交派,說田見龍實在是一個人才,青年英俊,謀勇兼優,將來駕馭得宜,真可為國家棟樑之選,只可惜受了平民黨的引誘,鼓吹革命,破壞選舉,若不暫時把他拘禁起來,倒許發生危險。最好等他進京時,用誑騙手段,將他騙到警廳中,給他預備兩間優待室,一切飲食供給俱要從豐,俟等總統選出之後,再把他放出來,完全恢復自由。他如果悔過自新,可以酌量派他一種優差,也省得他再去胡鬧。老太太您想,總統若有意要他的命,又何必交派這一套話呢?您如果幫著我們,將田先生暫時拘禁起來,這正是成全他。以後他做了官,還得感激您的好處呢,您就不必猶豫了。”馬瑞這一套話,說得有多麼好聽,他這完全是愚弄婦人。葉樹芬無論怎樣精明,究竟婦女容易蒙混,何況遇著這八面玲瓏的老偵探,隨機應變,便將樹芬說活了心。她的女婿區廣又在旁邊慫恿著。她便問馬瑞:“這件事究竟應當如何處理?”馬瑞低言悄語,說有一刻鐘工夫。樹芬點頭說:“這條計策果然穩當,不用費一點力,也不必冒多大險,不知不覺地可以將他騙入警廳,真是再妙不過了。你就預備好了,聽我的信吧。”

馬瑞去了,樹芬連一刻也不停,立時叫了一部馬車,拉到南橫街社會團分部。她下了車,一直走進去,看門的夫役都認得她,說葉先生回來了。樹芬問他們李秘書可在家嗎,夫役說:“李先生才回來,提著一大包袱衣裳,到她自己屋裡去了,您快看看去吧。”樹芬一直來到李芳園門前,用手指輕輕彈一彈,低聲叫道:“芳園芳園。”李芳園揭開窗簾,向屋外觀看,便高聲喊道:“大姑,您進來吧!”樹芬推門進來,只見芳園身穿一件妃色軟緞繡花旗袍,正對著穿衣鏡在那裡照呢,不覺大笑:“我的李小姐,你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啊!”芳園臉上有點怪不好意思的,說:“大姑別拿我開心啦,我是新做了幾件衣裳,恐怕穿著不可體,因此試一試,偏巧就趕上您來啦。”樹芬道:“我在上海時候,就知道你要大喜啦!這是終身大事,難得你自己尋著如意郎君,我們做親戚的聽見了,當然也格外歡喜。我心裡是很惦著你,因為你離家在外,父母兄弟都不在眼前,無論如何我總是你的長親,咱倆又是同事一場,我不幫你的忙,更有何人來幫忙。因此至再至三地,催田見龍北上,明著是為黨裡的事,其實是怕誤了你的喜期。”葉樹芬這樣一灌米湯,李芳園的心里當然十分高興。她將旗袍脫下來,仍然折疊好了,放在包袱裡,張羅給樹芬沏茶,又把自己抽的大砲台香煙取出來讓樹芬吸。樹芬說:“我們自己人,哪裡用得著這樣客氣呢?”芳園說:“您坐下,我還有事同您商量呢。”兩人都坐在床沿上,臉對著臉,芳園說:“此次我同熊渭結婚,原定的請兩位證婚人,男的是田見龍,女的便是大姑您,我們認為再適當沒有了。不料昨天熊渭對我說,見龍雖然來了,卻住在六國飯店中,不能出大門一步,證婚的事,恐怕不能指望他了。我問熊渭究竟有什麼緣故,他又吞吞吐吐的,不肯對我實話實說。大姑您請想,假如臨時男的方面,要缺一個證婚人,這豈不是美中不足嗎?因此我心裡很不痛快。比如再換一個,也未為不可,不過總沒有見龍適宜。”樹芬大笑道:“豈有此理,見龍既然來到了,有什麼不能證婚的。要叫我說,他住六國飯店都是多餘,政府又不曾出告示緝捕他,他這樣見神見鬼的,倒是因為什麼呢?”芳園把嘴一撇,說:“這僅是金戈二起訌搗亂,他硬說老項有密令,叫逮捕田見龍。警察廳同執法處全都派有偵探專辦此案,並且形勢還十分緊急。彷彿見龍這個人,有什麼特大價值,當道一刻也不能容留他,您想可笑不可笑呢?”樹芬道:“這也難怪,你們看不出來,戈二是別有居心。他在北京城,總算人傑地靈,同官面上全有拉攏,故意做出這種形勢來,將來好在本黨居功。見龍的性命,都是他給保全住的,以後在本黨中,自然要佔一份很大的勢力。這正是他假藉機會,好求遂個人野心,你們為什麼要上他的當呢?要叫我看,臨時只管請見龍出席,決不會有一點錯兒。”芳園道:“大姑的話誠然有理,但是見龍受了戈二的蠱惑,他未必肯冒這種險。就是熊渭,也未必肯十分勉強他,恐怕將來擔了嫌疑。”樹芬道:“這倒沒有什麼,你們結婚的日期,究竟在哪一天,我因為沒見著帖,所以如今還不知道。”芳園道:“您的帖早預備出來了,因為不知道準住址,所以遲至現在還不曾出去。今天,明天,後天就到了,臨時務必請您早一點去。湖廣會館離這裡很近,正午十二點鐘,還預備有幾十桌席。特約譚鑫培、楊小樓、梅蘭芳、郭寶臣等串戲娛賓,臨時熱鬧得很呢!大姑務必設法將見龍約去,這個場面才顯著圓滿。要不然,可就是一個大大的缺點了。”樹芬點頭,說:“你自管放心,這件事全交給我啦。明天晚上,你聽我的信吧。”芳園再三致謝。樹芬臨走又再再囑咐,不必叫熊渭再到六國飯店,更不可叫戈二知道一點消息,防備他設法破壞。芳園都一一答應了,然後分手。樹芬回到女婿家裡,馬瑞早在這裡候著她,她將喜期的時刻,同自己的密計完全告知馬瑞。馬瑞心領神會,自去預備一切。

第二天晚飯後,樹芬一個人到六國飯店,叫茶房直引她到九十七號田先生屋中。茶房小魏耿三一直把樹芬引到見龍屋中,說有一位葉太太特來看望您。見龍已經兩三天在店裡悶著,沒有一個朋友來看他,他自己覺著寂寞得很,正在難於排遣之際,忽聽見葉太太來訪,知道是葉樹芬到了,心裡這份高興,真難以筆墨形容。立刻迎出來,說:“葉太太,你怎麼這時候才來看我,真要把我悶壞了。”樹芬隨他進來,說:“我這兩天淨為李芳園的婚事忙個不停,好容易幫著她把一切都佈置就緒了,忙裡偷閒,得這一點工夫,特特地來看你。”見龍道:“提起他們的婚事來,我還有一樁心願,人家約我去證婚,我也去不了,這實在有點太對不起人了。”樹芬故意問道:“怎麼去不了呢?”見龍咳了一聲,說:“一言難盡,好好的竟變成死人了,這也不知從哪兒說起,硬把我拘留在六國飯店,一步也不許動,你看這有多麼怪啊!”樹芬笑道:“誰能拘留你?要叫我說,還是你自己拘留自己吧。”見龍也笑了,說:“本來這話一點不假,總怨我太膽小了。”樹芬道:“膽小不膽小我們也先不說,明天到湖廣會館證婚,你倒是去不去呢?”見龍道:“我當然是要去的,不過戈二看見了,一定又要抱怨我。我簡直成了進退兩難啦。”樹芬道:“我因為這件事,也為難了兩三天啦。芳園聽說你不去,她心裡很不痛快,在默地裡直說閒話。她說我在社會團中,很出了不少力,如今只用他撐撐場面,他們便推三阻四地不肯幫忙,幸虧是你來了,總算有一個片面的女證婚人,要不然,連這一個都沒處去尋了。”見龍的脾氣,哪裡禁得這樣激他,立刻跳起來說:“明天我一定去證婚,就是有刀山劍樹,也攔不住我的兩隻腳。”樹芬道:“還是仔細一點好,你也不可過於任性。”見龍冷笑道:“別人說這話猶可,您是看我長大,深知道我脾氣的,怎麼也說這樣話呢?”樹芬道:“去也沒有什麼,不過據我想,總是候著他們派車來接你,萬不可自己溜出店門,隨便前往。最好是在一早人不注意的時候,叫他們派馬車到飯店門前,並且馬車要有一點標誌,表明它是迎接大賓的禮輿。然後你坐上去,自然沒有一點舛錯。等證過婚之後,你也不必在外面應酬,尋一間密室,閒坐半天,俟等人客散了,天到黃昏時候,你再坐馬車仍回六國飯店。這樣辦理,既不誤給他們證婚,又可避免外間注意,是再穩妥不過的法子,你以為如何呢?”見龍鼓掌稱善,說:“就是這樣,咱們明天在會館見吧。”樹芬把他這一面安置好了,自己又折回社會團分部,秘密地告知李芳園,說:“見龍已經約好了,明天十點以後,你派馬車到六國飯店去接。馬車外邊插兩朵大紅石榴花為記,切記切記,咱們明天一准在湖廣會館見面好了。”她將這一面也安置好了,然後回至女婿家裡,將經過情形完全告知馬瑞。馬瑞心中有根,這件事自然更容易辦了。

卻說第二天早晨,天光才亮,也就在六點鐘左右,六國飯店門前,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是一匹大青馬,車的顏色是深綠色新油漆的,車門上插著兩朵紅石榴花。趕車的穿著一件深缸靠大衫,頭戴英式的氈帽,年紀就在三十上下。另外還有一個跟車的夫役,穿著青市布大褂子,也戴著一頂英式氈帽,年紀有三十開外。他們把車趕到飯店門前,慢慢停住。跟車的跳下來,手裡拿著一張名片,點名尋茶房小魏回話。小魏出來,問他是哪裡來的。跟車夫說:“我們是參議院文宅派來的,這裡有我們議員老爺的片子,請九十七號田老爺到湖廣會館去。勞你的駕,替給回一聲吧。”小魏將片子接過來,說:“田老爺起床沒起床,這時候還沒有一定,我替你看看,如果沒起,你只好慢慢地候著吧。”小魏扭頭進去,一直上樓,輕輕推見龍屋門,已經開了。他側著身子進去,見屋中的主人已經起床,正對著鏡子用保險刀給自己刮臉呢。一見小魏進來,便笑著問道:“有人來接我嗎?”小魏將片子遞上,說:“現有參議院的文老爺特派馬車接老爺,即刻到湖廣會館去。我對他說,田老爺此時不定起床沒有,老爺如果不去,我就告訴他,沒有起床好了。”見龍接過片子來看,果然是文熊渭平素用的名柬,便連說:“我去我去,你趕快把淨面水漱口水備好了吧。”小魏應一聲是,不大工夫俱都備齊。見龍匆匆地淨面漱口,換了一身很考究的西服,登上又黑又亮的皮鞋,戴上一頂美國式的純毛氈帽,又對鏡子照了一照,忽然想起未戴假面具。幸而茶房小魏知底,要不然,冒冒失失的,另換了一個人,還要把人家嚇壞了呢。有意再戴假面具,心想這也沒什麼要緊,既然為人證婚,又何必以假面目向人呢。他想到這裡,便高視闊步地走出去,一直跳上馬車。趕車的一搖鞭子,便開下去了。見龍在北京住的日子不多,對於城里城外的路徑,本來不大熟悉,不過社會團分部一帶,他還認得。尤其是湖廣會館,上次社會團開成立大會,他也曾來過多次,當然更認得清楚了。不料這輛馬車所走的道路,他都不大認識,並且他心裡想,如果到騾馬市虎坊橋,當然得出前門,這是無論如何也飛不過去的,怎麼走了許久,還不曾看見前門呢?這一來,他心裡未免有些忐忑不定。走著走著,忽然見前面排列兩行警察,全都直條條地立著,拄槍於地,並且槍上都安著光亮亮的刺刀。這一來,他心中已經醒悟了一半,馬車從警察的當中穿過去,前面很大的黑漆門,卻不是湖廣會館,門旁懸著一個牌子,大標五個大字,是京師警察廳。這一來,見龍心裡確是十分明白了,他很納悶,我昨天同葉樹芬定的約會,警察廳為何卻先知道了?這事真有點奇怪。莫非樹芬是漢奸賣底嗎?不能夠啊!我們兩人,是二十多年的關係,並且我在襁褓時,曾受過她的乳哺,她難道還能賣我不成?也許是從旁的方面走漏了消息,警察廳便藉這機會做成了騙局?他正在思索著,車已經趕到裡面去了,轉彎抹角,走了足有半里路,來至一所院落門前,方才將車停住。隨著一擁而上,四個手執盒子炮的警察將車圍住,一個穿制服的,像是高等警官,站在車前,向見龍拱一拱手,笑道:“田先生,太對不起,請你下車吧。”車夫將車門開開,見龍很從容地從車上跳下來。那個警官向他說道:“在下姓常號是明軒,為本廳總務科長,今天是奉總監的命令,特來招待田先生。不過有一樣對不起,據公府的交派,說田先生身攜利器,我們只好先搜一搜,搜過之後,再請你到優待室去。田先生只管放心,我們決不能難為了你。”見龍哈哈一陣狂笑,說:“常科長就請搜吧!公事公辦,我田見龍決不畏怯。”常明軒指揮四個警察,在見龍身上詳細搜了一番,只搜出一個皮夾,一個日記本,一管鉛筆。皮夾裡有中交鈔票二百五十元,此外任什麼也沒有。警察搜過之後,常科長說:“請田先生隨我到優待室來!”那個趕馬車的車夫同跟車的一齊舉手向常科長行禮,說:“卑弁兩人已將重犯帶至廳中,當面交與科長。我們的責任算是盡了,先在科長台前銷差,俟等總監來到,我們再正式銷差。”常明軒點頭微笑,說:“你二位很辛苦,等回頭見了總監我必替你們說話,各記大功一次。”兩人深深請安謝了,然後趕著馬車出去。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那個趕馬車的是馬瑞,跟車的是侯喜。兩個偵探頭兒生怕此事交與旁人不妥,他們親自出馬,一個扮作車夫,一個扮作跟役。至於文熊渭的片子,他們當偵探的,對於兩院的議員老爺,每人的片子都有一兩份,專預備不時之需,這原沒有什麼奇異。最可憐是田見龍,糊里糊塗,就落入人的陷阱中。金戈二苦心孤詣,想保住他的生命,結果依然是徒勞無功。一個年輕英俊,生生把性命送在兩個人的手中:一個是洪化虎,一個是葉樹芬。洪化虎因為得罪同寅,造成一個虛無黨的名兒,他本人遠在瀘濱,便將罪過完全移到田見龍一人身上。假如見龍身旁要沒有一個葉樹芬,他既有假面具可以遮人眼目,又有金戈二在一旁護持,雖然有許多偵探,也未見得一半時就陷身羅網。偏偏這一男一女在他眼中,全認為知己可靠的朋友,結果卻被他們斷送了,自己還在睡裡夢中,並不十分覺悟。看起來交朋友一道,也真是不容易啊!

閒言少敘,卻說常明軒指揮警察,將田見龍引入優待室中。這優待室,是三間西房兩明一暗,明間陳列著有書有報,桌椅也都是新式的;暗間只有一架鐵床,一份鋪蓋,什麼淨面盆、漱口碗,也都齊備。常科長將見龍陪進屋中,彼此坐下談話,說:“田先生,你既來到我們廳中,一切卻不必客氣。兄弟雖在官場,對於民黨的朋友,卻很表同情,歷來民黨中人,因為公私案件,惠臨本廳的,兄弟必竭誠盡敬地歡迎招待。田先生從早晨起來直到現在,大概連點心還不曾吃過,你們傳我的話,叫廚房預備四樣點心,兩甜兩咸,趕緊送到這屋裡來,請田先生隨意吃一點。至於茶水煙卷,都要預備上好的,一時也不許缺。你們誰要慢待了,叫我知道,我是一定不答應的。”警察高聲答應,見龍倒是再三謙遜,說:“見龍是被罪之人,承科長優待,不把我下在獄中,已經是感激莫名,怎敢再享受肥甘?要這樣,不是來打官司,簡直是來享福了!”說罷又哈哈大笑。常科長說:“不必過謙,咱們既會在一處,便是朋友,以後還許多親近呢。區區口腹酬應,算得什麼?”兩人正在談著,警察已將點心送上來,是一碟山腰桃,一碟夾砂餅,一碟燙麵餃,一碟酥盒子,另外一碗橙子羹,一碗高湯臥果兒,樣樣做得乾淨可口。見龍倒也想開了,足吃一氣,吃完了,向明軒拱一拱手,說:“多謝多謝。”明軒說:“總監因為你老兄這案子,很是為難。平素很仰慕你老兄的為人,因為你抱的是民生主義,與總監的宗旨恰合,所以平素對於你們社會團分部,總是加意保護。卻不知是什麼人,在項大總統面前,說了許多望風捕影的話,硬說你們社會團的性質,同俄國虛無黨是一般無二,專門以暗殺為目的。又有人報告,說田先生此次從上海來,攜有不可思議的危險物。總統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將朱總長叫至府中當面申斥,說你那內務部,統率警察廳,所司何事?田某身攜利器,要擾亂北京治安,你們連一點影響全不知道,將來倘然發生意外,試問你同吳必翔,能否肩此重任?我限你們十天工夫,如不能將此案破獲,一律撤懲。田先生你想,這樣嚴厲交派,朱吳兩公如何擔當得起,因此迫不得已,才將你騙至廳中。總監的意思很想保全你,但是你得要吐露實情,好叫他到總統面前有一個交代,然後再設法替你開脫。項總統向來恢宏大度,尤其對於青年有為之士,無不加意保全。你只管放心,決然不至有什麼意外。不過據我想,你也是為人所愚,上海是平民黨的秘密窟穴,他們那幾個首領,專門能利用青年好勝之人,替他們放手槍扔炸彈,犧牲別人的性命,造成本黨的利益。你田先生一定也是上了這個當,你莫如實話實說,何人打發你來的,殺人利器現在存放何處,你完全告訴我,我必同總監商議,將造謀的罪過放在別人身上,與你無干。你不過是受人愚弄,只要悔過輸誠,不但擔不著一點罪名,遇巧了,總統還許要派你優差,以策後效。你想我這話,全是推心置腹之談,常言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可不要錯過這個好機會啊!”常明軒真是官僚中的好手,他娓娓而談,發了這一大篇議論,所為是叫田見龍將此中秘密,全對他說了,他在吳必翔面前,可以大大地擎功。要放在膽小氣弱意志不堅定的人,被他這軟硬話一愚弄,早就把明軒看成好人,不打自招了。怎奈見龍是久經大敵、意志堅定的人,他哪里肯聽這一套。當時哈哈一陣狂笑,說:“常科長,你的這番厚誼我田見龍實在感激不盡,不過我自問,尚不是甘心受人利用的人,假如我真要學俄國的虛無黨,真要實行暗殺主義,我便明白了當地向你說知,人各有志,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這種行為,是屬於破壞一面的,破壞兩字,為我黨所不許。我們社會團,是專講提倡實業,救濟民生,在下層上做工夫。政府好壞,於我們毫無關係,我們又何必與當道為難呢?要說我身挾利器,方才貴警察已經遍體搜遍,並未搜出一件可疑之物,我如果有手槍炸彈,難道不在自己身邊帶著,還送給旁人嗎?項大總統深居簡出,當然容易受人蒙蔽。朱吳二公,全是熟悉民情物理、很有閱歷的人,怎麼也信這一套呢?請科長對總監說,如果能替我分辯,免得冤及無辜,那是最好不過了。倘然不能分辯,只好總統派什麼罪,我田見龍便領什麼罪,其餘也就無可說了。”常明軒被見龍婉言頂回,自己簡直無話可答,心說這個小伙子,口風真硬,要想從他嘴裡討供,實在有點不易。只好先從旁處,起出他的真贓,到那時看他還有什麼話分辯。想到這裡,便站起來拱一拱手,說:“田先生既不肯說,咱們改日再談。”匆匆地出門去了。 此時吳必翔已然來廳,知道見龍已經就捕,他心裡彷彿輕鬆了許多。特在自己密室中,將常明軒、侯喜、馬瑞等一班爪牙心腹全都叫了來,商量田見龍這一案,究竟應當如何處理。常明軒將方才見龍所說的話,對必翔申述了一遍。必翔搖頭,說:“這件事看起來,還實在有一點棘手呢。頭一樣不能得著他的真贓,他當然不肯招認。既沒有供詞,怎能回總統。如果將他移交法院,法院不主刑訊,當然更問不出口供來了。既沒有口供,就不能判罪。我們空費了很大力,將來一點勞績也得不著,未免太不值了。你們還有什麼法子?可以使他吐露真情,無法掩飾。”明軒說:“目前第一要件,得尋出他的真贓實據,然後此案才容易著手。到底真贓實據在哪裡,我們還不得底,卻向何處去尋呢?”侯喜說:“他才一到京,先去社會團分部,可見那個危險物,一定是存在分部裡邊毫無可疑。”必翔說:“既然這樣,你同馬瑞兩人可急速到該分部徹底地搜一搜,自然可以水落石出。要再晚一點,恐怕他們又給移開了。”常明軒也附和著說:“總監所見甚遠,這事倒得要急起直追,不可再遲延了。”侯喜自告奮勇,說:“卑弁情願討這份差事,即刻前往搜查。”馬瑞一聽,心說好啊,你竟要一個人專利,這事說得下去嗎?繼而又一想:也好,叫他先去碰釘子,等不可開交的時候,我去做好人。也叫他嚐嚐金戈二的滋味。他想到這裡,便對吳必翔說:“侯喜前去,是再妥當不過了,卑弁情願做他的接應,叫他頭里去,卑弁隨後趕到。”必翔點頭,說:“你兩人商量著辦吧,無論如何,總要搜出來才好。要不然這案子,可就圓不上了。”侯馬兩人答應下來,侯喜心想:這一次,我可佔上風了。我去了,用不到兩個鐘點的工夫,保管人贓俱獲。你隨後趕到,只有給社會團看房子吧。他帶領自己最得力的幾個偵探,又協同一個警官,四名警察,一齊到社會團分部來。 到了分部門前,侯喜先派兩名警察,兩個偵探,將前後門俱都把住。然後自己帶著一名警官,四五個偵探,兩個警察,大踏步一直走進來,也不叫門役去回話。門役一看這種神氣,才要跑進去告知金戈二,卻被侯喜攔住了,說:“你們都不許動,誰要一出屋門,便把他捆起來。”門役嚇得諾諾連聲,將屋門關上,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侯喜直向後面走,見上房東間門外懸著牌子,是分部長辦公室。他知道金戈二必然在這屋裡,一面高聲吆喝金二爺,一面已走進屋門,同戈二正打了一個照面。戈二正在屋中背著手兒來回地閒走,一抬頭看見侯喜,很從容地笑道:“侯老爺怎麼這樣閒在?光臨到我們這個窮地方來。”侯喜道:“二爺別開玩笑,我們無事也不敢輕來驚動,因為吳總監當面交派,有一樁公事,便是您這貴團部副團長田見龍先生,有人在總統府告發他,說他攜帶炸彈,潛來北京,謀為不軌,如今已經就捕了。據他親口招認,說炸彈存放分部中,在金二爺手裡,因此總監特派我來,請二爺將炸彈取出來,交在我的手中,我回去銷差,也決然不能將二爺舉出。咱們全是老朋友,彼此心照。”侯喜這一套是連蒙帶拍,又兼著外場,軟硬具備,自以為對待戈二,是再適當不過了。哪知戈二是遊俠一流,非尋常混混可比,他焉肯聽這一套。用一種輕藐的眼光看著侯喜,微然一笑,說:“侯老爺,你可將田見龍帶了來嗎?”侯喜道:“這個倒不曾,況且帶他有什麼用處呢?”戈二將臉一沉,說:“豈有此理!這是何等重大的事,你不將他帶來,同我當面質對,完全證明,你就硬敢誣賴炸彈存在我的手中。假如我要反過嘴來,說炸彈存在你的家裡,也能算實話嗎?”這幾句話,把侯喜問得張口結舌,半晌答不出一句來。後來他惱羞成怒,冷笑了兩聲,說:“你也不必強詞奪理,我此次來是奉總監面諭,無論如何得從你們分部中起出炸彈。我因為同你金二爺是老朋友,所以先禮而後兵。你如果一再推諉,我們只有公事公辦。”戈二笑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公是公,私是私,咱們雖是朋友,但今天你來是代表警察廳。你為辦案人,我為嫌疑犯,該當怎樣辦,自管怎樣辦。只要你有公事,便抖出線來(按:線即鎖鍊子,官話呼之為線),套在金戈二的脖子上,我也不能歸罪朋友。你只管看著辦吧。”這一套話,完全叫作光棍調。侯喜也是久走外場的人,當然要針鋒相對,他說:“二爺千萬不要過意,我這也是上命在身,概不由己。今天的事,只有一條解疑的方法,便是搜。縱然搜不出來,我們回去也好交代。”戈二道:“搜誠然是最好的一條法子,但是民國約法上,可有這麼兩句,是人民有集會結社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得搜索逮捕。你們總監今天派你來搜,但不知是根據哪一條法律?”這一問,又把侯喜問了一個張口結舌,他只得拿出蠻不講理的態度來,說:“這是大總統交派總監,叫總監這樣辦的。你如果不服,只好去問總監,我們辦案人不負這一份責任。”戈二嘻地笑了一聲,說:“這樣你簡直是代天巡狩,如朕親臨,要實行大總統的職權了。”侯喜說:“這話我如何敢當,我不過是警察廳中一個偵探頭兒,上邊叫我怎樣辦,我就怎樣辦。我要有大總統的身份,就不到這裡來了,你何必拿我開心呢?”戈二笑道:“失敬失敬,轉了半天彎子,你敢情還是偵探頭兒。因為你是偵探頭兒,我倒不好意思不叫你搜了。假如我一定不叫你搜,你這公事便無法回去交代。不過搜只管搜,咱們得立好了條件,然後才能下手呢。”侯喜聽戈二允許叫他搜,真是喜出望外。因為他深知戈二的為人,不是好纏的,倘然他堅執不叫搜,這件事還真有一點棘手。後來又聽他提出條件,不免有點撓頭,說:“什麼條件,請您說吧。”戈二道:“如果搜出來,我金戈二當然脫不了乾系,自然得隨你到廳,打這一場官司。但是要搜不出來呢,你想抖手一走,那可做不到,得賠償我的名譽損失。我金戈二在北京,也不是無名無姓的人,憑空說我窩藏炸彈,我成了殺人放火的亂黨,以後還能在北京混嗎?你們為自己擎功受賞打算,難道就不替人家打算嗎?請你酌量著,名譽便是我的第二生命,應當怎樣賠償,咱們預先得立好了條件。”侯喜知道這個條件是立不得的,如果真立了,將來搜不出來,不賠他是不成,賠他如何能賠得起,我豈不是自尋苦惱嗎?看起來,只有抹稀泥之一法,別無他道。他用極和氣的口吻,說:“二爺,您既可憐我們,怕我們回去不好銷差,您就得可憐到底。憑我的身份,不配同您立條件,更不敢同您立條件。您高高手兒,我們就過去了。”戈二道:“你倒說得這樣輕鬆,搜不出來,高高手兒叫你們過去,等到真搜出來,你們可就不肯高高手兒叫我過去了。”侯喜道:“您的心眼兒太多了!方才我不是說過嗎,就讓搜出來,也是田見龍一身當,決不能牽涉到您的身上。”戈二大笑道:“照你這樣說,我成了趨利避害、嫁禍朋友的小人了。” 兩人糾纏了足有一個多鐘點,天已到掌燈時分,忽聽外面警察高聲喊道:“馬老爺來了。”緊跟著馬瑞穿著制服,走進屋中。見侯喜同戈二還在對坐談話,心裡就明白,是尚未做搜查一步,我總算來得是時候,並未落一個馬後砲。戈二一看見他,連忙起身讓座,說:“今天我們分部真是吉星高照,馬老爺也光臨。兩員大將先後蒞至,足使蓬蓽生輝。”馬瑞笑道:“二哥,這是何苦?拿我們開胃,誰叫我們當這種下賤差使呢?”侯喜見他來到,知道他同戈二的交情比自己近得多,他來了這事便有幾分好辦,也不再存爭功的心了,笑著對馬瑞說:“二弟來得湊巧,再不來,可真要把我難死了。”馬瑞故作詫異道:“大哥目中向來沒有難事,怎麼這一次又把您難住了呢?”侯喜明白他這是故意打趣自己,卻假裝糊塗,只向他訴說方才談話的情形,又說:“無論如何,你求金二爺賞一個全臉,叫咱們把公事交代了吧。”馬瑞轉過臉去,向戈二說:“二哥,我們兩個人並不是脂油糊心,我們準知道這社會團分部裡邊,絕不會有炸彈。但是總監的交派,憑我們一個小小偵探,誰敢駁他?只有奉命而來,實行搜檢一番,然後回去銷差,他當然無話可講了。假如連搜都不搜,我們回去怎樣說,說自己不樂意搜吧,那不像公事話。說二哥您不叫搜,便是給您招了麻煩,他的疑心當然更大,當然更不能善罷甘休。固然二哥不怕這個,但是社會團不是您的家,您犯得上嗎?所以據小弟看,這件事二哥不止成全我們,自己也少跟著慪許多氣,兩方全都有益,您又何必這樣固執呢?”到底是馬瑞這一套話,面面俱圓,真能打動金戈二的心思。他一想這話很對,自己縱然瞪起眼來,將侯馬兩人攔住,不許搜查,在他們當時固然無可奈何,但是回至警察廳中實話實說,那吳必翔怎能善罷甘休?他要硬誣賴我是亂黨,用一種緊急處分,我又有什麼法子能抵抗呢?倒莫如把這人情完全送給馬瑞,我也好藉此下台。他想到這裡,便慨然允許,說:“我這完全是看二位的面子,要不然,便是項總統吳總監親身到這裡來,也休想隨便搜檢。”侯馬一齊笑道:“我們承情,謝謝二爺了!”立刻下令,叫隨來的警察同偵探開始檢查。又再再囑咐,要手輕一點,如果損壞了人家的東西,可得照樣賠償。他兩人在一旁指揮著,各屋俱都搜遍,甚至連炕面的方磚都起開看了,果然沒有什麼。不要說炸彈,連一顆泥彈也不曾發現。此時天已有二更多了,馬瑞先抱拳拱手,向戈二連說:“對不住,我們要回廳去了。”戈二笑道:“你們還是仔細地再搜一搜吧,省得明天又折回來,再搜一個二回。”馬瑞笑道:“二哥別取笑了,我們早就知道是白搜一回。這叫摘眼套兒,您多包涵吧。”說罷同著侯喜及一干警察偵探匆匆地去了。 他們這一走,金戈二的心中反倒有點害起怕來。他心中打算,這一次真是僥倖,炸彈現在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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