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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六十一回虎豹同群磨牙互噬鴛鴦戲水比劃聯姻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8852 2018-03-23
丁元珍的為人,雖然精明老練,可是他的性情,卻非常慨爽,並且交朋友很講義氣,決非如純卓先陰險一流。他無緣無故,被純卓先耍弄這一回,心里當然是很不痛快。又加上金戈二尋了他去,當面的一質問,鬧得元珍更有點不好意思。他當下痛罵卓先,並聲明早晚得著機會,非當著卓先的面,痛痛快快罵一回,不能出這口怨氣。戈二便替他出主意,說你要罵人,最好是在酒席筵前,大撒酒瘋。饒罵了他,還叫他張不開口,答不上言,老老實實地忍受。元珍說:“別的事我不會,撒酒瘋卻是拿手好戲,你就等著早晚看熱鬧吧。”兩人正在談得高興,忽然一個人嚷著進來,說:“好啊!你們打算罵死人不償命!”猛不丁地,倒把丁金兩人嚇了一愣。舉目觀看,原來是胡璧人。你道胡璧人因何在這裡出現,他不是因為汪杜鵑一案,幾乎喪了性命,被押在法部監牢裡嗎?原來璧人下獄之後,過了一年多,因為他是皇太后特赦的人,雖然當時不能恢復自由,到底獄中對於他也要另眼看待,特為他收拾了一間小屋。床簾帳幔鋪蓋器具,全是由他家裡運了來的。早晚兩餐也由他家人送飯。並且帶進不少的書畫來,可以看書畫畫,自由消遣。較比從前在外邊亂跑,終日同著朋友花天酒地,反倒安靜多了。在璧人,始而還覺著寂寞。因為他是革命人犯,雖然蒙恩特赦,但是無論何人不能同他會面,甚至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想要看看他,全被堂官批駁不准。能同他見面的,只有典獄官同牢卒皂班。這三項人,天天能同他見面,其餘再尋一個人,也沒有了。這三人之中,同他尤為接近的,自然是獄卒。獄卒的小名兒,又叫牢頭。從前北京刑部獄中,凡是當牢頭的,必須具有三種資格,方能承當這種差事。頭一項資格,是他本人身負重罪,或是斬監候,或是絞監候,經過一兩次緩決的;第二項資格是他本人在北京有家眷,有產業,而且親族朋友很多的;第三項資格,是本人精明幹練,而且疏財仗義,博愛廣交,為全獄中人所推服的。有了這三種資格,才有當牢頭的希望。先經犯人推戴,大家呈請典獄官核准,下一紙委任的條子,上面標明委某人為獄卒,然後才可以正式接差。他本人當了這種差事,雖然同是罪犯,卻可以不帶鎖,不加手銬腳鐐。在獄中,單有他的辦公室,也收拾得非常華麗,一樣有夫役、有廚房伺候著他。凡獄中所有的囚犯,無論新舊老少,一律歸他管轄。他叫給某人上刑,便立刻上刑;他叫給某人開鎖,便立刻開鎖。凡頭一天下獄的囚犯,他叫安放在什麼地方,就得安放什麼地方。不花錢的,不是睡釘床,便是看溺桶,再不然,便叫你鑽臭蟲窩。什麼叫睡釘床呢?是一張木床上,釘著幾百個竹釘,比木板高出三四分、五六分、七八分,長短不一,上面又不准鋪被褥。犯罪的人進到獄裡,當時由獄卒派兩個人,把你提起來,向釘床上摜。這一摜,便把你摜了個發昏。然後,用繩子把你繃在這床上,絲毫也動彈不得。不要說睡一宵受不了,便是一個鐘點,那床上的竹釘,也能把你扎得皮開肉綻,疼痛難熬。這就叫作睡釘床。什麼叫看溺桶呢?這種刑法,總是在三伏時候行的居多。獄中人數眾多,溺桶也是又高又大,在三伏時候,氣味熏蒸,令人欲嘔。凡初次進獄的囚犯,把你鎖在溺桶上。鐵鎖的鍊子很短,鎖在上面,只能低著頭,彎著腰,休想把身子立個正直。溺桶中的氣味,不偏不倚,端端正正衝入了你的鼻端。一壁聞臭味,一壁還得朝著溺桶鞠躬,永不許你做劉楨平視。似此酷刑,在獄犯如何能受?這就叫作看溺桶。什麼叫鑽臭蟲窩呢?從前獄中不講衛生,最多的無過於臭蟲。普通囚犯住的屋子,就是成千累萬。還有一種特別的獄室,裡面臭蟲全拖著很長尾巴,隨便用手一抓,便能抓起一碗半碗來。初來獄犯,花錢少的,便把你送入其中,叫你嚐一嘗這臭蟲的滋味。這就叫作鑽臭蟲窩。前兩樣是對待不花錢的,後一樣是對待花錢少的。憑你是鐵打的金剛,銅鑄的羅漢,來到獄中,也能把你溶化消磨,休想有支撐抵抗的餘地。但是自能托過朋友,來見好了牢頭,上上下下全把錢花到了,當天便能有舒服地方給你。要不花錢疏通好了,不必等宣告死刑,就得斷絕生路。這就是前清時代獄中的弊政,直到而今,表面上雖然改良,骨子裡邊究竟比前清也好不了多少。

卻說胡璧人自下獄之後,雖然未受著什麼痛苦,但是不能同家人朋友往來,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屋裡,孤零零,冷清清,總覺著十分寂寞。後來同牢頭熟悉了,兩個人便時常敘家常,談閒話。牢頭常到他屋中來,他也不時到牢頭屋裡去。這個牢頭,乃是北京的老土著,姓霍名錚字善鳴,在齊化門內住家。從十幾歲便在倉裡,隨著花戶頭目做一點小事。他小時,曾在左胳臂上刺過一條黑龍,後來便有人送他一個混號,叫烏龍褂。他雖自幼吃倉,卻生成一種豪俠之氣。後來到三十幾歲上,論資格,本輪著他當花戶了,他卻讓給同事的朋友,並且連讓了兩次。到了第三次,他已經四十歲,決意不肯再讓了。此時比他資格略淺的,姓薛名云字步霄,同他是兄弟,平日非常的親密。這一年現任的花戶,因為聲氣太大,倉場侍郎想辦他,嚇得不敢干了。論資格,便應當霍善鳴充當,薛步霄面子上也極力推戴,說這個擔子,非大哥肩起來不可。霍善鳴也就居之不疑,同步霄商量接事的手續。步霄在表面上,倒也是極力幫忙,哪知骨子裡邊,他卻安了壞心,要使毒計,害善鳴的性命。這時候正在三伏,天氣暑熱。當年北京城還不曾開闢公園,只有京東二閘,為消夏好場所。二閘離齊化門,只有十幾里路,坐小船,一個多鐘點便能走到。二閘是靠河岸,有極寬闊的一塊平地,平地上有茶棚,有飯館,有各種遊戲場,如說評書、說相聲、唱蓮花落、變戲法之類,非常的熱鬧。再看河里許多小船,來回如穿梭一般,煞是好看。北京有錢的人,一到夏天,便成群結隊,到二閘來避暑。或在小船上迎風,或在樹底下品茗,或在各遊戲場所聽玩意,或跑到野飯館喝酒猜拳。等到日落西山,天快黑了,方才乘船回京。因此,二閘在前清時代,直是天然的一座公園。霍善鳴因為住家在齊化門,離二閘很近,他便時常跑去遊玩,薛步霄也不時地隨他同去。這一回因為接花戶的事,步霄本算計善鳴還許讓給他接,卻沒想到,他竟自不讓了。步霄不免大失所望,面子上雖捧著善鳴,骨子裡卻要想主意害他。只要把善鳴除掉,料想花戶事,再沒有第二個人爭。他便買好一個善撲營的撲戶,此人姓張名勇,就在二閘住家,身量既高,力氣尤大。步霄應許給他三百兩銀子,授以密計,叫他如此這般,饒害了善鳴,還不露一點痕跡。

張勇回到家中,淨等著照計行事。不料薛家有一個趕車的,名叫耿大,在旁邊看著留意,竟自把這事竊聽明白了。他心中大大地不以為然,說我們主人,當初窮得沒褲子穿,蒙霍大爺的提攜,把他領入倉內,做了一名小頭目。這二年,也很發幾個錢的財,買房子,置大鞍車,足抖一氣。飲水思源,全是霍大爺的提拔。他不但不知報恩,還因為爭花戶頭兒,要害人家,像這樣的人,真是狼心狗肺,我還伺候他做什麼。莫若把這信息,報給霍大爺,叫他早早地防備一下子,總也算救人一命。耿大想到這裡,便去尋霍善鳴,把這事原原本本全說了。善鳴賞了他二十兩銀子,他執意不受,說:“我洩這個底,完全是為良心驅迫,並不是貪圖賞號。我要接你老的銀子,便是賣我們主人,我還算一個人嗎!”善鳴聽他這樣說,只得罷了。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仍叫他回薛家,千萬別動聲色,我自有法子處理一切。耿大去了,善鳴在暗中尋了兩個精通武技的,全是通州長營的回民。一個姓白,一個姓黑,全是出名的練家,不但力大無窮,而且身體輕捷。更有一樣特別的本事,是善於泅水,能在水中隱伏著,走出二里路去。善鳴將這兩個人請來,同他們商量防備抵抗的法子。姓白的說出一條計策來,善鳴十分贊成,依著他這主義行事,面子上卻仍同薛步霄要好,絲毫的形跡也不露。

這一天,善鳴駕著一隻小船,到二閘去乘涼。船在中流蕩漾,也不靠岸。船上只有善鳴,同一個划船的舵工,此外並無一個人。此時河中的船隻很多,往來如穿梭一般。忽然有隻小船,彷彿箭一般的快,直衝過來,不偏不倚,正撞到善鳴的船上,把船撞得一欹。緊跟著,那船上有條大漢,縱身跳至善鳴船上。真個是力大無窮,他的腳才一點著船板,這隻船便失了重心,潑剌剌一聲,船底朝天,三人俱都落水。那大漢“哎呀”了一聲,說:“了不得,快救人!”他嘴裡這樣說,乘水勢挺身過去抓住善鳴。既然說救人,就應當向高處提,才是救人的道理,哪知道他不向高處提,反向水底下按。這一來,善鳴可真吃了大苦,照這樣有三五分鐘,準準地淹死。正在死生呼吸之間,水底下鑽出兩個人來,一個把大漢的手擰開,一個提起善鳴來,如箭一般直登彼岸。可憐大漢這時候,反倒被人抓住頭朝下腳朝上,在水中提上提下的,叫他喝了一個飽。岸上同船上圍看的人,是越聚越多。有那好管閒事的,便大聲吆喝著:“你還不把他提到岸上來!照這樣,豈不活活浸死了?”那人如同沒聽見一般,又從這邊將他拖到那邊,在水中拖出有半里路,又重新拖回來,方才把大漢提至岸上。此時大漢被水灌得已經不省人事。拖他的人,把他倒舉起來,向下空水。但聽哇哇的聲音,大漢口中吐了不少的清水,方才慢慢緩醒過來。這時候霍善鳴吐出幾口水來,已經是恢復了原狀,坐在柳樹蔭下,閉目合睛地休息著。那救他的人,同戲弄大漢的人,當著觀眾,大聲說道:“諸位鄉鄰,千萬不要誤會。我們兩人,全是撐船的,同被淹這兩個人,並無一面之識。是他僱我的船,在此遊逛,那大漢駕著空船,硬往我的船上撞,不但把船撞壞,他還故意把我的船登翻了。我同坐客,一齊落水,大漢嘴裡喊著救人,卻抓住那位坐客,硬往水底下按。是我同這位大哥看不過了,這才一面將坐客救上岸來,一面抓住大漢,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罰他飽飽地喝了幾口水。我們自信確沒有一點惡意,至於大漢同坐客有什麼仇隙,那就不知道了。”撐船的說了這一套話,凡是圍觀的人,俱都紛紛不平,說那大漢有意害人,實在不是東西。兩位船家辦得很好,不但救了坐客的命,而且替大家出了一口氣。

大漢甦醒過來,自己也覺著有點羞慚,便想要慢慢地溜走。霍善鳴此刻已經恢復原狀,從柳蔭下走過來,向大漢抱拳拱手,滿面賠笑說道:“朋友,方才我失身落水,承你老哥援救,實在感激之至。咱二人一同到柳泉居小酌,一者算是小弟酬謝,二者是給您老哥壓驚,千萬不要推辭才好。”大漢聽這話,益發羞得無地可容,當時良心發現,跪在地上,說:“小人實在該死!霍大爺饒恕我吧,怎敢再叨你的飯吃呢。”善鳴哈哈大笑道:“豈有此理。我霍錚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從不懂得挾嫌記怨。我約你老哥吃飯,確乎是一片交友的誠意,決無絲毫歹心,你千萬不要誤會了。”說罷將大漢扶起來,攙著他的手,一同到柳泉居吃飯。兩人尋了一個極幽靜的雅座,堂倌見是善鳴來了,把大爺叫得震天般響,跑前跑後,不知怎樣伺候,才可大爺的意。善鳴點了幾樣菜,要了兩大壺白酒,同大漢對酌起來。又吩咐堂倌,不呼喚不准進來。堂倌諾諾連聲地去了。善鳴勸了大漢兩杯酒,然後和顏悅色說道:“兄弟生平最好交友,雖不敢比古來的孟嘗君,也自信還能屈己從人,替朋友分憂解難。一二十年的工夫,除去土棍地痞之外,從不曾得罪過一個好人。今天遇著你老哥,看在水中的舉動,彷彿同兄弟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其實兄弟同閣下並無一面之識,並且閣下的神氣,更不像土棍地痞一流。由各方面參證,兄弟敢下一句斷語,你決是受人指使、為人所愚而來。兄弟既不念前嫌,你老哥也不妨剖肝瀝膽地說一說,兄弟並代你守秘密,決不向對方舉發是你說的,咱兩人還要從此結為知己。料想你老哥,一定可以直言無隱了。”大漢聽善鳴這樣說,不覺羞惡之心油然而生,兩眼先流下淚來。說:“我早知道大爺是這樣人,便給我六萬紫金子,我也決不做這事!我看你的為人,聽你的說話,從心眼裡感激佩服。我想高攀拜你為兄,不知你肯不肯?”善鳴笑道:“既承仁弟不棄,愚兄便居之不疑。但是你貴姓高名,還不曾領教,這也太笑話了。”大漢道:“小弟姓張名勇,就在這村里住,在善撲營吃著一份口糧。”善鳴大笑道:“那就怪不得,錯非善撲營的人,腳底下哪有這大力量,憑很大的船,腳一點就翻了,豈是尋常人能做得到的?”張勇道:“大哥別誇我了,再誇我就要臊死了。你請坐穩了,受我一拜吧!”說罷朝著善鳴伏地叩頭。善鳴忙站起來,受了他四拜,然後歸座飲酒。張勇道:“我說這件事的來歷,大哥可不要生氣。實對你說,這起意害你的,也是你的拜盟兄弟,且是與你同事數年的薛步霄。他給了我三百兩銀子,叫我如此這般,把你淹死之後,還不露一點形跡。是我一時利欲熏心,竟自應許了他。也是大哥福大命大,遇著好人,要不然,真不堪設想了。”善鳴聽他這話,並不動氣,反倒自認不是:“總是有得罪他的地方,以後我們自己小心就是了。好在論事呢,老弟總算替他做過了。人不死是天幸,他也沒的可說。你我飲酒吃飯的話,暫時總要守秘密才好。”張勇點頭會意。二人吃過飯,各自去了。

善鳴回至家中,假裝有病,說是失足落水,被水激壞了,增寒壯熱,不能起床。一連請了七天假,不曾到倉裡去。薛步霄連到家看他兩次,他仍然是不動聲色,面子上極力敷衍。過了幾天,他把一柄利刃,用毒藥餵透了,然後下帖遍請倉裡的朋友,一共有七八十位,在二閘柳泉居吃飯。面子上說是因為要接花戶頭兒,請大家幫忙,骨子裡卻是要同薛步霄決鬥。他事前約定步霄,替他張羅招待。在步霄,所計未遂,心中十分懊惱,但是表面上又不敢得罪善鳴,姑且同他敷衍著,再等機會,想別的主意。萬也料不到,善鳴要同他拼命。是日善鳴請客,他倒是老早地去了。天有三點,眾客一律到齊,善鳴便催著入席。上菜上酒,吃到五點散席之後,善鳴對大家說:“眾位兄弟少候,兄弟有要事面談。”眾人只得候著。善鳴喝了一杯茶,然後起立,向大家報告一切:薛步霄怎樣定計害他,自己怎樣落水遇救,並以前步霄怎樣經他提拔,才有今日。似此忘恩負義之人,我霍錚決不能同他並生於世!今天請諸位來,替我們做一個見證,我兩人在諸位面前決鬥。我刺死他,給他償命,他刺死我,我自認命裡應該,決不向他索償。不過請諸位看準了,誰有虧心,誰便被刺身死。他說完這話,便從身邊掏出兩柄匕首來,寒光照人,向桌上一放。眾人聽了,俱都氣憤不平。內中有魯莽一點的,便要出來打薛步霄。被善鳴攔住,說:“我兩人見個高低,不需諸位幫助。”假如此時步霄要知趣的,跪在地上,自認不是,或者可以保住性命,哪知他惱羞成怒,說善鳴誣賴好人,要決鬥便決鬥,我是不怕的!說罷便操起一柄匕首來,跳至柳泉居後門外的空場上,預備決鬥。善鳴一看這種神氣,心中的怒火,益發高起兩千丈來。將自己面前的匕首拿起來,向大家說道:“請諸位到外邊看著吧。”眾人一擁而出,分立在空場四面。善鳴持匕首立在當中,向步霄點點頭,說請你先刺吧。步霄冷不防地向前一沖,光閃閃的匕首,直奔善鳴胸脯而來。善鳴微一側身,便躲過去了。二人一扎一躲,鬥了有一刻鐘,還不分勝負。善鳴用誘敵之計,故意放個空子,容步霄狠命地紮進來,他卻一個箭步,躥出有五六尺遠。步霄扎空了,因為力量使得太猛,腳底下無根,便有些站立不住,踉踉蹌蹌地向前晃了兩步。善鳴乘勢從旁面揉進,看準了他腿根肉厚的地方,扑哧一聲,直刺進去。步霄“哎喲”一聲,撲地便倒下。圍觀的人,如暴雷一般,喝了一聲彩。善鳴將刀放下,對大眾說道:“兄弟這一舉,不過是為證明我決沒有虧心。如今他既負傷,請眾兄弟將他送回家去,所有醫藥養濟,全由我霍錚一人擔任。養好了沒的可說,如果出了危險,自有我打官司償命。”眾人忙從鄉間借了一個大筐籮,把薛步霄放在裡邊,抬到船上運回家去了。

霍善鳴用毒藥餵的這一柄匕首,原是一個當醫生的替他辦理。這種毒藥雖然厲害,卻要不了對方的性命,不過使其潰爛,多受幾天痛苦。將來治不好,難保不成殘廢,決然沒有生命的危險。所以善鳴扎他的腿上,也就是這種用意。哪知這個醫生,別有用心,他乘這機會,另尋了一個主顧,居然得到千金,可是無形中,卻送了薛霍兩個人的性命。因為薛霍兩人之外,還有第三者想當花戶頭兒,只是憂於自己的資格不夠,不肯做無益的競爭。偏偏出了這種事,善鳴同醫生商量餵刀時候,醫生一再追問:“是對付誰?如不言明,我決不能做這事。”善鳴只得把實話對他說了。這位醫生,當時幫著憤憤,說了許多不平的話:“我一定給你幫忙。”哪知他轉而卻尋到第三者去。那個第三者,也是北京有名的光棍,姓華名春明。在倉裡也算老資格的,不過比不上霍、薛兩人,除此兩人之外,再沒人能同他抗。醫生得著這機會,便去見華春明,替他出一箭雙雕的計策:先由霍善鳴扎死薛步霄,然後再由善鳴給步霄償命,這個花戶頭兒,便穩穩到了華春明手中。但事前須索一千銀子酬勞。春明一想,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時拿出一千兩去,將來補了花戶頭兒,每一年規規矩矩,便有六七萬銀子的入款。這樣一本萬利的買賣,為什麼放過去不做呢?於是慨然應允。當天便兌給醫生一千兩銀子。醫生得了賄賂,第二天到霍家餵刀,所用的藥,俱是毒氣歸心,三天以內準能致命的藥。善鳴哪裡曉得,糊里糊塗扎了步霄一刀,以為不能致命,不過出些醫藥費,再有好朋友出來一調和,不難敷衍了事。哪知抬回家去,沒等請先生治傷吃藥,步霄就嗚呼哀哉了。這一來,自然要打官司。好在善鳴原說的是死了償命,他便毫不懼怯,自行投案。那時候還沒有審檢兩廳,自然是先報大興縣,由縣官拘傳證人,坐堂審訊。縣官郭定魁,本同善鳴有交情,縣里的房班,平日也都是善鳴要好的朋友。大家早串好了,叫他當堂只認作酒後昏迷,互相口角,抓起切果子的小刀,紮傷腿肉,因受風致死。作證的人,也全是這樣供的。在哭主雖然抗辯,怎奈那時候還是官權無限,糊糊塗塗,定一個誤傷身死。縣官通詳各憲,順天府尹又復審了一回。哭主遞呈申訴,也不曾翻過來,便跑到刑部告了一狀。順天府將此案移交刑部,過了兩堂。落葉歸根,仍照誤傷身死,定了個發往極邊煙瘴、永軍不回,改為永遠監禁。這便是霍善鳴入獄的始末根由。自從入獄之後,他的人緣極好,始終不曾受著一點委屈。前任的牢頭,還同他結為異姓兄弟,叫他幫管監犯。後來前任牢頭,由絞監候改為永軍,充發到雲南去了。臨起解之時,向大家聲明,情願將這差事讓給善鳴。管獄官十分贊成,眾監犯也一致承認,善鳴從此便補了獄卒的差使。他雖然也要錢,但不十分刻薄。凡是入獄的人,他最恨犯淫的花案,要是此種人犯,就是肯花錢打點,他也決不叫你舒服。其餘盜劫鬥殺各種人命案犯,差不多全都蒙他優待,也不爭論錢的多寡。因此,各人犯益發佩服他。

胡璧人自從入獄之後,他因為是革命的好漢,又蒙皇太后特旨免死,便格外殷勤。給璧人預備的優待室,就是從前怡愛仁住的房子,雖然房間不大卻收拾得很幽雅。璧人住在這屋中,仍不斷溫習他的舊課,終日伏案繪畫。畫出來的成績,便掠在案頭上。善鳴不時過來同他閒談,見了案上的畫稿,愛不釋手。說胡先生的畫兒,在北京要算第一了。璧人笑道:“你老先生這樣過獎,實在愧不敢當。我這還在學習時代,怎敢同北京的老前輩開比例呢?”善鳴道:“我還認識個好畫畫的,此人年紀很輕,雖然畫得不如你,可也很有個樣。”璧人道:“你老先生,何不把此君的寶畫借幾張來,學生也開開眼界。”善鳴道:“可以可以,明天一準拿來。”到了第二天,善鳴果然拿著本畫稿到璧人屋中,請他觀看。璧人接過來翻開一看,不覺失聲讚道:“真好真好!照這樣的翎毛花卉,在北京城畫手中還不多見呢,果然鮮豔得很!”善鳴聽璧人這般誇讚,立刻臉上現出一種得意之色,笑道:“胡先生,人家叫我拿來,是求你指教的,不是請你喊好的。你千萬不要客氣,揀他那缺欠的地方,切實地指教指教。我回頭轉達給他,他一定感激不盡。”璧人道:“看這本畫稿,畫的主兒,一定有絕頂聰明。不過他這畫全是自己揣摩研究,逐漸改良,慢慢學成這種樣子,並不曾受過名師指點。所以運用顏色,不是太過,便是不及。至於章法,也稍嫌呆板,尺寸也未能勻停,這都是欠缺地方。但他的天資高,所以筆下全有一種活氣,比那照著模子硬謄的畫手,可真高得太多了!”善鳴聽璧人這樣說,不覺點頭說:“胡先生的批評,別提有多對了。你這一套話,直彷彿親眼看見這個人,足見你也是聰明絕頂。但不知你肯收徒弟不肯?你如果肯收徒弟,我介紹他拜你為師,有一年的工夫,保管青出於藍呢!”壁人大笑道:“不要說藝術好壞,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哪裡配為人師呢?你老先生不要尋開心了。如蒙不棄,彼此結為畫友,互相糾正一下子,這是我很樂意的。拜師的話,可實在說不到。”善鳴道:“胡先生太謙。你既不肯為師,彼此作為畫友,也是很好的。不過人家不能到監獄裡來,只可彼此換一換畫稿互相傳觀。你看著有不合法的,自管切實指正,千萬不要客氣。今天我將你的畫稿拿幾張去,也叫前途開一眼界,料想總可以吧?”璧人道:“這有什麼,你只管拿了去給他看。”

從此以後,善鳴不時地給兩人傳畫。璧人向他打聽:“到底這個善畫的,姓什麼?叫什麼?同你有什麼關係?”善鳴卻是嚴守秘密,不肯說出一個字來。璧人見他不肯說,以後也不問了,只在此人的畫稿上略加幾句批評。除去糾正之外,還略帶一點讚美的意思。他那裡看見璧人的畫稿,不知景仰傾倒到什麼樣子,拿去幾篇,便留下幾篇,從不曾璧回過一次。璧人始而還不十分注意,後來自知上當,便向善鳴索還。善鳴只是口頭敷衍,過了三個月,始終也不曾繳還過一次。璧人心裡不快活,賭氣把送來的畫稿,也留下兩本,執意不肯發還。善鳴也不向他索要。又過了幾天,善鳴送來一張畫稿,卻是未畫完的,請求他補畫完足。璧人接過來看,乃是鴛鴦戲水,水中幾枝荷花,畫得十分鮮豔。荷花旁邊只畫一隻鴦,欹著身子,側著脖頸,是同對面相戲的神氣,卻不曾畫鴛。善鳴傳達來意,說是請他補足。璧人笑道:“這張畫兒,所缺的只是一個鴛,其餘全畫好了。要說補倒沒有什麼難補的,只是前途是一種什麼意思,實在令人不解。”善鳴道:“管他呢!他既託你補畫,你就給他補畫,或者因為鴛比鴦難畫,他自己不敢下筆,也是有的。”璧人道:“不見得吧。這只鴦他畫得神采如生,要叫我畫還未必趕上人家呢。真是美玉當前,倒叫我這頑石自愧。”善鳴笑道:“你不用謙詞,又想藉此脫懶。實對你說,三天以內,你務必給人家補好。我明天來當面監督你呢。”說罷便去了。璧人拿著這一張畫,愛不釋手,只是想不出他是一種什麼意思。當時高興,調好了顏色,提起筆來,把一隻未畫的鴛鳥完全補足。一鴛一鴦,似交頸而非交頸,呈一種天然的相親相愛的情態。自己看了,也十分得意。索性到獄卒辦公室去尋善鳴,見了面便大笑道:“這一點小事,你老先生還要限三天限,來監督我,真是小題大做。你看看,畫兒已經補完全了,請你鑑賞鑑賞,像是兩個人畫的嗎?”善鳴聽說已經畫完,不覺歡喜地跳起來說:“好快啊!你真不愧是繪畫神手。”忙接過來打開細看,失聲讚道:“好好!這兩個鳥兒活了!可稱工力悉敵,憑他是誰,也看不出兩人畫的來。”賞鑑了一回,連忙兢兢業業地捲起,向璧人一再致謝。當日晚間,傳專人送給前途去了。又過了幾天,善鳴拿一張著色的美人,乃是《秋閨拜月圖》:桐樹底下立著一個淡妝美人,天空中一輪明月,美人朝著月兒萬福。那邊一座紅椽碧瓦的房子,湘簾高卷,隔著玻璃窗兒,看見裡面的錦被牙床。畫上題著幾個字,是“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卻不曾落下款是何人畫的。善鳴將畫兒交給璧人,說:“你細細看一看這張畫兒,畫得怎樣?這畫中人的才貌怎樣?”璧人鄭重其事地看了有一刻鐘,突然向善鳴問道:“這畫上的女子,是實有其人。不但實有其人,而且畫這畫兒的,便是這個女子。我所說的對不對啊?”善鳴鼓掌大笑道:“大老爺明鑑萬里,好毒的眼睛啊!你怎樣看出來的呢?”璧人也笑了,說:“此中奧妙,可以意會,不能言傳。到底也未嘗沒有線索可尋:一者這女子的神態確是閨閣氣象,一種幽嫻貞靜之意,流露於楮墨間。錯非女子,決不能到這樣體貼入微。說一句自大的話,就像我在如意館,是專門畫美人的,也畫不到這種程度;二者這美人鬢角上,有兩顆很小的硃砂痦子,錯非細看,決然看不出來。假如不是畫自己像,何必添這種標誌?由這兩樣上看出,此人即在此畫,此畫必出此人。說破了不值半文錢,但是粗心的人,可決不能體貼到此。”善鳴聽了,不覺點頭讚歎,說:“胡先生,可稱巨眼識美人!到底這位美人,也要算巨眼識名士!請你把這張畫兒,好好寶而藏之,再請你把自己的小照,也照這畫的尺寸,照樣兒畫一張,趕緊交給我。我交給人家,就算達到交換的目的了。”璧人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意思呢?我又不認得人家,無緣無故的,同人換畫像,而且對方又是一位女子,這事似乎不大妥當吧。”善鳴笑道:“你不要管。我叫你畫,你就畫,我叫你換,你就換,決然沒有一點惡意,也決然不至妨害你的品行。你自管放心,我向來是不誑人的。”璧人聽他說得這樣懇切,又不好說不畫。到底心中總懷著滿腹疑團,也不便一再向下追問,只得慨然答應了。說可有一樣,不能照上次畫鴛那樣快,這是我的本來面目,倒有點不好著筆了。善鳴道:“忙什麼的,你慢慢畫吧,早晚總能成功。”璧人推敲了七八天,才將腹稿打成,又破了三天工夫,用工筆劃成。是一幅《春郊試馬圖》:自己騎著一匹花條馬,在一片青草地上,做馳騁之狀。身著天藍寧綢夾袍,紫緞子背心,手執絲鞭,足登短筒快靴。滿面春風,表現一種得意之色。畫完了,也在上面題了兩句詩,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題過之後,又把那《秋閨拜月圖》取出來,互相比照了一番:一幅是情思綿密;一幅是志氣軒昂。自己也為之悠然意遠。正在觀看之時,善鳴掀簾進來,緊行幾步,立在畫案前,喝了一聲彩。把璧人嚇得一怔,抬頭見是善鳴,覺著怪不好意思的,忙把那幅《秋閨拜月圖》,匆匆捲起放在一邊。善鳴道:“怎麼收起來呢?這兩張畫兒,真是藍田雙玉,有美必合。無那一張的旖旎,也顯不出這一張的英俊;無這一張的英俊,也襯不起那一張的旖旎。況且春郊試馬,秋閨拜月,真是天造地設的妙對,難為你怎麼想得出呢!”璧人道:“你老先生不要嘉獎了,再嘉獎我更無地自容了。”善鳴也不再答言,拿起新畫的圖,向外便走。璧人道:“你請回來,我還有話說呢。”善鳴連頭也不回,徑自去了。當日璧人坐在屋中,悶悶不樂,心裡盤算:善鳴種種舉動,離奇變幻,令人莫測。始而同我交換畫稿,繼而令我補畫鴛鴦,最後又拿這《秋閨拜月圖》,強迫著叫我畫自己小像,同他交換。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意思呢?問他畫畫的姓名履歷,他又不肯說,但就眼前猜度,定是一個女子無疑。但是這女子是他什麼人?卻又無從揣測。他悶悶地盤算了多半夜,方才合眼睡去。

第二天吃過早飯,善鳴笑吟吟的,尋了他來。見面之後,便從懷中取出一張六寸的相片,遞給璧人觀看。璧人接過來,才一著眼,便失聲道:“這位小姐不是《秋閨拜月圖》上的人嗎?可我眼力不差。”善鳴道:“這個啞謎,足足叫你猜了三四個月。今天我來可要打開壁子說亮話,同你正式談判了。”璧人道:“啊呀!我可熬出來了!這三四個月的悶罐子,真要把我憋悶壞了。我如今要先問你,那位女畫家,到底是你什麼人?”善鳴道:“你問她嗎?是我嫡親的妹妹,與我同父不同母,是繼母生的。她單名一個錦字,小字文娘,今年二十三歲了,還不曾許給人家。她不但能文能詩,而且畫得真好。凡這三四個月拿來的畫稿,全是她親手畫的。她在家母面前立過誓,非有名的青年畫家不嫁,而且非經她品題,繪畫的程度確高出於她之上的,她也不嫁。因此一再蹭蹬,直耽誤到現在,未定婚約。我們做兄嫂的,又未便十分主持,只可隱許慢慢替她尋找。也是活該姻緣前定,自從你入獄之後,時常以畫自遣,我便格外注上了意。上次的畫稿,是我專人拿回家去,請錦妹閱看。她見了便傾倒到五體投地,專門寫信進來,向我打聽畫家姓什麼,叫什麼,多大年紀,是哪里人氏。你請想,她問得這樣詳細,能說是無意嗎?我複信之後,她又寫信來,並附著一本畫稿,請我轉交給你,願求指正,信中並說了許多惋惜的話。我因此才向你要求彼此換觀畫稿。承你不棄,交換了許多次,萬分對不起,是捨妹把你的畫稿留下不還,叫我也無可奈何。後來家母到這裡來,當面對我說,你妹妹看中了胡君的繪畫,向我談起來,大有捨此人不嫁之意。只是不知胡君的相貌如何,他家中曾否娶過妻室,你得閒務必代為詢問才好。我聽了母親的話,便問她老人家,說胡君的品行藝術,固然很好。至於相貌,更是一位美男子,而且非常英發,毫無女氣,保管妹妹見了,一定中意。但是有一樣難處,他乃是奉旨的欽犯,雖經皇太后特赦,不至於死,但是什麼時候放出來,可不敢預定。倘然定了這門親,他十年不出獄,那可怎麼好呢?家母道:這一層不必你慮,我早已慮到了。也曾向她詰問,她說得更好:如果胡君未有妻室,肯允許這門親事,不要說等十年八年,我決不著急,便是永遠禁監,我同他做一對精神上的夫妻,也是甘心樂意的。我說既然這樣,那就好辦了。第二天我同你閒談,知道你尚未娶妻。過了幾天,便拿了那張有鴦無鴛畫稿來,請你補畫,這正是錦妹求上天代為判斷的一種表示:假如你們兩人,能正式結婚,成為夫婦,你便補畫那鴛;要不能正式結婚,成為夫婦,僅僅擔一個虛名,便成了孤鸞寡鵠,你一定不畫那個鴛。她是這樣意思來的。萬沒料到你一時高興,當天便補畫完足。我派人送回家去,錦妹見了,真是大喜過望。最後一著,便是要同你交換畫像。如今像也換了,兩幅畫圖,便是千金定禮。我今天詳詳細細對你說明,料想這門親事,是可以邀允的了。 ”善鳴說完了這一套話,再看璧人,竟是滿面淚痕,泣不能抑。善鳴詫異道:“這可怪了!如此大喜的事,你為何倒哭起來?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壁人道:“小弟哭泣,是因為我活了二十一歲,自信畫有專長,卻不曾遇著一位知己。甚至如意館中的長官,也不過把我看成畫匠。如今令妹小姐,於風驚浪駭之中,居然有此巨眼,能賞識到我胡璧人,竟以終身相託,而且甘作精神上的夫妻,矢志不貳。我胡璧人何幸得此知己!所以思前想後,不由得感極而泣。至於這門親事,既承賢母子見許,我上無父母,盡可自己做主,完全承諾。 ”說罷,便朝著善鳴深深一揖,說:“煩老姻兄轉達岳母座前,等我官事完畢,先到府上去叩見長親。雖說畫圖可做定禮,到底覺著不甚鄭重。我桌上擺著的白玉筆洗,還是先祖在安徽寧池太兵備道任上,一個屬員送的。確是出土的漢玉,下有五鳳元年制五個篆字,洗內有玉音珍賞四個篆字。玉音是五侯之一,這必是他心愛之物。實在晶瑩溫潤,不比尋常。請老姻兄拿去,作為聘禮,才對得住小姐賞識我的雅意。 ”善鳴接過來細看,果然是一宗寶物。向璧人道:“妹倩真不愧雅人深致,也不枉舍妹這般垂青!看起來,你兩人一定富貴白頭,決然不至久羈囹圄。那張相片,請你保存起來,就算同這美玉的交換品吧。 ”璧人道:“那是自然,不勞姻兄囑咐。 ”善鳴歡歡喜善地,給他母親寫了一封賀禀,連同白玉送回家中。從此胡霍兩人,結了姻親,當然益形親密。

轉過年來,便是辛亥武漢革命這一年,當湖北起義之始,李天洪假託祥呈的口氣,遞了一封奏摺,說怎樣把革命軍已經打平,所為穩住清廷,好進行革命事業。可憐昏天黑地的攝政王,還信以為真,居然傳旨嘉獎祥呈,說他戡亂迅速。這時候北京城法部獄中,正收著幾個革命黨,如汪杜鵑、白重光、胡璧人,這三人乃是真革命。其餘還有三四個,乃是形跡可疑的嫌疑犯,並非真正革命黨:一個叫高天放,一個叫陳碧血,一個叫朱復明,一個叫湯沃胡。這四個人,還是鐵木賢在南京時候,查拿革命黨,按照冊子搜出來的。因為這四個人的姓名,在冊子上格外招人注目,因此鐵木賢懸賞通緝,居然被他拿住了。拿住之後,他便想藉此邀功,故意大張其詞,說這四人是革命首領、孫文部下的大將,本想在南京糾眾起事,是奴才手下偵探發覺得早,奴才親自率領官兵將這四人擒住。應當怎樣發落,請皇上特旨遵行。此外還開了一起保案,教讀先生保到試用知府,提夜壺的小廝,全保到花翎都司。攝政王見他說得這般厲害,以為四個人必然與眾不同,當時傳旨,叫從南京解至北京,交法部嚴刑審訊,究問革命的根源,以便搜剿,早清亂本。鐵木賢使專差把四人解來北京。彼時法部尚書,還是廷傑。他知是奉旨的欽犯,怎敢怠慢,第二天便自己開庭審訊。頭一個提上高天放來,廷傑一見愕然,心說這大年紀的老頭子,還有氣力革命?原來天放鬚髮糝白,看神氣有六十多歲了。廷傑問他:“你這大年紀,為何勾通革命,謀為不軌?”天放哭訴道:“大人啊,可把買賣人冤枉死了!我在南京秦淮河旁,開洋廣雜貨店。因為我放印子錢,天天走取,大家便送我這個名兒,管我叫高天放。我並不懂得什麼叫革命黨。因為陳碧血同我住街坊,常賒我的貨,到了年節,向他討賬,他不但不還,反倒懷恨在心。也不知什麼時候,硬把我的名,填入一本冊子裡。後來發現了這本冊子,官府硬指我是革命黨。大人請想,小的今年六十七歲了,還能造反嗎?真真冤殺了我!真真屈殺了我!”供罷又連連叩頭。廷傑聽他說,料想那陳碧血,必是革命黨無疑。立刻提陳碧血上堂,舉目觀看,不覺又倒吸了一口涼氣。你道因為什麼?原來這陳碧血,年紀不足二十歲,滑頭滑腦,一看便知是個市井流氓。頭上留著孩兒發,穿一身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衣裳,革命黨中要有這樣人物,可真把革命黨糟蹋苦了。廷傑厲聲問道:“你叫陳碧血嗎?”碧血向上叩頭回道:“學生名叫陳必學,他們硬給改成陳碧血。我還恢復老名字,叫必學,不叫碧血了。”廷傑道:“胡說!你在革命黨中,充什麼角色?你們同黨,一共有多少人?可從實招來!”陳碧血道:“學生何曾入過革命黨?是被人家騙了。我在南京小學校肄業,我們校長請了一位教習,說是東洋留學生,學問好極了。哪知他進入學校來,也不講什麼功課,開宗明義,便請我們學生加入什麼同盟會。人家知道底細的,全都望望然去了,不肯加入,唯獨學生,是一時糊塗,受了他的騙,方才加入的。”廷傑又問他:“那教習叫什麼名字?他是用什麼方法教的你?可從實招來!”碧血道:“他就是湯沃胡。要說起騙我的方法,真真可笑極了。他見我很好修飾打扮,便問我可曾娶妻室沒有?我說尚不曾娶妻。他便對我說,這個同盟會中,凡無妻的黨員,會中首領代為作伐,擇那女會員中未許給人的,便說給你為妻,並且這些女會員,全是畢過業的留學生。她們嫁過之後,還能充當教習,不但用不著男人花一個錢,而且能供給男人的飲食衣著,及一切零用。我聽了他這話,以為這樣的事,在世界上真是再便宜沒有的了,便即刻應許入會。將姓名籍貫三代,全開給人家,另外還花兩塊錢的入會費,結果只換了一張會證。我三番五次催問他,給我說的親事怎麼樣了?這個月內能否娶過來?他此時便不照前那樣熱心了,只淡淡地對我說,你忙的是什麼?到時候自然會成功。又過了幾天,我忍不住了,又催問他,他說你雖然入會,並沒有一點功勞,怎能享著得妻的權利?就是我們替你說,人家也不肯嫁你啊。我急了,問他必須怎樣,才算有功呢?湯沃胡說,像你這樣懦弱,開手槍、擲炸彈的勾當,當然是乾不了,到底去拉幾個會員,這是很容易的事,你總可以做得到了吧?你在一個月內,如能拉進二十名會員,我便替你說親。我一想,二十名會員,還沒有什麼難辦的,立刻應許。撒開了,到各處拉攏,自然也得說許多誑話。比如,遇著一個學生,便對他說,入了會能夠得妻;遇著一個買賣人,便對他說,入了會便有增股。那高天放,便是貪圖招股才加入的,如今他又不認賬,硬說是學生挾嫌嫁禍。真冤枉極了。”廷傑聽完了這一套供,又可氣,又好笑,問陳碧血:“你到底得著妻室沒有?”碧血道:“什麼妻室,連一個娶媳婦的夢也沒做著啊!”廷傑又問他:“那個朱復明,跟你可是同黨嗎?”碧血道:“提起朱復明來,更冤枉極了。他本是一個賣豬頭肉的,天天從我們學校門前經過。我們幾十個學生,差不多全照顧他。尤其是我欠他的錢最多,他一再向我討賬。正趕上我大拉會員,便說了一套誑話騙他,說同盟會乃是一個賺錢會,比如你今年拿進兩塊錢去,到明年便有四塊,到後年便有八塊,到第三年便有十六塊。朱復明本是財迷,聽見有這樣便宜事,極端贊成。況且當時不用他花錢,不過由我欠的豬肉賬上撥一筆就算是入了會。我當時只圖拉夠了二十人,好騙個媳婦享用。哪知費一個月工夫,只拉了十九個,單單少一個。我沒了法子,索性偷偷地連我父親名字寫上,又把自己衣服當了兩塊錢,總算是完全交捲了。湯沃胡對我說,你不要性急,我已經替你物色著一個,是日本東京女子職業學校畢業,再有兩個月就要回國了。她本是蘇州人,容貌很秀美,並會刺繡,每一天能得兩三塊錢的工錢,你就等著做新郎享艷福吧。我有了這大希望,今天盼到明天,明天盼到後天。盼來盼去,同盟會的事已經犯了案,冊子被人搜得,可憐我糊里糊塗的,就被人捉了去。原來是本校教員同湯沃胡不睦,暗暗向官府告密,說他是革命黨,有首領的委任狀,有同盟會的花名冊子。官府知道了,立刻派軍警把學校圍了,先把湯沃胡捉了去。果然從他屋中,搜出委任狀一紙,人名冊子一本,另外還有幾封信,全是革命黨人互通消息的。湯沃胡被捕之後,便完全招認,自己是奉著革命領袖命令,特到內地招引各界人民入同盟會,好為將來起事之用。依著鐵欽差的主意,本想按圖索驥,照著冊子上的人名分頭逮捕,是兩江總督張大帥存心厚道,不願多事株連,主張只就冊子內引人注目的人名,逮捕三五個,也算戒一懲百,從此罷手。鐵大人看了看冊子,便相中我們三個人,派了幾個警察,手到擒來,連問也不曾問一句,便解至北京。懇求大人筆下超生,救我三人的性命吧! ”廷傑又提朱復明來訊問,果然是個做小買賣的樣子,連“革命”兩個字還不懂得作何解釋,略略問了兩句。最後提湯沃胡,一見面便勃然大怒。你道因為什麼?原來沃胡光著頭頂,早已剪了發。那時清廷對於剪髮的人,除去和尚,便認為革命黨。今見沃胡光著頭頂,知道是革命黨無疑,立刻拍著桌子喝道:“你這目無王法的亂黨,自己背叛國家,起意謀反,還不算數,又敢引誘良民,騙人入黨,真乃是窮凶大惡,快快從實招來,免得用刑!要不然,我先打你三百屁股板子! ”廷傑大拍了一陣,湯沃胡全然不怕,反倒破口大罵:“你這滿清的狗官,嚇嚇旁人還可以,要想嚇嚇湯爺爺,是做夢呢!不要說打屁股板子,便是砍頭碎剮,你湯爺爺也滿不放在心上。 ”廷傑白挨了一頓罵。有意打他幾下,出一出氣,回想這種人,打他也是白打,反倒封住他的嘴,一個字也不肯招了。莫若先押在獄中,圈圈他的性氣,等有工夫,再慢慢地問不遲。隨吩咐退堂,把四人下獄候訊。這四人到獄中,因為事關革命,當然沒人敢出頭替他們運動。霍善鳴本是豪傑之士,知道四人為革命下獄,無形中便有了一種愛惜之念,處處關照他們,並不曾受著什麼痛苦。廷傑又問了幾回,也不曾問出口供來,只得糊塗回奏,說湯沃胡是奉孫文所派,誘人入會。那三個全是被誘之人,若分首從,湯沃胡當然科為首犯,這三人全是從犯。奴才按律定擬:湯沃胡斬監候,高天放、陳碧血、朱復明,俱擬絞監候,請旨遵行。攝政王照準下來。從此四人便在獄中,專等秋後處決。 偏偏這一年便起了武漢革命,也是四個人生命該絕,攝政王單單想起他們來,召見法部尚書張仁普,當面交派,快把南京解來的四個革命黨處決,免得將來留為後患。張仁普奉到旨意,哪敢怠慢,下朝之後,便到法部,看一看天光已到日落,當日是不能辦事了,便下了一道手諭:“明日早晨,提前決囚。”吩咐管獄的早早預備,並且手諭上標的是重要人犯,不得疏懈。按照前清規例,每逢冬至前後,刑部處決囚犯,是徹夜不得安息。獄中點著胳臂粗的綠油大蠟,預備很好的酒席,還叫進唱蓮花落、八角鼓的,在獄中徹夜彈唱。所有獄囚,一律是好酒好菜,開懷暢飲,並聽各種彈唱,以為娛樂。直唱到雞鳴五更,天光將亮,只聽獄中的鈴鐺一響,便立刻散席收場。所有唱玩意的,把一班樂器收拾收拾,扭頭便走。牢頭指揮散卒,將各囚犯的手銬腳鐐,也一齊上好。此時靜悄悄鴉雀無聲,專等左右堂侍郎到來,立刻升公座,將朱筆勾下的人犯簿子取出來。凡經朱筆勾過的,一律處決。這個簿子名叫勾到本,是刑部尚官擬好,進呈到皇上面前。內中人犯,俱都是死囚,不過有三種分別:最重的叫作情實,其次的叫作可矜,再次的叫作緩決。當這三項擬定後,刑部得預備許多份通知書,凡京官中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每一個人有一份通知,請他們斟酌案情,看本部擬定的是否公允。如有可疑之點,儘管簽注意見,將原案駁回。如一案破駁三人以上,刑部的原議便要完全推翻,重新再議再定。必須經過這種手續,然後才能將勾到本呈到皇上面前。皇上又從頭閱一遍,看情實之中,有什麼疑義,也許挪到可矜、緩決;看可矜之中,有什麼弊竇,也許提到情實。一切安配好了,然後用朱筆向那情實人犯的姓名上,圈過來一勾。凡被朱筆勾到,一律是處決。至於可矜的姓名上,寫一個矜字,緩決的姓名上,寫一個緩字,便全保住生命了。由這些地方看起來,從古專制帝王,未嘗不知慎重人命。像這樣的善政,到了共和民國,反倒一筆勾銷了。共和國的軍閥,殺人如草不聞聲,哪裡還用得著勾到本呢! 閒言少敘,卻說張仁普在部中下了手諭,他便匆匆回宅去了。部中各機關,全都很詫異的,說現在才八月下旬,離冬至還遠得很呢,怎麼忽然要提前決囚?還是什麼重要人犯!既然堂官有諭,大家只好分頭預備。最忙的是獄卒,霍善鳴同管獄的各班役,先叫了七八桌上好的酒席,然後傳蓮花落、八角鼓,同各種相聲、單弦等種種玩意,進獄來彈唱。各獄囚一看見這種舉動,凡斬監候、絞監候各種重罪人犯,全有點提心吊膽,變貌變色。內中最擔心的,並不是獄囚,反倒是獄卒霍善鳴。你道因為什麼?他看見堂官的手諭上,標“重要人犯”,心里便有點打鼓。因為這一座獄中,最重要的案子,當然以謀炸攝政王為第一了。這一案中的要犯,除去汪杜鵑、白重光,便要數胡璧人。璧人同他妹妹文娘,訂婚約已經半年,如今忽然出了意外。倘然璧人有一個山高水低,我的母親同妹妹,心中何以為情。但事到而今,隱瞞是隱瞞不了,只可同璧人商量,趁今夜紛亂之際,將文娘領進來,使他們未婚的夫妻,得以晤面談幾句話。就是將來出了意外,也算對得起母親妹妹。主意打好,立刻寫信,派專差到他家中,請老太太同小姐即刻前來。一面又到璧人屋中,將這意思委婉地說了。璧人聽了,並無絲毫畏懼之意,只說:“大哥這樣辦也好。可惜岳母台前,未能少盡半子之心,實在感愧得很。至於賢妹正在青春,我死之後,千萬不可拘那守貞的老套,最好另擇佳偶,早早婚嫁為是。”善鳴道:“老弟太多慮了,我也不過是防備萬一的意思。其實上邊,也並不曾指名道姓,要處決某人。”璧人道:“這還用指名道姓,當然是小弟同汪、白二君了。”善鳴此時忙得不得了,一面招呼酒席,一面周旋唱玩意的老闆,一面又迎接他母親妹妹,領到璧人屋中。璧人恭恭敬敬地給岳母行過禮,又向未婚之妻文娘,深深作揖。說:“鄙人以一技微長,得蒙小姐垂青,許以終身,鄙人感激知己的心,非可言喻。不幸身負重罪,恐難與小姐訂白頭之盟。竊願身死之後,小姐莫誤青春,另擇良匹,鄙人亦可瞑目九泉。”文娘道:“君這話太不對了。妾若抱人盡可夫的心,北京盡多佳婿,何必選及獄囚?君要知道,妾所愛的是藝術。縱然人有不測,藝術仍存,妾情願抱藝術終老,決不能再嫁他人。請君安心靜養,或者天可憐見,終有出險之日,也說不定。妾母女在此,徒亂君的心曲,請從此辭,改日再會吧。”說罷拉著她母親,一同出獄。璧人想要再說幾句,直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送她母女出門。緊跟著,汪杜鵑、白重光同來尋他,彼此見面大笑。重光道:“我們快熬出來了。在獄裡死不死活不活,終年不見天日,倒不如早早回去的好。”杜鵑道:“你先不必說這些話。今夜霍大哥對咱三人,特別優待。聽說預備的是鴨翅席,在璧人屋中吃,還有他本人同提牢官作陪,所以我們先就到這裡,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給他一個開懷暢飲,盡醉方休。”杜鵑正說著,善鳴已經走來,一見面便道:“好極了!二位在這裡稍候,酒席就開過來。提牢季老爺,少時就來,我還得照應那邊。今夜一共七八桌,他們在大屋子裡吃,各種彈唱也在那裡,雖說有伙計張羅,我也得去周旋周旋。”三人各說大哥請便,我們自己朋友,用不著周旋。少時酒菜送過來,有獄中夫役,調桌凳,擺杯箸。善鳴同提牢官季友蘭,拉著手兒走來,三人忙起身讓座。友蘭笑道:“三位先生,不要客氣。咱們隨便喝酒,隨便談話,你們要一拘束,便不是英雄本色了。”五個人坐了一桌,猜拳行令,放開量一喝。少時那邊也開了彈唱,但聽絲管和鳴八音齊奏,唱的聲音最大,便是徐狗子的蓮花落。各獄犯聽到高興之處,便大聲喊好,聲震屋壁。一直喝到四更,善鳴早吩咐各小卒,把手鐐腳銬鐵鎖等,按著獄犯人數俱都預備齊楚,等候著臨時應用。 天才交五更,但聽喔喔的一聲雞唱,提牢官傳令:“閉門查獄!”獄卒扯開了嗓子,高叫一聲,在天色昏冥中,聽了真令人驚心動魄。所有各彈唱的人,一聽見閉門兩個字,全都止住了唱,將樂器收入囊中,立起身來,連頭也不回,便一直出獄去了。各小卒忙作一團,給獄犯加銬上鎖。善鳴對璧人等道:“對不起!暫且屈尊一刻吧。”三人笑道:“這是應當的,大哥何必說客氣話呢?”小卒也給他三人上了手鐐腳銬。此時獄中靜悄悄的,連一絲聲息全沒有。少時天光已經大亮,所有值日的書吏班役,以及掌刑的劊子手,一律站班伺候。忽聽大門外一聲喧嘩,堂官到了,尚書張仁普同左右侍郎先後到齊。二堂上設了三個座位,張仁普居中,左右侍郎一邊一位。公堂桌上,點著綠油大蠟,擺列朱盒筆架。斬犯、絞犯的白紙招子,早經預備好了,上面寫著斬犯、絞犯一名,卻空著三個字的姓名,專等堂官自己標明。張仁普拿起朱筆來,頭一名填了三個字,是湯沃胡,第二名高天放,第三名陳碧血,第四名朱復明。填寫完了,傳諭帶斬犯、絞犯上堂,驗明正身,好預備行刑。管獄的班役,如虎一般地奔至獄中,把四個人名交給提牢官。提牢官轉交牢頭,好由牢頭領班役到獄中綁人。霍善鳴此時提心在口,接過人名單來用眼一照,把他嚇了一跳!你道因為什麼?原來第一名上邊有一個胡字。細看是名不是姓,他立刻把心完全放下了,因為湯沃胡同胡璧人不是一案。果然下列三個人,並無有汪、白、胡三姓。善鳴曉得,這是南京革命的案子,連忙領著班役,來至獄房。只見許多囚人,一個個全是面無人色,唯獨汪、白、胡三人,談笑自若。善鳴進來,一直奔東南角的大炕,炕上坐著的,便是此案中四個人犯,善鳴到了他們面前,先抱拳拱手,說“恭喜賀喜”,緊跟著由小卒將鐐銬打開。班役過去,先左右開弓,每人敬了兩個嘴巴,這是照例的,叫作打凶煞。然後五花大綁,將四人一律綁起,推推擁擁的,到獄門外去了。這獄中的眾犯,瞪眼看著,全把心放下了。也有說的,也有笑的,登時又高興起來。善鳴見此次決囚,並不曾挨著汪、白、胡三人,真是喜出望外,立刻親自動手,將他三人的手鐐腳銬卸下來,一同到璧人屋中談話。善鳴道:“直到此時,我的心才回到本位了。”壁人笑道:“死生有命,大哥何必這樣看不開呢?”白重光在一旁笑道:“老弟說哪裡話?親者厚,厚者偏,這不是當然的道理嗎?”汪杜鵑道:“我們暫時先不必歡喜。要叫我看,咱三人早晚也脫不過去。你看他今天處決的,全是些革命黨人,也不要管真假虛實,足見清廷的命意所在。大約不出早晚,就快輪著我們三個人了。”杜鵑這一席話,又把善鳴一團高興完全打消。果然又過了二十多天,這一日早晨,堂官張仁普忽然高坐堂皇,點著姓名叫提汪杜鵑、白重光、胡璧人上堂。要問三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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