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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三十八回茅店賭錢貝勒遭毒打皇陵照相太后發慈威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6341 2018-03-23
胡璧人正當處斬之時,為何出了這意外的救星?說起來也是他命不該絕。人有一技之長,到時候就能轉禍為福。原來這位隆裕太后很喜好繪畫,她自己也能畫幾筆,不過畫得併不十分佳妙。自從做了太后以後,無的消遣,便時常蒐集畫頁,以供臨摹,因此如意館的差事,便較比從前忙了許多。凡交下來的畫件,全是限日呈進,內中古美一門,總是胡璧人承應這份差事。在十日前曾交下四篇畫頁,欽定的四個題目,是黛玉撫琴、寶釵捕蝶、湘雲臥石、寶琴披裘,限十日畫竣進呈。龍子春因為這份差事,曾請璧人吃了兩三次飯,求他千萬不要誤卯。璧人雖然答應著,怎當他揣著滿肚子的革命,哪還能聚精會神地繪畫?杜鵑請客那一天,已經快滿期了,他才畫出兩頁來,子春十分著急,所以他說回如意館趕畫,便極力攛掇贊成。在子春的意思,無論如何,得將這四頁畫趕出來,好交差事。他們革命不革命,全是申子亭一面之詞,也不足憑信。如果冊頁畫不出來,太后一發脾氣,這飯碗便要摔碎,暫且先催他畫畫要緊。直到分手時候,還叮嚀囑咐,明天務必畫出來。璧人倒是連聲答應,哪知子春去後,他同杜鵑自顧彼此定計,埋藏炸彈,哪裡還顧得畫冊頁?直亂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們便跑出城去,被提督衙門逮捕,這四頁畫還是只有兩頁,無法進呈。此時龍子春生怕炸彈的事,自己擔著失察的不是,便把那繪畫的差事,也拋在九霄雲外去了。

誰知胡璧人命不該絕。正是處斬他的這一天早晨,隆裕皇太后忽然想起這四頁畫稿來,便對張得祿說:“我十日前交下去的那四篇畫頁,前天就滿期了,他們可曾呈進來嗎?”張得祿忙回道:“還不曾呈進來。”太后發話道:“你們這群奴才是管什麼的?到了期限,你們也不催一催!難道這一點小事,還等我傳旨嗎?”張得祿見太后生氣了,很惶恐地奏道:“老佛爺千萬不要生氣,聽奴才仔細回奏。這件畫稿,並不是如意館敢抗旨不畫。因為該館在三日前,發生了炸彈案,繪畫的人,也一同被捕去了,所以不能交卷,還得求佛爺格外原諒。”太后很詫異地問道:“怎麼皇城裡邊竟會有了炸彈?這樣重大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張得祿道:“眾家王公大臣恐怕驚了慈聖的駕,所以未敢回奏。”太后不悅道:“豈有此理!這樣重大的事,不奏明請旨,他們就擅自處置了。將來連我同皇上的宮裡,還許要有炸彈呢,難道那時候才說話不成!你快去傳旨,叫載灃、莊之山上來,我有話問他們。”張得祿應了一聲是,立刻去召載、莊二人。二人忙到慈寧宮給太后請過安,太后便追問炸彈的事,二人詳細奏明。太后道:“據我想,那姓胡的既在如意館當差,決不會又去作革命,這裡邊怕不有什麼冤屈,你們為何反倒先把他殺了?這未免有些草菅人命。據我看,還是先把他囚在獄中,再詳加審訊為是。”攝政王奏道:“太后聖諭甚是,臣等本應當遵辦,但是今早已經傳出諭去,派法部執行斬決,此時如何挽回得來?還得求太后聖懷寬恕。嗣後再遇此等案件,臣等格外小心就是了。”太后想了一想,又問道:“這時候已經斬決了?”莊中堂奏道:“這時候才交晌午,恐未必提出法部。向來斬決的案子,總是在下午執行的時候居多。”太后道:“本來今天殺人是不應當的。孝欽皇太后,再有幾天便要奉安山陵,此時雍和宮喇嘛正在唪經。你們為臣子的,也要仰體先太后好生之心,怎好在這時候處斬人犯?”攝政王聽了這話,很惶恐的,連忙跪下叩頭,奏道:“皇太后聖意高明,非臣等所能及。請太后赦免該犯,臣等情願奉行。”太后遂命張得祿取過朱筆來,寫了一道懿旨,是:“現值孝欽皇太后將近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暫行停決,該部知道。欽此。”寫完了交給張得祿。又吩咐道:“你騎一匹快馬,趕到法部,傳知該部堂官遵照。快去快來。”張得祿說了一聲領旨,如飛地去了。這裡太后又問了幾句孝欽太后奉安的儀注,可曾預備停妥?二人回奏全預備齊了,太后點點頭,吩咐:“退下去吧。以後再有重大事情,務必先來奏明,你們不可擅作主意。”二人答應是是,方才慢慢退下去。

再說張得祿下來,從侍衛處要了一匹快馬,又叫了一名頭等侍衛,二人騎上馬,如箭一般地跑到法部衙門。才到門前,見差事已經提出來了,張得祿心中一急,所以高聲喊叫:“刀下留人!現有皇太后懿旨,各堂官快來接旨!”一直跑進後堂。此時廷傑才退下堂去,正在他的辦公屋中吃點心呢,忽見長班跑進來,張張惶惶地回道:“旨意到了,請大人接旨。”廷傑嚇得站起來,抓著官帽頂在頭上,三腳兩步地向外跑。正趕上張得祿領著侍衛,已經來至後堂,翻身下馬,見了廷傑,便高聲喝道接旨。廷傑連忙跪下,口中奏道:“法部尚書奴才廷傑,跪接聖旨。”張得祿又大喝一聲起來,快去擺列香案,聽候宣讀。廷傑忙忙站起來,吩咐長班快快調列香案。此時熙玉也折回來,在廷傑後邊,一同跪下。右侍郎張仁輔也趕到了,同熙玉一排跪下。大家心裡全捏著一把汗,不知這旨意中說的是什麼事。只聽張得祿高聲誦道:“隆裕皇太后懿旨,現值孝欽皇太后將屆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暫停處決。該部知道,欽此。”三個堂官聽了,連忙碰頭,替犯人謝過恩,方才站起來,將旨意供奉在香案桌上。張得祿又吩咐道:“今天處決一個什麼姓胡的,老佛爺知道了,很是不悅。立刻將攝政王爺同莊中堂叫上去,申飭了一頓,派咱家前來傳旨,停止死刑。孝欽皇太后,不日就要奉安山陵,在這奉安期內,你們可不要行刑了。”三人連聲答應是是,張得祿方才告辭去了。

這裡廷傑對熙張二人道:“兄弟早料到這件事不大妥當。憑這樣革命重犯,提督衙門草草一問,便送到咱們這裡執行死刑,他們也太侵奪司法權限了。果然太后老佛爺不以為然,連王爺全受了申飭,我們快把那姓胡的還送進獄去吧。”可笑一幫值堂房班、差役、劊子手等,白白忙了多半天,仍舊將璧人架回獄中。把綁替他鬆了,大家又重新朝著他道喜。這時候反倒把璧人鬧得腦筋昏亂,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直待喘息定了,方才問獄卒道:“不是處斬我嗎,為何又放回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獄卒笑道:“這是你胡先生福大命大,所以驚動太后老佛爺,特降恩旨,將你赦回來,你還不快快望闕謝恩。”同伴的罪人聽了這話,也全喜形於色,說璧人將來一定能做大官,所以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才遇著這意外的恩赦,你正應謝謝皇太后不斬之恩。璧人大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麼恩典。想我胡璧人既然入了革命黨,早把死生置之度外,她放我回來,也不過晚死幾天,這有什麼可謝的?”大家聽他這話,全不以為然,說革命黨是吃了洋鬼子的迷魂藥,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明白的,我們不要理他了。

不說胡璧人押回監牢,且說太監張得祿從法部出來,仍然騎著馬趕回紫禁城,到隆裕太后駕前复旨。太后聽說胡璧人未死,心裡很是高興,立刻又傳諭軍機王大臣預備召見。少時各人全到了,太后吩咐道:“如今距孝欽皇太后奉安之期,僅僅就剩了半個月。這一次奉安大典,不同尋常,不但京中各部要敬謹預備,就是直隸總督,也得格外當心。所有沿路一切佈置,全要格外講究,既不許騷擾人民,更不得有損體面。這事得派一個大員前去知照他,別等臨期誤了大事。”眾軍機忙叩頭請示,派哪一個前去的好?皇太后想了一想,說這事總須派一個精明強幹的少年人去,不要用老眊昏聵遇事敷衍的人。攝政王忙奏道:“太后聖諭甚是。臣想堪膺此任的,無過於鑲白旗漢軍副都統世襲一等侯李國英,少年精敏,是一個理繁治劇之才。若派他到天津幫同直隸總督瑞方辦理陵差,必能勝任愉快。”皇太后點點頭說:“你想的這個人很好,就叫他去吧。”眾軍機答應下來,即日下了一道旨意:“派李國英幫同瑞方,辦理陵差事務,即日馳赴天津。欽此。”原來這李國英才二十幾歲,世家子弟,專好鬥雞走狗,是個風流倜儻人物。而且生得容貌俊偉,言談敏捷,不愧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只因自恃門閥很高,不免有些驕氣。此番無意中得了這意外的優差,便即日請訓出京,到天津去尋瑞方。在他自以為:我是欽差,既有電報打去,車到站時,瑞方當然親身來接。哪知到了新車站,看一看站台上,倒是有一群官兒預備接人,及至臨近細看,內中卻沒有瑞方。隨欽差的長班,將手本接過來呈與李國英看,只有津河道、海關道、天津府、天津縣、長蘆鹽運使,及其餘候補府道之類,單單沒有瑞方的帖。國英看了,心中老大不快,只得說了一聲請,這些官全跳上車來,先朝著國英請了聖安,然後向國英請安。內中唯有鹽運使汪高,還是當年李文忠的舊屬員,同國英有世誼,所以國英先招呼他,叫了一聲汪老伯,一向可好?汪高忙躬身回道:“侯爺不要這樣稱呼,職司不敢當。職司托侯爺的福,這幾年賤體倒還壯實。不知侯爺此番來,住在什麼地方?如不嫌窄狹,可以住在運署吧。”國英道:“不勞老伯費心,先文忠的祠堂相離很近,就住在那裡好了。”說著便下了車,同汪高在一輛馬車上,直奔李公祠,眾官員也護送前往。看祠堂的家人早已得著信,將各屋收拾得很乾淨。國英到了,先到正廳謁見乃祖的遺像,然後到後面住房休息,並請見各官員。國英很不高興地說道:“眾位可以先行一步,兄弟這就去拜謁制軍。制軍是有身份的人,當然不肯紆尊降貴到這裡來,請諸位替我先容好了。”內中有督署文案李觀察清臣,躬身回道:“制軍本預備親身來接侯爺,因為連日忙辦陵差,受了感冒,還要請侯爺格外原諒才好。”國英冷笑道:“親身來接,那我如何敢當?但求兄弟去拜他,他不饗以閉門羹,那就感激不盡了!”眾人見侯爺要發脾氣,誰也不敢再說什麼,只得告辭去了。

這裡國英吃過飯,叫了一輛馬車,一直上院。進了院門,吩咐趕車的一直向里拉。守衛的兵忙過來攔住,說你是什麼人,為何硬往裡闖?長班道:“這是李侯爺,你敢攔嗎?!”衛兵聽說是侯爺,連忙舉槍致敬,又把大門開開,放馬車進來。二門的武巡捕忙迎上來,長班將帖子取出來,交給他,只見上面寫道“如侄李國英頓首拜”。你道國英為什麼自稱如侄呢?原來國英的父親在日,也在工部當差,同瑞方在一個司裡,二人是拜盟的兄弟,所以國英自稱如侄。這一次瑞方不肯去親身接他,也因為自己是老盟叔的身份,看國英不過是一個小孩子,哪裡配親身去接他,卻忘了國英現在是奉欽命來的,何況國英為人驕傲,哪把這個盟叔放在眼裡。武巡捕見是李侯爺,連忙請安,說請侯爺少候一候,卑弁這就去回。說罷拿著帖子扭頭便向裡飛跑。不大工夫,出來高聲道:“請侯爺花廳坐。”國英下了車,隨著他來至花廳,瑞方早迎出來。國英進至屋中,瑞方先朝著他請過兩宮的聖安,然後方才敘禮坐下。瑞方笑道:“老賢侄這一趟很辛苦了,愚叔本應親自到站去接你,只因受了一點風寒,出不了門,請你格外原諒吧。”國英道:“老盟叔,這是哪裡話?小侄何人,怎敢勞盟叔去接我。再說咱們是累世通家之好,也用不著那些浮文。倒是小侄這次來,原出於皇太后的懿旨,因為孝欽太后奉安期近,深恐一切儀注趕辦不來,因此派小侄來幫同盟叔料理一切。盟叔如有什麼分派,小侄自當遵辦。”瑞方笑道:“皇太后也過勞聖心了。別的事愚叔辦不了,要說到這種差事,我曾在工部二十年,甚樣皇白差不曾遇過,難道這時候做了直隸總督,反倒忘記不成?據我想,老賢侄這次來,實在多餘。在上方,不過藉此要調劑你。愚叔必替你想法子,籌個三千五千的,權作冰炭之敬,一切事你也就不用問,到時候回京銷差好了。”在瑞方,這一套話分明是怕國英侵權多事,分了自己的肥,所以想迎頭將他堵回,省得辦差之時,跟著搗亂。豈知國英是何等精明人,豈有聽不出的道理?立時冷笑答道:“盟叔的才幹閱歷,辦這差事,誠然是綽有餘裕。但是小侄此次原是奉旨而來,旨意是叫我幫著辦事,並不是叫我幫著分錢。盟叔的盛意,小侄只好心領。不過一切關係陵差的事,小侄雖不必親身去辦,卻不能沒有過問之權。這是旨意所許,盟叔如看小侄不能勝任,盡可奏明朝廷,將所派的差事取消了,小侄馬上便回北京;若不能如此,打算叫我敷敷衍衍,當這種有名無實的差事,小侄決然不敢從命。”瑞方做夢也沒夢到國英居然敢同他頂撞起來,登時不由得氣往上沖,冷笑了兩聲道:“好好,你既拿出欽命的身份來,這事還不好辦嗎?我這裡現設了一個督辦陵差處,一共派了三個道員,總理其事,機關便設在通州北關劉家店,請你到那裡去監督他們好了。現在距奉安還有半個月,我總要過一星期,方能晉京陛見。你先走一步,不要等我。”國英也不客氣,說既然這樣,小侄今天便折回北京,在通州靜候了。說罷便起身告辭。瑞方只送他到屋門外,說了一聲不送,便扭頭進去了。國英賭氣一個人出來,嘴裡喃喃地罵道:“老不要臉的東西,擺什麼臭架子,這一回叫你嚐一嘗侯爺的手段!”賭氣上車回寓,當日晚車,果然趕回北京。第二天坐早車下通州,一直到北門外劉家店。

原來這劉家店,外號又叫棚欄店,乃是赫赫有名專辦陵差的一座大店。在平常日子,他這店裡也不住什麼客人,就是每年二八月祭陵時候,出差的王大臣,全住在他這店裡。要是遇著一次大白差,他這店中能夠住下幾千人。包一頓飯,要用一百幾十口豬;淨一個廚房,要用三百幾十號人;馬棚有七八十間,上上下下得用一千五六百人。這一次陵差辦完,刨去打點應酬,還要幹剩十萬銀子。店主人姓劉號叫子平,買賣已經開了三十多年了,還是他父親手創的,傳到劉子平益發興旺起來。他父親名叫劉多才,是一個漢軍旗人,在北京窮得沒有飯吃,夫妻兩個領著七八歲的兒子,討飯到通州北關。那時候通州正在繁華之時,謀生活很易。劉多才三口兒,在一個破廟裡存身,白天多才到河壩上去當苦力,掙幾百錢,對付著糊口。他那妻子祥氏,人很賢惠,替人家洗洗衣服,幫著他過這份窮日子。可憐多才本是一個旗人,閒散慣了,並沒有多大氣力,所有扛糧運米種種累事,他真做不動。後來有人看他不錯,便將他薦在一家店中,充當小伙計。這個店就在北關,名叫天和店。店主人也姓劉,夫妻二人並無子女,僅僅有二十多間破土房,住幾個客人,對付著吃飯。有時候遇著陵差,也趕做些買賣,不過是車夫、轎夫、馬夫之類,稍微體面一點的人,誰也不到他這店裡來。那時候的陵差,還講究支帳棚,自皇上以至文武百官,全在帳棚中打尖休息;各保駕的侍衛軍人,全在帳棚外駐紮。這一年正趕同治皇上的白差,到東陵去奉安,路過通州。也是活該劉多才發跡。那時候正是老恭王做軍機議政王,他有一個兒子,名叫載澄,北京人呼之為澄貝勒。這位貝勒爺,是鬥雞走狗,問柳尋花,無所不為。而且有一種癖好,尤其愛押盒寶。倚仗著他父親勢力,在北京橫行街市,出門必要帶領一群打手,說翻了就講打架。九城的商民提起澄貝勒來,無不疾首蹙額。這一次同治的皇差,派他作為前引大臣。他得了這個差事,喜出望外,以為這一次是奉旨出京,可以到外州縣出一出風頭。

從北京發引的這一天早晨,他也不候著起駕,一個人騎著快馬,順御路便跑下通州來。恰恰跑到天和店門前,馬站住不走了,他便翻身下來,望四下一看,見店門外圍著一群人,大喊么呀二呀的,是押寶的聲音。他聽了恰如蠅子見了熱血一般,立時便趕過來,仔細一看,果然是一群苦力頭兒在那裡押寶。他看了看,旁邊有一株柳樹,便將馬拴在樹上,然後鑽進人群大聲叫道:“進門闖二。”眾人抬起頭來看他,見他穿著灰布棉袍、青市佈白里大馬褂,手裡拿著一根馬鞭,眾人只當他是行路的客人,便齊聲說道:“客人你要押快快來,已經滿了注了。”載澄忙把褡褳掏出來,伸手去摸,裡面只有幾塊碎銀子,並無銅錢,便掏出一塊來,用手掂一掂,說道足有一兩五錢,押二。才要向二上去押,寶官過來攔道:“我們押銅錢,不押銀子。”載澄瞪眼道:“你說什麼?不押銀子,爺偏要押銀子!”內中有一個出來說和的,說我們這裡有錢,你把銀子換成錢,再押不是一樣嗎?載澄說使得,一兩五錢紋銀你換給我多少銅錢?那人將銀子接過來掂一掂分量,說這不夠一兩五錢。你要換,我只能按著一兩換給你。載澄道:“一兩換多少錢?”那人道:“一兩換三吊二百錢。”載澄罵道:“胡說!我們北京一兩銀子要換十五六吊,你憑什麼只換三吊二百?”那人大笑道:“我說的是製錢,不是大錢。三吊二百也合上十六吊了,你難道還嫌少嗎?”載澄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笑道:“好好,就依著你換三吊二百,快快數錢,別耽誤工夫。”那人忙著給他湊了三吊二百錢。載澄接過來,原串押在二上。及至揭開寶盒,紅心卻指著三,載澄的錢原串又被人拿去。他哪肯甘心,又從褡褳裡掏出一塊銀子,比那一塊略微大些,換了四吊錢,仍舊押在二上,及至開出來仍然是三。他真個急了,將褡褳翻過來,裡面還有兩小塊,不足一兩,只換了兩吊錢。他這回卻押三了,哪知開出來卻是二。此時載澄眼全紅了,賭氣從手指上將一個翡翠扳指脫下來,向大眾說道:“我這扳指是一千三百銀子買的,如今只作價一千吊錢。我要押十次孤丁,百吊一注,你們替我把賬記清了。”寶官卻不肯答應,說我們只押現錢,不押東西,你快收起來吧,不必廢話。載澄見他們不肯要,心裡氣了,立刻拿出王爺崽子的脾氣來,破口大罵。他這一罵,不覺犯了眾怒,大眾也一齊還口。載澄急了,掄開馬棒朝著眾人亂打。眾人齊喊道:“好小子,罵完了還講打。來來來,咱們大家毀他!”說著便蜂擁而上,把載澄的袍子馬褂俱都扯碎,馬棒也被人奪去,翡翠扳指也扔在地下,不知被何人搶去了。可憐載澄本是一個虛弱的青年,哪裡禁得這一群如狼似虎的苦力同他開戰,早被眾人按在地下,拳打腳踢,只打得載澄狼嚎鬼叫,哪裡掙扎得起。

此時卻驚了天和店的伙計劉多才,二腳兩步跑出來,分開眾人,過來觀看。他一見地上躺的人,不覺嚇了一跳。看小說的必以為劉多才認識載澄,其實不然。因為多才是一位漢軍旗人,於皇室的規矩,他全懂得。他一睜眼,便看見載澄腰間的帶子,知道他必是一位宗室。因為清朝的宗室,腰里全繫著一根黃帶子,這根帶子,便代表他是天潢一派。如在身上繫著的時候,就是皇帝也不能動手打他。所以宗室打了官司,必須送宗人府,由宗人府堂官問明了,先把他身上的黃帶子解下來,高高懸掛在大堂上,然後才能夠動刑打他。假如此帶不解下來,要在他身上動刑,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因此這根帶子的關係很大。劉多才見載澄身上繫著黃帶子,那一群苦力卻圍著打他,心說不好這些人是不想活著了,我必須出來救他們,要不然,真打死了,連我們這小小的天和店也擔當不起。想到這裡,便拼命推開眾人,又大聲喝道:“你們真要造反啊!打死人是要償命的!還不快快閃開,等官兵到了,你們一個也跑不脫。”眾人被多才一句話提醒,哄的一聲全散了,只落下了載澄,已經被打得頭青臉腫,哪裡掙扎得起。多才忙過來攙他說:“這位爺是怎麼了?快快到小的店中休息去吧。”此時載澄心裡倒還明白,知道這店家是來救他,要不然,定得被他們打死。一面哎呦著,勉強坐起來。多才又喊他的兒子劉安同來攙架,爺兒兩個用盡氣力,才把載澄架起,一直架到客房裡邊。多才先沏了一碗糖水,給載澄喝了,定一定神。然後才問爺是從哪裡來的,因何同他們打架?載澄此時不肯說押寶的話,正顏厲色地對多才道:“本爵就是澄貝勒,大行皇爺奉安的前引大臣。我一個人騎著馬先查一查御道,跑至你店前,卻看見他們這一群人亂嚷亂叫,是本爵好意勸他們,在這御道兩旁,不要任意喧嘩,回來駕到了,你們可擔當不起。哪知這群人竟自出言不遜,破口罵人。本爵少一威嚇他們,竟敢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腳踢。若非你這人出來相救,本爵的性命,定然葬送在他們手中。你快去看一看,柳樹上拴著一匹青馬,我手上帶的一個翡翠扳指,腰里帶的一隻藍錶,全不知哪裡去了,你快去替我尋一尋吧。就便將你們通州的地方官,給我招呼一兩個來,我倒問一問他,這縱容匪人毆打親貴,可是應當的嗎?”多才一聽是澄貝勒,不覺倒吸一口冷氣,心說今天這亂子可惹得不小。連忙請安,說爺先消一消氣,小的這就替爺尋去。自己出來,吩咐他兒子在屋中伺候。到店外尋了一個遍,哪裡有馬同扳指、藍錶的影兒。他心裡想,我此時若去尋那一群苦力,對他們說破了,叫他們把東西還回來,他們一定不肯,或者他們拐著東西跑了,還落一個是我賣放的。莫若小題大做,我把通州大老爺請來,叫他去見貝勒爺,有什麼難題,請他一個人去做,不與我相干。想到這裡,便順著御路去尋知州。

好在此時知州正在御路上指揮一切。這位大老爺姓何名百通,本地人。因為他頭腦糊塗,全管他叫何不通。他此時正在御路上指揮工人在那裡潑水,多才走過來,朝著他請了一個安。何不通看多才的神氣,不像一個高等人,便立刻拿出官腔來,喝道:“你是什麼人?要打官司到衙門去,本宮正在監工,沒有工夫管閒事。”多才慢吞吞地回道:“小的並不是打官司,是奉貝勒爺之命,來請大老爺說話。”何不通聽見貝勒爺三個字,不覺有些著慌,忙又問道:“是哪一個貝勒爺?”多才道:“是恭王的太子澄貝勒。”何不通聽說是澄勒爺,哪敢怠慢,忙問現在哪裡?你快領我去見。多才笑道:“大老爺隨著小的走,自然就知道了。”此時何不通也顧不得騎馬坐轎,在步下走著,隨多才一直奔天和店。多才將他領到客房門外,低低說道:“大老爺少候一候,等小的進去回。”此時何不通也不拿官派了,躬身道是是。多才進來,見載澄正躺在炕上哼哼呢,過去回道:“回爺的話,馬同扳指、藍錶,一樣也不曾尋來,只把通州知州尋到了。”載澄聽了,很有氣地說道:“好好,居然敢搶我的東西!你叫知州進來,我有話問他。”多才忙打起簾子高聲說道:“貝勒爺叫你進來。”何不通躡手躡腳地走進來,一看這位貝勒爺,鼻青臉腫,頭髮散亂,衣服全碎了,還沾著一身泥土,不覺嚇了一愣。忙過去深深請安,侍立在一旁,卻不敢動問是怎麼一回事。只見貝勒爺先冷笑了兩聲,然後問道:“你就是通州地大老爺嗎?”何不通忙躬身回道:“不敢,卑職叫何百通。”載澄道:“你這通州境內,一共有多少強盜,多少土匪?”這一問,卻把何不通問得張口結舌,期期艾艾地回道:“卑職境……境內,並沒有土……土匪強……強盜。”載澄此時忽然變了臉,大聲喝道:“唗!我把你這狗官,縱容許多強盜,在陵差大典之日,公然敢打傷本爵的身體,劫掠本爵的馬匹衣物,你簡直成了強盜頭兒!還敢在本爵面前,老著臉硬說沒有強盜。你自己摸摸項上,可長著幾個腦袋!”這一套話,將知州何不通直熏得冷汗交流,連忙請安磕頭,一再賠罪:“只求貝勒爺明白示下,卑職即刻便去拿人治罪。”載澄道:“你還叫我在你面前畫親供嗎?也罷,你要知道此中詳細,可下去問一問店伙劉多才,他自然就告訴你了。”何不通忙轉身出來,尋著多才,先深深請安,也不拿大老爺的身份了,滿臉賠笑地叫一聲:“劉大哥,方才貝勒爺遇著什麼事?受了何人的欺負?請你劉大哥一一告訴我吧,我好想法子給他出氣。要不然,再過一兩點鐘,差事就到了,倘然叫老王爺知道,我更擔不起了。”劉多才是一個忠厚人,看著知州怪可憐的,不忍再同他開玩笑,便一五一十,將方才的事全對何不通說了。何不通立刻派了十幾名幹役,分頭去捉人起贓。本來這一群苦力,各班役全認得他們,不大工夫,早已一律捕獲,馬同扳指、藍錶,一樣也不曾遺失。何不通忙去銷差,並當著載澄的面,將這幾個苦力狠打了一回,然後一律收監。又將自己的衣服取來,請貝勒爺隨意更換。載澄忙梳洗更衣,何不通再三求他,千萬不要對老王爺說,載澄便乘勢敲了何不通五千兩銀子,賞了劉多才兩千。

少時陵差到了,恭王府的管家大臣,正在四下里尋覓少王爺,好容易尋到天和店,才將他的主人尋著。載澄把方才的事隱起來,只說勘查御路,座下馬驚了,一直跑到天和店門前,從馬上跌下來,摔傷了身體。多虧店伙劉多才將自己救到店裡,煎湯伺候,休息半日,才覺著好了。管家大臣認作是真話,忙去回明了恭親王。這位老王爺膝前只有這個兒子,愛如掌上明珠,半日不曾見著,不曉得他到哪裡去了,自己隨著駕到通州來,沿路之上派人打聽。好容易管家大臣得著消息,急速到帳棚裡邊詳細禀過了。恭王一聽,又驚又喜,驚的是兒子遭了這意外之險;喜的是幸遇好人將他救了,未至受著大傷。忙吩咐管家大臣:“你快去伺候少爺,就在店中暫為休息,不必隨駕到東陵去了。前引大臣,等我另派人吧。你並要傳我的話,告訴那個姓劉的:他此番搭救少王爺,我心裡著實感激他。現有欽命在身,也不能前去致謝,俟等陵差回來,我還要到店裡看他去呢。”管家大臣領命去了。果然,恭王從東陵回來,真個坐著轎子,到天和店去拜劉多才。多才此時真是福來運轉,見了老王爺,一切應對,俱都合體。恭王知道他是旗人,益發愛惜,問他家裡有什麼人,現在境況怎樣?多才回說怎樣困苦。恭王便問他有什麼本事,是想做官,還是想做買賣?多才回說,寒賤之人,並無甚麼本事,也不敢想做官,只想做一點小買賣對付著糊口。恭王又問他想做什麼買賣,多才自問,別的全是外行,唯有開店這一門,還有五六年的閱歷,便回說想開客店。恭王道:“這個買賣也好。但是你要開店,必須大大地開一個。你們這店佔的地勢很好,將來皇上家有陵差,你這裡是必由之路。你如果能開起一個大店來,我們來來往往,也可以有一個休息之所,這是再好沒有的事。但是通盤計算,得用多少錢呢?”多才回道:“王爺聖明,這種買賣,哪有一定的限制?三十萬、二十萬也開一座店,十萬、八萬也開一座店,甚至一萬八千也可以開店。再不然,照著本店這種規模,一千兩千也足夠用了。橫豎小人是一個錢也沒有,全靠著王爺的恩典。”恭王想一想,說:“這樣吧,我做一個股東的領袖,認兩萬銀子的股本,等到京的時候,再向各王公大人募一募,太多了我也不敢說定,大約十幾萬銀子,總還容易籌劃。你就同我到北京去,候著領款好了。”多才聽王爺這樣吩咐,真是天外飛來,不覺喜歡得叩頭致謝。當日老恭王帶著兒子載澄,同劉多才一同進京,果然替他募了十三萬銀子的股本,全撥在大銀號裡。劉多才在北京約了幾個朋友幫他的忙,回到通州便先買地蓋房。他拿出兩千銀子來,給了天和店的舊東家,將店倒過來,又買了三百多畝地,全挨著這店的左右,統統用柵攔起來。將天和店改作人和店,蓋了有三百間房子,從此這店便興隆起來。好在恭王替募的股,性質同布施一般,決沒有股東出來想著算賬分錢。多才享了二十年的福,傳給他兒子劉子平。這劉子平的為人,比他父親尤其精明,不但開店賺錢,還交結北京的王府滿漢大員,專管走人情,運動差缺,因此聲名比劉多才在世時候,尤其大了。 這一次孝欽皇太后奉安山陵,他那劉家店中又做了好生意。在一月以前,直隸總督瑞方便派了三個候補道,在這店中組織了一座督辦陵差處。除三個道台之外,大小委員還有七八十個,應差的夫役,足有二三百名,專管運籌佈置沿站各項事宜。這三個道台,一個叫洪澤長,一個叫張金銘,一個萬有鎰,全是瑞方手下的紅人,在通州坐辦陵差,聲勢顯赫,本城的大小官員,誰敢不來巴結!這一天李國英忽然到了,三人知道他是欽差,怎敢怠慢,忙叫開正門升炮迎接。這位侯爺下了車,大踏步昂然進來。三個道台迎著請了聖安,然後將侯爺讓至客廳,行了庭參大禮。國英同三人寒暄了幾句,便問到各樣公事。張金銘很有口才,問一答十,應對如流,並無半些破綻。談了一會兒,大家說,在店中已經替侯爺另預備了一所臥房,請侯爺到那邊休息。國英隨著他三人,另到一個院中,是一所四合瓦房:上房三間,兩明一暗;下房三間,是會客廳;東西六間廂房,全是一明兩暗;房子開間很大,光線也很足;所有桌椅家具,全是紫檀花梨之類,陳設也非常講究,連茶盅蓋碗俱都是康熙五彩;牆上掛的是董邦達的山水、劉石庵的對聯,皆是真跡。國英見了,倒也十分滿意。自己住了上房,兩廂房一邊住隨員,一邊住夫役,非常合宜。當日晚間,劉子平特備的燕菜席給侯爺接風。原來子平在北京時候,同國英也有來往,如今國英既住在他的店中,當然要格外照應。席間彼此暢談,倒也十分投機。國英自己說:“本爵此次來,是奉太后懿旨,無論何事,不能敷衍遷就。從明天早晨,我要順著御路先到薊州走一道,實地考查一切佈置是否合宜,省得臨時大家擔了不是。”三個道台同劉子平只得答應著說:“侯爺為國賢勞,職道們理應奉陪前往。”子平有個度支部郎中的銜,也自稱部員,說:“侯爺到陵上去,部員也隨著開一開眼界,並且沿路之上全有小店的連號,也好吩咐他們小心伺候。”國英聽子平肯去,益發高興。第二天自己只帶了一個文案、一個長班、三個道員,劉子平也陪伴一同前往。 沿路之上,國英很是挑剔,不是御路修得不平,便是行宮打掃得不干淨。洪、張、萬三人,只有諾諾連聲,哪裡敢駁他一個字。及至到了薊州,知州知道欽差來了,早預備好了行轅。此時三個道員全捏著一把汗,怕的是侯爺發脾氣,大家對付不了,不定發生出什麼麻煩來。張金銘在暗地裡對那兩個人說道:“這件事咱們得早打主意,這個小猴子雖然咬不動制台,要咬咱們三個人,可是一咬一準。別等他下口,先想法子將他的嘴堵住才好呢。”萬有鎰道:“大哥說的話很是,此時我們三人,不怕破費三萬兩萬的,但求一個沒事,比什麼全強。”洪澤長道:“老弟這話慢著說,我們此時要拿出錢來運動他,他受了固然無的可說,倘然不受,硬翻臉說我們行賄,定然是辦理陵差不實不盡。這個罪過,我們如何擔當得起!你二位請想,我這話是不是呢?”張金銘道:“老前輩上幾歲年紀,誠然慮得周到,但是晚生這運動方法,並不是直接向他說。我們這裡現放著一個拉縴的,大可用著他了。”洪澤長點頭笑道:“你說的是劉子平不是?”張金銘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子平同小侯爺,他們在北京原是花酒之交,無話不可說。莫若託他先試探一下子,如果有些口風,我們湊幾個錢,但求息事寧人,也算不了什麼。”洪、萬二人全贊成他的話,立刻催他去尋子平。張金銘道:“這事也不是忙的,等夜間人靜了,我慢慢去同子平商議。白天吃飯時侯,咱們大家輪流敬酒,將猴子灌醉了,他當然無力挑剔。容出工夫來,我好向子平通關節,這事便一點形跡也不露了。”二人說好好,就是這樣,我們靜候你的佳音。三個人仍然不動聲色地敷衍李國英。國英在轎車上顛了大半天,本來身體疲乏了,再用京東的好燒酒一灌,當然支持不住,吃過飯他便到自己臥室休息去了。這裡張金銘去尋劉子平談話,子平笑道:“大公祖受了一天的累,還吃了侯爺不少的氣,也該休息休息了,還有精神閒談嗎?”金銘道:“子翁說哪裡話!我們做官的陪著上司出來,受累吃氣,全是分所當然,很算不了一回事。倒是連累子翁,也陪著我們受辛苦,心中倒覺著老大不安。”子平道:“這也沒有法子,誰叫治晚同侯爺有交情呢?有我在旁邊,他就是發脾氣,倒還有個人勸勸。要不然,你三位更擺脫不開了。”金銘道:“誰說不是呢!這位侯爺,不知是為什麼這樣不高興。看神氣,早晚我們三個人討不出公道來。人家辦陵差,升官發財;我們辦陵差,賺一個身登白簡,那才真倒霉呢!”子平聽了這話,只是嘻嘻地笑,也不答言。金銘將座位挪一挪,湊至子平身旁,低聲說道:“這件事非你劉子翁辦不了。無論如何,請你看在我們三個人面上,在侯爺駕前,代為緩頰,就是多少花幾個錢,我們三人一定承認,決不叫你子翁為難,這就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說罷又深深地請了一個安。子平還禮不迭,說:“大公祖何必鬧這客氣,治晚能為力的,當然為力。不過侯爺那種脾氣,我也是沒有把握,說好了固然是大家的福,倘然說不好,反倒給你三位招出麻煩來,那就更對不起了。”金銘道:“子翁過於小心。你同侯爺是至好的朋友,無論說什麼,他決不能駁你的面子。請你千萬不要推辭,用多少錢,小弟立時就可以照撥,決不遲延片刻。”子平沉吟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們拿出三萬銀子來,我替你們想一個移花接木、釜底抽薪的法子,決能保住你們的前程。你們可要守秘密,千萬不要稍露形跡。就是瑞制軍到了,你們也不要訴委屈。制軍若問侯爺是否挑剔,你們只說侯爺對於各種佈置俱都滿意,並不曾有半分挑剔。制軍聽了你們的話,當然也就不再問了。你們當了這份好差事,一定可以循例升官。至於別人的事,卻不要多嘴多舌。要是這樣,我就可以替你們去說話,不然也只有敬謝不敏了。”金銘聽子平答應了,真是喜出望外。區區三萬金,在他們辦陵差的人,看著很不算一回事。立刻從懷中取出大清銀行的支簿來,當時便填了三萬兩,按好圖章,扯下來雙手奉與子平,深深請安道:“多承子翁成全。過事之後,我們三個人再另外酬謝。”子平接過來,揣在懷中,笑道:“彼此心照,你們三位自請安心辦差。侯爺那一面,我已經有成算,決不至再為難了。天也不早,大公祖請休息去吧。”張金銘此時心中如一塊石頭落地,喜滋滋地別了子平,去見洪、萬二人,訴說一切。作書的人,也不去管他。 如今單說劉子平,次日早晨,一個人踱至李侯爺屋中。國英早已起床,盥漱已畢,一個人坐在臨窗的一個小茶几旁,一手擎著茶杯,在那裡看陵差的家具賬目。見子平進來,忙起身讓座,笑道:“大哥起得這般早?來吧,同我吃早點心。我已經傳下話去,叫廚房預備一槃門丁、一盤三鮮燒賣,兩碗小米豇豆稀飯。你來得正是時候,有福不在忙,咱們一邊吃著點心,一邊閒談。你要想什麼吃,也自管叫他們要去。”子平道:“這就好極了,不必再要,門丁是我最愛吃的東西。”正說著,長班已經把點心送上來,二人對坐在茶几旁,慢慢吃著。子平故意用話挑逗,說侯爺清晨起來就查核賬目,真要算為國賢勞了。國英冷笑道:“什麼叫賢勞,不過拿這本爛賬解悶好了。你是做生意的人,賬目同物價是最明白的,請看看這賬,一把夜壺都要報銷三兩五錢銀子。糊牆的色紙,報銷四千八百多兩,開一座紙張鋪,也用不了這大本錢啊!”子平笑道:“侯爺還有不聖明的?本來這陵差就是發財的勾當,誰能不賺幾個?侯爺看在瑞制軍面上,睜眼合眼,寬容一些,也就過去了。”國英聽了這些話,不覺陡然變色,哼了一聲道:“你不提瑞制軍,諸事我還能包涵一點;你要提瑞制軍,一個銅板我也不能放鬆!”子平見激上國英的火來,假裝出一種惶恐的神氣來,說道:“職員實在不知侯爺同製軍有什麼不睦,信口胡云,叫侯爺生氣,實在有罪得很。”國英道:“這也不干你的事。可恨瑞方這老賊,他拿本爵當小孩看待,我一定得想法子叫他知道知道,我姓李的眼皮里不夾他那制軍!”子平道:“本來老瑞近年有些倚老賣老。當年在北京做窮司官,一千八百,我也沒少借給他。如今做了總督,我薦個把人去,他不但不委,反倒把人家黑起來。我有一次到天津,特意去看望他,他公然不見。後來派人給我送了一桌席去,不過是天津二葷館四吊錢一桌的席,我原封沒動,仍舊給他送回。從此以後,始終不曾理過他。侯爺請想,這種人可恨不可恨!”國英聽子平這樣說,不覺也觸動了自己的牢騷,便將此次在天津同瑞方頂撞的話,一五一十對子平學說了一遍。子平道:“這就不怨了,侯爺是得報復他,決不能饒他這口氣。凡有可以為力的,職員必然幫著你做。”國英道:“大哥肯幫忙,那好極了。你先替我查查這本賬,凡有冒濫的,全替我剔出來,我一定遞折子參他。”子平笑道:“職員有一句諫言,不知侯爺肯聽不肯聽?”國英道:“果然說得有理,我怎麼不聽?”子平道:“侯爺可得要從大處著手,要僅僅指著查賬參他,我敢保動不了他一根汗毛。朝廷給侯爺面子,也不過將這辦差的三個候補道辦一辦,哪裡就能挨到製軍身上?倘然朝廷連辦差的也不問,那時侯爺你更要氣壞了。侯爺請想,我這話是不是呢?”一語提醒了國英,不覺點頭道:“有理有理。依著你怎麼樣呢?”子平道:“依著職員,咱們要大大抓他一個過錯,一下子就要將他打倒。至於零星瑣碎的事,侯爺倒得裝聾裝啞,滿不聞問。這樣一做,他以為侯爺好說話,事事也就不防備了。然後我們從旁監察,伺隙而動,不怕他逃出我們的手去。”國英道:“你的話誠然有理。但是我們空費一場心血,抓不住他一點把柄,也是枉然啊!”子平笑道:“把柄有的是,但看你會抓不會抓吧。”國英聽這話中有話,忙又湊近了一步,低聲問道:“大哥你莫非得著什麼消息嗎?”子平道:“消息倒是有一點,不過臨時他敢做不敢做,可就說不定了。瑞方的為人你總是知道的,他生平專好書帖字畫,尤其歡喜照相。北京琉璃廠,他有兩個最得意的朋友,一個是蘊古齋古玩書帖舖的老闆孫會卿,一個是和合照相館的老闆黃佐文。他終年委託這兩個人,替他搜羅字畫,拍照相片。但是他所照的相片,並不是照人,是專照各處風景。今年二月,那個姓黃的還專專跑了一趟昌平州,拍照十三陵,費了半個月的工夫,方才照完。我新近在北京彷彿聽見,他又調黃佐文到天津,說是有要緊的照相。你想這時候陵差還忙不清,哪有閒心去照相?我心裡猜度他,必是調那個姓黃的一同到東陵來,好拍照各陵的風景。這件事他不做便罷,如果做的時候,你厲厲害害地參上他一本,只怕他吃不了還得兜著走呢!比你那打草驚蛇、專在委員身上下工夫,不強得多嗎?”一句話提醒了國英,立時眉飛色舞,倏地立起身來,挑著大拇指嘖嘖地讚道:“大哥你真是智多星!活該小弟出氣報仇,只有這一件也就足夠用的了。常言說射人射馬,擒賊擒王。我既有的抓他,那三個小軍,又何必提到話下呢!”子平道:“這不完了!到底是侯爺聖明。我勸你此時倒要少斂鋒芒,別叫前途生了畏懼之心,臨時不做,這倒是最要緊的關鍵。不然空惹一肚子氣,到臨時反叫人家有備無患,那才不值得呢。 ”國英果然聽信子平的話,從此以後,對待洪、張、萬三個道員,非常客氣,不但從前的事一概不挑剔了,就是眼前有什麼工程採買的事,到侯爺面前請示,他也是無可不可的,任憑三個人去做。張金銘心裡說,到底是金錢有靈,沒想到三萬銀子,居然買得這個猴子非常馴順,看起來銀子可真是好東西啊! 他心裡正盤算,忽見由通州派來一個專差,拿著一封信,是瑞制軍親筆寫的,派他送至通州劉家店,面交三位道台同拆。金銘忙會同洪、萬兩人,在密室中將信拆了,見上面寫著幾句話,是李侯國英到通,務須格外招待,勿攫其鋒。彼如挑剔,亦須忍受,莫致憤事,並將目前情形,詳細報告,是為至要云云。三人看了,彼此點頭會意。金銘道,咱們合寫一封信,就說侯爺來通後,職道等謹慎伺應,頗能得其歡心。目前關於陵差各事,無不可以通融。既奉帥諭,尤當格外盡心。如此云雲,豈不兩面俱好,也顯得我們能事前體貼他的意思。洪、萬二人俱都讚成。當時即由金銘寫信作复,仍交來人持回。瑞方見著這信,不覺笑道:“我原料到他是小孩子脾氣,禁不得頂撞,也受不得奉承,如今果被這三人哄歡喜了。到我見面時候,再米湯他兩句,也就完了,還是辦咱們的正事要緊。佐文,你一切照相器俱全都齊備了嗎?如果短什麼,在天津購買倒還方便,別等臨時鬧一個措手不及。”原來此時瑞方正同孫會卿、黃佐文在署中閒談,接到張金銘報告信,所以他心中歡喜,對二人講這一套話。又問黃佐文照相的事,佐文答道:“大帥自管放心,家具已經預備齊了,就是缺少一兩件,早晚同大帥到京,到照相館去取,也很便當的,無須另買。”瑞方搖頭道:“你說錯了,咱們不能一同到京,我也不敢帶個照相的去辦陵差,這個聲氣是擔不起的。你得要多辛苦,明後天就從天津坐船到通州去。到了通州,再秘密地奔薊州,只在皇陵左近尋一個小客棧住下。俟等陵差到了,我買通上下,把你也扮作一個差役的模樣,混進御路去,隨著大家走,抽冷子便拍照一兩張。千萬要謹慎小心,別明目張膽的,叫王大臣看出破綻來,那可不得了呢。”佐文伸了伸舌頭道:“要是這樣,我可不敢去了,倘然碰到釘子上,吃飯的傢伙豈不要遷居大吉?”瑞方道:“你這人真無用,方才我不是對你說了嗎?上下俱都買通,縱然臨時有人盤問你,就推在我的身上,保管沒事。不過小心一點就是了,何必畏首畏尾呢。”說著取過紙筆來,開了一百塊錢的支條交給佐文說:“你到賬房領出款來,該添置什麼,趕快的去買,明天乘船便到通州去吧,不要只管耽誤工夫了。”佐文連聲答應,接過條子,自去辦理一切。 又過了兩天,瑞方專車進京,在軍機處報過到,緊跟著遞折子請安。攝政王召見,詢問陵差各事,瑞方回奏,俱都預備好了,只侯梓宮啟駕,奴才好隨著照應一切。攝政王很獎勵了他幾句,瑞方益發高興。這一天吉日良辰,孝欽皇太后的梓宮從北京啟鑾。隆裕皇太后帶著宣統少帝,護送梓宮,一同到東陵去。沿路上千乘萬騎,好不威武。到了薊州行宮,先將梓宮停置好了,預備第二天清晨便到普陀峪奉安。李國英接過駕,皇太后又特特召見他,一面問他陵宮的佈置如何?國英便乘勢要求道:“奴才(按前清舊例,漢人封爵者亦稱奴才)奉老佛爺懿旨,考查了半個月,已經知其大概。但是這工程既大且精,倉促回奏,怕不能詳細,可否求佛爺派奴才為扈駕大臣,以便隨時承旨面奏?奴才大膽妄言,罪該萬死!”說罷連連磕頭。皇太后笑道:“這有什麼使不得的?我就派你做扈駕大臣,可要隨時伺候,不許脫懶。”國英忙叩頭謝恩。心裡說:“瑞方瑞方!你這可逃不出我的手去了。”國英下來,第二天一早,他便換上御前護衛的衣服,隨駕到普陀峪,行奉安禮。因為他是皇太后親口封的,所以不離左右。梓宮到了陵地,太后率領妃嬪公主首先上祭。才行過禮,立起身來,國英搶進一步,跪在太后面前奏道:“請老佛爺向旁觀看,那是何人敢來御道照相?”皇太后向左右一看,果見有一個穿青衣戴纓帽的人,離自己有十幾步遠,在那裡支著照相架子,彎著腰正在拍照。太后不看猶可,看了不覺勃然大怒,向國英道:“你們快把他抓住,立時處死!”國英立起身來,便撲過去。若問此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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