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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七十回皇太后下詔順民心宗社黨轉舵新面目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20161 2018-03-23
皇太后一齊將電報奏摺,推下龍書案去,只說了一句你們看吧,一面身子向後倒仰,卻暈了過去。幸虧她坐的寶座,乃是檀香木雕成的,分量極重,雖然向後倒,椅子卻紋絲不動。張得祿一見太后暈倒,立刻跑去,用手挽扶,又招呼其餘各太監,速速將軟轎抬過來。大家架著太后,入了軟轎。得祿在裡面扶著,由八名太監,抬往寢宮。又招呼快傳值日御醫進宮診視。這里許多王公貝勒,見太后坐轎走了,一個個跪在地上,口裡還高唱銜名,奴才某爵某人,跪送皇太后聖駕。太后此時,哪裡聽得見。張得祿卻深抱不平,在轎裡向眾人喝道:“算了吧!全是你們大家逼出這大禍事來。老佛爺倘然有個好歹,你們提防著,欺君之罪是跑不脫的!”他一壁說著,轎子早走出老遠去了。

這裡眾王公雖然心裡不痛快,但是事到如今,還敢說什麼嗎?只好耐著氣兒,慢慢站起來,將地上的電報奏摺一一拾起。大家跑到殿外光亮的地方,搶著觀看。哎呀,果然不妙。原來內閣所接的電報,同內務府所接的電報,全是一處拍來的。領銜的全是段吉祥,其餘如馮國華、曹虎臣、王占魁、盧長瑞等,一共有二三十個人,全是有名的鎮統、協統,目前手握重兵,朝廷倚為乾城心膂的,如今全一律變了臉。電報上的詞意是說,全國人民全都傾向民主,帝制已無保存餘地。臣等受皇家厚恩,本應投身致命,挽此頹波,無奈所部軍士,一致要求罷戰,宣布共和。臣等再三勸導,終歸無效。因此迫不得已,合詞籲懇我皇太后、皇上,以愛民為重,順此潮流,效法唐堯虞舜,禪國於人民,俾干戈得以早息,國本不至動搖,實為中華全國之福。倘不採納臣等所言,臣等只有統率所部各軍,來京請命。臨電迫切,死罪惶恐云云。末尾又附兩句,說所以拍致內務府,是因為內閣總理大臣項某,未必肯將臣等之電上呈御覽,只可再拍副電,以達天聽。各王公閱了這兩份電報,多半嚇得目瞪口呆,說不上一句話來。還是醇王攝過幾天政,比大家略為有一點見識,嘆了一口氣,說這事總怨咱們大家太魯莽了。當時就知道索要壽皇庫款子,卻忘記了有此一著。此事的樞紐,完全在項子城一個人身上。但是這時候他有的可說,咱們卻無的可說。如今再看一看他奏摺上說了些什麼話,再想挽回餘地吧。說著把項子城的奏摺翻開了,同大家看。原來是一封辭職的折子,大意是說,臣自受任以來,晝夜焦慮,早已致疾,所以不敢辭職,恐負皇太后皇上聖恩。前方軍士索餉至急,所以才籌及壽皇庫存款,暫救一時,好鼓動軍心,去對付革命黨。不料眾家王公貝勒不諒此意,奏明皇太后一定要將此款追回。臣不敢抗旨,只得任憑眾王公拍電索款。誰知電報拍出之後,第二天便接到各將帥來電,不但無還款意思,而且明目張膽,要求皇上禪位,改建民主國,並且還以兵力要挾,似此直然是形同叛逆。臣覽此電報,義憤填胸,當時昏迷至兩小時之久。臣自問才疏力薄,實無法抗此大難,只可籲請皇太后皇上,格外矜全,開去內閣總理大臣,另簡賢能,以應付一班將士,與南方之革命黨,藉固我聖清萬年有道之基,不止臣一人之幸,實為大局之幸云云。

大家看完了他這奏摺,有幾個吃了糊塗藥的,便搶著說道:“項子城既然辭職,就叫他去好了。難道沒有他,我們就不辦事嗎?這全是他一個人冒的壞,他走了,保管立刻便有轉機。”醇王道:“你們慢著點吧!這時候准他辭職,准保不出三天,段吉祥率領各路將士,就能到北京來。到那時候,不但我們成了俘虜,只怕皇太后、皇上,全有點不得安寧。難道我們真忍心叫宗廟丘墟,叫太后母子去投降他們嗎?”醇王說到這裡,已經哽咽不能成聲。貝勒玉朗挺身說道:“王爺所見甚是。如今玉朗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可否行得?”醇王忙問他有什麼主意,快快說出來,大家參酌。玉朗道:“目前逼到這種地步,咱們大家是不能再出頭了,一者皇太后不放心,二者項子城也不把我們看到眼裡。最好是另請出一位平素同項子城接近,可以同他說私話的,先見他一面,採一採口氣。如果有挽回餘地,不怕大大地封他一個官爵,只求他不辭職,這事許就容易辦了。”醇王道:“哪裡有這樣相當的人啊?”玉朗道:“怎麼沒有,現放著老恩王是他的老師,從前待他又有種種好處,難道當這緊急關頭,老頭子就能袖手坐視嗎?”醇王道:“對呀,現放著他,我怎麼就忘記了呢!既然這樣,你就快快去勸駕吧!”玉朗尚未答言,載興早接口說道:“算了吧,你們這些人去,老頭子一定不出來。前天醇王爺約會大家,他老人家就發了半天牢騷,說此事非辦僵不可。昨天我回府向他學說,他迎面就啐了我一口。說你們這群小孩子,少高興吧,有個大樂兒在後頭呢!我當時還很生氣的,以為老頭子是發瘋,卻沒想到真被他猜著了。如今再翻回頭去求他,他一定說你們既會惹禍,就有法子去搪,不必來尋我,我是不管的。這樣豈不是白碰釘子嗎?”玉朗道:“這話也有理。據我想,咱們還得去求皇太后,請老佛爺下旨,召恩王進宮,有要事面議,他總不能不來。只要來了,太后當面委他,他不能再推諉了。”醇王道:“這法子好極了。但是皇太后正在病間,我們怎能見得著呢?”玉朗道:“此事也無鬚麵見皇太后,只要尋張得祿,他肯替我們出力,這件事就全好了。”醇王道:“恐怕不易。前天我們大家把張得祿得罪得很苦,他此時恨還恨不來,焉肯再替我們出力?”玉朗笑道:“王爺怎麼這樣固執呢?像他們這些人,無所謂恩怨,只要給錢,什麼事全辦得了。請王爺開五千塊錢支票給我,我去見他,保管一說就成功。”事情擠到這裡,醇王也深恐將這天大的不是擱在自己身上,只得忍肚子疼,當時取出支票來,開了五千元,交給玉朗,玉朗一個人去尋張得祿。

此時皇太后回至寢宮,已經御醫診過脈,說是急怒傷肝,吃過藥後,須靜養三天,方可閱看公事。得祿在身旁伺候著,倒是一步也不敢擅離。哪知左右小太監,忽然向他耳旁低聲說了兩句。得祿皺眉道:“他們這些東西,又來尋我做什麼?老佛爺被他們攪得這種樣子,難道說於心不足,還想搗亂嗎?”小太監又低聲道:“來的只有朗貝勒一個人。他同總管平日是很要好的,所以我們才敢上來回。並且他說還有什麼禮物,要當面送給總管,因此更不敢怠慢。總管一定不見,我們只好回复他吧。”張得祿聽說有禮物,便不似方才的樣子了,說我不是不見他,因為老佛爺這裡,時刻離不開人,我走了,總覺不放心。這樣吧,先叫王總管來替代一時。吩咐小太監,將王得功請來,再三囑咐,不要離開一步,我去去就來。得功答應,他這才匆匆來到侍衛處,同玉朗會晤。一見面就抱天怨地,說還不是你們這些人,無事生非,逼出這塌天大禍來。如今老佛爺也病倒了,項宮保也不干了,各路將帥也都變了心了,你們想法子收拾吧。玉朗只得賠罪認不是,說了許多好話,最後說到請皇太后召恩王來商量辦法。得祿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說辦不到辦不到。老佛爺病成那種樣子,誰敢再去麻煩她。你們既要老恩王出頭,何不自己去請?玉朗將五千元支票取出來,說這一點小意思,是醇王送給總管買一包茶葉,表示他抱歉的意思。老恩王的為人,因他平素的身份,總管不是不知道,這時候我們要請他出頭,焉能發生效力?只可藉重皇太后的大帽子,強迫著他去辦。老佛爺雖在病中,只要總管肯為力,在她老人家駕前,略提一兩句,沒有做不到的。只要佛爺認可了,總管給恩王府去一個電話,他還敢不來嗎?他來了,請總管口銜天語,替老佛爺多說幾句,把這千斤擔子,移到他的肩上,我們大家就感激不盡了。得祿冷笑道:“你們的心眼兒真好,惹出這大禍來,卻想把責任推到他人身上。我張得祿不辦這虧心事!五千塊錢,就管把人請到,他肯辦不肯辦,是另一個問題。你們要叫我幫忙,再拿出一萬來。不然我是多一句也不說,碰巧了還許給你們洩底。”玉朗一聽,心說道事更糟了。不答應吧,他真許給破壞;答應了吧,當時就得掏錢,又沒有折回去同他們商量的工夫;我要是墊出來,他們一定不認這筆賬,這件事倒成了一個難題啦。繼而一想,我這堂堂貝勒,是因為有大清國存在一天,才能享有一天的權利;大清的天下,倘然要有個山高水低,我這貝勒,只怕也要連根爛掉。眼前花上幾千,算不得什麼?他想到這裡,便和顏悅色地向張得祿商量。說張老爺,你想多要幾個錢,這原算不了一件大事。就以咱弟兄平素的交情而論,也過得多。不過在這緊要時候,哪裡有工夫再去尋他們商議。這樣吧,醇王不是送了五千嗎,兄弟我再添上五千。其實我的身份,哪裡配同醇王比,只因張老爺既然張口,兄弟怎敢駁回。什麼多少,求您包涵一點吧。說罷便掏出支簿來,填寫數目。張得祿倒也慨然應允。一萬元到了他手中,便橫打鼻樑,說你們只管萬安吧,全有我呢!玉朗又深深請了一個安,說諸事全仰仗張老爺玉成,方才告辭而去。

這裡得祿匆匆回宮,見皇太后已然靠著軟枕坐起來。一看見得祿,便問你跑哪裡去啦,怎麼許久也不回來。得祿忙躬身回道:“老佛爺病成這種樣子,奴才何敢擅離?只因殿上幾件要緊的電報封章,還在他們手中,奴才放心不下,特特跑了去,向他們索回。”皇太后聽到這裡,便皺眉問道:“你既看見這一群無知的敗類,可曾詰問他們,究竟還有什麼挽回的法子沒有呢?”得祿哼了一聲道:“我的佛爺,您還問他們呢,這些東西,看見電報封章,全嚇得尿屎直淋,一個個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連一個響屁也放不出來啦,還有主意呢!”皇太后嘆了一口氣,說:“我早就料到必有今天。他們這一次搗亂,簡直是同我們母子過不去。咳,祖宗二百多年的江山社稷,難道就這樣輕輕地斷送了不成?”太后說到這裡,兩眼的淚,如斷線珍珠一般,流個不住。得祿在一旁道:“按祖宗的家法,奴才本不敢與聞政治,但是事到而今,眼看著老佛爺這樣焦急,奴才心如刀刺,苟有所見,雖粉身碎骨,也是要說的。”太后不待他說完,便追問道:“你到底有什麼主意,只管直說,本宮赦你無罪。”得祿忙叩頭謝了。立起身來,說道:“佛爺要解決這事並不為難,只把老恩王召進宮來,他一定有辦法。”皇太后聽了,立刻精神一振說:“咳,這是怎麼說,連我也病糊塗了,怎麼竟會把這老頭子忘到九霄雲外了?這事非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辦。你就快快去,把他召進宮來吧。”得祿領了皇太后的旨,一刻不敢怠慢,立時由宮內通電話至恩王府,說明了自己是張總管,請老王爺親自來說話。恩王此時正在排揎他的大少爺載興,忽聽說宮裡來電話,便氣哼哼地對載興說,這全是你們這一群小孩子給我招的麻煩。一壁說著,一壁來接電話。彼此說了兩三句,恩王道:“既然是太后的旨意,我怎敢不去?請張老爺少候一候吧。”說罷掛上耳機,便吩咐傳轎。老頭子也顧不得換朝服,只穿家常便衣,便匆匆乘轎入宮。得祿見他來了,立刻引他到皇太后寢宮。在門外少候,得祿進內回奏。太后傳旨,召恩王進寢宮,有事面諭。向來王公大臣召入寢宮的很少,除非彌留之際,口授遺詔,不能膺此曠典。此番恩王召入寢宮,倒是兢兢業業的,隨著得祿,離禦榻還有數步,便屈膝跪下,口稱臣奕劻跪請皇太后聖安。太后在御榻上,有氣無力地說:“賜你平身。左右取一張矮腳凳子來,奕劻你自管坐下談話。”老恩王在下面磕頭道:“這樣殊禮,不合祖宗家法,老臣實在不敢遵旨,請皇太后原諒。”太后長嘆了一口氣,說:“事到如今,祖宗江山社稷,全保不住了,還講什麼家法呢?你不要害怕,自管坐下談話吧。”恩王叩頭道:“這個萬萬使不得。皇太后如憐臣老弱,請賜一棉墊,臣跪在上面,也就很好了。再不然,賜臣平身,臣站立著回奏,也就算曠典了。”太后道:“既然這樣,你便立著談吧。”恩王又叩頭謝過恩,方才立起身來,彎著腰,低著頭,聽太后的囑示。太后道:“張得祿,你把那電報同奏章取過來,先叫恩王看一看。”得祿忙遞過去,恩王兢兢業業閱了一過,又交在得祿手中,然後奏道:“這件事純粹是眾家王公擠出來的。彼時老臣不知其詳,也不敢干預。如今事已如此,連老臣也是束手無策。應當怎樣辦理,請皇太后示下。凡老臣力所能為的,雖赴湯蹈火,也不敢推辭。”太后道:“我一個婦人家,為他們所誤,還有什麼辦法?如今叫你來,是想派你先去見一見項子城。只要他不堅執辭職,這事還有挽救餘地。你就趕快地去一趟吧!”恩王道:“老臣一定去見他。不過能挽回不能挽回,臣可沒有絲毫把握。”太后道:“辦好了,是大家的造化;辦不好,也不能怨你一個人。你只管放心去吧。”恩王說了一聲領旨,便退下來。倒是一刻也沒敢耽擱,出了宮門,立時乘轎飛奔項宅。

到了門首,也不等通禀,便跳下轎來,叫侍衛拿著自己名片,在前引路,便要走入大門。守門的衛隊才想過去攔,早有值日門吏過來,一看名片,連忙深深朝著恩王請安,還高聲說:“請老王爺安!”恩王點點頭,說你領我去見宮保吧。門吏回道:“請老王爺先在內客廳少坐一坐,門吏立刻就去回話。”恩王說也好,隨著他一同進來。先讓到客廳中,他便急忙去回。不大工夫,就听裡面喊道:“宮保自己出來迎接王爺!”這一聲喊過去,就見項子城穿著便衣,還同著四五個人,匆匆走出來。一進客廳,先跪請皇太后皇上安,然後深深向恩王請安,說門生不知老師王駕臨,不曾在大門迎候,實在有罪之至。恩王道:“我們自己人,哪有這些禮講?”項子城道:“師王有什麼吩咐,可以把門生叫到府裡,何必親勞車駕,這門生如何當得起?”恩王道:“自從你那一次脫險,我時刻替你擔心,怎好再請你去呢?況且國家大事,理應機密,我那府里人多耳雜,倒是在你這裡談的為妙。”項子城吩咐左右,快抬過二人軟椅來,請老王爺到後邊住室密談。這里屋子太冷,不看凍了王爺玉體。少時軟椅抬過來,恩王同項子城各坐一架,穿過幾層院落,才到項子城住室。大家將恩王攙下,如捧聖一般,捧進屋中,扶到床邊,請他躺下休息休息。恩王不肯,說我並不覺累。項子城笑道:“老師王到了門生這裡,怎麼倒客氣起來?請隨便倚一倚。這裡有參茸大土膏子,雖然比不上府裡的,還對付著能用,請老師王賞臉吸一兩口,也可略搪一搪寒氣。”恩王見他這樣殷勤懇切,只得將身子歪在床上。早有伺候的小廝,將絨枕擺好,請王爺躺下。然後取出雕漆盤來,放好了,屈膝跪在床上燒煙。裝好了,恭恭敬敬地送至王爺唇邊。恩王一氣吸了半口,說你這煙好厲害,參茸兌太多了。項子城道:“沒有什麼,這是同仁堂代煮的,所用俱是上等西洋參,雖然口壯,卻沒有什麼火氣。老師王請隨便多吸一口也好。”恩王只把這一口吸完,便坐起來,略一搖頭,說我不吸了。小廝忙獻上茶來。

項子城坐在一旁相陪,只說些個沒要緊的閒話,對時局卻一字不提。恩王只好先向他開口,說老弟,你近來為國賢勞,實在辛苦極了。項子城未曾答言,先現出極慘苦的樣子來,說師王不提為國還好,提起為國兩字來,真要叫門生慚愧無地。恩王道:“這個怎能怨你呢?總是這一班小孩子,昏天黑地,無事生非,才擠出這一場天大的事來,鬧得老弟也無法收拾。如今老夫親自前來,一者是替他們賠罪,二者是勸老弟無論如何,也得打消辭意,好勉力維持這個殘局。以後如再遇著什麼疑難阻力,自向老夫說知,老夫必能以全副力量,替你化解。”老恩王這一席話,總算是委婉懇切,非常動聽了。他說完了以後,便用眼望著項子城,靜待他的回答。不料項子城忽然放聲大哭。他這一哭,鬧得老恩王隨他哭也不好,勸他不要哭又不好,真真是進退兩難。少候了片刻,只得含著一泡眼淚勸道:“老弟,你心中難過,老夫很能了解。但是淨哭鼻子,也於國事無濟。還望你暫抑悲思,咱們從長計議一回才好。”項子城收了眼淚,還哽哽咽咽的,半晌才說出話來,向老恩王道:“門生一肚子委屈,本不敢在師王駕前發洩,只因方才師王對門生說了這一套話,門生悲從中來,只好學阮籍窮途之哭,不免驚了師王的駕,實在罪過罪過。”恩王道:“你有何委屈,無妨對老夫詳陳,我必能替你為力。”項子城道:“老師王待門生天高地厚,門生有什麼難處,當然要訴之師王。不過這一次發生意外了,使門生無迴旋餘地,此時縱然對師王陳述,只怕也無能為力了。當眾家王公要求退還庫款之時,門生早料到不是吉祥之兆,不過自己想著,外鎮各帶兵官,有一多半是門生親手提拔的,況且朝廷待他們也不薄,無論如何,總不至於變臉,這才依照眾王公意思去電,萬沒料到,他們竟有這樣大膽,公然背叛朝廷,拍出這種逆電來,真是做夢也夢不到的。由此節看起來,他們顯然與革命軍早有溝通,門生縱然去電排解,也是無益。事到其間,總怨門生上無謀國之忠,下無知人之明,此後只有閉門思過,不敢再與聞政治。老師王秉政三十年,中外景仰,這收拾殘局的責任,非師王莫屬。就請毅然出山,不必猶豫了。”項子城話未說完,早把恩王嚇得立起身來,朝著項子城連連搖手,說賢弟你可憐老夫風燭殘年,不要再說這話了。老夫今天來,要言不煩,就是請你不要辭職。你無論如何,也得答應我這一句話。項子城道:“論理師王的命令,門生何敢不遵?不過目前這種局面,門生就是不辭職,試問還有什麼做法?軍心已變,不服我指揮,他們再與革命黨結合,早晚殺到北京來,門生除去束手就擒之外,還有旁的法子嗎?”這一席話,把老恩王說得閉口無言。低著頭沉吟片刻,又問項子城道:“依你的意思,不辭職之外,還有旁的法子沒有呢?”項子城道:“這個門生可不敢說。老師王閱歷見識,俱高出門生十倍,如有什麼特別妙法,可以救急,門生必然贊成。”

項子城這一套話,分明是要從恩王口中,逼出一條主意來。老恩王雖然庸懦無能,但是他做了三十多年的軍機,如今已經七十多歲了,閱歷不可謂不深,項子城這種用意,如何能得瞞過他。可是要從他口中,說出失體的話來,他還有點不肯。無奈項子城這種單刀直入的詞鋒,他要是接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眼前便鬧成僵局,說不定項子城真許授意各帶兵官,直然殺到北京城。到那時,不但宗社丘墟,就是自己偌大的府第、千萬的私囊也要付之流水。想到這裡只好狠一狠,先露出一點甜頭來,籠住了項子城,然後再同他磋商辦法。便慨然說道:“賢弟,事到如今,也不必說誰的閱歷深識見大了,咱們但求著能保住皇室尊嚴,別教皇太后同今上受了驚恐危險,也就算盡了做臣子的心。至於政權能否存在,倒是第二問題。賢弟以為怎麼樣呢?”項子城道:“師王所見甚大,門生實在自愧不及。但是門生的意思,但凡能夠保存君權,也以保存為是。哪怕是虛君共和呢,也總算有這麼一個名目。只是那些革命黨,實在可惡得很。唐紹怡同他們磋商了兩個月,依然不能就範,負氣歸來。如今又添上這一群武人,從中搗亂,他們的氣焰更大了。不知老師王可有什麼法子,可以渡此難關,使我聖清君主的名義,永久存在。”老恩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這話太遠了,憑唐紹怡那樣外交老手,說了兩個月工夫,還不能使他們回心轉意,我還有什麼法子呢?據我想,最好皇室一切名義上的虛榮,同常年的用度,設法保全,至於政權,請朝廷完全讓出來,暫時先由咱們北方尋一位負責之人,千萬別把這種權力落在南方革命黨手中,這就是好的辦法了。賢弟你以為如何呢?”項子城道:“老師王這種眼光魄力,真能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據門生的意思,最好就請老師王出來,擔負政權。俟過幾年,今上可以親政,那時革命黨已逐漸消滅,再把政權完全奉還。這同當年周召共和行政,還之周宣,還不是後先媲美嗎!”恩王連連搖手道:“你這道理講得很是,不過這時候我是萬萬不能出頭的。他們革命黨,口口聲聲喊的是排滿,如今皇室禪讓,卻仍由滿人繼續政權,那不成了笑話嗎?據老夫的拙見,這件事倒莫如由賢弟你,直截了當地擔任起來。一者可以免去許多枝節;二者將來今上成年,仍由賢弟交還政權,也顯得你有始終,不至為人所乘。這真是千妥萬當的辦法。除此以外,再想不出第二條路子來。你也就不必再推辭了。”項子城道:“門生世受皇恩,怎敢冒此不韙?不過這其間也有一種危險,假如朝廷實行禪讓,在老師王既因避嫌不敢聞政,門生又拘牽小忠小節袖手旁觀,將來這全部的政權,必至輾轉推移,落在南方革命黨之手。那孫文一生的宗旨,就在排滿。他如果握了全國大權,皇室前途還堪設想嗎?門生顧慮到這裡,所以對於老師王的吩咐,倒不敢過於矯情立異,固執鳴高。不過我們抱定宗旨,將來這耿耿忠心,總要大白於天下後世,也就算對得起天地祖宗了。至於目前,好比是變戲法,只要能把他們的眼睛蒙住,便可以渡過難關。以後的事,再慢慢地想法子,也就容易辦了。”老恩王萬沒料到,項子城毫不作態,公然就答應起來。心說這人真好厲害,我到底墜入他的彀中了。然而事到其間,也叫無可奈何,我只得順水推舟,先把這千斤擔子,放在他身上。想到這裡,便矢口說道:“著啊,到底是賢弟眼光魄力,迥不猶人。這也是我聖清德澤綿長,祖宗然佑,才出了賢弟這一顆救命星。不然,真要為朱明之續了。”項子城不待他說完,便微微笑道:“老師王先慢著高興。這事不過是我們師生的私議,至於能否實行,只怕還遠得很呢!頭一關,皇太后雖然聖明,到底是婦人,未必有這樣遠見;第二關那些王公貝勒,連壽皇庫一點款子,還捨不得,如今硬要將君主大權推讓出來,他們如何肯呢?據門生想,咱們還是不管,一概推到他們身上,任憑他們糟去好了。”恩王道:“這兩關你不必慮,老夫全有辦法。如今隻請你先給各武人去電,阻止他們不得亂動。好容讓出工夫來,商量禪讓的手續,同優待皇室的條款,那就好了。”老恩王說完這話,便起身告辭。項子城送出府門。

恩王坐上轎,一直進宮。見了皇太后,便說項子城辭職的意思,非常堅決,實在無法挽回。各路將帥,全與革命黨溝通一氣,預備下動員令,直攻北京。並且此次不同庚子年拳匪之變,庚子年雖有外患,到底各省猶知效忠朝廷,所以先太后同先帝,可以駕幸西安,暫且躲避一時,如今山西已經宣告獨立,上西安的道路,是不通了,只有困守北京坐以待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老恩王這種恫嚇的奏詞,皇太后聽了,早嚇得顏色慘變,戰兢兢地問道:“依你這樣說,咱們大家,不是全沒有活路啦嗎!到底還有什麼救急的法子沒有呢?”恩王奏道:“救急的法子,僅僅就剩了一條,不過做臣子的,不敢冒昧妄奏。只有求皇太后向遠大處著想,坤綱獨斷,這事才有解決的途徑呢。”皇太后略一沉吟,說這時候為求我們母子得保安全,就把君權放棄了,也未嘗不可以。恩王聽太后說出這樣話來,便跪下叩頭道:“皇太后是女中堯舜,一念之仁,遂使全國生靈,免受塗炭。老臣先代全國臣民,叩謝聖恩了。”太后道:“你先起來,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在我們固不惜出於禪讓,可是對方也應當有一種交換的條件,用為報酬,才對得起我這番意思呢。”老恩王隨將同項子城磋商的辦法,又詳細奏與皇太后知道。說我們這內幕中,不過是變戲法,暫把革命黨同一班武人,蒙混過去。將來不但皇室體面同利益,絲毫不能受虧,就連君權也有恢復之日。皇太后究竟是一個婦人家,聽恩王說得這樣天花亂墜,便信以為真,反倒高興起來。說這樣很好,本來當今衝齡踐祚,我又沒有先太后之才,你的年紀也過於老了,與其叫醇王攝政,辦一個亂七八糟,倒莫如推給項子城,叫他好好地整理幾年,將來當今接過來,也容易著手。恩王道:“慈慮周詳,非臣下所能及。不過這件事,太后也不便獨自主張,最好明天午後,再召集一次御前會議,還是先詢問眾王公貝勒,同滿漢大臣,到底還有旁的善法沒有?如實在沒有旁的法子,然後再走這一條路,在他們既無可藉口,皇太后也可對得起列祖列宗。”太后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明天午後,我升坤寧宮正殿,召見王公大臣。你就下去,知會侍衛處同內務府,趕緊傳旨,預備一切吧。天已經不早,我也要休息休息了。”老恩王說一聲領旨,然後跪請晚安,慢慢地退出來。

他哪有工夫去知會一切,不過說與張得祿,叫他去遵照辦理。自己回到府中,又通電話給項子城,把方才同太后研究的情形,報告一切。又問項子城明天能否出席?項子城回說有病,恐怕不能出席,只好請餘雙仁代理;並且我已囑託雙仁,馬上就到師王府中,請教一切,明天在議席上,也好同師王取一致態度。恩王道:“既然這樣,你就催他快來好了,這時候天已定更,再晚恐怕不能做長談啦。”項子城連聲答應。果然不大工夫,餘雙仁已來恩王府。這餘雙仁前卷已經表過,乃是項子城的同學。當年項子城在小站練兵,雙仁曾以翰林院編修,屈為他的幕府。兩人總算是孩提肺腑之交,後來項子城做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餘雙仁也升到侍郎,是子城力保他才堪大用。恰趕上奉吉黑改行省制,朝廷便放雙仁為東三省總督,後來又內用為郵傳部尚書。及攝政王監國,改行內閣制,雙仁又做了內閣協理大臣,況又掛著體仁閣大學士的銜,京外均呼餘中堂而不名。可見他的名位,已超過項子城之上。不過論才力資望,究竟還差得太遠,所以此次項子城入閣,他還隱然以僚屬自居,不敢妄自尊大。可是項子城待他的禮貌,卻與尋常官僚幕客不同,總是一口一個老大哥。然而內中的分際,又非同趙秉衡、阮中書、楊士奇一流。這些人同項子城是無話不談的,子城也不避諱他們,就好比當日曹操幕中,郭嘉、程昱、賈詡、許攸之徒。至於雙仁的身份性質,卻有點像荀文若。所以項子城表面上,雖同他非常要好,骨子裡卻不肯把心腹事對他說。因此餘雙仁雖同他交好四五十年,卻不了然項子城的遠大心志。此番逼迫清廷退位,恰恰正用著了他。子城將他請到宅里,屏退左右,秘密談了有兩刻鐘,說得餘雙仁十分首肯,滿口應承。說宮保這樣委曲婉轉地效忠皇室,雖使周召復生,也不過如此。本來目前除去這種偷天換日的法子,也別無路徑可走了。只要宮保秉定赤心,將來到了機會,奉還政權,也決不怕目前的物議。我這就去見恩王,向他力保一切。就是明天在皇太后駕前,我也可以力保的。項子城拱手致謝,說老大哥真是小弟生平第一知己,將來決能全始全終,使老大哥滿意。

餘雙仁別了他,立刻到恩王府。好在他同恩王同事數年,這府中是他跑熟了的,也用不著侍衛處簽名,傳達處回話,他一直便走進前書房,吩咐看書房的太監,快快到內宅去回話。太監見是餘中堂到了,也不敢怠慢,立刻上去回。裡面傳出話來,請餘中堂到王爺寢宮談話。餘雙仁到了恩王的臥室,此時屋中只有他一個人,還有一個伺候燒煙的小太監。雙仁進到屋中,便覺著遍體生春。原來他府中,生的是暖氣管子,又兼牆壁上全蒙的是猞猁皮,所以覺著特別溫暖。這時雙仁見面先請過安,恩王便讓他在對面躺下,吩咐小太監燒煙給他搪寒。雙仁擺手,說晚生向來不用這種東西。王爺要是不吸,可以先叫這位小總管到外邊暫坐,晚生有機密話面稟。恩王點點頭,向小太監一使眼色,便出去了。然後兩人才低聲談話,談了足有兩刻鐘。恩王問雙仁道:“他拿得穩嗎?將來他倘然要變卦,你我全落一個對不起朝廷,清史上還許說咱兩人幫同他篡奪。這個名兒,誰擔得起啊?”雙仁道:“本來也有王爺這一慮,不過項子城的為人,晚生從幾歲時,便同他在一起,後來又同事數年,總算知道很深。他這人要說好大喜功,誠然是有的,至於說他抱著曹操、劉裕的野心,卻未免言之過甚。那全是仇家借題發揮,萬萬不可憑信。此番的變通做法,他也是出於萬不得已,只要把眼前的難關渡過去,多者六七年,少者二三載,他決然能將大政奉還,萬不至叫王爺同晚生落褒貶。王爺自請萬安,這事晚生是可以擔保的。”恩王道:“據我想,他也不至如外間所議,況且有你擔保,是更可以放心的了。最要緊是明天這御前會議,在各家王公面前,務必請你將話說得結結實實的,免得他們再從中搗亂。一者我沒有這大氣力;二者當這時候,你說話也比我說話有效。”餘雙仁連連答應,說這個自請王爺放心,晚生不憚煩言,必能使眾家王公諒解。說到這裡,兩人才分手。雙仁又折到項子城宅,詳細复報。子城大為滿意,力贊雙仁立言得體,能擔大事。 到了第二天午後,皇太后在坤寧宮召集御前會議。這一次出席的人不少,自王公、貝勒、貝子,以及近支宗室將軍,還有各部尚侍,各寺院堂官,烏壓壓地跪滿了一個殿中,足有一百數十名之多。皇太后坐在實位上,先將目前危急的情形,略略說了幾句,然後又指派一個大員,把各路軍官聯銜的電報,同項子城辭職的封章,高聲朗誦給大家聽,問各王公大臣可有什麼救急的法子,自管向上直陳,以備採擇。可憐這些位先生,有一部分是已經碰過釘子,嚇破了苦膽,不敢再發言的;有一部分是名位太小,而且沒有政治知識,簡直無言可發的;更有一種是同項子城串通一氣,他們心裡早有成算,非到緊要時候,於項子城有利,是不肯發言的。因此皇太后問了許久,還是靜悄無聲。當此緊急之時,皇太后也實在無法了,只好指著名兒,問恩王道:“奕劻,你是上了年紀、最有閱歷的人,並且做過三十年軍機大臣,當這國步艱難,變生意外,難道也沒有一點挽救的意見嗎?”恩王碰頭道:“老臣倒有兩條意見,只是不敢冒昧妄奏。”皇太后道:“有什麼意見,你自管直說,對與不對,本宮決不怪你。”恩王道:“第一條是討伐。目前各鎮帶兵官,既然發出那樣逆電,甘心背叛了朝廷,便是亂臣賊子。俗語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皇太后皇上,可以下一道討賊上諭,簡命一位督師大臣,即日出發,到前方誅鋤逆臣,削平大難。這便是第一條討伐的意見。”恩王尚未奏完,只見班中一位親貴,插口說道:“恩王這第一條意見,再好不過,臣首先贊成,就請皇太后允了吧。”眾人見他這樣放肆,全都注目看視,原來正是軍諮處大臣貝勒載洵。皇太后見是他答話,心裡覺著很不高興,便高聲問道:“載洵,你既贊成恩王的意見,你可能去討賊嗎?”這一句把載洵問得直眉瞪眼,半晌答不上一句話來。太后又催問一次,他這才捏著頭皮,勉強回道:“這個臣可擔任不了。”太后大怒道:“你既然擔任不了,為什麼亂插言,左右把他給我驅逐出殿!”一聲令下,早有王得功帶著幾個小太監,便把載洵架起來,腳不沾地,一直拖出殿門。皇太后又問大家,你們對於這討伐的意見,是否能行,到底也要磋商一回,難道然然無言,也算是會議嗎?後來還是醇王三行涕兩行淚的,向上奏道:“據臣看,眼前大勢,這討伐兩字,簡直就沒有磋商的必要。朝廷自己本身,並沒有一師一旅,可視為心腹干城,甚至連禁衛一師御林軍,自善輔死後,改歸印長馮國華統轄,如今全變了心。其餘還有可恃的兵嗎?再說督師這種差使,眼前除非項子城可以勝任,但是他志不在此,如何能夠勉強得了。其餘在朝的漢人,全是些文弱書生,我們滿人一班親貴,除去鬥雞走狗,怒馬鮮車,及唱二黃玩八角鼓之外,還有什麼本事?不要說督師,連放槍也不會啊!當這種危難關頭,只好任憑項子城的性兒擺佈我們。他叫我們怎樣,我們就得怎樣,難道還有絲毫力量抵抗他嗎?”醇王說到這裡,竟在殿上放聲大哭起來。皇太后及一班稍有良心的親貴,見他這樣,也有隨著哭泣的,也有掩面拭淚。餘雙仁向上奏道:“請皇太后同各家王公,暫抑悲哀,老臣有肺腑之言,詳細奏陳。” 他這一出來說話,大家停住悲啼,靜悄悄地聽他說些什麼。雙仁繼續奏道:“適才醇王所說的話,然而不然。在他以為項子城是有意同皇室為難,這實在是錯怪了他。要知項子城家裡,世受國恩,他圖報之心,未嘗後於他人。就以上海和議說吧,他處處公開,所派去的代表,全是滿漢各半。因為爭君主的存在,直費了兩個月唇舌,直到水盡山窮,他寧肯將唐紹怡撤回,也決不肯答應革命黨的要求。這是有目共睹、有耳共聞的。其實在皇太后皇上,也曾下過旨意,徵求全國人民的意思,到底是君主好,還是民主好,可見朝廷對於這事,全取的是公開主意。所以老臣說一句大膽的話,此時無論何人,贊成民主共和,也不能說他是叛逆。項子城當這時候,還始終擁護君主,堅定不移,耿耿孤忠,也要算難能可貴了。我們何忍再以種種揣測之詞,故入人家的罪呢?”餘雙仁詞鋒犀利,侃侃而談,總算為項子城辯護得盡情盡理。就是殿上殿下的人,聽了他這話,也都覺得入情入理。醇王首先問道:“餘中堂,你既說項子城是忠心報國,決無他意,為什麼他又辭職呢?”餘雙仁聽他這樣問,便毫不客氣地答道:“王爺要問這個,只能問自己,怎能問到晚生的頭上呢?項子城明知各鎮武人,對於朝廷已經離心離德,只好用金錢籠絡他們,但求暫時不變臉,可以堵擋革命軍,俟將來時局平定了,再謀徹底解決方法。不料王爺看不透這種意思,卻領著頭兒,硬要追回壽皇庫的款子,結果遂鬧成僵局。這時候帶兵的官,全都變臉。試問項子城除去辭職,還有什麼辦法?王爺怎麼倒問我他為什麼辭職呢?”雙仁這一席話,把醇王堵得面紅耳熱,啞口無言,低著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皇太后道:“事到如今,你們也不必再做這種無謂的爭辯了。雙仁你既有主意,可快快說出來。但能委曲求全,我無不依照辦理。”雙仁道:“適才恩王說有兩條主意,可以叫恩王陳奏出來,大家商議一番,再請皇太后欽定。” 餘雙仁陳奏完了,卻用眼瞟著恩王,意思是請他接續下文,好陳述那第二條方策。恩王只得奏道:“方才老臣所奏第一條主意,乃是真討伐。真討伐既然行不得,只好再敷陳第二條主意。這第二條可名之為假禪讓。”恩王才說到這裡,貝勒玉朗同載滔便齊聲問道:“怎麼叫禪讓?禪讓又為什麼有真假之分?我們實在聽不明白,請王爺詳細解剖一番才好。”恩王本是老猾,聽他兩人這樣追問,索性藉此下台,便望著玉朗答道:“你要問這個,本爵年老氣衰,實在說不了這許多話,只可請餘中堂代我演述。好在經過的歷史,他較比我知道的尤為真切,你們就听他說吧。”雙仁到此時也無推諉,便高聲道:“方才老恩王所說的假禪讓,正是目前解決時局削平國難的唯一方法,雖使良平復生,捨此也別無他策。諸位須知道,如今南方的革命軍,同北方各鎮武人,已經合而為一。他們所要求的先決條件,便是皇室退位,改建共和民主國家。假如朝廷不准,不出半個月,北京便要完全陷落。到那時候,老臣真有不忍言者。但是就這樣退位讓給革命黨,我們也決不甘心。再說讓到他們手中,將來決無恢復希望,便做成真禪讓了。真禪讓,無論如何是萬萬做不得的。所以老恩王才想出這假禪讓一著。怎麼是假禪讓呢?便是我們大家,認定一個人,這人既能對付南方革命黨,又能對付北方軍人,而且根本上又能忠於皇室,決無二心,便推他繼續朝廷的政權。把目前這一座難關,穩穩渡過,然後再慢慢想法子。將革命勢力解散了,重光將反側武人剷除了,仍然把君主大權,奉還於今上之手,使河山再奠天日。這就叫作假禪讓。但不知恩王的意思,與老臣所說,是否符合,諸公的意思,是否贊成,請大家詳細參酌一番,也好求皇太后聖裁決定。” 雙仁洋洋灑灑,發了這一大套議論,殿上人全聽得入神,連皇太后也連連點頭,表示一種贊可的意思。恩王道:“請皇太后聖心注意,凡餘雙仁所奏的話,全是老臣肺腑中的話。再求太后詢問殿上諸臣,如果贊成呢,便急速照此進行;誰要不贊成,只好請皇太后責成他一個人抗此大難。老臣同餘雙仁,可要敬謝不敏了。”太后道:“贊成與否,我也不能挨著個兒去問,如今且行一個表決的方法:凡贊成諸臣,一律起立;不贊成的,仍然在地上跪著。這是我的旨意,你們也不必害怕放肆。”太后才說完,只見殿上紛紛起立的,倒有十分之八九。皇太后仔細看去,偏偏只有醇王,仍然伏在地上不動。太后道:“載灃你乃是各王的領袖,你如果不贊成,這事又有研究的餘地了。”醇王在地上磕頭道:“臣不起立,並非是不贊成,是因為尚有下情上奏。”皇太后道:“你有話自管說吧。”醇王道:“假禪讓讓與何人,就目前形勢觀察,當然非項子城莫屬了。他接過政權以後,將來或真或假,我們先也不必管他。如今最要緊的,是得問他,把皇太后皇上安置在什麼地方;全國臣民,對於皇太后皇上,是否還以君上之禮相待;政權交出之後,每年皇室的用度,項子城能否供給。這三樣是最要緊的。其次德宗皇帝的崇陵尚未竣工,項子城能否繼續修理;東西各皇陵看守同祭掃,項子城能否擔負責任。以上這幾件事,請恩王同餘中堂,先問明了他。如果他全有滿意答复,臣一定贊成禪讓,決沒半點猶豫。”他說完了這話,自皇太后以至各王公大臣,全為之肅然動容。太后嘆道:“你這些話,說得很有道理。”隨問恩王、餘雙仁,你兩人對於這幾件事,可有把握嗎?恩王道:“這些事老臣早已慮及,並且同餘雙仁已經擬出許多條件,全是關於優待皇室各問題,請皇太后御覽。”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手折來,交給張得祿,轉呈與皇太后。太后放在御案上,仔細觀覽。看完了,說果能這樣,也還罷了。隨叫得祿拿下去,給醇王看。醇王看罷,向上奏道:“該王大臣所擬,極其周密妥帖,臣也無庸贊一詞了。只有優待費一層,當初以十九條宣布全國時候,原定的皇室經費,本是四百萬兩庫平紋銀,如今改為四百萬銀元,內中出入甚鉅。將來倘然入不抵出,如何是好?莫若仍定四百萬兩足銀,較比銀元,可多出一百六七十萬來。不知皇太后以為何如?”太后道:“到底你的心思細密,這樣一改,省得將來窮日子不好過。奕劻問雙仁,你們就這樣同項子城去說吧。”二人齊說領旨。大家見皇太后已完全同意,知道假禪讓的方策,已經是鐵案不移,便一齊向上奏道:議的時候,已經不小了。皇太后正在聖躬不豫,可得早點休息休息,免得慈駕勞累,我們做臣子的,心更不安了。太后點頭,吩咐退朝,並當面指派恩王、醇王、拉同、餘雙仁四個人,為代表皇室的全權大臣,好同項子城磋商一切優待條件。只要條件議妥,雙方蓋印簽字之後,皇太后便可頒布懿旨,把政權禪讓出來,任憑項子城組織政府。 這四個人領了皇太后旨意,下得殿來,先商議同項子城交涉的步驟。恩王同醇王,不願再到項子城宅里去,便委託餘雙仁為恩王代表,拉同為醇王代表,許他兩人全權辦理。兩人領命,即時到項宅去交涉。餘雙仁同項子城的交情,是不用說了。至於拉同,本是一個八面討好圓滑無比的人,他在前幾年,同項子城的關係就非常密切,後來項子城下野,兩人的聯絡仍然不斷。三節兩壽,項子城必送很重的一份禮物,冰炭敬還是特別從豐。拉同因此上傾心吐膽,引項子城為生平第一知己。此番項子城起用,他的力量也很不小。後來項子城做了內閣總理大臣,他便一心一計,想把項子城巴結歡喜了。一者可以保自家的私產,二者還希望項子城起用他,將來外放一任封疆,再撈摸幾個錢,為子孫萬世之計。他存著這種心,所以對於皇太后派的差使,不但毫無感觸,而且興孜孜的,伴著餘雙仁前往接洽。哪知到了項宅,卻先請餘中堂在內花廳會談,把這位拉中堂木立大客廳中不理。相形之下,拉同覺著很難為情。好在他是宰相的肚子,還能容受得開。等了有兩刻鐘,才把他請進去。項子城一見面,便作揖請安,連說:“對不起,叫二哥久候了,二哥千萬不要多心。小弟因為你是我的畏友,我是決心不再擔任國事,恐怕二哥以大義責備,所以不敢見你。如今據余大哥所說的,小弟竟成了責無旁貸,義不容辭,倘然再要鳴高,兩位王爺同皇太后全要到敝宅當面敦促,那時小弟的罪過更大了。因此避著委屈,姑且答應下來。好在是遮掩人的耳目,過上一兩年,風平浪靜了,仍然原物交還,自己問心,也就算無愧啦。至於優待皇室的條件,在小弟本心上毫無成見,皇太后要怎樣,我們只有遵旨辦理。不過這件事小弟一個人做不得主,似乎得要南方革命軍同北方武人同意,將來履行時候,也省得他們搗亂作梗。好在皇太后既有禪國的大功德,條件當然加優,他們料想也無的可駁。就請兩位老大哥,先回府靜候一兩天,小弟這裡也就接到他們的回信了。”項子城不待拉同張口,先說了這一套,分明是催他們快走,不要再說沒要緊的話,耽延時刻。拉同倒也知趣,連屁股沒坐穩,便起身告辭。說宮保思慮周詳,我們盡可回家坐候,俟等有什麼信,宮保派人知照一聲,我們即刻便到,決不誤事,就請宮保致公吧。他說完了,便同餘雙仁向上鞠躬,一齊告辭退出屋來。項子城一定要送出大門,兩人再三攔阻,只送到內花廳門外,便叫他兒子可定代送,自己仍回屋辦公去了。 此時項子城知道大功已成,便召集一班謀士,商量如何對南方說話。好在此刻,在南京的官吏同議員,也有一半是項子城的心腹,暗中早就勾結好了。一方面用電報嚇倒清廷,一方面又向南政府邀功討好。因此在議席上,決定給南京孫大總統去電,報告項宮保如何讚助革命,如何授意北方將士,電嚇清廷,如何用盡種種的方法,誘迫清太后甘心退位,如何磋商優待條件,俟條件定妥,即可頒布禪位詔書,並將優待條件,一併電致南京,徵求同意。孫大總統接著這個電報,當然也要召集一個會議,同大家討論討論。內中有激烈一派的,便說項子城這種辦法,我們不能贊成。滿清盜竊中國,垂三百年,他如今被迫退位,我們只可赦其一死,怎麼條件上每年還要供給他四百萬兩的優待費,並且還要以外國君主的禮敬他,這同虛君共和,還有什麼分別呢?將來說不定項子城得了機會,還許恢復他的皇位,豈不是自貽後患嗎?孫大總統拈著鬍子微笑道:“諸位所慮的,固然也有道理。但要叫我看,這全是些小問題,並沒有什麼爭辯的價值。要知道我們革命第一難關,就是排滿。費了二十年力,尚未完全成功,如今項子城既肯幫忙,這正是我們漢族興復的好機會,一者可以免去重大犧牲,二者可確立成功基礎。至於優待清皇室,無論條件定得如何優異,也不過是水月鏡花,將來決沒有存在餘地。我們何必做那種無謂的反對呢?要說項子城恢復故主,那更是不會有的事。倒怕他個人有什麼打算,我們也盡可無慮,因為世界進化的公例,只能由君主變民主,決不會由民主變君主。縱然勉強改變,也萬萬不會長久,你們只管放心吧。如今項子城無論要求什麼事,我們全都可以同意,唯有清廷的禪位詔書,務必請他催促著及早發下。自求著清廷禪位,我那第一目的,已經達到,便把這總統地位,完全讓給項子城,也沒什麼可惜的。須知我的居心,與項某絕對不同:但求人民得到自由幸福,免去君主惡魔的毒螫,無論誰做總統,全是一樣,我是絲毫沒有成見的。”大家聽總統發了這一套冠冕堂皇的偉大議論,當然沒的再說,當日便給北京去回電。對於優待條件,完全同意,並很讚美清太后禪讓的盛德,不愧女中堯舜,唯必須於三日內,將禪位詔書,宣示中外,以安人心。項子城接到南京電報,知道大事已妥。至於北方武人,原是不成問題的。他馬上便邀請雙仁、拉同到他宅中,將電報給兩人看看,請他們去見皇太后,面奏一切。 兩人拿著電報,先見恩王、醇王。醇王主張,按照兩國定條約的款式,繕寫滿文、法文、漢文各一份,請皇室與中華民國政府,各執一份,有一天中華民國,便鬚髮生一天的效力。皇太后也贊成這樣辦。項子城當然無的可駁。果然照這樣辦妥了。在皇太后既有了把握,便坦坦然命項子城擬了一道禪位的懿旨,自己過目之後,便蓋上御寶,吩咐由內閣宣布中外,咸使聞知。這道旨意的大義,不過是說國步艱難,潮流緊迫,全國民心既一致趨向共和,未便再因一人一家之故,塗炭生靈,延長禍亂。況皇上在衝年,更無力抗此大難,本宮因此詢謀王公大臣,僉以為禪讓之外,別無他法。本宮遂毅然諭令皇上退位,從即日起,將政權交還國民,並責成項子城,暫時代理國務,以全權組織臨時政府。自此諭旨發布之後,即為朝廷最後之綸音,從此不再發表上諭,合併聲明,咸使知曉,欽此。 懿旨宣布的這一天,恰趕上是陽曆二月十二日,第二天便是陰曆的正月初一日,因此賀年聲中,兼賀共和。北京城的人民,真個是歡聲雷動。內中只氣壞了一個人,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五十九回書中所敘的宗社黨健將聯星。他當時本在禁衛軍中當連長,後來因見馮國華、印長全是項子城的心腹,不肯忠於清室,他滿懷氣憤,便把連長的差事辭掉了。回到北京來,終日想聯絡滿洲同志,好擴大他那宗社黨的範圍。偏偏這些人全同他貌合神離,並沒有一個肯出力的,而且終日還是恆舞酣歌,以二黃票為消遣。他見了這種情形,當然要滿腔鬱悶,擊碎唾壺。這一天又忽然看見滿街上全掛出五色旗來,不覺陡然一驚。連忙詢問緣由,便有人將皇太后的懿旨,取出來給他看。他看了不到一半,早就勃然變色,如中了瘋的一般,邁開大步,直奔龍子春家裡。也不等門房去回,便一直闖入前廳。恰好前廳中高朋滿座,正在那裡過排《讓成都》,好預備度除夕節。聯星舉目觀看,見純卓先、志仲梯、烏勒春、賓小岑、恆石風、崇靜漪一干人,俱都在座。純卓先因為嗓音洪亮,而且沉著,頗有當年汪桂芬的氣味,所以他去劉璋,正在引吭高歌。不提防聯星進來,大家才要起立為禮,聯星連睬也不睬,一直跑到純卓先面前,左右開弓,便敬了他兩個嘴巴。他本是一個武人,又用了十二分氣力去打,果然當場出彩,打得純卓先順著嘴角直流鮮血。崇靜漪同烏勒春,趕忙上來拉勸,賓小岑卻嚇得躲在牆角下抖衣而戰。純卓先貿然挨了這樣苦打,他哪肯甘心,便瞪眼道:“姓聯的,你這是成心欺負人啊!我唱我的戲,與你有什麼關係,你硬來打我。”聯星罵道:“沒有心肝的亡國奴!我打死你,不過臭一塊地。你還敢掙扎嗎?再打你幾下看看。”說著便又撲過來要打,大家忙拉住他,說你先消一消氣兒,有話慢慢說,何必動武呢?卓先也少說兩句兒,全是自家人,吃點虧不算什麼。純卓先因為有眾人在座,決不至再叫他挨打,所以才敢發這假橫。其實他心裡,真怕聯星再打他。如今既有人勸解,樂得藉此下台,便氣哼哼地說道:“得啦,我衝著好朋友,什麼話也不說啦。”此時恆石風斟過一杯茶來,遞給聯星,說:“二弟,你先喝茶休息休息,有什麼話全好說,不必著急。”聯星見恆石風過來,益發觸動他的牢騷,便朝著石風大聲說道:“恆大爺,別人高樂還可以,你也是天潢一派,江山社稷,是你們家的,為什麼也這樣呢?”石風被問得面紅耳熱,勉強答道:“老弟,你不要錯怪了,愚兄也因為心裡難過,無聊至極,不過藉此排遣排遣。我們有正事可議,不妨藉此收場。你想討論什麼事,隻請說吧。”聯星長嘆了一口氣,不覺淚流滿面,說:“皇太后同皇上,已經被人逼得無路可走,下旨禪讓了。在人家漢人呢,總算報了二百多年的深仇宿怨。好男兒,有志氣,我們不能不佩服人家。至於我們滿人,衣租食稅,世受國恩,難道就這樣看著,甘作亡國的賤種嗎?我們幾個人,當初既會發下誓願,組織宗社黨,圖謀興復皇室,如今大清已經亡了,正是我們臥薪嘗膽,策劃一切的時候,莫不成唱幾句《讓成都》,就算把天下讓給人家,從此再不聞問了嗎?”聯星侃侃而談,自以為發出這樣義憤激烈的言辭,總可將在座諸人激動了。誰知他說過以後,這些人乾瞪兩隻大眼,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竟沒有一個搭腔的。這一來可把聯星真惱了,冷笑了兩聲,說:“我聯星萬沒料到,你們這一群人,全是毫無心肝的亡國賤種。可惜我當初同你們在一起,組的什麼宗社黨,簡直是投身於鳥獸之群。如今還來尋著你們,簡直是自己瞎了眼。好好,你們唱你們的票戲,我打我的主意,咱們劃地絕交,從此不必再通聞問了。”他說完了這話,邁步便走,連頭也不回,一直出大門去了。 這些人也不攔,也不留,眼望著他走後,才喘過一口大氣。純卓先說道:“嘿,你們看,世界竟有這樣的傻蛋。當日辦宗社黨,不過是藉題目,敲親貴幾個錢花花,他竟認起真來了。這兩個嘴巴,打得我腮幫子全浮腫起來,真是哪裡來的晦氣。”賓小岑道:“不要說啦,你們這一打架,又幾乎嚇得我屙出屎來。”崇靜漪大笑道:“到底還是小岑的屎真有膽量,有魄力,一遇著打架鬥毆,它就先要挺身出來。也不用它幫兇,那打架的,只要聞著它的味兒,只怕就得退避三舍。”龍子春忙攔道:“靜漪兄,不要再說這些刻薄話了,咱們還是議正事要緊。如今大清已經遜位,咱們在旗的朋友,直然成了無主孤魂。將來革命黨來到北京,要藉端凌踐我們,我們豈不是甘受其苦。據我看,必須想一個思患預防的法子,趁著今天大家全在座,趕快研究研究吧。”志仲梯道:“咱們大家運動運動,投到項宮保那裡,這是頂保險的辦法。因為他是繼續皇室第一個有權的人,我們給他當一份差使,總不致再有危險啦。”仲梯的議論尚未發完,烏勒春先擺手道:“不成,你是不知道,那項子城嫉視旗人的熱度,比革命黨還高得多呢,他焉肯要我們這一群人?不必做這種妄想了。”龍子春在一旁點頭,說這話一點也不錯。況且項子城同我還有仇:當日我同鐵木賢定計刺殺他,可惜沒有成功。後來他用種種手段偵探,知道這件事是我主謀,他不但不報復,反倒見好於我,派我到上海充和議中的滿人代表。知道我在議席上,必要替皇室力爭,便藉革命黨的手,把我刺殺了,好給他報仇。哪知我始終不發言,幸逃毒手。如今難道還自投羅網嗎?仲梯道:“依你們怎樣辦呢?”純卓先此時在一旁,只是點頭微笑,大家便注意他,有多一半同聲問道:“看神氣,卓先兄一定有什麼高妙主意,你就快說出來,不必淨看著我們打嘴仗了。” 純卓先見大家這樣問,還故意作態,說主意倒有,只怕未必高妙。大家又催道:“管他高妙不高妙呢,你先說出來,大家參酌著看。”卓先笑道:“這個主意,非由我發起,是不能成功的。但是我可不能白效力,你們大家必須先湊集一筆運動費,完全交到我的手裡,我才能告奮勇去效勞。”崇靜漪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見卓先如此拿捏,他滿懷的不痛快,便冷笑道:“好好,你主意還沒說出來,就想敲竹槓,也未免太難了。”志仲梯太膽小,生怕他兩人鬧僵了,卓先不肯發表他那錦囊妙計,便插口勸道:“靜漪兄,別打哈哈,咱們議正事要緊。卓先,你倒是快說,那筆運動費在我身上,決然跑不了你的,還不成嗎?”卓先道:“你們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處在目前這種時勢,第一得會看風頭,看準了那一邊風硬,趕緊就得順風轉舵,要等著翻了船再打主意,那時可就算晚了。如今皇室已經退位,就表面上說,總算是革命黨主義戰勝,就是項子城也不能不敷衍人家。我們既不能投身項子城,何不投身革命黨呢?”他才說到這裡,龍子春脫口問道:“我們同革命黨是仇敵,能夠投得進去嗎?”卓先哈哈大笑道:“這件事你可猜不透了。我純卓先當年奉了敬王之命,到日本託名留學,暗做偵探。自到東京以後,第一步便入了同盟會。什麼孫中山、黃克強、張博泉、宋樵夫,這一班革命偉人,哪一個我不曾會過?並且我當著他們,大罵滿清皇室,自己情願擔任北京革命的急先鋒,為同盟會出力。每逢說到激烈之時,我便痛哭流涕。當時把他們全蒙信了,一律贊成我是有誌之士。因此我探得他們的秘密計劃很多。後來回國,雖然露了馬腳,但是我不過是一個微末職員,在他們並不十分注意。況且我探聽得南京的黨部裡,很有我幾個同學,如今全當權得勢。我趁著這機會,如果給他們去信,說清室遜位,我在暗中怎樣出力,他們總可有幾分相信。便乘此機會,要求在北京設立同盟會支部。那時支部成立了,我總不能當選會長,交際股的總幹事一定跑不了我。我把你們大家,一個一個地全拉進去。咱們有這樣的護身符,不但革命軍不敢欺負,就連項子城投鼠忌器,也不至再同我們為難了。再進一步說,這還是一條升官發財的捷徑呢!將來民國成立,第一步就得辦理國會選舉,咱們完全包過來,不但有了錢花,又取得一個議員的頭銜,同大總統全可以平行,有多麼榮耀呀!”純卓先這樣高談闊論,把在座的人也全說得眉飛色舞。正在得意之際,忽然從客廳門外,飛進一樣東西來,銀燦燦繞眼爭光,直奔大家座位。卓先“啊呀”一聲,說不好,有炸彈,嚇得眾人扭頭就跑。若問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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