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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一回遵條件執幡充孝子設陷阱定計遣英雄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0308 2018-03-23
卓先被聯桂纏住了,不能脫身,又怕他真去出首,把自己當日發起宗社黨的歷史完全給舉出來,當時就許有生命危險。只得用軟磨的法子,一再哭求。聯桂也不好意思再強執了,其實聯桂的打算,也並非一定要舉火燒天,把卓先置之死地。他是為難他哥哥死了,這一場白事實在不好辦。自己沒錢,又沒有地方去借,如今既抓住了卓先,正好用威嚇手段,權且叫他當一回孝子,怎肯輕輕地放過?擠來擠去,擠得卓先情願承認條件,他這才正式提出來,說:“第一條,衣衾棺槨、抬埋,至少也要用八百塊錢,你先開八百元支票給我,這一條就算你做到了。”卓先連忙應道:“可以!可以!我這就開支票給你。請你再說第二條吧!”聯桂道:“你方才曾說,我哥哥死了,你情願替我哥哥侍奉老娘,但是空口無憑,你必須寫一張字據,作為欠到我的名下大洋一千元,每月按三分行息,這三十塊錢,便是你替我哥哥孝敬老娘的甘旨費。什麼時候我老娘逝世,你還一千塊錢本錢作為喪葬的補助費。這第二條是出於你本心願意的,我想更可以答應了。”卓先聽了一咧嘴,心說這小子真壞,硬捏著人家頭皮做孝子,這是哪兒的事呢?但是我要不應他,他一定又要拉我去出首,我只好先磨著看,遂說道:“論情理,這第二條我也應當完全允諾,但是我手裡哪有這許多錢,已經擔任八百了,緊跟著又是一千,將來倘或做不到,反倒叫二爺說我食言。莫如這時候寬容我一步,我對於老太太必當竭力盡孝,不要說每月三十塊,只要我的經濟從容,便是再多一點,也沒什麼做不到的。寫字據的事,可以求二爺寬免了吧!”聯桂哼了一聲,說:“你這分明是故意推脫。也罷!我放寬一步,不要你那一千塊錢了,你只寫一張字據,就說死者生前,你曾欠他款項,情願繼續歸還。每月三十元,以三年為度,三年限滿,將字據撤回。這樣,你的擔負力從此可就輕多了,你若再不允許,咱們便沒有磋商餘地。”卓先一想,這個不能再抗了,只得答應下來。又問他第三條件,聯桂道:“第三條件,倒是費不著你什麼,我哥哥生平,只生了一個女兒,並無子息。我又尚未娶妻,他這一死,將來靈前缺少一個執幡的孝子,眾目之下很不好看。沒旁的說,只好屈尊你先生充一位臨時孝子,頭頂麻冠,身披孝服,左手執靈幡,右手拿哭喪棒,嘴裡還得哭爹爹,從家門口直送到墳地,入土為安,便算卸了你那臨時孝子的責任。這第三條件,費不著你一點什麼,我想你一定是歡喜樂從的。”卓先聽了這一套,不由己地有點氣往上撞,心說你拿了我的錢去,還這樣作踐我,我在旗人中,也要算一個有名的人物,如今在大街上,給人充當臨時孝子,以後我在社會裡,還能抬頭嗎?據我看,這一條雖然費不著什麼,卻比前兩條尤其難堪,我無論如何,是不能應許的。遂對聯桂說:“二爺!這一條可請你收回成命吧!我同令兄的交情,執紼送殯,原是應當的。一定派我當孝子,恐怕世界上沒有這一條道理。”聯桂一陣冷笑,說:“你們這一群狗男女,還講得什麼道理不道理?你不是不樂意嗎?我也不勉強你,聽著吧。”說罷順手拉開樓窗,向外面一招手,說:“這樓上有宗社……”“黨”字尚未出口,卓先早跑過去,一把將他拉開,說:“二爺!你不要嚷!我答應這一條還不成嗎?”聯桂罵道:“賤骨肉,才說一句,你就嚇成這種樣子,要把你拉進執法處去,你還不嚇一褲子稀屎嗎?你雖然口頭答應了,我還有點信不及,你得立字據給我。”卓先道:“這種事怎麼立字據啊?難道還寫承繼單嗎?”聯桂道:“我叫你怎樣寫,你就怎樣寫!開首先說純卓先與聯星皆為當日發起宗社黨重要分子,現因聯星遇難,卓先漏網,卓先愧對死友,情願充當臨時孝子,披麻執幡,以贖罪過,倘不履行,準由聯桂出名告發,下邊寫上年、月、日。你簽名蓋章,交我存執,才算完了你的手續。你連同先說的兩個條件,快快寫給我,我還急等到執法處看我哥哥去呢!”卓先到此時,只有受人擺佈,哪有絲毫掙扎餘地,硬著頭皮,先簽了一張八百元支票,是正金銀行才從拉宅提去的存款。緊跟著又向飯館要了兩張八行信紙,遵照聯桂的意思,先立了一張每月還款三十元的借據,又寫了一張替人當孝子的願書,全都籤上字,蓋過章,雙手奉與聯桂。聯桂看了看,並無錯誤,一律收在自己衣袋中。笑向卓先道:“還得破費你!你給飯館留兩塊錢再走。”卓先真聽說,果然給留下兩元。會英樓的堂倌拿起兩塊錢來,也不知謝誰才好,心說這兩個人一定有神經病,跑了來,既不飲酒,也不吃飯,嘀咕了半天,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臨走卻給了這許多的小費,照這樣的照顧主兒,每天多來幾個,我們當堂倌的豈不大走幸運!他這樣想著,兩個人早已下樓出門去了。

卓先如遇了赦的囚犯一般,招呼過他的車子來,跳上去便要走,聯桂喊道:“且慢,你可記住了明天早晨的差使,倘或脫班不到,把柄在我手裡,咱們這場官司,還是在這裡打,你留神好啦!”卓先連連答應,說:“我一定言而有信,你自請萬安!”聯桂點點頭,這才放他去了。自己卻進了執法處,門崗攔他,他說:“我叫聯桂,是聯星的弟弟。今天槍斃他,我當然來收屍。並且求一求你們長官,在他未斃以前,容我們弟兄見一面,這是當然可以允許的。求你們哪一位替我回禀一聲吧!我在禁衛軍當連長,咱們彼此都是弟兄,你二位一定肯幫我這忙的。”衛兵聽他這樣說,立刻把他讓進門房,說:“聯老爺你稍候一候,我這就給你回去。”果然立刻跑到司法官屋中向熊飛說知,熊飛看了看表,說:“離執行期間還有一點多鐘,這樣吧,你陪他去見聯星。可告訴他,只准說家常,不能說旁的,如涉及公事連他一齊扣住。”衛兵答應一聲下來,對聯桂說明,又再三囑咐:“說話要檢點,可別叫我們擔不是。”聯桂道:“那是自然,就請你同我去吧!”

衛兵在前引路,把聯桂引到緊後面一間小屋裡,輕輕地敲一敲門,說,“聯先生,現有你令弟前來探望。”裡面高聲說道:“叫他進來!”緊跟著一人開門,卻是看守犯人的衛兵。聯桂側身進來,舉目觀看,只見他哥哥在床上盤膝坐著,倒是未帶刑具,亂發蓬蓬,臉上青白二色,十分難看。聯桂不由一陣心酸,禁不住兩眼的淚早流下來,跑過去拉住手,叫了一聲:“哥哥!”幾乎放聲大哭。聯星臉上出現一種苦笑,說:“難得你來了,我們弟兄能見一面,做哥哥的總算得到臨死的安慰。但是你為何不將母親同你嫂嫂、侄女一同陪了來?我也好同她們做最後訣別,為什麼你一個人來呢?”聯桂道:“我是今天午後才知道的,一者來不及,二者母親偌大年紀,倘然知道這個事,急痛攻心,有一個山高水低,我如何擔當得起?還以不來的為是!”聯星道:“你說的也有理,這樣就不必驚動她們娘兒三個了。但是我死之後,也要往家裡抬,那時還能瞞得過嗎?”聯桂道:“這一層我也想到了,臨時只說你病故在吉林,是朋友專人送回北京,老太太同嫂子雖然也免不了難過,到底比知道兇死總好得多了。”聯星搖頭道:“這樣不大妥當,既然要瞞,索性就瞞到底,你莫如把我的屍棺抬到龍巖寺,就在那裡尋一塊地方掩埋了,家中一字不提,這是再妥當不過的辦法,你以為如何呢?”聯桂道:“這樣也使得,不過便宜了一個人,省得他在人前出醜,我心裡總覺不痛快。”聯星道:“你這話從何說起?到底那個人是誰呢?”聯桂也不答言,只從衣袋裡摸出三張紙來,遞給聯星,說:“哥哥!你看!”聯星接過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起來,說:“怎麼竟會出了這樣的滑稽事?難道是他尋上門來,情甘樂意嗎?”聯桂道:“他怎能樂意呢?不過是不得已而為之罷了!”遂將巧遇卓先的事說了幾句,因為衛兵在旁,未敢提出宗社黨的字樣來。然而聯星的心裡卻早已明白了,對聯桂點點頭,說:“兄弟辦得很好!不過他們這些人,本不是人類,要說他們是狗,還是高抬他!因為狗不嫌家貧,還有一點骨氣,他們這些人沒有骨氣,就如同倚門賣笑的妓女,誰有錢便朝著誰獻媚取憐,一朝沒錢沒勢,他便反眼若不相識。只恨我當日太無眼力,結識了這一班下流東西,不但所事無成,反倒被他們賣了,如今落得這種結果,我也決不恨怨他們,以後你要記住了,不必同他們親近,卻也不必同他們結仇。爾為爾,我為我,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老天有眼,這些人都會有報應的!我如今距死的時刻已經很近了,也沒有旁的囑託你,老娘原是你我的娘,我此後是沒有盡孝之日了,你能在老娘身上多盡一份心,也可減輕我一份的罪過。你嫂子同侄女,你要另眼看待她們,早晚她娘家也許勸她改嫁,她如果樂意也不必攔阻她,因為咱家既無銀錢,又無子息,何必耽誤她的青春呢?還有一件事最要緊,你現在手中不是有八百塊錢嗎?我的衣衾棺槨以至抬埋,全要力從儉省,最多不得過三百塊,下餘的錢,你存起來,趕緊說一房弟婦,今年就迎娶過來,不宜再遲。因為多添這個人,一者可以伺候老娘,二者將來生個侄兒,也好接續咱家的後代,這是頂要緊的事。你千萬不可忘記了!”

聯星說一句,聯桂答應一句,正說著,忽然進來一個衛兵,說:“熊法官有諭,現在時候已經不早了,再有半點鐘,就到執行時刻了,你二位有什麼話,要快快地說,再過一刻,這屋裡就不准閒坐了。”聯桂被這一催,心如刀割,只得含著眼淚向他哥哥說道:“您撿要緊的說兩句吧!家中事全遵照遺囑辦理,您就不必再說了!”聯星想了想,說:“我忘記一件事,你看這左近有照相的,快尋一個來,趁我三分氣在,照上一個相,就算是最後的紀念吧!”衛兵在旁插言道:“這個不必另外去尋,向來本處執行死刑,全有照相的在一旁伺候著,俟等行刑過了,拍照存案。不過生前叫照不叫照,須請示熊法官,經他允許了,才能行呢!”聯桂道:“既然這樣,就求這位弟兄,上去向熊法官回一句吧!”衛兵倒是很爽快的,去了不大工夫,回來說:“熊法官允許了,我並且把照相師帶來。不過人家不肯照,說生前照相,不是我們責任以內的事,並且給死人照活相,是我們行內最忌諱的一件事,非屍主肯多出錢,是決然做不到的。”聯桂道:“多出錢算不了什麼!但是得多少錢呢?也得有一個數兒啊!”衛兵:“他說少十塊錢不照。”聯桂道:“好!好!就依他十塊錢,叫他趕緊來照吧!”衛兵把照相師叫進來,支好了鏡子,給聯星照了一個半身側面的相。聯桂先給了兩塊定錢,俟等洗好時,再找補八塊。照相師接了錢,才出屋門,就見幾個衛兵一擁而進,向聯桂說道:“聯老爺,請你到前邊坐吧,等少時執行過了,你再進來領屍。”聯桂放聲大哭,哪里肯動一動。聯星大聲喝道:“你還不快走!我這是求仁得仁,心裡再暢快不過了!你為什麼做這兒女之態,你如此懦弱,算不得我的弟弟!”聯桂受了哥哥申斥,知道這裡不能久站了,只好止住哭聲,抽抽噎噎,離了屋門,一步三寸地向前挪著,還一再回頭,要看他哥哥臨死的遺影。這種淒慘情形,連一班衛兵,那心軟的,也為之下淚。

再說聯星眼看著兄弟走了,向那幾個衛兵笑道:“是在這屋裡執行嗎?還是另有地方呢?”衛兵道:“當然是在外邊執行。不過離執行的時刻,還早得很呢!司法官是不樂意外人在這裡久談,因此借題把令弟請開。他說現在已到了最後一刻,可以請聯老爺在處內隨便散逛散逛,我們情願奉陪,您可以到外邊看看吧。”聯星微然一笑,說:“很好!我就隨你們到外邊走一遭。”衛兵說:“我扶著您吧!”聯星搖頭道:“不必,我走得動。”跳下床來,直出屋門。兩個衛兵,一左一右地陪著他,他便高視闊步向前走,走到一條小夾道中,放著一把竹椅,衛兵道:“聯老爺累了,可以在這椅上休息一刻。”聯星點點頭,便坐在這張竹椅上。順著小夾道向外觀看,一個衛兵立在他的身後,暗暗掏出盒子槍來,對準了聯星的後腦海“砰”的一聲,彈子由天靈蓋飛出來,死屍向前一倒,神不知鬼不覺地,聯星便嗚呼哀哉,魂歸那世去了。這也是熊飛愛惜他,所以囑咐衛兵,用這冷不防的法子,為的是減少他個人痛苦。聯星已死,由熊飛出來驗明了正身,又叫過照相師來,拍照存案,然後才招呼聯桂來領屍。

聯桂來到夾道中,見他哥哥已經橫屍在地,流血甚多,幾乎暈過去,放聲大哭。衛兵勸道:“你哭會子當不了什麼,趕快預備衣衾棺槨,先把他盛殮起來,好離開這地方啊!這是我們熊法官格外體恤,要是放在別人,執行以後,一刻也不許停留,就卷出去了。”聯桂此時只有強抑悲懷,托衛兵先尋了一領席來,把屍首蓋上。然後自己出離執法處,採買衣衾棺木,不大工夫,全送到處裡來。衛兵幫著給洗淨了血跡,穿紮起來,放在棺木之中,叫來八名槓夫,一直抬往龍巖寺。這個廟在北京城中是很有名的,凡王公大臣身遭橫死,一律是在這廟中停放。老和尚名叫法源,是一個最講勢力、最愛金錢的混俗僧人,凡在這裡停靈的,他張口就是幾千幾百地想敲銀子,偏偏這十幾年來,總不曾遇著這種利市,法源的兩隻眼睛,幾乎都要盼穿了。這一天掌燈以後,忽然有人敲門,徒弟把門開開,卻是八個人抬著一口棺材,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小和尚見了,知道這是上門的買賣,立時將大門散開,向裡拱嚷。棺材剛抬進來,法源就迎上去了,衝著後面跟的人,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這位老爺是從哪裡來?金棺中是哪一位大人?請告知小僧,小僧好預備停靈的所在。”聯桂道:“在下名叫聯桂,棺材裡的叫聯星,是我的哥哥。今天借寶剎停放一宵,明天就出殯。”此時一壁走一壁說,已經抬進廟的跨院。法源聽見聯星兩個字,便有點遲疑,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說:“聯老爺,你說的這位聯星,可是辦宗社黨的那一位嗎?”聯桂道:“正是!”法源立刻發話道:“我當是哪一位王公大員,原來是小小一個連長。我們這小廟裡,沒有地方停放,你還抬出去吧!”說完了又立刻逼著槓夫趕緊抬出。聯桂因為哥哥橫死,本來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氣憤,正在無處發洩,偏偏又遇這樣勢利和尚,他怎能再忍耐得住?驀地從懷中掏出手槍來,大聲喝道:“混賬禿驢!你這廟是奉旨停放犯官的所在,你憑什麼敢攔阻我哥哥的靈柩,不許在這裡停放?我知道你是活膩了,我今天先斃了你,好叫你陪伴我哥哥,在黃泉路上走一趟!”法源出其不意,見聯桂掏出槍來,臉上的神氣又非常凶煞,早嚇成一攤泥,連說:“聯老爺,聯老爺,您別開槍!我、我、我給找好地方停放,還不成嗎?”聯桂冷笑一聲,說:“便宜你這禿驢!快快指定地方,遲慢了我先踢你二百腳。”法源喝令徒弟:“快把跨院上房門開開,那裡有現成的支凳,就停在上房吧!”徒弟開開門,槓夫把棺材停放好了,聯桂吩咐和尚好好看守著,明天一早,就有人來。法源諾諾連聲,聯桂方才去了。

回到家中,一字也沒敢提,第二天清晨起來,在門外等候卓先,果然沒敢失信,九點鐘就到了。聯桂一擺手,說:“咱們到龍巖寺去吧!”卓先本來怕在人前出醜,因為把柄在聯桂手裡,不敢不來。如今聽說到龍巖寺去,正可他的心意。便隨聯桂一同到廟中來了,兩人走到東四牌樓永源槓房門前,聯桂進去知照,趕緊預備三十二人大槓,午後到龍巖寺抬靈。這永源是北京唯一的大槓房,連皇室有了白差,全是他派槓夫去抬。不要說三十二人,便是四十八、六十四、一百二十八,他也能咄嗟立辦。聯桂定好了槓,同卓先到龍巖寺。這一次法源不是昨天的面孔了,一見聯桂,便招呼:“聯老爺!”一直把二人引至跨院上房。卓先雖然狡猾,到此時見聯星的棺材高高停在上面,便也禁不住良心發現,放聲大哭。聯桂此時卻不哭,立逼著卓先換上孝服,在棺前參拜,卓先說:“孝服哪能現成?這時候趕做,也來不及啊!依我說,這個可以免了吧!”聯桂瞪眼道:“你說什麼?我哥哥沒有兒子,我就是派你承重,沒有旁的可說。”回頭向法源道:“快去把你們廟中的孝衣、梁冠、哭喪棒、引魂幡,俱都尋出來,純老爺立等著用呢!”法源此時,心中非常怪異,這位純老爺,我也認得他,他也是部中的司官,怎麼肯跑到這裡來當孝子呢!莫非死的是他本家長輩?但是他姓純,人家姓聯,怎麼拉到一起去呢?不管他那個,既然他給人家當孝子,我便將衣冠尋出來,好好地伺候他,俟等出過殯後,我朝他要布施,料想總不至像那個姓聯的,以手槍對待。和尚想到這裡,不覺又高興起來,連跑帶顛地,一直到後院中,叫徒弟把人家存的孝衣、梁冠、哭喪棒、引魂幡等全尋出來,另外還尋了幾條麻辮,也一齊拿過來。卓先見了,心裡恨和尚,嘴裡又說不出來,暗暗罵這個禿驢:真是有意同我開玩笑,你回复他沒有,不就完了嗎,為什麼要尋出這些物件來?好叫我出乖露醜。但是已經尋出,也說不上不算來了,又有法源和尚,在一旁侍候他更衣,只得硬著頭皮,換上孝衣,戴上樑冠,一手執哭喪棒,一手持引魂幡,在棺前四起八拜地磕了一回頭,然後向聯桂說道:“我這差使,算當完了吧!你可以允許我脫下這身衣裳,恢復自由吧!”聯桂只是搖頭,說:“不成功,少時就要發殯,你還得在大街上,當一回孝子,直到入土為安,才算你的責任終了!”卓先倒吸了一口氣,說我今天真鑽進倒霉洞了,怎麼這孝子也當不完了呢!少時槓房的人全來齊了,請示聯桂什麼時候出堂,墳地究竟在什麼地方,聯桂說:“這就出堂。你們眾位,抬著我哥哥,只在大街上繞一個彎,仍然抬回廟中,就埋在這廟後的菜圃裡。你們的事,就算辦完了。該多少錢,我一個也不少給,並且還額外給賞錢,你們這就下手做吧!”法源和尚一聽這話,便將卓先拉到一邊,說:“純老爺,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無原無故地抬進廟來,又無緣無故地抬出廟去,轉眼卻又仍然抬回廟來,簡直拿我們這廟,看成一座耍猴的場子了。我們這廟裡,停過許多中堂尚書,也沒照這樣搗過亂。純老爺,你至少得給我三百塊錢香資,每月還得出十塊錢地租,要不然,就不必在這廟裡埋。”卓先道:“豈有此理!我又不是事主,憑什麼朝我要錢呢?”法源笑道:“你不是事主,為什麼承重呢?你自己看看!頭上戴的什麼?身上穿的什麼?手裡拿的什麼?你要脫乾淨那像話麼?”卓先被他問住,有心分辯幾句,一想使不得,這個宗社黨的底,要叫法源知道,我更不得好日子過了,還是犧牲幾個錢,可以免去許多是非。遂向法源說:“你只管放心,事完之後,我必多給香資。只是每月地租,送你四塊錢很不少了,什麼事七尺長的地方,就要十塊錢?人家租一間房子,該花多少呢?”法源見他應了也不便再爭,此時槓夫已將棺材抬起,走出廟外去上棺罩。

聯桂同卓先在棺前導引,一個大聲哭著哥哥,一個卻大聲哭著爸爸,廟裡廟外,許多人擁擠著觀看,無不以為新奇。因為棺材前面,明明標著死的人才三十一歲,那位承重孝子,卻有四十上下年紀,這豈不是一件從來未有的奇聞嗎?內中還有認得純卓先的,知道卓先的父親久已物故,為何貿貿然又有了爸爸?這更奇了!因此圍觀的人一刻比一刻多,簡直把這棺材,同那承重的孝子,圍了一個風雨不透。鬧得抬槓的人,全都寸步難行。後來還是法源央求門前警察,手執指揮棍,把閒人驅逐開了,放出一條路來,棺材這才緩緩地前進。卓先藉這機會,便止住他那哭爸爸的悲聲,哪知聯桂偏不答應,在後面用腳踢他,說:“你倒是哭啊!什麼時候入土,才准你停聲呢!你少哭一聲,我便敬你一腳。”卓先無法,只得爸爸、爸爸的,又乾號起來。正在號得起勁,忽有人一拍他的肩頭,說:“純二哥,你們老太爺是什麼時候故去的?怎麼也不給我訃聞,難道就不許我吊一吊嗎?”卓先抬頭觀看,只臊得滿面通紅,恨不得有一個地縫兒也鑽進去。原來問的人,正是他那對頭丁寶珍。寶珍是從禮拜寺回來,從此經過,正趕上這一幕喜劇。他生平專好拿人取笑,嘴裡無德,如今得著這機會,怎肯放過?跑過去一周旋,鬧得卓先張口結舌,哪能答得上來?只好抹稀泥,說:“丁二哥,一言難盡,改天我必詳細告訴你!你今天饒了我吧!不要趕盡殺絕了。”寶珍哈哈大笑,說:“你真走紅運呢!有這許多爸爸,還愁沒人疼嗎?快哭吧!別耽誤工夫了。”說罷他這才揚長而去。卓先仍舊一聲挨著一聲地干號,直號了一個大圈,方才折迴龍巖寺。和尚把他們引到菜園,早有仵作打好了深坑,將棺材放下去掩埋了。卓先才算卸了孝子的責任,把梁冠摘下來,孝服脫下來,一律交還法源,又簽了一百元的支票,送給法源做香資。法源還嫌少,—定不答應,多虧聯桂在一旁威嚇著,才勉強應允了。卓先換好了自己衣服,垂頭喪氣地出廟而去。聯桂把槓房錢開發完了,連家全沒回,便一直回南苑去了。

自聯星槍斃之後,雲雷心中總是鬱鬱不樂,這一場功勞,自己未曾擎著,白害了一個人,還叫總統看著我不能辦事,我必須想一個法子,報復報復吳必翔,方解心頭之恨。思前想後,正在打點主意,忽見偵探長黃有華上來,手中拿著一份報告書,恭恭敬敬地呈至雲雷面前。雲雷接過來,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向黃有華一擺手,說:“你下去吧!”自己心中暗想,這倒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何不把這難題給吳必翔,也叫他辦個樣兒給我看!他如果辦不了,看他還有什麼法子討總統的歡喜!我如今趁聯星的事,先在總統面前,給他撒一點薰香藥。想到這裡,便袖了黃有華的報告書,一直到公府來。 傳宣官知道他是總統的心腹,便免去傳達的手續,一直把他引到總統辦公室中。項子城正在同著一個人高談闊論,傳宣官一回,便立刻喊他進來。雲雷才一進門,便看見他的對頭吳必翔,正坐在總統下首,唯唯諾諾,不知說些什麼。雲雷心想,咱兩人真是冤家對頭,我走到哪裡,你也走到哪裡。心裡雖然不痛快,面子上卻不能不周旋,一邊向總統請過安,一邊向必翔抱拳拱手,笑道:“吳二哥來得很早啊!”必翔早站起來還禮,說:“處長請坐!”項子城略一點頭,說:“你們坐下談吧!”二人照舊坐下,雲雷先張口說:“聯星那一案已經結束了,他那個人實在是自外生成,有負總統德意。留著他,將來也未必有什麼用處,倒是這樣的好!”項子城道:“方才我同必翔也正談這件事呢!你辦理得也還痛快。據必翔說,聯星已死,宗社黨從此根本推翻,以後北京地方,可以平安無事了。咱們大家也省得終日懸心吊膽了。”雲雷聽罷,一陣冷笑,說:“吳總監這話,恐怕靠不住吧!”他這樣一駁斥,項子城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收斂了,吳必翔瞪著兩眼,也現出很詫異的神氣來。略停了停,子城問道:“你這話怎麼講呢?莫非這地面上,還有什麼亂黨潛伏,不曾發現?你必然知道一點影子,何不說出來,大家也好早做防備。”雲雷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報告書來,雙手呈到項子城面前。子城拿起來,展開細看,只見上面用恭楷字寫著幾行報告,其文如下:

具報告書:軍事執法處偵探長黃有華,為報告事:現有社會團領袖田見龍從廣東秘密來京,組織社會團分部。該團名為振興社會,提倡民生,而內幕實為一暗殺機關。專從海外運送體質極小、炸力極大之炸彈,以重金募敢死之人,乘機伺隙以轟炸北京當道。現在該分部已在警察廳立案,並由該廳派警保護。入黨之人已經甚多,如不早為防範,將來難免發生禍端。因在警廳保護之下,職等不敢冒昧搜查,務請處長格外注意是幸。 下署黃有華謹呈。項子城看過了,略一沉吟,便遞與吳必翔。必翔接過去看了一遍,面上很現出惶恐的神氣,因為這報告書中,明明牽涉著他失察的罪,已經就擔當不起了,又派警保護亂黨,這未免太難了!他心中只是恨雲雷,平日無仇無怨,為什麼在總統面前,告我這一狀?面子上只得向總統認罪,說:“必翔奉職無狀,對於這樣暴亂分子,事前既失考察,臨時又受其蒙蔽,實在抱愧負疚。少時回廳,必當立派幹警,先把該黨部包圍,徹底搜查,一律逮捕,務期永絕根株,以清後患。”項子城微微一笑,說:“必翔!你這話就錯了,如今是中華民國,不同滿清專制時代,不依法律便隨意搜索逮捕,這是使不得的。何況如今各黨林立,他們依法請求保護,我們依法予以保護,這也是應當的,無所謂失察不失察。不過他成立之後,我們要注意他黨人的行踪,同往來的郵電,果有專人負責,日久天長,必能發現他的黑幕,也用不著臨時去搜查。你記住了我的話,先不必打草驚蛇,只在秘密中加以偵察防範,最好是要打聽他那黨魁同何人接近,我們設法買通了他,在暗中隨時報告,自能得著謀亂的把柄同寄放危險物的所在,我們是手到擒來,然後再一網打盡,致其死命,永絕亂源。這豈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比你那倉促下手,急不能待,反使他們聞風遠揚,豈不強得多嗎?”子城說完了,必翔道:“到底是總統眼光遠大!睿慮周詳。必翔謹當遵諭辦理。”子城又用眼望一望雲雷,說:“你同必翔兩人,務必要和衷共濟,有什麼事,彼此互相知照,互相幫助,千萬不可少存意見才好。”雲雷忙躬身回道:“總統訓誡,雲雷謹當銘諸肺腑。不過雲雷此番舉發田見龍的事,也實在是為地方安全起見。對於吳總監,是沒有絲毫成見的。何況我兩人原辦的是一件事,又焉有此疆彼界的分別呢?”子城點頭道:“但願如此才好!你二人就先下去,商量怎樣進行吧。”雲、吳兩人,立刻告辭出府。吳必翔也生怕得罪了雲雷,將來受他的影響,只可虛心下氣,向雲雷說:“這事多虧處長舉發,要不然,將來倘或發生意外,必翔擔的處分更大了!明日午後,必翔親自到處裡去,請示一切。還求處長約好了偵探長黃君,必翔還有許多事,得請教他呢!”雲雷本是武人的性氣,今見必翔這種謙虛,便也心平氣和,連說:“不敢當!不敢當!還是我到貴廳去吧,你有用黃有華地方,可以知照他,隨時到你那邊去聽候調遣。”必翔道:“既然這樣,有勞處長了。黃偵探長明天如有工夫,我在廳裡候他,務必能見一面才好。”雲雷也答應了,這才分手各回衙門。

次日晚九點鐘,黃有華果然到警廳禀見,吳必翔很鄭重地說了一個“請”字,黃有華進來,向他深深鞠躬,必翔忙站起還禮,拱手讓他上坐,有華說:“職弁是何等人,怎敢同總監對坐!”必翔笑道:“你老哥太謙了!咱們全辦的是公事,有什麼尊卑大小可分?你只管坐下,咱們可以多談一刻。”有華這才告罪坐下。必翔仔細打量他,見他有三十上下年紀,生得鼠目獐腮,一臉奸猾之氣,一望便可知他絕不是善良之輩。必翔卻拿出老猾吏的身份來,極力同他套近,說:“你老哥少年英俊,辦事手腕尤其靈敏,兄弟早有所聞。昨天同貴處長還談到以後藉重之處很多,從本月起,每月從敝廳津貼閣下二百元,聊為補助車馬之費,務請閣下不要推卻。以後兄弟有事,也好求你幫忙。”黃大華本是一個利徒,憑空每月加添了二百元的利益,他早已喜形於色,但是面子上不得不謙遜一番,忙回道:“承總監這樣抬舉,卑弁理應效勞。但是賞錢的話,現在身無寸功,怎敢叨此厚惠!況且卑弁在執法處,已經有一份差使,如在憲廳兼差,似乎也要在敝處長面前先回禀一聲,經他允諾後,才敢在總監面前謝委。”必翔笑道:“閣下說的,固然很有道理,但是兄弟意思,並非彰明昭著地叫你在我廳裡兼差,不過是求你暗地幫忙,面子上也無須下委。每月這二百塊錢,只算我個人給你的津貼,你也無須向貴處長提及,這種意思,想來你老哥一定可以徹底了解的。”有華聽必翔這樣說,恰中他的下懷,連忙立起身來,深深請了一個大安,說:“既是這樣,卑弁就謝謝總監了!”必翔哈哈大笑,說:“我們以後常常共事,原應當這樣痛快。” 迎頭的賄賂,已經完全成功了,這才慢慢敘入正文。必翔說:“昨天你那報告書,我已經見著了。這件事深虧你發覺得早,要不然,連敝廳全要擔很大的不是。兄弟對於你是很感激的,不過我們既然知道了,就應當徹底地辦一下子。昨天大總統也曾當面交派過,貴處長同兄弟我,全是承辦的人。我想這件事,第一先要得一條線索才好入手,你老哥如有所聞,可以詳細地對兄弟說一說,我們也好入手偵查。”黃有華回道:“此事的線索,還在總統府呢!”他這一句話不要緊,把必翔嚇得顏色更變,自己手挪著座位,向有華挨近一步,低聲問道:“老哥,你這話怎麼講?莫非總統府中還有亂黨嗎?這事關係太重,你如果知道底細,只能詳細對我說,除去你知我知,千萬別再使第三人知道,就連你們貴處長,暫時也要避諱他,這並不是我以疏間親,因為你們處長的脾氣太暴,嘴裡又存不住話,他要知道了,必致鬧得滿城風雨。倘或沒有這件事,叫總統知道了,我們大家全擔不起這亂造謠言的不是。”有華聽必翔說得這樣鄭重,不覺微微一笑,說:“總監太過慮了!職弁說的引線,並非指總統府內窩藏亂黨。是因為總統府中有一位職員,他的內親同田見龍是同鄉,並且她的女兒是同見龍在一處長大的。見龍少時,還吃過她的乳,現在此人就同見龍在一起,因為她雖是一女人,學問手筆全都很好,見龍因為是他乳母,便引為心腹,所有重要秘密文件,全是這個女人代辦。她的女婿帶著他女兒,在總統府當秘書,就全住在北京城內。職弁同他女婿常在一處賭錢,因此透露春光,知道一二。其實她的女婿同亂黨並沒有絲毫關係。”必翔聽他這樣一解釋,才把心放下。又問有華:“這位秘書,他姓字是什麼?”有華回說:“這秘書姓區名廣,字同書,是廣東香山人。因為他精通英文,唐紹怡特薦他到總統府中,充當英文秘書。此人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表面是非常漂亮的。他的那位夫人,也是北京有名的交際之花,年紀比他還小幾歲。”必翔點點頭,說:“我明白了,你老哥請回貴處辦公,以後有什麼消息,還請你隨時報告。” 黃有華諾諾連聲,立起身來,向必翔深深一鞠躬,告辭出廳。必翔送了他幾步,折回辦公室,一刻也沒敢停,親自寫了一份帖,約區同書在自己宅里吃飯,又另外附了一封信,深致仰慕之意,並說有要事當面領教。特派親信警察親自送到區公館,立候回音。少時警察回來,說:“區大人有回片,說明天晚六點鐘,一準到宅里來。”把名片呈給必翔,必翔一擺手,警察下去了。緊跟著請他的秘書周步瀛,同總務處長常明軒,這兩人全是必翔的心腹,而且長於交際,一同來到辦公室。必翔把方才的事,對他兩人說了一遍,又說:“這事關係太大,明天區同書來了,必須從他口中,討出一條線索來。你兩人一唱一和,得要幫著我說話。我的意思,最好能由他夫妻兩人做一個介紹,請他岳母隨時監察田見龍,把見龍的行踪同他一切舉動,隨時報告與我們。我們這件事,就可以完全成功了。不知你二位對於我這主張,以為如何?”常明軒略一思索,說:“總監的計策,可謂探驪得珠。不過據職員想,恐怕不能如是之易。因為我們同區同書原是初交,不能說很深的話,怎好意思指定叫人家長親給我們效力呢?再說這件事,誰不避嫌疑,他倘然當面拒絕,說我的岳母並不認識田見龍其人,那時豈不封死了途徑?總監連張口的餘地也沒有了。”必翔聽明軒這一席話,不覺恍然大悟,拍著手道:“到底是你有見識!錯非你提醒我,這一局事,簡直要鬧僵了。到底依著你的意思怎樣辦才好呢?”明軒一笑,附在必翔耳旁,如此這般地說了一套,必翔讚道:“好計!好計!這樣辦理,不愁他不入圈套。並且還得反過來求我們,情願為我們效力,這就叫制人而不制於人。事不宜遲,你同步瀛下去就趕緊預備吧!”常明軒應了一聲“是”,向步瀛招手,兩個人一同到秘書處,尋了一間很僻靜的屋子,明軒授意,叫步瀛寫了三封假信,一篇報告書。彼此又看了看,十分妥洽,這才把書信又呈到必翔面前。必翔看罷,放入自己腰袋中,又囑咐週、常兩人,明日下午你們要早到我宅里去,咱們也好商量臨時對付他的法子。二人連聲答應,必翔這才離了警察廳。回到自己本宅,吩咐廚房,明天下午,預備一桌上好的燕菜席,一切菜品,俱要格外精美。如做得好,我還要額外賞錢。廚子聽見賞錢的話,自然格外高興,從當日起,便手忙腳亂地預備起來。 第二天下午三點,週步瀛同常明軒便一同來了,必翔把他們讓到跨院小花園中,在三間精雅的迴廊中,套著一間圖書密室。密室中陳列著漢鼎湯盤,很值錢的古董。牆壁上掛八條石頭心的畫屏,自來長成的山水人物,上下配著翁方綱的八言大對。寫字台上放著銅雀瓦硯,官窯的筆筒,上好的松菸香墨,賀蓮青的上品羊毫,旁邊立著一架小書櫥,書櫥中放著不少老版書籍。另外兩個金絲楠木小茶几,四張楠木小椅子,雕刻得玲瓏剔透。几上放著福建雕漆的小茶盤,每一個小茶盤中,放著乾隆青花白地小蓋碗,配著兩個小折盅。真是窗明幾淨,毫無點塵,這原是必翔養靜的所在,連他那日本愛妾輕易都不能到這地方來。今天因為宴請貴客,又兼有秘密的事面商,所以先把陪客讓到這間屋裡。 週、常兩人坐定,小廝鹿兒把茶沏好了,必翔向他擺手,說:“非經呼喚,不得進來!”鹿兒出去了,必翔這才向他兩人開口,說:“今天的事,全得仰仗你們二位,隨機應變,用旁敲側擊的法子使他無可轉身,自然而然地就得走入我們範圍。但是談話之間也要有一種擒縱手段,不可操之過急,使他沒有下台地步,那倒鬧僵了。”週步瀛笑道:“總監自請萬安,我們兩人決不能給您壞事。不過據晚生想,這事總是在吃過晚飯後再說不遲,萬不可迎頭揭開,使他一進門就不高興,以後的話,反倒不好說了。”必翔點頭,說:“你慮得很是!”常明軒又插言,說:“我們在酒席筵前,不但不能揭破此事,還要撿他高興的說,多多地灌他幾杯酒,但又不可將他灌醉,只使他有六七分酒意,回來用話一激他,他有酒力助著什麼事都敢應承,自然會鑽進我們的圈套。總監請想,這樣對付他豈不是更進一步嗎?”必翔鼓掌贊成,說:“你的計策果然更妙!這樣一來,此事不難得到十全成功。”三人正在秘密設計,只見小鹿兒用手敲著門窗,必翔喊道:“有什麼事?進來回話!”鹿兒推門進來,回道:“總統府的區大人已經來到,這是他的名片!”說著將名片呈上去,是用極講究的西洋紙印的,上聯官銜是:大總統府英文秘書,正中區廣兩個字,下印同書香山,背面還有英文同照相,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美貌青年。必翔看了,連說:“快請!快請!”自己也隨著迎出來,週、常兩人也隨在後面。 此時鹿兒已將區廣引入花園,必翔舉目觀看。他穿一身西服,外罩厚呢大氅,頭戴貂皮英式便帽,手執嵌金絲的手杖,鼻架最新式的眼鏡,足著黃皮鞋,走起路來,咯噔咯噔地直響。必翔跑過去,先彼此一鞠躬,又拉手錶示親近,緊跟著給周、常兩人介紹,挨著握手,這才把他讓進密室。區廣摘帽子、脫大衣、放手杖,鹿兒在一旁侍候著,必翔請他上座,區廣一再謙遜,說:“學生是新進後生,怎敢同老前輩抗禮!”必翔笑道:“閣下青年英俊,是大總統府特別倚重之人,兄弟久想領教,只因敝廳公事繁冗,實在無暇,今天難得有過一點工夫。特備了一桌粗席,幾杯淡酒。所約的陪客,也沒有外人,全是道義文字之交。難得區先生賞臉,肯光顧茅捨一敘,這真是三生有幸。千萬要脫略行跡,不存客氣,我們也好暢談肺腑。今天你是主客,當然上座,就不必謙遜了。”區廣聽必翔說得這樣懇切,便拱一拱手,坐在上面椅子上。鹿兒沏過上好的蓋碗茶,必翔親自捧著送至區廣面前,然後坐定了慢慢問道:“區先生是幾時到的差?兄弟時常到總統府秘書廳,總是彼此相左,不曾會著。要不然,焉能遲到今日才下帖邀請呢?”區廣道:“晚生到差日子並不甚多,以前是在唐總理幕中,後來蒙他老先生薦至公府,充當英文秘書,前兩個月方才到差。後來唐總理赴津,晚生本想辭職隨他同走,是大總統項公當面挽留,並獎勵晚生英文甚佳,以後還要特別提拔,不要存五日京兆之心。晚生感總統知遇,這才凝神定氣,努力於應盡職務,以報知己。在此蹭蹬期內,所以老前輩到秘書廳未曾迎候。實在抱歉之至!”必翔聽他談吐文雅,心中倒也十分敬慕。又問道:“閣下到北京有幾年了?”區廣道:“晚生是去年武漢起義後才到的北京,屈指計算還不足一年呢!”必翔道:“想來堂上一定是椿萱並茂,迎養在京了!”區廣道:“晚生不幸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有內人,領著一個小女孩兒,隨晚生在京度日。內人因為通文,現在女子中學充當教員。”必翔聽他說夫人在女學當教員,不覺眼珠一轉,計上心來,笑道:“尊夫人學問優長,當然是蔡、謝一流人物。閣下有此賢內助,更是相得益彰。兄弟有一事相求,但不知能夠俯允否?”區廣道:“老前輩有何吩咐,自請直言,只是晚生能力所及,無不願效微勞!”必翔道:“兄弟有一側室,名叫櫻子,乃是日本國人。她當年在國中,倒是很讀過幾天書,也曾在中學畢業。後來嫁了兄弟,又生了一個小兒,也就無暇讀書了。她所學的,多半是和文,對於漢文,程度相差甚遠。兄弟有意叫她再補習幾年漢文,只可惜沒有相當的老師,如今聽閣下說,尊夫人的漢文程度一定很優,兄弟冒昧要求,想請尊夫人每天能騰出一兩個鐘頭來,到舍下教一教漢文,每月束脩,必當從豐,但不知閣下可能曲允否?”區廣略一思索,說:“老前輩這樣抬舉賤內,她當然樂從。不過賤內的學問淺薄,恐不足為貴如夫人之師,還是請老前輩另尋學問好的聘請吧!”必翔大笑道:“這話太謙了!既然能為中學校之師,怎見得就不能為小妾之師呢?要一定這樣說,便是故意推辭,不屑就了。”區廣本是初入宦途的人,怎禁得他這樣拿話一激,便趕緊解釋道:“老前輩錯會意了,承你這樣抬愛,我們是求之不得,哪有不屑就的理!明天晚生便打發內人造府拜見二夫人,只可做交換學問的朋友,師生之禮,萬不敢當!”必翔聽他應了,連忙拱手致謝,說:“閣下玉成之德,沒齒不忘,明天當使小妾敬謹迎候。”週步瀛也跟著湊趣,說:“向來我們中國好請日本教習,教我們本國的人。如今卻有本國教習來教日本人,將來教育史上,也可增添一段佳話。”說罷彼此哈哈大笑,又談了一陣閒話。 必翔看一看壁上掛鐘,已經快交七點了,便吩咐調桌入座,好在僅僅四個人,只用了一張花梨小八仙桌,四個人在四面一圍。所上菜蔬,只揀精緻的留在桌上,不甚精緻聊以充數的,隨著上便隨著撤下去了。三人輪流著讓區廣喝酒,區廣的酒量固然不小,但是怎禁得三個人有意灌他?這一席酒尚未吃完,他已有七八分醉意,必翔讓他吃飯,他也吃不下了。便吩咐撤去,又叫鹿兒沏上好的龍井茶,好給區大人解醒,自己親遞呂宋煙,讓區廣吸。區廣此時已經有幾分醉意,吸了兩口煙,立起身來,意思是想要告辭。必翔滿面賠笑,說:“區先生請暫停貴步,兄弟有一事不明,想在台前領教。無論如何,請閣下幫兄弟這個小忙。”區廣只得仍舊坐下,心想這個人初次請我吃飯,便有事相求,他這頓飯,也實在難擾了。嘴裡敷衍著,說:“老前輩有何事見諭?晚生洗耳靜聽!” 必翔不慌不忙地從衣袋中取出三封信來,遞與區廣,說這三封信中全與閣下有關,請你詳細地閱看一遍,自然就知道了。區廣聽他這樣說,不覺“轟”的一聲有點驚魂失措,連忙把信接過來,抽出來看。才看了頭一封,跳起喊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人造的謠言?我同姓田的,僅僅見過兩次面,連朋友的程度還夠不上呢!怎麼說他是我的大舅子?況且他姓田,內人娘家姓水,田水怎能合成一家?要這樣說,桑田可真變成滄海了。這是哪兒的事呢?”必翔聽他這樣暴躁,心中怪可笑的:你的丈母娘貴姓,這一來就是不打自招了,常明軒的主意,可真壞啊!隨向區廣笑道:“閣下不必著急。兄弟對於這種望風捕影的話,根本上就不能置信。不過我們大家看看,作一個笑話罷了。請你再看那兩封信,比這一封還可笑呢!”區廣又抽出那兩封看,不覺大笑道:“晚生同田見龍這一門內親,是非認不成了。不是郎舅,又成了連襟,到底這一門親,也不知怎樣論才好呢!這都是我那岳母,無緣無故地造這種孽。上海人太不開眼,黃瓜拉到茄子架上,真成了笑話了。”必翔聽他說完,故意做出一種莊重的神氣來,問道:“怎麼令岳母老太太倒與田見龍有什麼往來?這事倒得領教了!”區廣此時想不說也不成了,又兼他正在醉中,也忘記了關係的輕重,便脫口答道:“這件事說起來很長呢!那田見龍同晚生是同鄉,在幼年時候,他同家岳母住在一條街上。兩家的感情很好,他比內人大兩歲,內人生的那一年,恰趕上他的母親去世,他家中的日子又不寬裕,僱不起乳娘,家岳母看著他十分可憐,特特地把他抱過來,同內人在一間屋子裡奶著,因為這個緣故,他家便把他寄在家岳母的名下,作為義子,其實彼此連一點親戚也沒有。後來他在本縣小學上課,天資倒是非常的高,只可惜他不守本分,對於本校的規矩從來不肯遵守,而且十幾歲的學生便高唱革命排滿,校長看他太危險了,便懸出牌示來,將他開除。他離了學校也不回家,不知什麼人,借給他幾十塊錢盤纏,他便一直跑到東洋日本,跟革命黨合在一起,大鬧起來。聽說張博泉、華自強一干人,全都很愛惜他,情願幫助他學費,叫他在海外留學,他從來不曾在某一學校中畢過業。這裡學三個月,那裡學兩個月,不是他自己因為奔走革命,中途輟學,便是人家學校裡,因為他不守校規把他驅逐了。他自從到海外,七八年不曾回鄉,去年武漢起義他隨著孫中山跑回中國,卻又獨樹一幟,發起了一個什麼社會團,聽說發起的還不止他一個人!還另有一個叫什麼虎的呢!”區廣說到這裡,略一停頓,常明軒在旁邊便代為督促,說:“可見區大人知道得非常詳細。這個什麼虎的不知他姓什麼,是哪里人氏?”區廣道:“此人姓洪名化虎,乃是江西的人。他本是世家子弟,學問也不壞,在日本留學多年,當初也是鐵血團同盟會的人。後來因為他宗旨不定,又想在會中充當領袖。同人看他很危險,便把他排擠出會。他賭氣回到北京,在大學充當教員,後來見武漢起義,革命成功,他又跑到東京去,勾結田見龍,自己發起了一個社會團。大意是想要分平民黨的勢力。這個人非常狡猾,他專利用田見龍勇猛之氣,什麼事全可做得出來。可惜這信中卻沒有提到他,足見他處處防人注意,只在暗中操縱,卻叫田見龍去出風頭。老前輩對於他這個人,還要特別注意才好呢! ”必翔聽完了這一套,立起身來,向區廣深深鞠躬,說:“難得區先生這樣指教,使我頓開茅塞。不過這幾個寫信的人,一定要向區先生身上拉扯,這究竟是什麼用意呢? ”這一句話,卻把區廣問得不好回答,立刻漲紅了臉。常明軒在一旁代為解釋道:“這一定是那姓田的在上海招搖,他要假借區大人在總統府的勢力,有所圖謀,這一層倒是不可不防的。要不然,將來倘發生意外,區大人雖說不怕,到底要吹入總統耳中,於區大人的前途也恐怕要發生連帶影響。 ”明軒用這恫嚇的話頭在旁邊一敲,區廣早嚇得變顏變色,把方才的酒意,都嚇丟了一半。很惶急地反倒向明軒請教,說:“常先生!你這話誠然有理。但是得用什麼法子才可以免去田見龍招搖呢?我想也許是因為家岳母同他在一起,才發生了這種事。我今天便拍電報到上海,將家岳母邀回北京,他自然也就無的可藉口了。 ” 必翔等聽他這樣說,便單刀直入,說:“原來令岳母現在還同他在一起,可見本廳偵探的報告,並非虛誑了。”區廣聽說偵探報告四字,不覺又是吃驚,又是懷疑,忙追問道:“原來貴廳還有報告,老前輩能否把這報告書,賞給晚生一看?”必翔鄭重地說道:“要論這報告書中的關係重大,本不當與閣下看,因為方才聽閣下所說的話,全是光明磊落,並無絲毫掩飾之詞,足可證明閣下與田見龍並無絲毫關係,因此兄弟才敢開誠佈公,把這報告書與閣下觀看。但是有一個條件在先,你看過之後,千萬要嚴守秘密,別令在座以外的人看見,這是頂要緊的。”區廣連聲答應,說:“這是當然的!不勞老前輩囑咐。”必翔將報告從衣袋中取出,交在區廣手裡,區廣才看見了幾行,早嚇得軟癱在椅子上,幾乎立不起來。好容易掙紮起來,向必翔深深鞠了一躬,說:“老前輩,絕不會有這事情的。不知晚生得罪何人,如此血口噴人,叫我如何擔當得起!幸虧老前輩眼光明亮,態度深穩,把晚生叫了來,當面商榷,這要放在雲處長身上,只怕晚生早已就捕,遇巧連性命都保全不住了。”他一壁說,一壁向必翔連連鞠躬。必翔心中好笑:我只做了這一封假報告書,便把你嚇成這種樣子,要是真逮捕你,你還不嚇一褲子稀屎嗎?外面卻義形於色地說:“兄弟做事,向來謹慎。何況憑你老哥這樣品學兼優,少年英俊,更絕對的不會有這種事。不過我們要想一個法子,洗涮洗涮才好。要不然,蛇影杯弓,前途也是十分可慮的。”必翔用話一擠,區廣更覺此事危險,他便不假思索,說:“晚生也沒有旁的洗涮法子,只可把家岳母用急電請到北京來,從此永遠同他斷絕關係,看他以後還造謠言不造!”必翔尚未答言,週步瀛早搶著說道:“區大人你的這個法子更不妥了。你請想,令岳母雖同他在一起,到底他藉著區大人勢力在外招搖,絕不敢在令岳母面前明目張膽地做,因為疏不間親,令岳母雖在他那裡,究竟她的真心總還是向著自己女兒同姑爺,決不願有人假借女婿的名姓招搖,致使他仕宦前途發生障礙。如今有令岳母在他面前監視著,他尚且有此軌外行動,假如一旦令岳母來至北京,他在上海,當然更毫無忌憚,遇巧了還許說令岳母此次來京正是奉了他的密令,與區大人當面接洽要事。這種謠言一散佈,豈不弄假成真,區大人更沒有辯護餘地了嗎?”週步瀛這一解釋,區廣仔細想,果然有道理,但是不叫岳母回來,這種疑竇,必永遠存在必翔心中。倘再有人造謠,恐怕他就未必能這樣客氣了,思前想後,忽然得了一個主意,便對必翔道:“晚生有一計在此。可以不叫家岳母回來,反能利用家岳母的力量知道田見龍在上海是否有軌外行動與假名招搖的種種事實,不知老前輩贊成否?”必翔一聽,心說入彀了,面子上卻假作驚異,說:“區先生還有這樣奇謀妙計,兄弟歡迎之至。就請你借箸一籌罷!”區廣道:“晚生可以在貴室中,寫一封詳細的英文信,說明田見龍假借我的名字招搖,鬧得北京滿城風雨,晚生與她女兒,同居北京,實在擔當不起。因此懇求她在上海要隨時注意田見龍的行為,設法糾正他。並隨時把他的情形,報告給晚生,以便預防。這樣便是從根本上可以免去是非,我想老前輩一定贊成這個辦法了。”必翔鼓掌道:“這個法子,實在太妙了。不止你老哥可以卸去嫌疑,而且我們本廳中人,以後也不至再為謠言所惑。鹿兒,你快把英文信紙與自來水筆取來,區大人等著用呢!”鹿兒正在門外伺候著,一聽必翔吩咐,便即刻跑到後宅,把姨太太的英文信紙同自來水筆取來,放在屋中寫字台的上面。區廣定一定神,坐在椅上,拿起自來水筆,一揮而就,寫了兩張英文信,交與必翔觀看。必翔不認識英文,常明軒也是門外漢,只有周步瀛精通英文。必翔略一觀看,便交給步瀛,步瀛詳細地看了一遍,對必翔道:“這信寫得周密極了!就由本廳發吧。”必翔點點頭,又向區廣再三致謝,說難得閣下這樣幫忙,可以減輕兄弟幾許責任。區廣也再三遜謝,說:“這全是老前輩格外周全,保全晚生的名譽,連帶便是保全了晚生的功名,只有晚生向老前輩致謝,怎麼老前輩反倒說這許多客氣話呢!”常明軒在一旁道:“全當的是總統的差,辦的是總統的事,理應彼此關切,互相援手。你二位全可以不必言謝了。” 必翔又懇切地安慰了區廣幾句,區廣這才起身告辭。臨行之時,必翔又再三託付:“明日午後,小妾在家裡,敬候拜師。千萬請嫂夫人早些光臨,不勝榮幸之至。”區廣連聲答應,這才出了吳宅,跳上馬車回家去了。必翔送客回來,又問周步瀛:“他那英文信是怎樣寫的?你既認為周密,料想一定是靠得住了!”步瀛道:“他信中並未寫明是本廳發現什麼報告,大意不過是說近日北京城中,頗有謠言,說他與田見龍既係姻親,又為一黨,這種話於他的功名前途很不利,請他岳母隨時監視見龍,以後不要假借他的名義招搖云云,大意也不過就是這幾句話。”必翔道:“這種寫法,似乎還不十分踏實,請他岳母為我們幫忙的話,怎麼一字也沒提呢?”步瀛道:“我的總監,你老人家,不要得隴望蜀了。這一場交涉能辦這樣結果,真得說是十分圓滿。您當時就要達到幫忙目的,談何容易呢!”常明軒也說:“這事不能一步全做到了,今天辦的是第一步。那第二步還得另闢蹊徑,據職員想,眼前就有一條很好走的路兒,總監為什麼不走呢?”必翔大笑道:“你們說對了!我也早就料想及此,要不然,憑什麼花束脩給小妾聘的哪一門子老師!本意就是為達到第二步噢。”週、常兩人也哈哈大笑,說:“我們就料到總監給姨太太請老師,一定是別有用意。要不然,女教員多得很呢!哪裡就選到他的尊夫人!我們兩人的責任,此時已經告一段落,以後怎樣進行,請總監責成女將軍,運籌帷幄吧!”兩人說說笑笑,辭別了必翔,各自回家。 必翔特為此事,到姨太太屋中,求她幫忙。櫻花這兩天正不高興呢!一見必翔進來,便迎頭問道:“你答應人家那掘銀子的事,怎麼如今連一點信息都沒有了?多半是掘出來,你們大家在暗地里分了肥,面子上卻誑我們婦人家,硬說沒掘出來,連一根銀毛,也不叫我們看見。你這老頭子真狠啊!”必翔等他責備完了,從鼻孔裡笑了一聲,說:“你們這當女將的,真難纏呀!掘銀子的事當初我不贊成,是你硬主張著辦的,我也曾對你說過,徐靈光那種人絕對的靠不住。你偏要信他的話,鬧了個烏煙瘴氣,滿城風雨。都說咱們警察廳想發橫財,哪知道結果空掘了幾十車黑土,連一塊銀子渣兒,也不曾見著。此時我心裡還十分懊惱,沒處發洩呢!怎麼你倒翻過臉來,責備我呢?況且彼時你還派小鹿兒前往監視,假如真掘出銀子來,小鹿兒又不是瞎子,他能不向你報告嗎?誰能摀住他的嘴,把銀子昧起來呢?”一席話把櫻子堵得無言可答,她便立刻又改了一副面孔,向必翔撒賴,說:“我不管那個!我就是朝你要十萬銀子,你沒有銀子給我,我還是帶著孩子一走,說什麼也不成功。”必翔道:“你不要硬賴!如今倒有一件能得銀子的事,但是你可得賣一點氣力。如果能幫著我,把此事辦成,雖然得不著十萬銀子,兩三萬準可以穩穩到手。並且這種事是千妥萬妥,決不像平地掘銀子,那樣海裡摸針。可不知你能幫忙不能?”櫻子一聽有銀子可得,便立刻笑逐顏開,說:“什麼事吧?只要我能夠做得到的,我一定幫你忙,但是銀子的話,可得腳踏實地,絲毫不能恍惚。”必翔道:“你這人怎麼淨是疑心病?我既答應你,還能錯嗎?”遂把方才的事,對櫻子說了一遍。又說:“你如果能把區廣的太太遊說好了,她在暗中幫我們的忙,將田見龍利用社會團謀亂的底細完全賣給我們,我們藉此在總統台前立一大功,將來事成之後,我們至少也能開銷幾萬塊錢的獎賞。我便從這筆獎賞中,給你扣下一兩萬的,豈不是伸手拿魚,毫不費力?這樣現成的便宜事,你為什麼不做呢?”櫻花聽他說得這樣容易,便立刻腆起胸脯來,說:“這事你交給我吧!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保管能把她說得心悅誠服,甘心為我們效力。何況她們是親母女,利害禍福全有連帶關係,我動之以利害,再欣之以權利,雙方並進,料她不會逃出我們手的!”必翔挑起大拇指來,嘖嘖稱讚道:“真是女英雄,女諸葛。從今以後,我事事全要藉重你了。”櫻花冷笑道:“算了吧!你不必灌米湯了。誰不知你們做官的人,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今天想利用你,便把你捧到天上,明天用不著你,便把你踩進地中。這些戲法,不用向我變吧!”必翔道:“怎麼我好意夸你幾句,你倒說了這許多閒篇兒,豈不是笑話嗎?”櫻花道:“咱兩人都把閒篇兒免了吧,還是說正經的。明天她來上館,我這當學生的,似乎也應當有個見面禮兒,周旋周旋,無論如何,還能自己掏腰包嗎?你先從賬房中,支給我三百塊錢,我好佈置一切,預備明天歡迎老夫子。”必翔笑道:“你還沒拜老師,怎麼先要起錢來?一張口就是三百塊,有什麼可安置的?”櫻花道:“你看怎麼樣,三百全捨不得,還說什麼三萬兩萬?自好請你自己辦吧!這個忙我不能幫了。”必翔聽她當時就打退堂鼓,不覺著了慌,說:“我不過是說著玩,你怎麼認起真來!三百塊錢算什麼?我這就寫條子給你去支,還不成嗎?”拿起筆來,立刻寫了一張三百元支票,遞給櫻花。櫻花刻不容緩地便叫小鹿兒去賬房支錢,此時天已有二更多了,必翔想要早點休息,明天可以早起,好到廳裡去辦事。正在寬衣解帶、預備安睡之際,忽見小鹿兒慌張張地跑進來,洋錢也不曾支到手,直眉瞪眼地對必翔回道:“大總統派來一位差官老爺,有要事面談!”必翔連忙重整衣冠,出來迎接。若問有何要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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