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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七十三回聘總長廣開求賢路薦都督慎選守門人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8413 2018-03-23
從來世界上人,存壞心的,總不能得到好結果;存好心的,也萬萬得不到壞結果。冥冥之中自有老天爺主持一切。或者說世界上萬類紛紜,老天爺雖然聰明正直,也恐怕不能挨著個兒,全能考察得到。哈哈,說這話的,是不明白天人合一的道理。當初《公羊傳》上,解釋天子兩字,最為透闢。他說人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而後生,故謂天之子可,謂父母之子亦可。尊者取尊稱焉,故謂王者為天子。然就實際上說,世界上人,哪一個又不是天之子呢?人是天之子,天是人的大父,彼此一氣相承,痛癢攸關。凡人一舉一動,甚至心裡發生一種什麼意思,上天的主宰,無不立時知覺。這乃是發於自然貫通的一種至理,並沒有什麼奇妙難解之處。所以福善禍淫,如向斯應。眼前所聞所見,無一不可引為鐵證。當武威軍稽查官要砍夏海之時,這真是千鈞一發,性命呼吸。假如夏海要同鄔二桂得到同一結果,便是孝子與惡棍,毫無分別。一個是噁心害人,助桀為虐;一個是青年耐苦,借貸養親。兩人的存心行事,懸隔天壤。要同做了刀下冤魂,不唯無以勸善懲惡,就連看小說的諸位,也未免為之抑鬱不歡,哪如何使得呢!果然當時在刀已臨頭之頃,忽從天外飛來顆救星。你道這救星是誰?便是前文所說那古板正直寧肯辭差不肯滅良的包永勝。這位先生因為準了他三天假,心中鬱鬱不舒,便在西城一帶閒遛。到西單牌樓,忽見前面圍著一圈子,他便走過來,要看一看是什麼事情。哎呀不好了,護兵已經抽出刀來,要行刑了。包永勝分開眾人,大聲喝道:“慢動手,刀下留人!”稽查同護兵舉目觀看,見是包永勝,連忙舉手行禮。因為永勝的差使雖小,他的官銜卻很大,軍中全稱為包大人。那些稽查,比他小著好幾級呢,因此全以上司的禮敬他。他一面還禮,一面追問為什麼要殺此人。稽查官忙回道:“回包大人,這個人是隨在變兵後邊,搶掠居民,現有贓物衣服為證,因此末弁要把他正法以儆其餘。”包永勝道:“他搶人的衣服,你曾親眼看見嗎?”稽查道:“這個卻不曾看見。不過看他形跡可疑,問他話他又說不清楚,包袱裡不但有衣裳,還有婦女的鞋子,更可證明他是搶來的了。”包永勝冷笑了一聲,很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氣來,搖著頭向稽查道:“天下事不是憑著個人私意可以斷定的,何況人命關天。我看他的面目,還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子,不見得就有這大膽量,敢隨在變兵後邊,去搶人家東西。你總要詳細地問一問。不怕這裡問不明白,可以帶回營盤去,交給執法處的師爺,加細審訊一審,再定辦法不遲。似這樣草菅人命,我看著總有點不大妥當。”稽查官見他進來干涉,心裡本就不大樂意,如今又聽他公然拿出上司的派頭來,說自己辦事不妥當,益發有點壓不住火氣,便說道:“包大人,你老也是稽查官,既看我們辦事不妥當,你老就不應當請假,事事自己去辦,自然沒有不妥當的。如今你既請假,便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休管妥當不妥當。我們是奉著軍統命令,遇著搶犯,就可以軍法從事,無論是誰,也不能干涉的。”稽查這一套話,可把這位包老頭子氣壞了,瞪眼罵道:“放狗屁不臭!軍統叫你們查街,查的是軍人,並不是查老百姓。你們有本事,把曹虎臣的兵砍上幾個,也算替商民出一口氣。你們看見變兵,連伸手全不敢,卻專拿一班老百姓做刀頭菜。自己問一問良心,說得去嗎?再說他果然是搶犯,殺了還不委屈,明明是一個小孩子,與你何仇何恨,你瞪著眼睛,非砍人家不成?!我好心過來相勸,這是叫你存陰騭,於你有好處的。你不但不領情,還敢同我硬頂。你認著我請假就不能問事嗎?實對你說,連軍統都得讓我三分,別說你一個掉在地上看不見的小軍官,當著這份差事,就敢狐假虎威地嚇人。你要殺他,我偏不能叫你殺他。你要是不服氣,咱倆一同去見軍統。這個孩子,如果證實了真是搶犯,不但殺他,我包永勝情願把腦袋也賠上。他要不是搶犯,誣良反坐,律有明條,你自己提防著你的腦袋就是了。”包永勝侃侃而談,連圍著看熱鬧的人,全說動了。大家一齊鼓起掌來,說這位包大人,真是包青天。還有一個說,這才不愧是包龍圖的後代呢!又一個說,你那孩子想是嚇昏了,如今遇著這樣的救命貴人,你還不快快磕頭央給。夏海方才見護兵抽出光亮亮的刀來要殺他,早就嚇迷糊了。後來包永勝進來阻擋,彼此說了許多話,他並不曾聽清,直待旁人一陣掌聲,敲得震天般響,他的神經被這一震,才清醒了許多。又聽那個人說有救命貴人,他這才明白過來,知道眼前站的那一位老者,便是來說情的。他立刻朝著永勝大磕響頭,又放聲大哭起來,高聲喊道:“老爺啊!大人啊,快救我這小孩子的命吧。我並不曾搶人家的東西啊。這是我親姐姐借給我的衣裳,叫我拿回去變錢,好養活我的爹娘。我從前是拉洋車養家,因為這兩天鬧亂子,街上沒有走路的,我小孩子挨餓,倒沒甚要緊,可憐我爹娘都六十歲了,眼巴巴的吃不著一頓飽飯,我做兒子的,心中怎不難過。今天要再把我殺了,我爹娘不疼死也得餓死啊!”他說到這裡,益發淚如泉湧,大放悲聲,連圍觀的人聽了,全有跟著掉眼淚的。包永勝和顏悅色地問道:“聽你這小孩子說話,倒很像一個孝子。你住家在哪裡,你姐姐住家在哪裡,你可說得清嗎?”夏海道:“我住家在前門外青廠門牌十二號,我姐姐住家在西四牌樓太平街後身,門牌十八號。大人要是信不及,請你老派一位老總,隨我去對一對。如果對差了,我情願自認搶人,殺剮徙流,甘心領罪。你老還不放心嗎?”包永勝道:“我倒沒有什麼信不及的,不過公事公辦,得有一個交代。”說到這裡,便朝著那稽查官道:“這樣吧,此地距西四牌樓很近,你可派一個護兵,隨他走一趟,對明白了,然後再開釋他也不遲。”稽查官一看這種情形,心裡也明白了八九,知道是誣賴了好人,便不敢照方才那種倔強樣子了。向包永勝道:“大人既看他不是搶犯,隨便開釋就完了,何必又去對呢?”永勝道:“話不是這樣說法,咱們辦的全是公事,雖然不可錯殺,卻也不能錯放。還是對一對的好。你不好意思派人,我便替你派一個。”隨指定一個護兵說道:“趙成功,你去隨他走一趟。”那趙成功本是永勝手下查街的護兵,為人很是老成,因為永勝給假,所以隨這個稽查出來。他見永勝派他去對話,口中答應著,卻用眼看那稽查官的面色。那個稽查官道:“既然包大人派你,你就去吧。”趙成功這才開步押著夏海,拿著那個包袱,一同向北行去。去了不大工夫,就折回來了,仍然同著夏海,挾著包袱,來至包永勝面前,先行過禮,然後回道:“回大人,標下隨著夏海,到他姐姐傅家,已經對明,這衣裳確是他姐姐借給他的,並非搶來之物。他姐姐還要自己來叩求兩位大人,釋放他的胞弟。是標下阻擋住了,說既是不差,當然釋放,也無須你去求了,因此她不曾來。”包永勝向那個稽查官道:“這總可以證明他無罪了。”那個稽查官滿面羞慚地回道:“大人說得是,趕緊開釋他好了。”永勝從身邊掏出兩塊錢來,向夏海道:“你把這錢拿了去吧,三天五天不拉車,你爹娘也餓不著啦。”夏海又重新叩頭謝了,方才歡歡喜喜,挾著包袱,又到他姐姐家去報個喜訊,省得他姐姐擔憂。這裡圍觀的人,全讚歎包大人,真是一位好官,軍界中要全能照他這樣子,商民還至於遭難嗎?

這一場兵變的禍事,經薑桂題彈壓之後,算是告一結束。偏偏過了沒有三天,正月十四的夜裡,天津又鬧起兵變來,而且變的情形,較比北京尤為劇烈。北京商民,雖然受的損失不小,到底這一班兵大爺槍下留情,不曾傷害一個人。天津那一次兵變,死的人還不在少處。有一半是被大兵打死的,有一半是隨在大兵後邊掃營,被巡警道楊仲林截住,當時就給殺了,號令起來。這樣死的,總不算委屈。幸而地方官震懾得好,一切善後問題,都辦得井井有條,轉眼也就平靜了。經這兩次兵變之後,京津的人心,總是惴惴不安,大有風聲鶴唳之勢。南京派來的三位代表,也不敢久居,住了四五天,便對項子城辭行,仍然回南京去了。項子城又特派唐紹怡為代表,到南京去報聘。隨帶著還有重大使命:一者是要求孫大總統,將總統印信,專人送到北京;二者是為組織責任內閣,以唐紹怡為內閣總理,徵求南政府同意;三者為北京各部院,現在還是前清幾個舊人,暫為敷衍著,這是萬萬不能長久的。在項子城的夾帶中,雖有不少人才,但為融和南北起見,也不能專用自己私人。他心目中很看中了民黨幾位人才,特派唐紹怡面求孫大總統,代為勸駕,請這幾位先生擔任各部總次長,好使內閣提前成立。有這三種使命,所以唐紹怡自到南京,很同民黨人聯絡套近。在他本人,雖然輔助項子城多年,在前清時代,做到封疆大吏,也是項子城一手提拔的,但是他的原籍本是廣東,同廣東一班民黨中人,全是同鄉,多少有一點淵源。又兼唐紹怡的為人,雖係官僚,卻具有一種剛健不屈的性子,與民黨人的脾氣,很是接近。因此到南京,同孫大總統談了幾次,很是投機,後來又交了不少民黨的朋友。大家聽他所發的議論,並不是純粹項黨。在暗地裡彼此談話,說項子城的習氣太重,別有肺腸,將來恐怕與民國不利。可是民主立憲國家的政權,寄於責任內閣,只要內閣總理有一位適當的人,不愁項子城不俯首就範。唐紹怡很有政府的才識經驗,將來由他組織責任內閣,前途上倒是很有希望的。我們大家,不妨出台幫助幫助他。但是事前也得同他商量幾種條件,必須條件正式成立,然後才能應許給他幫忙。大家詢謀簽同,又向孫大總統陳述了一番,孫公也極端贊成。於是這才開始向唐紹怡磋商條件。其餘無關重要的條件,也不必細述。內中最有關係的,就是直隸都督這一席,居於看守大門的地位,項子城將來要別有野心,必須先得直隸都督的同意,然後才能順利進行。不然由天津到北京,朝發午至,只這一關,便足以製他的死命而有餘。目前這個都督地位,項子城因為交給旁人不放心,特特地派他表弟章遇芳,暫時護理。章遇芳本是一個文人,前清的兩榜進士,在直隸充候補道多年,論資格也夠不上護理都督。只因他是項總統的嫡親表弟,所以越級高升,居然在直隸坐了第一把交椅。但是項子城也知道他不負眾望,便對人表示,這不過是暫時過渡的辦法,一俟大局少為平定,必須另行物色相當人物。並派唐紹怡隨時留意,如有相當之人,自管推薦,我決沒有南北黨派之見。此時民黨對唐紹怡磋商條件,這直督易人問題,便也成了條件之一,很研究了一回。唐紹怡也很贊成另覓相當人物,說章遇芳不夠材料,而且項黨的色彩也太重,於民國前途,有損無益。大家想了想,倉促間也沒有合宜之人。要仍從北洋武人中挑選,在項子城固然很樂意,可是於民黨卻大大不利;要從民黨武人中挑選,在南方固然很贊成了,可是項子城那一關,又決然通不過。後來還是宋樵夫想起一個人來,自己先鼓掌對眾人說道:“有了有了,如今有一個最相宜的人。他原籍是北方,骨子裡卻是南派;他面目是官僚,精神卻是民黨,而且有二十年做官的歷史。項總統也知道這個人,他決不會猜疑的,保管一說便能通過。”唐紹怡忙問是誰,宋樵夫道:“唐先生,我說出來,你一定歡迎。便是目前在黃大將軍部下,充當先鋒官,被任為北伐總司令,因大局已定,不曾動員的王之瑞。”唐紹怡聽了,果然鼓掌贊成。

諸位要問這王之瑞是何人?他生平歷史,很有發表的價值,並且也合乎小說資料,在下不妨略略地追述幾句。這位先生,本是北京城的人。他在前清,也是一位孝廉公,並做過十幾年的京官,要按情理推想,一定是一位文縐縐、酸溜溜的人物了。誰知卻大大不然。他從幾歲時候,便是一個頑皮不過的小孩子,淘氣到極點。從八九歲時候,便是打遍街,罵遍巷。街坊家的小孩子,沒一個不受他欺負的。而且他的膽量既大,口才又好,小心眼裡,尤其是足智多謀,差不多幾十歲的大人,有時還要受他愚弄。他住家本在前門外孫公園。孫公園的街上,有一家老米碓房。碓房掌櫃的姓張,有四十多歲了,生得異常肥胖,渾身上下的肉,就有二百多斤。因為他說話好帶女調子,大家便送了他一個綽號,叫張胖姑。這張胖姑最好多嘴管閒事。有一天王之瑞在街上淘氣,抓了一把黑土泥,向一個小孩子身上揚去,偏偏不曾揚著,揚在張胖姑的衣裳上。張胖姑因為同他家交買賣,時常到他家去,同他父親很要好,他管著張胖姑還叫二大爺呢。此次把土揚在胖姑身上,他連忙過來賠禮,說二大爺,我實在沒看見,千萬不要生氣。哪知胖姑這個人脾氣暴躁,偏不聽這一套,惡狠狠叫著他的小名兒,說:“增兒,你這孩子真要瘋啊,等我尋你父親去,評評這個理兒,非賠我衣裳不可。”王之瑞一再央求,他只是不聽,高低還到王家,對之瑞的父親說了。這位老先生,是一個老貢生,書呆子,性情非常古板。如今聽說之瑞在外面抓土揚人,便用夏楚狠狠地教訓了一頓。在張胖姑以為出了氣,哪知從此可結下仇了。這一天在前門大街上,張胖姑在頭里走,後面恰恰有一輛搬家的大敞車,車上載著不少東西。王之瑞在車後邊跟著緊跑,恰從胖姑身旁經過。之瑞高聲招呼二大爺,胖姑見了,忙問道:“你這孩子給誰搬家啊?”之瑞道:“我們搬到後門外去了,我父親叫我告訴二大爺,明天請您在家裡吃晚飯,叫您給送五斗老米、四升綠豆,千萬別忘了。”胖姑聽說請吃飯,很高興地問道:“你們搬到後門外什麼地方?”之瑞道:“有銀胡同木頭門。”胖姑道:“我記住了,明天準去。”到了第二天,胖姑連早飯全沒吃,淨等著到王家去開齋。到了一兩點鐘,便親自下手,量了五斗老米、四升綠豆,扛在肩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孫公園本在前門大西邊,走進前門,便有三四里路。又從前門一直走出後門,差不多有十幾里了。身上還擔著八九十斤的分量,早已累得熱汗直流。到了後門外,眼望無邊,知道哪裡是有銀胡同。那時候又沒有巡警,又沒有門牌,只可向街上的行人打聽道路。胖姑見了一位六七十歲的老翁,便問道:“老大爺,借光,這有銀胡同木頭門,在哪裡?”老翁聽罷,直著眼向他看了一回,說你這人多半是有點毛病吧,哪個胡同里沒人(山東人說話,人銀同音),哪個門不是木頭的呢?你慢慢去尋吧,我不知道。說罷扭頭就走了。胖姑這才恍然大悟,知道是受了王之瑞的騙,後悔也來不及了。他把米口袋放下,不覺放聲大哭。因為這半天已經壓得力盡筋疲,又兼腹中空空,從早晨就不曾吃飯,又餓又累,想再扛著口袋,從後門走出前門,可實在有點來不及了。偏偏身上又不曾帶錢,想要買一點吃食搪飢,全做不到。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從那邊來了一位碓房的同鄉,胖姑將他叫住,借了兩吊大錢票兒,買了一斤大餅,兩個大錢的鹹菜,狼吞虎咽地吃了,這才扛起口袋來,仍從原路走回他的鋪中,直累得三天不能出門。從此後,把王之瑞怕到極點,再也不敢惹他了。

之瑞因為淘氣,直到九歲才入塾讀書。他父親守父子不責善之義,同他人易子而教,將他送到一位老朋友家中附學。這老先生是一位孝廉公,姓溫名聲號子平,已經六十多歲了,學問雖好,只是性情過於迂板。要說到管理學生,尤其是持嚴格主義,絲毫也不肯放鬆。不怕是二十多歲,進過學應過考的大學生,不高興也要用夏楚來責備。偏偏來了一個王之瑞,真乃天不怕地不怕的淘氣精。論天分是很好的,唸書背書講書,全來得及。只是一轉眼工夫,他就要生事搗亂。溫先生也曾責打他幾次,怎奈他天生的皮糙肉厚,打幾下子,如同給他彈癢一般。後來先生急了,便罰他在院裡跪磚。這種非刑,施之於未成年的小學生,於情理本來說不下去,那時候學房舖的黑暗,也就可想一斑。在王之瑞雖不怕打,卻挨不了這種跪磚的刑法,他只好也得暫為斂跡。但是他表面上雖然降伏了,心裡卻異常憤恨,總想要尋一個破綻,叫先生大大吃一回苦,也洩洩心中的怨氣。這一天可被他尋著了。先生在家裡,另有一處茅廁,不許旁人進去。這一天先生出門去了,諸學伴也紛紛散去,只剩他一個人。他便鑽進茅廁中查視一切,不覺心花怒放。偷偷地從木匠舖裡,借了一個小鋸,又從家裡尋了一點糨糊,仍到先生家來,假充玩耍,卻暗暗地溜進茅廁去,從事報仇的工作。果然神不知鬼不覺,全佈置好了。這才抽一空子,跑回家去。第二天老早地就來上學,專等著看先生出醜。這位先生上了年紀,總得八點以後方能起床。下得地來,便先到茅廁出恭,這是定例。只因為上了年紀,每逢出恭時候,蹲下容易,站起甚難,所以在茅坑旁邊,栽了一根木橛,出完了恭,一手提著褲子,一手用力按那木橛,方能立起身來,這是好幾年的老規矩了。哪知他得罪了這個小鬼,不動聲色地想捉弄他,早已安排好了。這老頭子早晨出過恭後,仍想按那木橛,好將身子立起。誰知用力一按,這木橛忽然折作兩段。他當用力下按之時,身子已經立起一半來,那木撅忽然折了,老先生身不由己地,便摔在茅坑中。尿屎沾了一身,臭氣熏人,幹掙扎只是站不起來。不覺大聲喊叫:“快來救人啊。”書房中的學生,此時已經來齊,大家聽先生在茅房中喊叫,也不知是什麼事情。唯獨王之瑞心裡明白,他反倒故作驚慌之色,跑到頭里,同一班學友,同進茅房,將先生從坑中拉了出來,架到內宅,換衣裳,洗澡,直鬧了多半天,方才罷休。老先生連堵心帶生氣,直病了一個多月。後來查出是之瑞幹的把戲,把他革退了,永遠不准登門。他父親賭氣自己教他。在他父親眼前,究竟好了許多,不敢再照從前那樣頑皮了。他父親教他的功課很嚴,因此十七歲上,便補了縣學生員,十九歲上便考一等,食了廩餼。不料過了一年,他父親故去了。這一來,猶如野馬放了籠頭,再也收不住了。吃喝嫖賭吸大煙,凡是沒出息的事,宗宗樣樣,全得奉他為首領。他並且還有一樣最怪的脾氣:別看他是一位在學的廩生,他對於一班酸秀才,卻視同仇敵,從不與這些人親近。他所交往的,全是些土棍、地痞、滑吏、訟師,及一班吃事訛人的窮光蛋。久而久之,習與俱化,他也居然穿花鞋,梳大辮子,提籠架鳥,打群架,砸寶局,凡是光棍的行為,他沒有一樣做不到的。鄉里之中,凡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全都遠遠躲開,誰也不願同他親近。

後來實在鬧得太不像樣了,有一位老先生姓董字竹君,同他父親是換帖兄弟,特特地尋了他去,當面勸導。叫他閉門思過,折節讀書,以西晉周處為法,言辭懇切,居然把他說得痛哭流涕。果然從即日起,謝絕一班匪友,下帷發憤,無間寒暑,用了三年的功。居然在順天鄉試場中,中了第九十三名舉人。中舉之後,他緊跟著就加捐了一名內閣中書。當了幾年差,恰趕上甲午中日失和,連北京全震動了。當時軍機大臣,提議要在近畿一帶,辦理團練,以便拱衛神京。王之瑞乘此機會,便上了一個條陳,自請試辦。此時恰趕上軍機大臣翁同和,同兵部侍郎錢應普,全是他的座師,便極力替他吹噓。居然批准了,並派他為京畿團防會辦,派通永兵備道為總辦。團練的總機關,便設在京東通州。王之瑞自膺了這個頭銜,真是聚精會神,實事求是地辦理一切。招了有一兩千強壯民丁,終日訓練。只可惜官款有限,每月從通永道庫領出來的銀子,不夠開銷。他向翁、錢兩位大臣,聲訴了好幾次。翁同和說:“目前時局緊迫,前敵陸海軍,全向中央索餉,我已經窮於應付,哪裡還有閒錢撥給你呢?你不妨暫為挪墊,俟等時局平靜了,我再由戶部設法籌還。”之瑞無法,又去尋錢應普。錢應普說,他一個堂堂的戶部尚書,尚且無法籌款,我可有什麼能力呢?之瑞連碰了兩個釘子,知道錢財的事,不能再仰賴他人。他便實行令尹子文毀家紓難的主意,把家裡的房產地畝,甚至衣服首飾,種種細軟值錢之物,典的典,賣的賣,全都毀棄了,移為團練之用,差不多糟蹋了足有七八萬金。及至時局平定,開了一篇清賬,想從翁尚書手中討還。那如何能夠做得到,翁尚書說,這筆錢你想叫我作正開銷,我實在沒有這大力量。如今卻有以官抵債的法子。你不是內閣中書嗎,照例截取可以外放同知。只是你還不夠截取的年頭,再說同知這種缺,除去全國之中,只有幾個掛撫民銜的是好缺外,其餘全都平常。最好你如今改歸知州班子,分發到山東或是河南,我給你寫幾封信,保管不出一年,便能補缺。你到外邊去撈摸幾個,無形之中,也就算還了這一筆賬。但不知你意下如何?之瑞想了一想,果然除此之外,別無良法,只得答應了。照此進行,未出一個月,便指省河南。到省未及兩月,便派署光州。總算一帆風順,深得翁尚書的效力了。

不料翁尚書忽然撤出軍機,河南的藩司又另換了一個旗人。此人與王之瑞在北京本有嫌隙,如今做了僚屬,之瑞心中,當然忐忑不安。連忙託人疏通,聽口氣卻緊極了,並無一點鬆活餘地。之瑞是一個機警不過的人,便見機而作,不俟終日,遞了一個回籍修墓的呈子,批准了便交卸回京。這一回想遠遠地出去做事,不在北幾省服官了,便運動吏部,選了一個廣西橫州的缺。到任之後,官聲很好。過了沒有一年,恰趕上廣西巡撫柯乘時,改調江西巡撫,便把之瑞也連帶帶到江西去。這一到了江西,他的官星發旺,遇著了一位太世伯,當日同他祖父曾在一個省中服官,並且十分要好。那時恰趕上太平天國之亂,之瑞的祖父,正署理某府黃堂。因為守土有責,便以身殉城。家眷逃回省垣,身後蕭條,不能回裡,多虧了這位老先生,自己拿出錢來,並派專人送之瑞的祖母同他一家老幼遄返北京。那時之瑞才四五歲,老先生很愛惜他,說他將來必是一個非常人才。過了三四十年,沒想到卻於南昌省城又會見了。此時老先生已經九十多歲了,精神還非常健旺。他家本是南昌的首戶,廣有金錢。之瑞特特備了幾樣北京的土禮,親自登門給太世伯請安。見面先俯伏叩首,致謝當年救護之恩。老先生見他一表人才,想起當日死友來,又悲又喜。先問了問他家裡的情形,知道他祖母同他父親全故去了,不覺嘆息一番,說老夫今年九十四歲了,人生久不死,以觀居此世者何也。之瑞道:“太世伯積德累仁,自然修得富貴壽考。這乃是天心默佑,使松柏常春,也好使後生小子,有所矜式。”老先生聽之瑞談吐文雅,舉止大方,心裡異常歡喜。便問他現在省中候補,居什麼班次?之瑞躬身回道:“再晚生從廣西橫州,調至貴省,仍以知州班次候用。”老先生笑道:“以世兄這樣才調,屈為州縣,真真是大材小用了。你何不加捐府道,過一過班次,將來也好做一番事業。”之瑞道:“再晚生何嘗不做此妄想,只可惜家中早已破產,兩手空空,如何能有過班之望。”隨將怎樣毀家辦團練的歷史,敘說一遍。老先生道:“觀過知仁,足見世兄是一位有擔當有魄力的人物了。這樣吧,你如果想過班,該用多少錢,自管向我說話,三萬五萬,我還可以接濟得起。”之瑞連忙深深請安,說:“承太世伯一再成全,再晚生亦不敢言謝,唯有勉圖上進,報效國家,求無負期望之意而已。”老先生聽他立言得體,愈加欣悅。之瑞回到自己寓所,一面給北京發信,求吏部朋友,代辦過班的事。一面見撫台柯乘時,面陳他這位太世伯怎樣慷慨仗義,替他拿錢過班,請撫台的示下,以便遵循。柯乘時道:“這是極好的事,我哪有不贊成之理。你從一個單州班子,要過班道台,是很費周折的。莫若你暫候兩三個月,我保你一個異常勞績,過班知府。你有了這知府的底子,然後再過班道,不但省事,而且可以省錢。你想這法子不好嗎?”之瑞再三申謝。果然照此進行,沒出半年,居然以道員指分廣西候補,仍留江西效力。

在江西住了二三年,雖然不曾署缺,卻很得了幾種差事,全是很優的。在江西住了二年,他想自己這個道員,本是指省廣西,如始終不肯到省,補缺是很難的,莫若還是回廣西去,好盡先補一個缺,再謀升騰之道。主意決定之後,恰恰又趕上柯乘時罷官,他便仍回廣西候補。此時兩廣總督是陳春宣。他同陳春宣,多少有一點淵源。這時候又趕上廣西苗匪鬧得很兇,陳制台知道他在北京時辦過團練,便委他為全省清鄉總辦,兼巡防軍統領。這巡防軍一共是二十營,整整一萬人的數兒。前任統領,因為剋扣軍餉,名為一萬人,其實連五千也沒有。自經之瑞接手以後,真是以全副精神,編制訓練,不但不從中剋扣一錢,而且自己不時拿出錢來,犒勞獎賞。因此全部軍人,莫不稱讚王大人是一位好官。之瑞還有不可及的地方,是能與士卒同甘苦。每天早晨,他起得極早,吃飯時候,總是有四個軍人作陪。這四個軍人,他不定指著名兒叫誰,也有當官長的,也有當士卒的。叫了來,一邊兩個,他獨坐在當中。所吃的菜飯,總是與兵丁一般無二。吃過早飯下操,他必親身到操場。看著操過了,眾軍人全都自由休息,他一個人閒遛,不定遛到那個樹林子底下,便同當兵的坐在一處閒談。不是說些鄉里家常,便是講些古人故事。所有古來名將勇士,殺敵致果,報國顯名,種種可歌可泣的奇聞逸事,他全講與眾兵士聽。這種教育入人之深,實在比隨營學校收效宏大。因此這二十營的兵士,對於之瑞,莫不愛之如父兄,敬之如神明。他見這一班軍人,全都可用了,於是親自帶著去打苗匪。不到一年工夫,居然將全省苗匪,一律肅清。總督陳春宣大加激賞。當時約他到廣東來,面陳肅匪的情形,以便會同保薦。之瑞到了廣東省城,陳春宣特派軍隊去接,並鳴禮炮十七響,以示歡迎之意。此時之瑞的風頭真是十足。兩廣文武官僚,知道他是製台第一紅人,哪一個不巴結他。陳春宣見過他之後,便應許給他補缺。果然專折保薦,不到三個月,便補了廣西右江道。做了一年多的道台,便調省署理廣西按察使。由署理改為實授,由實授又署理布政使。

他一氣做了三年的廣西布政使,便趕上辛亥武漢起義,南京成立民國政府。廣西地處邊陲,是當年洪天王的故鄉,本為革命策源之地,潮流所漸,當然要樹獨立之旗。王之瑞何等精明,他手中又兼握著兵權,便不俟人民要求,自己首先宣布獨立。巡撫也跑了,大家便舉他為廣西都督。他自做了全省都督,一面出佈告安民,一面給湖北南京拍去電報,報告獨立經過情形,並請示孫大總統,同李天洪大元帥,一切進行方略。孫、李二公,著實地嘉獎他一番。之瑞本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想廣西地當邊徼,縱然出風頭,也沒有什麼特大進步,必須設法到北方來,然後才有發展的機會。於是向南京政府上了一個條陳,說目前各省,已有多半宣布獨立,唯獨直隸一省,不肯隨順潮流,仍為滿清效力,遂使北京釜底遊魂,負隅反抗,於漢族光復全局,影響甚大。之瑞在廣西練有兩萬勁旅,情願率之北上。靜候總統命令,做北伐的先鋒,躬冒矢石,俾得早日克復燕京,完成革命云云。孫大總統居然批准了,命他帶兵北上,聽候差遣,之瑞於是將廣西都督,讓給提督路華廷,自己帶著一萬多人,開關北上,駐紮在江蘇境內。本人特到南京,覲見孫大總統。孫公十分賞識他,當時便特任他為北伐第一軍總司令,專候命令,便即日動員。這時候恰趕上孫項議和,項子城應許用和平手段,使清帝退位。孫大總統原不忍塗炭生靈,便完全允許,照和平方法去做,不必再進兵了。因此之瑞便住在江蘇,無事可做。後來中華民國成立,項子城又當選為臨時大總統,他想再回廣西去,其勢有所不能。要在北方謀一個適當差缺,急切間又不能如願。

這時,恰趕上唐紹怡到南京來,同一班民黨人物,互相聯絡。之瑞知道他是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便也極力拉攏。唐紹怡同他談過幾次,果然軍政民政,樣樣皆通。而且才力精敏,確是一個濟時應變之才,便也不住口地讚賞。這一天同孫大總統談起之瑞來,孫公說北方照他這樣識時務的俊傑,真真不可多得。閣下組閣之後,似乎要羅致一下才好。唐紹怡道:“總統說得很是,紹怡也早有此意,只是急切間想不出甚樣位置來。因為他在前清,已經做到藩台,又是民國成立廣西第一任的都督,總統又曾委他為北伐第一軍總司令,他的地位資望,總算不小了。如今要派他一份沒要緊的差使,不但不能展其才,他也絕不肯就;要是給以重大的事權,紹怡個人,又不能十分做主,必須得項大總統的同意。因此這個問題,倒是很難決定的。”孫公笑道:“這也沒有什麼為難。你是責任內閣的總理,對於用人一項,是可操全權的。你自看得中他,什麼事不能派呢?”孫大總統給唐紹怡戴上一頂高帽子,倒鬧得唐紹怡無話可答,只有唯唯聽命。

他退下來便遇著一位革命大家臧炳文。炳文是浙江人,字漢火,為民黨中第一個大文豪,真是下筆萬言,倚馬可待。他是專門講種族革命的,對於滿清,向來是深惡痛絕,誓不兩立。他曾在報館中當過幾次編輯,因為持論過於激烈,兩次被驅,一次下獄。在獄中住過四五年,他仍然是著書立說,攻擊清室。甚至連獄中同伴的難友,全受他感化,大講其革命。後來遇赦出來,他逃亡在海外。因為研究某種學問,曾在印度住過五年。此番武漢起義,他也隨著一班同志回國。孫大總統派他為公府秘書,他不肯就,只要了一個顧問的名義,優游自在,專備諮詢。他的學問雖好,只可惜有一宗毛病,腦筋中總帶著三分精神病:無論是多大人物,他也看不在眼裡,不怕下等社會的人,只要一語投機,便引為知己;無論怎樣偉大人物,只不可他的意思,他是張口便罵,舉手便打,絲毫也不會客氣的。尤其生性愛錢,大有和嶠之癖。每逢錢一到手,他便鎖在櫃中,再也不許移動,暇時摩挲一番,自以為名士愛錢。同仁知道他這種毛病,大家也習見不怪。

他此番在南京,不知怎麼同王之瑞要好起來,兩人非常密切。炳文便到處替他鼓吹,之瑞便乘勢託他給運動直隸都督。直隸都督這個缺,關係重要,上文已經表過,尤其是之瑞垂涎此缺,因為他是直隸京兆人,如果充任本省都督,正所謂衣錦晝行,是再光榮不過的了。民黨各要人,多數也贊成此議,只是誰也拉不下臉來,向唐紹怡破除情面去說。唯有臧炳文橫打鼻樑,大包大攬,說此事全在我身上,包管一說便妥。這一回在總統府內,無意中遇著了唐紹怡,他怎肯放過,當時一把拖住,說唐先生不要走,我同你談幾句秘密話兒。紹怡說好好,兩人便一同到秘書處來。秘書長宋樵夫,正在屋中閱看文電,見臧、唐兩人進來,連忙起身讓座,敬煙敬茶,十分殷勤。紹怡問道:“臧先生你有何事見教,可避宋先生不避?如不避宋先生,就請你直接地說吧。”炳文大笑道:“我臧炳文事無不可對人言,從來是沒有避諱的。今天向你要求一件事,就是直隸都督的人選問題。我已經替你物色著一位最妥當最適宜的人物。你將來回到北京,頭一道委任令,便可將此人發表,也是你的臂助。”臧炳文直截了當地說了這一套,鬧得唐紹怡沒有一點迴旋餘地,只好問道:“你先生推薦的人,一定錯不了。但不知是哪一位,請說出來,我沒有不贊成的。”炳文道:“這人赫赫有名,便是目前北伐第一軍總司令王之瑞。他是北方人,做直隸都督,最為相宜。他又是民黨,南方也沒有反對他的,真要算全國贊成的人物。唐先生,你的意思如何?”紹怡道:“王之瑞誠然是不可多得之才,他做直隸都督,我完全贊成。但……”紹怡才說一個但字來,炳文便迎頭擋回去,說:“你既贊成,這議案就算通過,不用再加但書了。好在樵夫也在座,就算他是保證人。我還要見總統去,沒有工夫久談,咱們改天再會吧。”他說完了,連頭也不回,便跑到後院去。唐紹怡看他這種神氣,覺著好笑,便對宋樵夫道:“這真是天外奇峰,突然飛來,真叫人摸不著頭腦。”樵夫道:“他這人向來就是這種脾氣,所以人管他叫瘋子。照這樣瘋頭瘋腦,也就是在民黨隊中,大家看慣了,不以為怪。唐先生終年同一班有規矩有禮貌的人在一處做事,哪裡看得慣這個呢?”紹怡聽他這話裡柔中有刺,連忙拉回來,說道:“好在他談的是正事,咱們全是知己朋友,有什麼禮貌可講的。”樵夫道:“唐先生,你可不知道他的脾氣。他要求人家甚麼事,不許不應,應了不許不辦。方才這件事,你應了他,將來倘或辦不到,大麻煩呢。”紹怡道:“據我想,這件事總有八九分把握。頭一樣,之瑞是北方人,第二樣,他根本也是一個官僚,並非完全民黨,料想項大總統,沒有什麼可駁的。”樵夫微微一笑,說但願這樣才好吧。 紹怡乘勢問道:“你諸位要求我的事,我全答應了,請問我要求的事,你諸位怎麼樣呢?”樵夫正色回道:“我們幾個人,一定幫忙,決不含糊。不過誰負什麼責任,還不曾議到,這事得你先生同項總統斟酌一番,我們也不能擅自做主。”紹怡笑道:“你幾位都是全才,無論負什麼責任,也必能勝任愉快,議不議有什麼關係呢?”樵夫道:“唐先生,你怎麼也說出這樣話來。我們這些人,頻年奔走革命,對於做官一道,本是門外漢。將來不過就個人學過的,斟酌試辦,至於經驗閱歷,是絲毫也沒有。就以我說吧,家裡幾輩子種地,本是一個農人之子。雖然讀過幾年書,留過幾年學,所研究的,還是些老農老圃之學,將來只好去做田峻。其餘重大責任,不要說輪不著我做,就是派到我頭上,我也不敢擔啊!”唐紹怡哈哈大笑,說宋先生既想做田畯,將來便請你做農林總長吧。樵夫道:“要論這個責任,也不能算輕,因為我國對於農林一門,向來不曾設有專部。可是戶部的別名兒,又叫作農部,戶部尚書,又叫作大司農,可見古人也未嘗不重視農政。不過自漢代以後,演成一種商富農貧的現象,當局之人,遂把農的地位看低。數千年農業不能發達,受病之處,全在於此。如今既改成民國,農林一部,是應當設立的。不過我的材料,實在夠不上當總長,還是請唐先生另物色高明吧。”紹怡道:“這事由不得你,橫豎農長一席,是非你莫屬的。”樵夫也不便再說什麼。又過了兩天,大致已經決定,教育總長是陳元培,司法總長是王保惠,農林總長是宋樵夫,工商總長是陳起梅,算是由民黨中聘請了這四位人物。拍電報告與項總統,項子城完全同意。唐紹怡這才由南京起身,遄返北京。四位總長,也隨他一同來到。過了沒有幾天,便由項總統明令發表,第一任責任內閣,算是完全成立。 內閣成立之後。便有人向唐紹怡進言,說直隸都督問題,正好趁這時候解決了,免得夜長了夢多。唐紹怡很以他這話為然,第二天到國務院中,辦完了公事,便親至公府,面見項總統。先說了幾件沒要緊的公事,然後慢慢地引到直隸都督問題。紹怡還不敢遽然提出王之瑞來,先探項子城的口氣。說如今總統已經正式就任,各省的氣象,也要煥然一新。所有都督民政長,多半還是些舊人,總統看他們能否勝任,有什麼更動沒有呢?項子城用手摸著鬍子,微微笑道:“我向來對於用人,但凡能將就,是不願更動的。不過人地太不相宜,也不能不斟酌一下子。你看誰應當更動的,也無妨商量商量,我倒沒有什麼成見。”紹怡聽他這話,毫無邊際,有心直說吧,又嫌過於突兀;不說吧,以後更沒有說的機會了。略一思索,還是說了吧,大概總不至於碰釘子。想到這裡,便慢吞吞地說道:“總統看直隸都督,怎麼樣呢?”項子城聽見直隸都督四字,立刻把笑容收斂了,沉下臉來說道:“你還提直隸都督呢,真真要把人氣死。章遇芳這個東西,本來不成材料,我也知道的,不過暫時叫他看看大門。沒想到他連大門也看不了,正月十四還鬧出那樣的笑話來。我正想要換他呢,只是急切間想不出相當的人物,你意中可有人嗎?倒是快點舉出來,趕緊發表了,也可減去我一塊心頭之病。”紹怡聽總統這樣說,真是喜出望外,立刻振起精神來,向總統回話道:“章遇芳本是一個民政長的材料,軍事非其所長,這個總統也不能怪他。此次紹怡到南京去,無心中倒是遇著了一個人才。此人不但軍事學很優,並且還長於民政,是一個服官多年的老手,決沒有民黨囂張之氣。若叫他去做直隸都督,確是人地相宜,必能勝任愉快。”項子城聽他加了這許多考語,自己覺著好笑,便揚著臉說道:“南京中居然有這樣的人才嗎,到底是誰呢?你何妨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既然是服官多年的,大約我也許知道一點。”紹怡忙躬身回道:“此人曾在河南做過官,總統當然知道,就是廣西布政使王之瑞。”項子城聽了,大笑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王之瑞呀。他的歷史,我很知道。當年在我們家鄉做官,確乎是一員能吏。後來跑到外省去,我可就不知道了。”紹怡道:“他在外省的官聲也很好,廣西苗匪,就是他肅清的。陳制軍非常賞識他。若叫他做直隸都督,服務於桑梓之邦,料想他必能為總統盡力。”項子城道:“你既看他可以勝任,就擬命令,送府蓋印好了。還是那一句話,我並沒有絲毫成見。”唐紹怡聽總統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便諾諾連聲地退了下來。當天晚上,便將命令擬好,次日早晨便送印。 在他的意思,以為早晨送進府中,當日午後,便能蓋印發出,等不到明天,就可以發表了。哪知早晨送進去的,直到掌燈時候,唐紹怡親自給府秘書廳通了兩次電話,問這一紙命令,曾否蓋印交下。秘書廳的回答,全是說不知道。紹怡只得耐著性兒,等到第二天早晨,連早飯全不曾吃,便到國務院去。因為每天早晨,內閣送印的公事,一準發下一批來,是由公府的文承宣官,親自送國務院,當面交給本院的參事,取了某人的親筆蓋章收據,然後才能回府,向秘書廳交代,這是照例的文章。紹怡來到國務院,公府的文承宣還不曾來呢。他便傳下口諭,公府送來蓋過印的命令,先拿來我看。少時由某科員親自將命令送進總理辦公室中,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紹怡忙翻開看,看了一遍,卻不見王之瑞的任命令。莫非是我眼花了?再從頭至尾地看一遍,仍然沒有。哦,這可真怪,莫非是秘書廳給壓住了,這也許有的。本來阮中書是一個財迷,他見王之瑞做了直隸都督,卻不曾向他有個禮兒,他便冒壞,故意把公事壓起來?我卻一時疏忽,竟自忘記先託付他一句,許給他一點便宜,卻鬧得遲誤了兩天。沒法子快許願吧,便伸手把公事桌上的電話機拿起來,親自打電話到公府秘書廳。他叫的也是秘書長公事桌上的號碼,電話局怎敢怠慢,立刻就接上了。彼此一說話,阮中書道:“我的大總理,你怎麼這早就跑到國務院,真是為國賢勞,太不辭辛苦了。”紹怡道:“老弟,先別鬧客氣,愚兄有一件事託付你,請你特別關照才好。”中書道:“什麼事,請你吩咐吧。”紹怡道:“直隸都督已經內定了王之瑞,大概你還許不知道。命令是昨天送印的,請你給催一催,快點發下來。之瑞對於老弟,一定有些報效,決不空的,就請你費心吧。”中書在電話裡哈哈大笑,說:“二哥,你這話說在後頭了。之瑞早有信來,託我關照。昨天送來的命令,我也見著了,但是……”中書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然後又改口道:“還不曾蓋印,也許是留中未發,等我替你探一探好了。”紹怡道:“多謝多謝,晚半天再說吧。”隨手掛上耳機。心裡盤算,方才聽中書的口氣,多半怕有變局。他在電話裡,也不好說,等晚上我去訪他,到底問一個水落石出,也好謀轉圜的法子。只得耐著性兒,在國務院坐了大半天。廚房開上早飯來,他吃不下去,便朝著廚夫大鬧脾氣,說你做的是些什麼菜,這也能叫人吃嗎?廚夫直磕頭認不是,又重新再做第二回。這位大總理吃了,仍然不可口,直鬧了半天脾氣。 已到日落西山,賭氣坐上馬車,一直到公府來。這一回不見總統了,一個人跑到秘書廳,尋阮中書談話。這位大秘書長,已經回到休息室中,手裡端著水煙袋,呼啦呼啦地正吸個不住。忽抬頭見紹怡進來,忙將水煙袋放下,緊走兩步,拉住紹怡的手笑道:“二哥來得正巧,昨天有人送來一對熊掌、一對嵩山猴頭,我已經叫廚房做去了。請楊老五來吃,他說近來守齋,不吃厚味,我正愁沒人配吃這好東西,恰好二哥來了,咱們痛飲三杯吧。”紹怡道:“這兩樣東西,雖然好吃,但是你昨天交下去,今天就要,恐怕做不好吧。”中書道:“你不知道,我們這廚子,外號叫神手陶三,無論什麼費手的菜,你只要交給他,哪時想吃,哪時便能端上。”紹怡道:“好好,到底是老弟的口福大,所以才有這樣良庖來伺候你,愚兄也隨著沾光不小。”兩人又談了一刻閒話,廚房已開上飯來。中書叫茶房開了一瓶香檳、一瓶威士忌,請紹怡喝。紹怡道:“我們既吃國產名菜,也應當喝國產名酒。有隔年的陳紹,用大杯喝上幾杯,倒是最快活的一件事。”中書連說有有,快換陳紹來。果然斟到杯子裡,如琥珀一般的濃。紹怡便盡量喝起來。喝得有幾分醉意了,這才提到王之瑞的任命令上。中書道:“之瑞這個人,是非常圓通的。不知因為什麼,卻得罪了老頭子,連我全有些莫名其妙。”紹怡忽然聽見他這樣說,猶如冷水澆頭,把方才喝的酒,全不知嚇到什麼地方去了,忙立起身來,一隻手按著桌子,把身子向前探了一探,低聲問道:“你這話怎麼講,莫非老頭子又變了卦不成?”中書道:“豈但變卦呢,看神氣還恐怕有一點不易轉圜。在前三天,之瑞就派有專員,拿著他親筆的信到我家裡,當面託付。說是總理那一關,已經完全說妥,就等命令一下來,他便可以走馬上任。並且他在南京,已經收拾好了行裝,不日就可以北上。叫我在公府裡面,替他招呼一聲,並指明在某某銀行里,存著一萬塊錢,所有府中上上下下,應當怎樣點綴,叫我看著便宜行事。我說既然託付好了總理,無需再花這許多錢,等哪時用著,我再知會你提取。幸而我不曾留下他那支票,倘然要留下,這半途中變卦,叫我怎對得起朋友呢?”紹怡道:“你先不要提這個,到底老頭子對你有什麼表示呢?”中書道:“昨天命令送進來,我因為有之瑞的關係,親自呈給他閱看。他看過了,單單把那條任命令提出來,壓在公事桌的硯台底下。我看了,很覺著詫異,當時沉不住氣,還碰了他一個釘子。我說請示總統,那一條命令蓋印嗎?你猜他說什麼?他也不說蓋,也不說不蓋,只微微一笑,說這事還有斟酌餘地,等過一兩天再說吧。他這樣含糊其辭,我如何敢往下再問,只好將他交下的命令,送給監印官蓋印。之瑞那一條,到如今還在他硯台底下壓著呢。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紹怡道:“看這神氣,一定府裡有人給說壞話,老頭子耳軟心活,半路打退堂鼓。這事叫我如何對得起人?”說到這裡,皺著眉為難了多時,又對中書道:“這事還得老弟給想法子,我要一見他面,更鬧僵了。最好你先探一探,是有什麼人作梗。解鈴還是繫鈴人,只要把他疏通好了,老頭子也不見得堅持到底。好在他有一萬元的存項,到了這緊急關頭,說不得只好提出來,先替他安置一切。你想怎麼樣呢?”中書道:“事情擠到這裡,也只好如此。不過據我想,還未見得是有人破壞。老頭子向來耳朵不軟,就怕是他自動地信不及,那可就無法挽回了。”紹怡道:“他如果信不及,昨天就應當向我有一種表示,怎麼會滿應滿許呢?”中書笑道:“老頭子的為人,豈能以常情測度。他心裡不樂意的事情,面子上輕易不肯表示,你只能細心體驗,慢慢窺察。要想從老頭子嘴裡討供,那是做不到的。”紹怡道:“這樣只好求老弟費神,替我探一探。但能有轉圜的法子,無論如何,總要做到才好。不然愚兄可就要受熱了。 ”中書道:“這話怎麼講呢? ”紹怡遂將臧漢火怎樣囑託,他的為人怎樣難纏,詳細報告了一番。中書點頭答應,說我但能為力,必然替你做到。紹怡至再稱謝,吃過飯便告辭去了。 中書這一回,倒是真心實意地想玉成這件事。可不是專為紹怡排難解紛,是知道王之瑞決不能辜負他,將來可以大大地得一筆謝儀。正在這時候,恰恰裡面傳他進去,有公事待辦。中書便乘這機會,面見總統,將公事說完了,又慢慢提到王之瑞身上。說外間的耳風真長,王之瑞補授直隸都督,不過有此一議,其實距事實尚遠,外邊竟亂吵嚷,說是總統已經下令真除,這也不知從哪兒說起。項子城笑道:“本來這也難怪,唐紹怡把命令全送進府來,他們國務院的人,當然是認著沒有變動了。其實這件事,總怨紹怡過於粗心。他自己也不想一想,那王之瑞是自告奮勇,充當北伐軍總司令的人物,怎能叫他去做直隸都督。難道叫他跑進大門來,好討伐我們不成嗎?要知道,直隸不同旁的省份,天津是北京的大門,彼此相距不過咫尺路程,倘然要有一點變動,哽噎咽喉,被人掐住了,豈不要甘受其苦。那直隸都督,好比是一個看守大門的。自家的大門,還得用自家心腹去看,豈能隨便交給一位不知誰何的人,將來大門被人摘了去,我們還不知道呢!”中書道:“總統慮得深遠,可惜唐紹怡一時粗心,未曾斟酌及此。”項子城道:“他是第一任內閣總理,我不能不尊重他的地位,所以面子上不肯駁他。如今壓住命令,他當然也就了悟了。”中書道:“紹怡對於這件事,不見得怎樣堅持,不過他從中也很有些難處。據中書風聞,他在南京時,是受了臧漢火的囑託,倘然要做不到,還怕漢火不能同他幹休呢。”項子城大笑道:“豈有此理,那真笑話了。臧漢火本是一個著名的瘋子,難道瘋子說話,也能算數兒嗎?”中書也笑了,說總統可不要輕看那個瘋子,他搗亂的本事很大呢,紹怡提起他來,還怕得了不得。項子城道:“沒要緊,要專為怕他,我自有法子對付。你回來見著紹怡,請他自管放心,到了臨時,我必能替他解圍。”中書答應一聲是,便退下來。第二天原原本本,將談話的情形,對紹怡述說了一遍。 紹怡到此時,才知道完全絕望,心中是說不出的懊惱。但是眼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來,只可隱忍著再等機會,一方面還得設詞對付民黨。旁人全好辦,唯有臧瘋子實在難纏。他心裡這樣盤算著,面子上卻不肯露出來,很鎮定地拍出幾封電報去,只說項總統現在政躬有點不豫,此事只好多擱幾天,不拘遲早,一定可以發表。別人接到這電報,倒還不大注意,唯有王之瑞本人,滿腹狐疑,不知是怎麼一回事。莫非這位大總理,別有懷抱,想把這個缺送給他人?要果然這樣,我運動了兩三個月,結果成空,這不是拿人開胃嗎?心裡很憤懣不平的,便去尋臧漢火。漢火見他來了,便立時發作道:“你看唐總理這個人,有多麼荒唐。他滿應滿許的,橫打鼻樑,這時候又說什麼總統有病。他害他的病,於政事有什麼關係呢?難道因為他害病,內閣就停止辦公嗎?他倘然要是死了呢,我們中華民國,便從此宣告歇業?這真是世界上沒有的新聞。我明天把他這電報,送給新申兩報,再叫他們加上一點批評,我看老唐的面子,放在哪裡?”之瑞不待他說完,便勸道:“臧先生不必這樣性急。他既應許,遲早發表,想來總不至有什麼變動。要一登報,叫他的面子難堪,倒許把事情鬧僵了,反得罪朋友,那是何苦呢?據我想,最好是臧先生再懇懇切切地,給他復一封電報,請他不必等候總統,早一點發表就是了。”漢火道:“我為這件事,給他去過三次電報了。再去電報,也未必能發生多大效力。你不是要到北京去嗎?何不提早一點,我隨你一同去。你本人既到了北京,又有我在旁邊督促著,他就是想變卦,也有點拉不下臉來了。你看這法子怎麼樣?”之瑞極力贊成,說這個法子最妙。於是兩人商量好了,第二天便掛了一次專車,從南京直到北京。他們本是秘密來的,所有北京城的朋友,全不知道。下車之後,便住在前門外金台旅館,當日也不曾到各處去訪朋友。第二天早晨,漢火起來,便要去尋唐總理談話。之瑞再三地攔住他,說天這般早,他如何起得來,索性吃過早飯再去吧。漢火耐著性兒,草草地吃過早飯,只雇了一部人力車,便到東城唐紹怡的宅子,去訪總理。看門的見他穿的衣服極不講究,並且滿身油垢,又坐著人力車,便疑惑他是來尋總理打秋風的,慢答不理的,只回說總理沒在家。漢火瞪著眼道:“沒在家?上哪裡去了?也得有一個地方啊!”看門的更不耐煩了,只回他不知道。這一來,可把漢火招惱了,舉起手中的文明杖來,掄圓了朝著看門的頭頂,便是一下。要問曾否打著,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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