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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七十九回騙金鑽龍御史失妻竊銀圓臧瘋子罵女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1334 2018-03-23
唐智給王者基去看榜,其實他跑到京兆尹公署就看見了。本區當選議員一共是六個人,最多的票數是三十一票,最少的票數是二十七票,額外還有六名候補議員。這六個人中,倒有五個全是二十六票,只有一個是二十五票。其實二十五票的一共有三個人,由三人之中只抽取一個,抽的正是張御史心培,王者基同一個姓黃的俱都落選。唐智看了這個榜,心裡很犯躊躇,有心回家直對王者基說,怕的是他急氣攻心,倘然有一個好歹,如何擔當得起!不回去報告,又怕王者基等急了,在家裡不定怎樣鬧脾氣,左右為難。後來他想了一個法子,只在胡同口外遠遠地哨探,如果先有人來把此事報告了,王者基無論怎樣,自己卻擔不著一點不是,這法子是再好沒有了。他便站在胡同口外睜著兩隻大眼只向王公館的門口注視,王者基從家裡出來,他早看見了,心說我姐丈心裡這時候不定怎樣難過呢!少時又看見買報,心說這就快了,不大工夫果見王者基摔倒在大門外。唐智這時候也不敢再隱藏了,三步併兩步地跑過來將者基扶起,又大聲招呼家人快出來幫忙,者基的隨身長班孫升忙出來觀看,一見老爺摔在地上,他也慌了手腳,幫著唐智把他架進家中。太太一看這情形,立刻放聲大哭起來,唐義也急忙忙地出來招呼著,一面又勸他姐姐先不要哭,這是暫時氣閉,並沒有什麼危險,趕緊請大夫診病吃藥。好在他住的地方同靈光醫院不遠,叫孫升快去請徐醫長來給老爺治病。

卻說徐靈光自從把臧瘋子送走之後,終日想發外財,掘地窖掘了二十多天,還不曾看見一點銀子苗兒,他心裡是如何的焦急!正在家中小書房裡踱來踱去,想他那發財的主意,忽見家人高貴拿進兩張名片來,全是請看病的,他心說這也不錯,先把八塊錢拿到手再說。接過名片一看,一張是王者基,現任翰林院編修;一張是龍子春,現任掌江南道監察御史,他心中稱量還是龍都老爺闊,我先到他家。這兩家全是派車來接,王家是人力車,龍家卻是馬車。靈光出得家來便一直上了馬車,王家的家人孫升哭著喊著地說:“徐老爺,先到我們公館去吧!我家老爺得的是急症,您去晚了一步,就活不成啦!”哪知龍宅的家人馮貴說得更好:“我們老爺快嚥氣啦!比你家還急呢!”靈光也不理他們,只催著趕馬車的快一點,一搖鞭子,早出了胡同,走遠了。孫昇在後面追著,又哭又叫,靈光才叫停住車,告訴他:“從龍宅出來就到你家去,你快回去吧!”孫升無法,只得恨恨地罵道:“人說當醫生的最勢利,看起來真是一點不錯啊!”

靈光來到龍子春家中,只有子春的哥哥龍子敬出來招待,把靈光一直陪到臥房中,見病人躺在床上,口中流沫,兩眼上翻。靈光說去診脈,診了很大工夫,方才皺著眉向子敬道:“都老爺這是急氣上攻,痰迷心竅,必是同人慪氣,受了過大的刺激,看神氣還危險得很呢!”幾句話說得子敬流下眼淚來,說:“徐先生,你真是華佗再世,扁鵲復生,可憐我們家門不幸,竟出了這樣無恥的婦人,舍弟鬧了一個人財兩空,他怎能不得急症呢?先生要不嫌絮煩,容我把事的經過詳細對你說一遍。” 靈光雖然上了年紀,對於女色,還是非常愛好,他一聽見無恥婦人四個字,就恨不得知其究竟,偏偏子敬這樣說,恰是投其所好。面子上還帶出莊重的神氣來,說:“這個是當然的,常言望、聞、問、切,缺一不可,你詳細說了,我也好下藥治病。”子敬於是又把他陪到小書房中,詳述這一段家庭歷史。

原來龍子春自從上次與純卓先、恆石風一干人開會之後,他知道純、恆兩人,全與民黨有些聯絡,此番國會選舉,他們全有當選的希望,自己也不免見獵心喜,想要弄一個議員噹噹。一者有了護身符,免得受排滿的影響;二者藉議員做一條終南捷徑,將來還可以運動升官。這種打算,未嘗不善,只可惜有一件事不如意:他在家庭中並沒有財政權。原來子春是中年斷弦,續娶了一位夫人燕氏,是做過青州副都統燕喜的女公子,因為父母鍾愛,留到二十六歲,還不曾出閣。後來為什麼要許給子春呢?因為燕喜在青州府剋扣旗餉,被御史延福知道了,一定要遞折子參他,子春竭力疏通,由燕喜送了一份厚禮給延福,暗中將此事消滅。燕喜保住了功名,對子春當然感激得五體投地。偏巧這時候恰趕上子春斷弦,便有人給撮合,將這位燕小姐許給他作為繼室。燕喜老兩口子極端贊成,唯獨小姐本人卻有些不樂意。她說:“龍御史的職官名望,固然很好,但是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差不多比我的年歲大著一半,我為什麼嫁一個老頭子,犧牲這一世的幸福呢?”後來有人開勸,說子春的年紀雖然大點,但是他的面貌還很漂亮,更兼前妻沒有子女,也吃不著什麼累,這才說活了心。訂親之後,兩個月便嫁過來,夫妻很是和睦。更兼這位燕小姐,天生的輕盈嬝娜,在未出閣前就有了綽號,叫作賽飛燕。子春得了這樣一位美貌夫人,真是說不盡的愉快,頂在頭上怕歪,含在口中怕化,不知怎樣地奉承才好。上回書中,他到上海去參與會議,曾敲了海亮的竹槓,給夫人買了赤金手鐲、鑽石戒指,足值四五千塊,帶回北京來,交給賽飛燕,當然是歡喜,面子上待子春的愛情,格外美滿。哪知骨子裡卻有了問題。

原來子春在上海住了一兩個月,這位夫人因在家中寂寞,不時到南城外去看戲,這時候北京的戲園子,已經開了禁例,准其婦女隨便入場,所以賽飛燕得了這機會,便天天以聽戲為消遣。此時天樂茶園新來了一個角色,叫作小桂紅,原是一個唱秦腔花旦的,又兼能串演皮黃武小生,長得非常美麗,又兼武功很好,能摔能打,並且是從外江來的,戲衣行頭,尤其鮮豔。這位燕夫人看了他幾回,居然看上癮來,每日吃過早飯,非到天樂聽戲不可。過了十幾天,兩人眉來眼去,俱都有情,便由目語一進而為口談。賽飛燕請他吃了兩回飯,小桂紅便放出唱花旦的手段來,極力勾搭,兩人以後便結了不解之緣。後來龍子春回京,面子上雖不能不避諱一點,然而三天兩頭地仍不斷到南城外尋歡。子春心中不樂意,面子上卻又不敢說什麼。外面已經有點風聲了,子春的哥哥子敬倒是很正派的一位道學先生,他聽見這個風聲,便來尋子春。他弟兄兩個,本是分居另過,龍子敬在理藩部當著一份筆帖式,對付著還能過度,輕易不到子春家來。這一次,實在是因燕氏在南城外的聲氣太大了,再也按捺不住,只得來尋子春。乘著弟妹不在家中,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句,不過是叫子春管束管束,不要常放她到外邊去。哪知子春不但不肯聽哥哥的良言,反倒疑惑是挑撥他夫妻的感情,話裡話外,很嫌子敬多事。又誇讚自己女人是名門淑女,縱然天天到南城外遊逛,也決然不會發生意外。子敬聽兄弟這樣說,這一氣非同小可,賭氣一甩衣袖,就出門去了,連第二句話也不曾說。晚間燕氏回來,子春反倒把哥哥的話對女人說知,燕氏跳著腳大罵一陣,到底她心裡打算,這事已被外間知道了,倒得早早想法子,離開這老東西,隨我那意中人遠走高飛,圖一個白頭到老,也不屈沒了我這樣人才。便連日計劃這件事。恰趕上國會選舉,子春一心想當議員,只可惜沒有這塊本錢,家中僅只有幾所房子,一時如何能賣出?現款只剩了幾百元,哪裡濟得事。便想到他夫人的金鑽戒指首飾,可值四五千元,如果變賣了,足夠運動買票之用。但是這些東西全是夫人心愛之物,如何張口向她要呢?直為難了一兩天,方才委曲婉轉,先說議員的種種好處,自己當了議員,將來可以做大官,你便是掌印夫人,無論想什麼好衣服、好首飾,全有人給送了來,說得天花亂墜,把賽飛燕說高興了。然後才慢慢說到借她的戒指釵釧,暫時變賣了,好運動議員。在子春想,十分之中總佔八九分不肯承認,哪知結果竟出他意料之外,燕氏慨然允許了,說:“我的東西,也是你的東西,何況為運動升官,尤其應當幫你的忙。不過我得要求你一件事,你如果承認了,我這東西才肯拿出來。要不然,只好作罷!”子春問她是什麼事,賽飛燕說:“自從革命軍成功,改了中華民國之後,外間傳說,凡八旗做官有錢的,一律都要查抄家產,我想咱們家雖然稱不起有錢,到底我那一盒金鑽首飾也值四五千元,要憑白叫他們抄了去,豈不可惜?因此便存在我的一位義姐妹家裡,她是漢人,決能保一個平安無事。”子春問她義姐妹住家在哪裡,姓什麼,做什麼職業,燕氏回說:“住在順治門外五道廟街,姓馬,她丈夫在軍界做事,當過軍需長。家裡很有錢,從前我在青州府時候同她做過街坊,彼此就很要好,如今無意遇著,彼此結拜,十分相契。因此我才把金鑽首飾存在她家裡,這是再妥當不過的了。”子春此時,但求夫人肯幫他忙,就無何不可的,哪裡還敢再求一切。燕氏見丈夫已然聽信她的話,便再進一步要求允許她住在義姐妹家中,三天以內,我準把金鑽首飾帶回,子春也慨然應許了。從這一天晚上,燕氏便公然住在南城外邊,一夜未歸。第二天又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杳無音信。直到第三天晚上,忽然來了一個中年男子,手中提著一個花梨木的小盒,送來子春家中。說是龍太太叫送來的,務必交在龍老爺手中,太太並帶話來,說是鑰匙還在她本人身上帶著,今天馬太太請客,如果散席早,必然回家,要是散得晚,只好等明天吃過早飯再回來了。子春接過這個木盒兒來,覺著裡面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便欣然收下,並賞了來人一塊錢。說:“你回去對太太說,我已經收到了。今天晚上,但能早一點,總是請她回來才好。”來人謝過賞,連聲答應著便去了。子春手把著這個盒兒,只等夫人回來,好開取金寶。哪知整整等了一夜,哪有一點踪影。直到大天明,還不曾合眼。等太陽出來之後,已經困極了,合上眼睡著,這一覺直睡到過午方才醒來。睜開眼看只有女僕楊嫂侍立在一旁,子春喝道:“太太回來,你也不叫我,快把太太請來,我有事等她呢!”楊嫂直著眼問道:“太太在哪裡?”子春罵道:“混賬糊塗東西!你怎麼問我?難道天到這般時候,太太還不曾回來嗎?”楊嫂聽老爺罵她,心中很不耐煩,說:“這事真奇了!我又不是瞎子,整個的活人回來會看不見?老爺夢中看見太太,醒了卻向我要人,我又朝誰去要呢?”一席話把子春堵得無言可答,只有跺著腳罵太太不是東西,兩天三夜地去闖喪,也不管家裡有事沒事,怪不得人家說她不安分呢!楊嫂這時候卻連連向他擺手,說:“算了吧!老爺只顧罵得痛快,倘然太太這時候到了,聽見一言半語,這個飢荒,只怕又打不清。”子春果然不罵了。偏偏這時候就有人拍門,楊嫂道:“我說什麼來著?”三步併兩步去開門,這裡子春忙沉下氣去,賠出一副笑臉來,專預備歡迎太太,哪知結果竟大失所望,原來是純卓先、恆石風兩個人,來尋他商量進行選舉的事。楊嫂把他們讓至小客廳,上來回話,子春無精打采地提著小木盒出來會客。純、恆兩人,見他抱著一個木匣子不肯放手,直眉瞪眼的,所答非所問,說了幾句話便告辭去了。子春看看天已經大平西,還不見太太回來,可真有點急了,難道說今天還有人請客不成?繼而一想,也許因為今天晚上廣德樓有夜戲,她們婦人家全是愛看戲的,一定同她那義姐妹到廣德樓看戲去了,我何妨親自去尋一趟,如果見著,便可以一同回來。後來又一想,還是不妥,她同著一班女朋友,我又不曾見過面,要貿然跑了去,拉她回家,豈不有傷她的面子?她要順順噹噹地回來,固然沒得說了,她倘然要翻下臉,當著大眾面前,給我一個不下台,我豈不是自討無趣?子春想到這裡,忙把尋訪太太之議即刻打消,仍然耐心等候。哪知從掌燈後直等到天明,還是沒有影兒。

第二天早晨,子春可真急了,對著木匣兒咬牙切齒地說道:“對不起!我可要劈開你了!不是旁的,這選舉事一刻千金,要一定等她回來再開,豈不誤了我的大事!”隨叫楊嫂取了一把切菜刀來,將鎖頭砍掉,將木匣蓋兒也劈去半邊。匣兒是開了,子春的臉也白了,兩眼也直了,哎呀一聲,幾乎暈厥過去。幸虧楊嫂在一旁把他扶住,偷眼向匣內窺看,哪裡有什麼金珠首飾,原來是幾隻銅仿圈,幾根鐵釘子,還有幾個破銅頂針。子春坐在床邊,半晌才緩過這一口氣來,抬頭看了看楊嫂,羞得又低下頭去,一言不發。倒是楊嫂識趣,忙替解釋道:“老爺不要著急,我想這多半是太太開玩笑,故意戲耍老爺。你不信,自己到南城外,一見著太太就知道了。”子春此時正在迷著心竅,一聽楊嫂這樣說,立刻便信為千真萬確,說:“你的話很對,我想太太也決不能這樣荒唐,一定是拿我開心,好叫我親身去迎接她!事不宜遲,我這就出城去。你同孫升好好地看家,少時我同太太回來,還犒賞你們呢!”楊嫂高聲答應,說:“謝謝老爺!您就趕快去吧!”好在子春有包月車子,車夫高二拉他直出南城。在路上子春問車夫:“你必知道太太的朋友住在哪裡。”高二說:“我不知道。太太向來出城,只叫我送到戲園門前,從來不用我接,她總是自己雇車回家,我怎能知道她朋友的住址呢?”子春只得叫他拉至五道廟街,自己去尋找。但是大海茫茫,怎麼一個找法呢?忽然靈機一動,這條街上有一座福源居,是個山東飯館,我也曾在那裡吃過幾天飯,同跑堂的於三很熟,我何不到那裡吃早飯,順便向於三打聽打聽,他一定知道。想到這裡,便叫高二將車停在福源居門前,自己一個人走進去。

此時還不到十一點鐘,才生火不大工夫,並沒有一個飯座兒。子春忽然走進來,於三眼快,早迎上去,笑道:“都老爺起得真早,您昨天晚上,多半是住在南城外了,快請樓上喝茶吧!”子春上樓尋了一間很小的雅座,於三沏上一壺上好的小葉香片茶來,笑嘻嘻地又問道:“都老爺餓不餓?你要不餓,就慢慢先喝著。”子春隨便要了一壺酒,兩樣現成的涼菜,自斟自飲地向於三問道:“你們這街上,有一家姓馬的,你可認得嗎?”於三笑道:“我的都老爺,您要打聽別處,我許不知道,要提這五道廟本街,我可以稱得起是地理圖了。姓馬的從來沒有這一家,倒是有一家姓牛的。”子春問:“姓牛的做什麼?”於三笑道:“唱二花臉的牛春化,誰不知道?”子春連說:“不對!不對!我問的是姓馬的,並不是姓牛的,你不要胡拉混扯。”於三想了想,說:“許是姓馮的吧?二馬為馮,或者他不肯露真名實姓,就改姓馬,也許有的。”子春道:“你們這一條街上,有姓馮的嗎?”於三連說:“有!有!鼎鼎大名的馮黑燈,誰不知道?”子春道:“什麼馮黑燈?可是唱大花臉的馮黑燈嗎?”於三道:“正是!正是!都老爺問的多半就是他!”子春把臉一揚,說:“算了吧!始終離不開唱戲的,我尋他們做什麼!”於三見話不投機,只得揭過去,用別的話來遮掩,說:“都老爺您許餓了吧?想吃什麼?我早一點給您要去。”子春道:“兩張清油餅,一碗燴鴨腰,一碗酸辣湯。”於三高聲吆喝下去了。

菜飯還不曾上來,忽聽樓底下有賣報的扯著嗓子喊道:“龍太太的新聞!龍太太跟人跑的新聞!”這兩聲恰恰打入子春的耳鼓,酒也顧不得喝了,忙喊於三:“快買一份報來!”於三三步併兩步地追至大門外,將報買來,雙手呈與子春,子春接過來,直著眼尋找,好容易才尋著一個題目,是《紅燕同飛》,只見下面載著一條新聞,新聞的內容說: 御史龍子春之夫人名賽飛燕者,輕盈嬝娜,不愧掌上美人,而且性喜風流,每日必到戲園觀劇,因此與唱花旦小桂紅者結不解之緣,雙宿雙飛,儼如夫婦。昨日二人竟攜手同逃,聞帶走金珠首飾,價值萬金,有謂其赴上海者,有謂其走關東者。小桂紅在該園之合同,尚未屆滿,聞該園主人,現正派人四處尋覓,擬與之提起訴訟,以便追回所騙之包銀雲。

於三一手托著兩碗菜,一手托著兩碟餅,匆匆忙忙地跑上樓來,原想送至龍老爺面前,好供他吃用,卻沒想到才一進屋門,這位龍老爺忽然狂叫了一聲,仰面朝天,躺在樓板上。嚇得於三把手中的餅菜一齊扔在地下,嘩啦啦乒乓,碟碗俱摔為粉碎,流濺滿地。於三此時也顧不得拾家具,忙過來攙扶子春,想把他抱起來,哪知四肢已經直挺,哪裡抱得動?只得推開樓窗,用力將高二喊上來,兩個人七手八腳,才將子春扶起。只見他口吐白沫,兩眼歪斜,於三說:“不好!龍老爺是中風了!趕快打電話將他家人叫來,好送他回府!倘然死在這裡,我們一個小飯館,可擔架不起啊!”高二道:“太太不在家,他家裡哪還有主事人嗎?”想了想,說:“有了,先把大老爺請來吧!”立刻給理藩部打電話,請子敬即刻快來,二老爺在福源居中風,很危險呢!子敬正在辦公,聽見這個消息,哪敢怠慢,抓了一輛快車,飛跑出城。不大工夫,來到福源居。一看兄弟這樣情形,又是著急,又是傷心,忙從就近尋了一架抬床,雇了兩個妥人先抬回家中。

到了家中,子敬把孫升、高二、楊嫂這三個男女僕人,叫至面前,追問太太究竟到什麼地方去了,老爺為什麼大早地跑到南城外邊,怎麼冒冒失失的就會病成這種樣子?我記得他平日並沒有這種病,到底是因為什麼受的病呢?孫升同高二全回說不知道。楊嫂嘴快,將這幾天的經過,一五一十,全對子敬說了,又把砸破了的木匣,也送至子敬面前,說:“這件東西就是起禍根苗,請大老爺好好保存起來,將來老爺倘然有一個好歹,太太不回來,只好就拿這個木匣兒給他殉葬吧!”子敬道:“你何必說這樣喪氣話!事到如今,還是先給老爺治病要緊。這左近可有靠得住的醫生嗎?”孫昇說:“靈光醫院最有名,並且徐先生是皇宮的老太醫,何不先把他請來看看。”子敬吩咐高二立刻拉車子去請,孫昇說:“我的大老爺,你還是叫一輛馬車去接。當大夫的,哪一個不是勢利眼?人力車到門前,不定要候幾個鐘頭呢!”子敬答應,說:“你看著辦吧!”馬車的效力,果然比人車大,不大工夫,居然把徐靈光請了來。診過脈之後,靈光只是皺眉搖頭,對子敬說:“都老爺的病,實在不易為力,他這是急氣攻心,引動了真痰,在醫書上說,這叫作真中風。與類中風迥乎不同,類中風治理得法,幾劑藥便能見效,真中風無論吃什麼藥,也不容易收功。我只能盡力治,能否救得過來,實在沒有這種把握。”子敬聽說沒有指望,又是傷心,又是痛恨,把他弟妹的歷史詳細全對靈光說了。

靈光只顧在龍宅聽這一段風流歷史,卻忘記了王翰林家還在等他看病。等從龍宅出來,已經日落平西,索性回家,連王宅也不去了。哪知才一進胡同口,卻見許多人擁在自己門前,亂哄哄的,大嚷大鬧。靈光心說,怪啊!什麼事跑在我家門前吵鬧?自己索性跳下車分開眾人,要想問一問是什麼事,冷不防人叢中跑過兩個人來,一把抓住靈光,大聲喝道:“咱們打官司吧!你耽誤了我們的病,我們的病人已經嚥氣了!這如同你親手殺的一樣,咱們就去打官司吧。”靈光罵道:“放屁!我連你家的病人全不曾看見,憑什麼賴我害死的呢!”那一個也罵道:“你才放屁呢!我們是王翰林的小舅子,從早晨就來接你看病,偏偏你是勢利眼,先坐馬車到龍宅去,卻不到我們家來,如今我們姐丈死了,這官司不朝你打朝誰打呢?”靈光本是滑稽派,專好同人開玩笑,他聽人這樣說,便笑道:“原來是兩位舅老爺,失敬!失敬!你姐丈死了,真真可惜,但是不答應我,我可有什麼法子賠你一個姐丈呢!”唐義、唐智本來也是兩個光棍,他哪里肯受這奚落,立刻舉起拳頭來便要打靈光,幸虧靈光門前,有一個站崗的警察,忙過來把兩人攔住,說:“你們不要胡鬧,徐院長是總監的近人,要打了他,提防著半年苦力。”常言說光棍不吃眼前虧,他兩個人聽警察這樣說,早不覺軟了一半,說:“老總你評評這個理,我們因為急病請他,他不去也應當時回复我們,為什麼要耽誤一天把病人給耽誤死呢?這個我們當然要不答應!”警察道:“你們令親,究竟是真死,還是有一點氣兒呢?”唐智說多少還有一點活氣,警察說:“既然這樣,我勸徐院長去看看吧,那不是行好呢!”靈光連連搖頭,說:“這個辦不到。我今天已經看死一個了,不能從我手裡,再死第二個。這種中風急病,是決然不會好的。快快回家,給他預備後事,不必花冤錢請醫生了!”靈光說完了,賭氣跑進家門,叫聽差的把大門關閉,自己走進客室中,在沙發上歪著身子一躺,只是呼呼地喘氣,嘴裡還不干不淨地罵著:“今天真是該倒霉!出門不是遇著死鬼,便是撞著對頭。”又罵聽差的張昇:“天到這般時候,怎麼還不開飯?難道都死絕了不成!”張昇開上飯來,他又嫌菜做得不好,把廚夫老溫叫上來,又臭罵了一頓,鬧得人仰馬翻。 正在不可開交之時,忽然咚咚有人敲大門,用盡十分氣力,比敲鼓還響。靈光可真急了,說:“快去看看!什麼混賬王八羔子敢這樣擂我的門!”張昇把門開了,門外的人也不等回話,便一直跑進來,張昇認得是福少爺福綿,同他主人是世交,所以也不阻攔,只緊緊跟在後邊。福綿一直跑進客廳,一見了靈光的面,也不請安,也不客氣,便高聲叫道:“大叔!您害苦了我啦!您就是賠我房子吧!”靈光聽他這樣沒頭腦的話,又是生氣,又是可笑,說:“老賢侄,你先請坐,什麼事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我要害你們,等不到今日,早就下手了。你這是從哪兒說起呢?”福綿氣急敗壞地說:“大叔!您原意本是為我好,所以才把臧瘋子送到我們家裡。他自從搬過來,兩三個月不給房錢,這也不必說了,我們的房子,他還任著性兒胡糟蹋,玻璃也打破了,窗戶也拆穿了,地板也砸塌了,頂棚也戳掉了,這還都不用說,如今索性出來人命啦!他的大小姐,昨兒夜裡竟吊死在我們的上房裡,也不報官請驗,今天就私自裝殮,抬著去掩埋了。他的大女婿,說是老頭子給逼死的,一定不依不饒,要打官司。老頭子裝作沒聽見,硬主張著埋了,鬧得滿城風雨,區裡派巡警,質問房東,說如果有人命,房東得負完全責任。大叔您請想,我們的房子是髒了,還得跟著打人命官司,這個我如何受得了啊!您快打正經主意吧!要不然,將來到了官面上,我可把您舉出去,房子是您給賃出去的,臧瘋子是您的好朋友,您就負責任吧!” 福綿在旗人子弟中,本是一個最膽小怕事的人,他平素對於靈光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師保,為何忽然間竟會翻轉面皮,說出這樣難聽的話來?原來也不能怪他,因為當日靈光把臧瘋子送到他的家中,明明是嫁禍東吳。這種人無論到了什麼地方,也休想叫他安分守己地好好過日子,他的瘋病一發作,天不怕,地不怕,無論人家甚麼樣值錢的東西,他也隨手毀棄,不如糞土,何況一個旗人的家裡,在他眼光中看去,更是蒿草不如。他自從搬到福綿的跨院中,福綿真是拿他當神聖一般看待,各屋中的粗細家具,全是福家現成的,甚至連字畫鐘錶,床簾帳幔,鋪蓋枕頭,以至臉盆痰盂,手巾香皂之類,全都替他預備了一個齊齊全全,並且從自己宅中撥兩個聽差的伺候他,早晚兩頓飯,也是從宅里給他送過去。按說主人這樣周到,直然同屬僚伺候上司差不多了,在少有人心的,得怎樣感激人家?哪知他不以為恩,反以為怨,不是嫌菜飯做得不可口,便是嫌聽差伺候得不周到,有時候犯了脾氣,牆上的字畫,可以隨便扯碎,桌上的鐘錶陳設,可以隨便向地下摔,鬧得屋子裡一塌糊塗,連一個下腳的地方全沒有,卻又不許聽差的收拾。上房的玻璃窗戶,全被他打碎了,眼看到了三九,如何還能住得?他便搬到前面客廳去住,前面客廳,是五間明著,非有極大的洋爐子,在三九時候,簡直一刻也不能居。這位臧先生也真是天生的一種怪物,他的體質竟與常人不同,在這大的屋子裡住著,不許生火,一個人在鐵床上一躺,能夠七天七夜不起來。吃飯在床上吃,喝水在床上喝,出恭撒尿也完全在床上辦理。恭桶夜壺,就放在床頭里,哪時用伸手拿來,鬧得這客廳中直同茅廁坑一般無二。聽差的除去給他送飯及傾倒尿屎之外,輕易不敢進來,因為那種氣味真使人退避三舍。他這樣住了一個多月,把房東氣得終日咒罵,只是想不出什麼法子來把他送走。 正在不可開交之際,忽然來了一個救星,你道這救星是誰?原來是臧漢火的親生女兒臧智珠同她的女婿唐文煥,一同到北京來伺候漢火的起居。漢火生平只有這一個女兒,是原配高氏生的,如今已經二十三歲了。當年隨漢火在西洋留學,便自由結婚,嫁了留學生唐文煥。漢火本是舊學中人,對於男女婚姻自由根本上並不贊成,因此父女的感情很不融洽。後來她生母高氏死了,漢火原矢志終身不娶,偏偏遇著了一個終身不嫁的楊笑渦,兩個人全在半老之年,竟會發生了戀愛。楊笑渦因慕漢火是一位大名士,漢火也很佩服楊笑渦的學問,兩人居然正式結婚,訂了百年之約。哪知成婚之後,楊笑渦竟自大失所望,因為漢火的性情,既非常乖張,而他那一種污穢垢惡的身體氣味,尤難使床頭人滿意。因此漢火到北京來,楊笑渦不肯相隨,後來聽說漢火遭了事,幾乎把性命送掉,楊笑渦總還算不錯,給項大總統拍了一紙求情的電報。她這篇電報,作得哀感頑艷,同明朝張氏夫人代她丈夫楊椒山贖死的書大致差不多,當時頗傳誦於士大夫之口。因此漢火認他這位夫人對他的愛情仍然存在,所以恢復自由之後,便給上海去電報,請楊笑渦來北京同居。哪知這位楊夫人,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春申一步。她卻攛掇女兒智珠同女婿唐文煥到北京去,照應漢火的起居。智珠夫妻兩人,正在上海住得不耐煩,想去北京玩玩,聽楊笑渦一說,便慨然應允,只是經濟困難,缺少盤纏。楊笑渦慨然拿出三百塊錢來,給他們添補衣服,下餘的作為路費。原來笑渦是世家小姐出身,曾擎受她父親半份產業,足值二三十萬元,一個人辦了一座私立女學,她躬任校長,自自由由地專心於教育事業,較比同漢火度那種骯髒生活,倒是快樂得多,所以她絕不想到北京去,樂得拿出幾個錢來,把智珠夫妻送走,也省得在上海這地方,終日遊手好閒,還得笑渦供給他們嚼用。 兩人辭別了笑渦,坐船到天津,在天津住了一個星期,所有各租界娛樂場,全逛到了,然後乘車至北京。好在漢火住的地方,他們在信中早就知道了,因此一下車便投奔了去。聽差的見是小姐同姑爺到了,哪敢怠慢,立刻向漢火回禀,此時漢火正打開他那隨身帶的小箱查點鈔票,每月八百元,三個月一共二千四百元,總統府又剛剛送來一千二百元,是八百元的薪水,四百元的煤炭費,合計起來一共是三千六百元了。他正在一沓一沓地點著,聽差上來回話,他心中就有些不痛快,聽差的又一提小姐、姑爺來了,更有點火上澆油,賭氣票子也不點了,仍舊鎖在箱中,說:“叫他們進來好了。難道還等我去迎接嗎?”少時智珠同文煥走進來,屋中尿屎的氣味把兩人熏得倒躲,硬著頭皮,走到他老人家面前,雙膝跪倒,行了一回叩見禮。因為這是漢火的家法,晚輩見長輩,必須行此大禮,錯了規矩,他當時就要打罵的。唐文煥此來,本是有求於他,只好耐著氣兒,隨夫人下了一跪。漢火說:“你們起來吧!”兩人站起來,侍立在一旁,漢火問智珠道:“你娘為何不一同來?”智珠道:“我娘也快動身了,因為學校的事,找人代庖,尚未交代清楚。派我們兩人先來,一者是恭候父親起居,二者是收拾收拾屋子,料理料理家務。省得她老人家來了,一切事都不就緒。”智珠說了這一套誑話,是深知道她父親的脾氣,如果說她娘永遠不來,當時犯了瘋病,不定鬧出什麼花樣來,莫若先用假話搪脫,使他心中抱有希望,就是他們夫妻兩人,也可以得到一點實惠。果然漢火聽了,臉上的顏色略為和藹,對智珠說:“既然這樣,你們先到上房去收拾收拾,權且住下。如果沒吃飯,叫轆轤炮給你們開飯。”智珠聽見轆轤炮三個字,倒不覺嚇了一愣,心說怎麼轆轤炮還會開飯呢?略一遲疑,漢火又催道:“手槍,你把他兩人領到上房去!”只見方才回話的聽差,對智珠道:“小姐同姑少爺,先到上房坐吧!” 智珠同文煥抱著滿腹狐疑,隨聽差的來至上房,便問他什麼是轆轤炮,你怎麼又叫手槍?聽差的笑道:“小姐您哪裡知道這些笑話!我們兩個聽差,原是從福公館撥過來,我叫餘升,他叫桂順。老爺說這兩個名兒太討厭,便給改了。管我叫手槍,管他叫炸彈,我們兩人伺候老爺一個多月,原先本是福宅管送飯,後來因為老爺鬧脾氣,時常摔飯碗,推桌子,人家賭氣也不送了,餓了三天三夜。老爺倒餓得起,我們真餓不起了,只可請示老人家,怎麼辦法。這一回老爺倒是很慷慨,說:'他家既不送飯,難道我們自己不會做嗎?你去叫一個廚夫來,只要手藝好,我多給工錢。'先叫了兩個來,全不中意,後來拖到一個瘋子,此人姓鹿,是定興縣的人,聽說還是鹿中堂的本家呢!從前在澡堂子裡做飯,後來因為他脾氣不好,被人家趕出來,他便挑擔子賣豆腐腦兒。他的羊肉鹵,勾得十分鮮美,時常把擔子放在這門口兒,我們餓極了,買兩個大燒餅,買他一碗豆腐腦兒,對付著充飢。有一天炸彈獻殷勤,給老爺端了一碗,他老人家吃著得味,一連吃了五碗,說這個人的手藝太好,他如果肯當廚子伺候我,我每月給他十塊錢工錢。我們正在發愁沒地方去尋廚子,得著這個機會,哪肯放過。立刻同他商量,他也樂意,我們便把他拖到老爺面前,他也不會請安,也不會下跪,一見老爺便作了一個大揖,真是一躬到地,把兩拳高拱到頭頂上。老爺哈哈大笑,說:'這個人行的是古禮,沒有奴隸氣,比你們程度高得多。'問他姓鹿,便給他起了個名兒,叫轆轤炮。從此他便在公館裡造廚,老爺每天給他兩塊錢,連菜帶飯,俱包在內。我們從此才算有了飽飯吃了。小姐同姑爺,想吃什麼,只管傳下話去,叫他去做。他的手藝著實不錯呢!”智珠聽了這一套,真是好笑,說:“吃什麼全能將就,只是這樣的房子,如何住得?窗戶也破了,頂棚也掉了,錯非重新修飾一番,怎能夠住人呢?你快去尋木匠、裱糊匠,從今天就得下手拾掇。”手槍很為難地說:“我的小姐,您拾掇屋子容易,但是拾掇完了,人家要工錢、料錢,叫我上哪兒去領呢?老爺的錢,錯非他自動,休想拿出一個來,小姐要不給,我們下人,能夠墊得起嗎?”智珠笑道:“我既叫人拾掇,當然我給錢,用不著你為難。”手槍得了這句話,這才興沖沖地去尋人。從此文煥夫妻兩個,便住在漢火公館中。 現在的國務總理已經換了趙秉衡,漢火寫了一封信,叫文煥去尋秉衡謀事。這位趙總理本是八面玲瓏的人,他知道漢火在民黨中也很有一部分勢力,因此對於唐文煥面子十足,見面的第二天,便由國務院印鑄局下了一道委令:委唐文煥在簽事上行走,每月薪金二百四十元。唐文煥自從得了這一項差事,每日總到國務院上班。其實並沒有事可做,不過是點名畫到而已。但是從此在國務院中拉攏了不少朋友,最要好的,是本局內製印科長裴鴻慶,還有法制局二等科員鍾子英,三個人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裴鴻慶是上海人,本是刻字匠出身,後來又學會製版照像,曾到東洋去實地練習了一年,後來在某大印字館充當製版工頭,某印字館的經理是一位名士,被項大總統物色了去,充任教育總長。當國務會議時,提到印鑄局缺少一個製印專家,某總長便推薦裴鴻慶可以勝任,於是趙總理第二天便下公事,任鴻慶為製印科科長。他的技術誠然不壞,但他的為人,卻是一個流氓。什麼腥賭翻戲拆梢,種種不體面的勾當,他全能身體力行。相貌非常漂亮,言談又極其慨爽,不知底的人,初次見了他,一定要認他為難得的好朋友。唐文煥是臧漢火的令坦,一進國務院,他就調查明白了,他認定這個人的根基勢力一定與眾不同,將來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因此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氣力,來交歡文煥。至於那位鍾子英,他名叫鐘靈,本是滿洲旗人,當年在巡警部當過主事,那時趙總理正做巡警部侍郎,看鐘靈青年英俊,很賞識他。後來趙侍郎罷職,他曾親自送他出京,兩人有這一點感情,所以此次趙總理登台,他前去叩賀,因此便把他提升到國務院,由法制局委為二等科員。其實子英的表面雖然漂亮,骨子裡也是一個紈絝子弟,什麼鬥雞走狗,走票戲,唱八角鼓,他無一不好。尤其是皮黃京調,是他專門學科,他唱得一口好青衣,有時候傅粉登場,大家說比梅蘭芳勝強十倍,因此鍾子英便也居之不疑,隱然以票界的梅蘭芳自居。唐文煥雖生長在南方,卻自幼喜好皮黃,他也能唱幾句。當年在美國留學時候,下了班在住室中,便高唱皮黃,所有美國人同一班華僑,都說他唱得好聽,甚至有下帖子約他去唱,情願出數十元美金作代價的。文煥藉此很撈摸了幾個錢,公然自命為皮黃專家了。哪知這次到了國務院中,同鍾子英交歡,有時候再唱起皮黃來,子英在一旁只是鼓掌大笑,笑得文煥唱也不好,不唱也不好,只可虛心下氣地向他請教。子英道:“我的老大哥,你這種唱法,是跟什麼人學來的?”文煥說:“我哪裡學過,不過在上海時候,時常去聽戲,我最贊成的,是白文奎、小達子、呂月樵幾個人,因為他們的嗓音洪亮,高唱入雲,我聽過之後,模仿幾句,然也很像,因此我就自命為皮黃專家,在美國足蒙一氣。不瞞你老哥說,我的幾句戲詞,還得過百元的代價呢!”他這一說,把鍾子英更笑得直不起腰來,說:“這就難怪了。我說一句直言,老大哥不要過意,您到戲園子聽戲學唱,本是私淑的意思。但是私淑也要私淑於人啊,為什麼要私淑於驢呢?”文煥直著兩眼問道:“哪裡有驢?怎麼驢還會唱戲嗎?”子英道:“那白文奎、小達子、呂月樵,我們北京內行全管他們叫作驢,當年小達子跑到北京來唱戲,一齣戲不曾唱完,就被台下叫戲的人把他罵跑了。大家全喊:'我們不聽驢叫,我們家裡的大叫驢比你唱得還好聽呢!'呂月樵更不自量了,那一年他來北京,正趕上譚老闆在中和園貼《四郎探母》,他在同樂園也照樣兒貼了一出《四郎探母》,意思是想同譚老闆賽一賽,倒看誰的《四郎探母》能得多數歡迎,這種存心,真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果然打炮的這一天,幾句坐官的西皮尚未唱完,台底下的茶壺碗早已如雨點似的亂飛起來,呂大老闆一看不是風頭,沒等公主出來就演回令,三步併兩步地回到後台,再也不敢出來了。你所奉為老師的,他們的藝術不過如此,你真敢著臉跑到外洋去換錢,膽子可真不小啊!”文煥被他這一場奚落,才知道自己所學的實在太不高明,於是立志要拜子英為老師,求他切實指教,子英笑道:“我們學習皮黃,不過是藉此消遣,並非要去賣藝賺錢,哪裡用得著拜老師呢!你如果樂意學,從今天起,每天下班之後,同我到票房去,先吊一吊你的嗓子,夠唱什麼的唱什麼,這是絲毫也不能勉強的。”文煥聽了,歡喜得手舞足蹈,連說:“蒙老大哥提攜,將來如果學有寸進,我必然重重地酬謝你。”裴鴻慶在一旁也跟著湊趣,說:“唐先生具有絕頂聰明,將來跟著鍾先生學,只怕要青出於藍,冰寒於水呢!”從此以後,三個人天天必到票房去學戲,晚飯不是唐文煥請客,便是裴鴻慶約吃,鍾子英是兩肩荷一口,實行他那北京吃哥兒的主義。文煥每月只有二百四十元進款,哪夠這樣揮霍的。 臧漢火自從女婿有了事做,便將他夫妻二人叫至面前,說:“如今你在國務院中,每月能拿到二百多塊錢的薪水,以後的房錢日度,我可不能再管了。好在咱們的人口少,你拿出一半來,就可以夠開銷的。下餘一半,還不夠你夫妻兩個零用嗎?我的錢儲蓄著另有用項,以後不能再動一文。”文煥夫妻聽了,只有諾諾連聲,其實他兩人心中全抱著很大的不痛快。出了屋門,文煥便對智珠發話,說:“看你爹這個瘋老頭子,真是財迷心竅,他又沒有兒子,要這許多錢幹什麼?莫非留著帶到棺材裡去嗎?”智珠沉下臉來答道:“你為何譏誚我父親?世界上有當著兒女毀謗人家老子的嗎?”文煥也自覺著說話太冒失,連忙向智珠再三賠罪,智珠也拉回來說:“本來也難怪你發牢騷。他老人家,五十多歲的人了,生平只我這一個女兒,既沒有三兄四弟,後娘又自己有錢,還這樣視財如命,將來可留給誰呢?”兩人在上房閒談,手槍上來回話說:“小姐昨天吩咐,叫尋一個女僕,要年輕天足的,聽差尋了一天,好容易得著一個,年紀才二十幾歲,雖然不是天足,卻比天足的腳還大呢!小姐如果要看看,我已經把她帶來了,在門房候著呢!”智珠笑著:“這個我倒得看看,纏足比天足腳大,真是從來沒聽見過的新聞。你快快叫她進來吧!”手槍答應一聲,扭頭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帶進一個青年婦人來,看神氣,不過三十上下歲,身體胖大,臉上的肉,黑而且亮,穿一件粗藍布大棉襖,頭藍棉褲,腳底下兩隻青布鞋,雖然做出一個尖兒來,卻此天足的鞋還格外肥大,看尺寸沒有一尺,也有九寸。從前形容大腳婦人,全說蓮船盈尺,可真應在這個婦人身上了。手槍帶領引見,說:“這是小姐,這是姑爺。”婦人忙請了兩個蹲安,這本是一種旗禮,文煥同智珠全不懂得,還以為她是要下跪呢!忙說了一句:“免行大禮。”哪知這句話尚未說完,驀地她又立起身來,倒把兩人嚇了一跳。智珠問她姓什麼,她回說姓邢,是京南的人,在北京當女僕,已經三四年了,還伺候過朱總長的小姐呢!智珠見她生得非常壯健,而且說話誠實,便欣然應許留下她。每月給四塊錢工錢,邢嫂再三稱謝。智珠又笑著說:“你在我們公館住著,可不要害怕,我們這裡有手槍、炸彈,還有轆轤炮呢!”幾句話說得邢嫂直著眼發楞,智珠道:“你不明白嗎?我們這兩個聽差的,叫手槍、炸彈,廚子叫轆轤炮。你既然在這裡,似乎也要有一個綽號才好,但是叫什麼呢?”智珠仰起頭來想著,文煥插嘴道:“我倒想了一個絕好的綽號,你看怎樣?”智珠道:“你快說給我聽聽。”文煥道:“她不是姓邢嗎?何不就管她叫飛行船,同手槍、炸彈、轆轤炮,也可以聯到一起。你看怎麼樣?”智珠不覺跳起來,鼓掌笑道:“這個名兒太好了,不但是一種戰利品,而且同她那兩隻尊足也關合有趣,從此以後,就管她叫飛行船吧!飛行船,你快去打一盆臉水來,我要淨面,還等著出門呢!”邢嫂撥起兩隻大腳來,咚咚咚跑出去,不大工夫,臉水已經送到面前。智珠笑道:“這才爽利呢!只怕天足婦人,也沒有她這種本事。”從此飛行船竟成了小姐唯一得用的人,有時候智珠出門,逛東安市場,或是到前門外去看戲,總是帶著飛行船同行,直彷彿一朵鮮花,旁邊陪襯著一株秋葵。走到娛樂場中,人家對於這兩個人,全都特別注目。飛行船因為伺候過朱總長的小姐,所有北京滿漢闊宅門的姨太太、小姐,差不多她全認得,有時候在戲園、電影院見著了,她便給智珠介紹,說這是某宅的小姐,那是某宅的姨太太。這些姨太太小姐,見智珠生得秀麗,而且穿的衣服也很時髦,又是大名士臧漢火的千金,自然也都樂意同她接近,從此以後智珠也就變成了交際之花。白天戲園飯館,晚夜電影院跳舞場,都不時有她的踪跡,一個人的開銷,至少每天也要在十元之外。 唐文煥在國務院中,每月只有二百元的進款,又要擔負公館中一切挑費,他個人的應酬又多,哪裡還有餘錢供給夫人揮霍?因此智珠很感受經濟的壓迫,只是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可以救濟目前。飛行船在她身旁,早看出這種情形來了,便在背地裡對智珠說:“小姐您怎麼這樣呆呢?現放著大卷鈔票,整箱的洋錢,卻發愁沒有錢用,真是笑話了。”智珠皺眉道:“你不要說輕巧話兒了,老爺誠然有錢,但是他那錢是生鐵鑄成,永遠不能動的。誰敢過去摸一摸啊!”飛行船大笑道:“俗語說,死店活人開,老爺的錢不能明動,還不許暗動嗎?”智珠略一沉吟,意思是有點活動了,說:“恐怕不易吧!他老人家,把那個錢箱藏在床底下,鑰匙帶在貼身的小襖內,誰敢當著他把錢箱取出來?就是取出來,沒有鑰匙,也開不開啊!”飛行船笑道:“這個全容易。只要小姐有這膽子,敢擔起這個責任來,我全有法子替你想。”智珠道:“你先說說用什麼法子,我再考量一番。至於責任的話,當然由我擔負,決牽不到你們當下人的身上。”飛行船笑道:“既然小姐肯負責任,這事就好辦了。本來做女兒的花爹娘的錢,那還不是分所當然嗎?又有什麼責任可說呢!”智珠道:“你先不要瞎胡扯,到底用什麼法子,快快說給我聽。”飛行船道:“小姐先不要著急,您想盜取那個錢箱,無論如何,不能飛出手槍、炸彈之手。這兩個人,是早晚伺候老爺,永不離開他身旁左右的,只要小姐肯把這兩個人買好了,他們肯幫您的忙,不要說一個錢箱,十個錢箱,也能手到拿來。”幾句話說活了智珠的心,她又沉吟一刻,方才對邢嫂道:“你說的誠然有理,但是憑我一個做小姐的身份,要同聽差的商量作弊,未免太丟人了,這件事還得你去先探一探他兩個人的口氣。如果他們膽小,不敢做這事,就毋庸議了;倘然他們肯一力擔承,將來洋錢到手,我必有特別的犒賞,就連你也在沾光之列,萬不能白了你們。”飛行船連忙請了一個蹲安,說:“謝謝大小姐!” 當日晚間,她果然同手槍、炸彈開了一次偷盒會議。手槍膽小,說:“老爺那樣財迷,誰敢動他的命根子?這件事我不敢參與,也不希圖什麼犒賞。”炸彈冷笑道:“照你這樣,只好當一輩子窮鬼。我們負的著什麼責任?做女兒的偷她爸爸,不是應偷之偷嗎?不要說老爺近來精神不好,一時查考不到這上邊,縱令老爺知道了,我們完全向小姐身上一推,他一個做父親的,又能把自己女兒怎麼樣了?也不過是一瞪眼罷咧!我們為什麼不藉機會弄幾個錢呢?”手槍被炸彈這幾句話居然說活了心,笑容滿面地問炸彈道:“你的話果然有理,但是得用什麼方法,那個寶貝匣兒才能到手呢?”炸彈哈哈大笑,說:“你這人真笨死了,我們整天整夜地圍在老爺身邊,常言說老虎還有打盹時候,何況一個老頭子呢!他哪時睡沉了,我們只輕輕從床底下取出那個匣兒,原封不動送至小姐面前,由她自己去開,自己去拿,愛拿多少拿多少,我們一概不管,拿完了照舊鎖上,我們仍然送回老爺床下,神不知鬼不覺,這事就辦理好了,專等著擎功受賞,有什麼不好做?你卻為難成這種樣子,真要寸步難行呢!”手槍道:“到底還是你隨機應變,足智多謀。不過匣兒容易竊取,只有那貼身的鑰匙,誰敢從老爺身上硬往下摘啊!”炸彈道:“這個也容易。我們先看一看那個鎖簧,叫小姐多買上幾個預備著,事到臨時,難道還沒有一個適用嗎?”二人商議已定,便依次進行。飛行船回到小姐面前報命,智珠自然是非常高興,飛行船又給她出主意,說:“老爺那票子全是十元一張的,小姐要硬拿出幾十張來,他不免一望而知。最好是用調包的法子,小姐預備幾十張一元的票子,把它插在票子當中,卻換出幾十張十元的來,老爺就是打開匣兒查看,也萬不會一張一張地去點。他只要看著原卷不動,還是一般大小,這事就蒙混過去了。”智珠也採納飛行船的建議,第一次盜出匣兒來,是用了六十元的單張票子,換了六十張十元的票子,果然原封不差,仍然送至漢火的床下。智珠倒換結果,得了五百四十元,把四十元賞了手槍、炸彈、飛行船,三個人得了這天外飛來的賞賜當然格外歡喜,把大小姐看成天神一般,不知怎樣奉承才好。 智珠憑空多了五百元的收入,也當然志氣發舒,同外面結交的一班女友更形親近,有時候吃過晚飯,便約她到宅里打牌。此時朱總長的三小姐韻清,同康都督的大小姐君英,還有總統府的第十三姨太太王鶴鳴,正在火炭一般的親熱,智珠同她們也要好。這一天在番菜館中吃罷了西餐,康君英說:“天氣還早,離我家又很近,大家叉四圈麻雀,再散不遲。”頭一個朱小姐很贊成,王女士卻躊躇著恐怕回府太晚,受總統的呵叱。智珠說:“這個無妨,我們叉兩圈看,如果天晚了,請王姨太太先走一步,再另尋一個接替的人,也沒有什麼為難的。”大家均贊成智珠的話,於是一同到康宅。一副象牙質的麻雀牌,十分精緻,四個人立時入局,言明是一百元二四的底,五百和封門。智珠久在上海,牌打得非常活動,兩圈下來,三家全輸了,她一個人贏了七百多塊。王鶴鳴輸了三百多,不願再來了,說:“天色已經不早,明天再見吧!”匆匆地乘上馬車回公府去了。這裡因為尋不出替手來,也只好散局。康小姐派自家馬車送臧小姐回寓。臨行之時,還再三叮囑:“明天午後,仍請到舍下來。咱們暢暢快快地,叉上八圈。”智珠連聲答應,帶著飛行船回寓。賞了趕馬車的五塊錢,飛行船笑嘻嘻地對智珠說:“大小姐的牌打得真好,而且手氣又壯,不大工夫,就贏了七百多,活該我們得點彩頭了。”智珠毫不吝惜地把所贏之款,取出五十元來,交給飛行船,叫她同手槍、炸彈去分。飛行船同炸彈要好,兩個人分了四十元,卻告手槍說小姐只賞了三十元,每人名下分到十元。手槍本來老實,這就喜出望外了,還有旁的說嗎! 第二天,智珠自己雇了一輛馬車,帶著飛行船,又到康宅去打牌。頭四圈很好,她一個人贏了五百多元。又續了四圈,卻完全輸了,不但把頭四圈贏的五百多一律輸出,反把昨天贏的錢,又倒出二百多去。智珠心裡很不痛快,本想再續四圈撈一撈,只因天已不早,康家又預備上好酒席,留她吃晚飯,只得草草吃過飯,怏怏地回家去了。臨行之時,朱三小姐又再三約她:“明天午後,到我們家裡打撲克。我已經定好四隻極肥的羊腿,明天送到正陽樓去叫他給片好了,咱們痛痛快快地吃一回氽鍋子,姐姐千萬不要失信,辜負了我的心。”智珠連聲答應著,珍重握手而別。回到家中一查點票子,昨天贏的,已經不足四百之數了。心中默默打算,這種賭博實在不小,手氣背一點,輸上三千兩千並算不了一回事。看她們幾個人彷彿都有銅山金穴,輸幾百塊錢,就像輸幾個銅子一般。我的經濟力怎能同她們追逐呢?何況明天的撲克其輸贏之大而且快,又超過麻將十倍,我身上所帶的,滿算起來還不足一千元。禁得贏禁不得輸,倘然輸了,豈不要當場丟醜?想到這裡,她那躍躍欲試的心早已灰了大半。明天午後,只需打一個電話到朱宅,就說受了感冒,不能起床,也就搪塞過去了。智珠這種打算,何嘗不是。可憐她睡了一宵覺,到第二天早晨,也不知什麼緣故,把昨天晚夜的計劃,竟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再加上飛行船在旁邊一督促,匆匆吃過早飯,也沒等人家來電話催,叫了一部馬車,帶著飛行船,便直奔朱宅去了。 朱宅的局面,比康家又大過數倍,門口站崗警察因為得了三小姐的命令,一見臧小姐的馬車到了,哪敢怠慢,立刻迎上,先行了一回舉手禮,然後低聲回道:“請小姐少候一候,我們這就上去回話。”智珠點點頭,警察如飛地跑進去,先告知門房,門房又跑到內院,告知女僕丫鬟,立時出來一大群,從馬車中將智珠攙出來,一直陪進內宅。朱三小姐已經迎至二門外,拉了智珠的手,甜甜蜜蜜地叫了一聲:“姐姐!”二人一同來至內客廳,一進屋子就覺著滿室生春。原來生的是暖氣管子,並且地下舖著極厚的毛毯,牆上釘著西洋毛織的壁衣,地上擺著很大的暖床,所以五間明著,並不覺絲毫空曠而寒冷。屋中已經先到了六七位,三小姐一一代為介紹:這是趙總理太太,這是段總長的小姐,這是吳總監的二太太,這是中國銀行馮總裁的夫人,這是總統府謝都管的四小姐,還有王鶴鳴、康君英,同智珠都是熟人,也無須代為介紹了。智珠同大家一一見過禮,然後入座,這一群女友,全是衝著賭博來的,所以到齊之後,也顧不得周旋談話,便即刻入局。一場麻雀、兩場撲克,智珠仍尋熟手,同康君英、王鶴鳴,還有謝都管的四小姐謝王瑩,坐在一起。鬥起撲克來,智珠因為手中的賭本並不充裕,所以不敢冒險偷雞,康、王、謝有的是錢,輸贏滿不在乎,連三並四地偷雞,智珠因為心虛膽怯,不大工夫,便輸了一千多塊。幸而朱三小姐知道她款不充足,暗地裡接濟她一千元,連人家帶自己的,通共輸出一千四百五十元。她心中著慌了,不願再賭撲克。朱三小姐特意把自己的地方讓出來,請她加入雀戰,自己卻陪著康、謝、王三人鬥撲克。智珠接續著叉了三圈麻雀,結果總算不壞,居然贏了四百多元。假如智珠要有決斷,以所贏的錢,補足一千之數,完全還了朱三小姐,從此洗手不賭,也還不致受巨大的創傷,哪知她貪心無厭,贏錢之後膽子又壯起來,認為自己的手氣甚壯,居然又續了四圈。內中因為趙總理的夫人,臨時加上許多花樣,一百元二四的牌,差不多同千元底也差不多了,四圈牌打下來,智珠又輸了七百多,這時已經到晚飯時候了。大家哪有閒心細細地吃汆羊,不過草草吃了一陣,又商量二次入局。智珠此時雖然有些後悔,但已抱定沉舟破釜、背水一戰的決心,手中只剩了二百多元,但求著能贏回幾百來,夠還朱三小姐的,也不再存奢望。又叉了四圈麻雀,幸而輸得不多,二百餘元輸光,只剩下五元一張票兒,看看天色已經不早,快交二更了,只得告辭回家。臨行之時,再再向朱三小姐說:“今天借姐姐的錢,明日一準奉還!”朱三小姐道:“這算不了什麼,我們常在一處玩耍,誰花誰一千八百的,也是常事。只要姐姐不棄,能常到舍下來玩玩,這筆款只管擱著去吧。”智珠道:“哪有這樣的,我一定奉還。”趙總理的夫人,卻在旁邊插嘴道:“賭錢賭現,要是藉錢賭錢,就很沒意思了,何況借了不還呢!”幾句話說得智珠臉上一紅,卻又不好駁辯,只得納著氣兒低頭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不但一個錢沒贏著,反把自己囊中的五六百元完全輸出,又拉了一千元的虧空,雖然嘴上說還人家,究竟有什麼指項,這真是一個難題。無精打采地坐在床沿上,只是悶悶不樂。飛行船笑道:“小姐又發愁了,這事有什麼難辦的?老爺那盒兒裡,有的是錢,小姐再取出兩千來,以一千元還賬,一千元做賭本,明天只打牌不鬥撲克,也不會有什麼大輸贏,小姐就是這樣辦吧!”智珠想了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子可走。只好依了飛行船的主意,當日晚間,又由手槍、炸彈把盒兒盜出來,智珠狠狠地拿了兩千元,卻又沒有一元的單票可頂,只好胡亂將剩下的放在盒中,草草地鎖好,仍由手槍、炸彈送回漢火的床底下。這一來便埋伏了禍胎,因為打開盒兒,可以一目了然,不似第一次的抽梁換柱了。 第二天智珠仍到朱公館去,還了一千元的賬,又打了八圈牌,結果不但不輸,反倒贏了三百多塊錢。這一次,智珠算是拿定主意了,無論說什麼再也不賭。湊了四天熱鬧,損失了一千多塊,要放在旁人身上,本算不了一回事,然而智珠是怎麼來的錢,她心裡不明白嗎?倘然叫老頭子知道了,動他的錢,就是動他的命,這一場飢荒,還能輕得了嗎?偏偏活該出事,這一天晚上,總統府的庶務處,派人給漢火送了八百塊錢的顧問薪水,漢水點了點,果然一塊不差,自己從床底下,取出木匣兒來,用鑰匙開開。假如當時把這八百元票子,草草放入,仍然鎖上,也不至露馬腳,偏偏他的財癮大發,自己料想這匣中原有的,同今天現來的,統加起來,也足有四千多塊了,裝了半年的瘋子,賺了四千多塊錢,也不為不值。一時高興,要點一點票子,作為臨時的消遣。把匣兒完全揭開,在他理想中,自然是原封不動,哪知開匣的結果,他目中所見,與他心中所想,竟自成了一個反比例。哦?怪啊!怎麼亂哄哄的,不是原樣兒了?卷兒也開了,票子也少了,這是什麼人動的?我已經有二十多天不曾開它了,萬不會是我花忘記了,並且我也不曾花啊!點一點看,如果數兒不短,當然是沒人偷竊。取出來一點,十元一張的,竟自短了二百六十張,足足的兩千六百元,卻多出六十張一元的單票兒來,他立刻心裡如著了火一般的熾熱,兩眼發直,如中了瘋魔一般,扯起嗓子來大喊:“手槍!炸彈!” 其實兩個人自總統府送款之後,早就料定今天一定要破案,他兩個只立在門外,隔著窗戶向裡偷看。看漢火取出盒兒來,彼此對伸一伸舌頭;後來見他打開了,那種驚愣出神的狀態,又覺著可笑;及至漢火取出票子來,一張一張地查點,炸彈低聲說:“快了,你我就等聽著傳吧!”手槍心裡一害怕,扭頭想跑,炸彈一把手將他揪住,說:“你上哪兒去?你如果走了,這件事我完全推到你一個人身上。”手槍未及答言,裡面已經高聲喊叫了,炸彈拉著他一同進來,只見漢火的臉全氣青了,在燈底下看,直同鬼王差不多。一見了手槍、炸彈,也不問根由,搶過去,每人先打了兩個嘴巴,罵道:“混賬潑賊!你們知道監守自盜罪加一等嗎?回頭把你們送到執法處去,不砍你們的頭,也得把你們槍斃了。”炸彈本是聽差中的老手,他哪怕這種陣仗,捂著臉只是嘻嘻地笑,說:“老爺不出氣,再打兩個吧!您到底是因為什麼?也要對我們說個明白,就是死了,也不委屈。難道糊里糊塗的就砍頭槍斃嗎?”漢火罵道:“你們自己做的好事,還等我再說一遍嗎?這木匣兒裡的洋錢票,你們一共偷去多少,快快實話實說,給我如數補上,我也許寬免了你們的罪名,要不然,可休怨我不留情!至不濟也打你們十年監禁。”炸彈道:“老爺問的就是那個木匣兒呀,這是什麼大事,也值得這樣生氣?木匣兒誠然不錯,是小的同手槍拿出來的,但是從床底下拿出,一轉手就交給小姐了,與我們何關呢?”漢火聽見小姐兩個字,益發如火上加油,拍著桌子喊道:“快把這無父無君的叛逆給我捆了來,我要正式地訊問你們,主奴通同作弊,監守自盜,該得什麼罪名?” 其實此時智珠早已聽見了,她只躲避在屋門外,一聽她父親傳喚,便立刻走進來跪在漢火面前,說:“請父親饒恕了孩兒吧!我實在因為一時周轉不開,暫且向您那木匣中藉幾個錢用,俟等文煥的事體略微好一點,我便如數給您補上。父親也要保重身體,何必因為這一點小事生氣呢?”漢火不等她說完,便大聲喝道:“胡說!銀子是小事,還有什麼是大事?你一共花了多少,還有多少,趁早兒給我補上!等著文煥的事體好,那得什麼年月啊!”智珠此時因為多存了一副心眼,所以把事情鬧糟了。她想事情已經是破露了,縱然把手中剩下的一千多塊錢全數吐出來,也平不了她父親的氣,挽回不了他的感情,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硬說這兩千六百塊錢,全花光了,一個也不曾剩下,料想她父親也沒有法子可治。因此便咬定牙關,始終不承認還有剩下的錢,這一來,可把漢火真氣急了,連踢了智珠兩腳,並且大聲罵道:“你這下賤不堪的東西!不配做我女兒。我試問你,你一個女孩兒家,就讓能花錢,多製衣服,也用不了兩三千塊,這種不實不盡的開銷,真真要把我羞死。我與你從今以後斷絕父女關係,你在外邊要記住了,不要說是臧漢火的女兒,就算你保全了我一輩子的英名,我不但不責備你,還要感激你呢!你也不必在這裡跪著了,快快走吧!石爛海枯,永永不必見面。”說罷賭氣站起來,躲到一邊去了。智珠既挨了兩腳,又聽她父親所說的話,句句比刀子還厲害,止不住放聲大哭,說:“父親啊!做女兒的雖然花了您的錢,可不曾給您丟人。沒想到您竟會說出這樣話來,我也沒有旁的法子,只好以一死明志吧!”說罷立起身來,又追到她父親面前,磕了一個頭,說:“孩兒磕這一個頭便是報答父親養育大恩,從此以後,恕我不能再來侍奉您了!”按說處在平常人,這幾句話,很能感動愛女之心,天大的事也可以化解了。哪知漢火的性情,卻與常人不同,他不但沒有絲毫感動,反而冷笑一聲,說:“死了也好!我倒不在乎這個。”智珠聽他說出這樣絕情斷義的話來,索性也不再說什麼,扭頭就往外跑。手槍、炸彈同飛行船認著她真是尋死去了,三步併兩步地一同追出去,飛行船一把將她抱住,說:“小姐何必這樣?老爺不過是一時氣憤,轉眼就好了。您先到後房去消消氣兒,有什麼話回頭再說。”死拉活拉,將智珠拉至後宅,要知她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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