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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四回脫網羅投親談舊事存贓款定計騙多金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14993 2018-03-23
載滔正在通州閱操,實地試驗他那艷陽樓的絕技,一班文武官吏全拿出架哥兒的手段來,大捧其場,自然是說不盡的快活。偏偏良緣不再,好夢易醒。正在此時,忽然由北京拍來急電,電上也沒說什麼事,只簡簡單單幾句話,是奉王諭,著滔貝勒、輔公速回,勿延誤,府長史處叩。載滔閱畢,不覺將一天的高興迎頭打回,同善輔商議,意思想叫他先回去,自己仍在通州住幾天,好將這貝勒操教他們畢業。善輔卻不贊成,說這電是急旨,爺要不回去,便是抗旨;抗旨的罪,是擔不起的,無論如何,今天晚車也得起身。載滔聽他說得這樣鄭重,自己也不敢再執拗了,只得傳諭當日晚車回京。好在花車就在站台上候著,眾官吏一齊恭送,通永道衡吉又自己親身送他們回京。下車後,二人直奔攝政王府,禀見銷差。沿路之上,卻見軍警森列,好像戒嚴的神氣。二人當下車時,馮國華帶著一連禁衛軍,在站上迎接,也並未奏軍樂,於肅靜之中,帶出一種經心用意很仔細的神氣來。載滔雖然看不出,善輔卻是一目了然。及至行到路上,見軍警全加了雙崗,心中明白,這北京方面,不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及至到了攝政王府,見門前簇擁著許多軍警,全是荷槍實彈,上著刺刀,善輔更不覺嚇了一怔。馬車離府門還有兩丈多遠,兵士全圍攏上來,載滔不知是什麼一回事,不覺失聲喝道:“混賬!你們來圍我做什麼?”眾人來至眼前,才知道是四王爺,都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連忙請安回道:“卑弁們奉王爺諭,前來保護四爺同輔公爺的,卻不料兩位的駕,恰於這時候到了。”載滔一面下車,一面罵道:“胡說,往常我到府裡來,你們誰也不上前,今天獻的什麼殷勤!倒把我嚇一跳。”二人一同進府,也不用門上回,只問了一句爺在哪裡?門上的侍衛恭敬回道:“回爺話,王爺現在後樓上,正會著九門提督烏大人。爺要見,等我在前面引路。”載滔道:“我們自己會去,用你引的是什麼路?”哪知這個侍衛卻彷彿沒聽見一樣,掉轉頭向裡飛跑。載滔見了,又十分訝異,向善輔道:“今天真是活見鬼,怎麼這些人看見我們,全都變貌變色的,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緣故吧?”善輔心裡明白,面子上卻裝作不知道,說他們也是小心無過失,未必有什麼事情。二人由前至後,走了很大工夫,方才來至後樓。

這後樓在府中,是一個極隱秘的地方,在花園旁邊,另一個跨院內只有三樓三底,蓋得小巧玲瓏。還是當日老醇王在世時候,同一班道士在這裡燒煉丹藥,取其幽靜。後來這位老王爺因為迷信邪術,誤服丹藥,戕了自己的生命,因此這三間樓房也就閒起來,沒人再住了。也不知因為什麼,這位攝政王爺想跑到這樓上來會客。除非是載滔,別人還不知道地方。連他聽了,也覺著很詫異的,我哥哥是瘋了,怎麼單想跑到這人跡罕到的地方。他帶著善輔,來至這個院前,卻見院裡院外,也站著不少的兵,還都荷槍實彈,他心中愈覺詫異。眾兵見是四王爺同輔公,連忙舉槍致敬,讓出一條路來。早有隨侍護衛過來請安,將他二人引至樓上,早有內侍將簾籠打起。裡面靜悄悄的,只有攝政王同九門提督烏謹在一處談話。烏謹看見二人,連忙立起身來,請了兩個安,口中還說:“請四爺安,請公爺安。”二人一面招呼他,一面走進來,同攝政王見禮。王爺叫他們坐下,然後正顏厲色地對善輔道:“你知道嗎?如今他們漢人,竟要拿炸彈來對付我!總算是祖宗的保佑,本爵命不該絕,要不然,此時早怕變成齏粉了。”善輔一聽這話,臉上的顏色全嚇白,心說方才所見的情景,彼此印證,果然不差。他尚未答言,載滔早跳起來,大聲嚷道:“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拿住了什麼人,趁早把他凌遲處死。他敢謀害王爺,這便是大逆不道,這種人還能留得嗎?!”攝政王見他這樣毛躁,不覺著實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安靜一點吧,忙的是什麼?”又轉過臉來,問善輔:“這件事應當怎樣辦?”善輔道:“此事來踪去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奴才還不大了然,求王爺詳細指示,然後才能說到辦法。”攝政王道:“你要知道此事的原委,可問烏謹,這一案完全是他衙門破獲的。”此時烏謹躬身道:“回爺的話,此事說起來很長,非三言五語所能盡。等奴才下去,向輔公詳細禀知,應當怎樣辦法,再來請王爺的示。”攝政王點點頭說好,你們下去吧。三人一同下來。

烏謹口中這一段公案,作書人當然得要詳細追述一番。你道這炸彈從何而來?刺客卻又是哪一個?說起來歷史很長。看小說的,總還記得三十一回,項宮保釋放段吉祥解來的兩個漢奸,一個長身玉立,一個短小精悍,項宮保不但未曾殺他們,反倒贈他們幾百銀子,親自將他們送出後門。這兩個人,昏夜之間無處可奔,只得在項宅後門外一個小胡同內,站立有三個鐘頭。好在是僻巷,無人行走。二人候至天光發亮,聽胡同外有人力車經過的聲音,連忙跑出來,招呼兩輛人力車,也不曾講定價錢,只說了一句前門外,這兩輛車,便如飛一般的直奔前門。及至出了前門,拉車的問他二人,到底上何處去?一個操湖北口音的說了一句琉璃廠東北園,這兩輛車便一直往琉璃廠。進了東北園,到得一家門口,那湖北口音的說到了,車便打住。矮身量上前叩門,叩了許久工夫,才有人答應,問是何人?外面應道:“快開開,湖北陳老爺不是住在這裡嗎?”裡面應一聲是,將門開開,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下人,說話也是湖北口音。此時身長的人已經把車錢開付了,二人俱將名片掏出,叫下人趕緊去回。下人接過兩張名片來,見一張印的姓名是汪杜鵑三個字,籍貫是廣東,一張印著白重光三字,籍貫是湖北。家人不敢怠慢,忙跑到上房回去。他的主人陳友雲才從床上起來,看了名片,吩咐快請。

原來這陳友雲是湖北漢陽人,拔貢小京官,在民政部當差。他在北京還開著一座南紙店,名叫“博文齋”,生意十分發達。白重光是他的表弟,今天帶著一個朋友來訪,友云因為是至親,萬不能拒絕不見。其實他心裡很不快活,因為白重光同他不僅是表兄弟,而且自幼同學,重光是天生來的放達不羈,揮金如土,交的朋友很濫,友雲卻是宦途中人,從幼時便小心謹慎,一心一計,專想巴結著做官。莊中堂做兩湖總督時,曾創立一種師範學校,友云同重光全考入肄業。重光雖然在校中,卻醉心排滿革命種種學說,在校中暗暗組織了一個志學會。這志學會,在表面上是有志求學,其實骨子裡邊,卻是志在流血。也曾遊說友雲,叫他入會,友雲卻執意不肯。後來莊制軍選送留學東洋的人,陳、白兩人俱都在選。友雲卻害怕不敢去,恐怕到了東洋,受黨人的挾制,陷入革命範圍,將來無法擺脫,只得告病不去。恰趕上北京舉行拔貢殿試,他便跑到北京。好在自己有買賣,便住在博文齋中,專心致志地考試。因為他寫作俱佳,又是莊中堂的門生,居然考列一等,特旨授為七品小京官,簽分民政部。從此他便在京中當差,宦途中十分得意。二三年工夫,並未曾與白重光通過一封信,久已將這表弟忘在九霄雲外了。如今冒冒失失的,看見他的名片,倒不覺嚇了一跳,並且在他表弟名片之外,又夾著這個汪杜鵑的名片,心裡尤覺著怔忡不定。因為這種名字,明明掛著黨人的色彩,料想他表弟一定是入了什麼黨什麼會了。然而此時卻又不敢拒絕不見,一者是骨肉至親,白重光是他親姑母的兒子,老遠奔了來,哪有不見之理;二者如果不見他們,他們要在北京鬧出事來,倘然白重光供出自己是他表兄,這個罪名如何擔當得起。倒莫如好好地款待他們,將他們用好言勸走,早早離開北京,倒是一條最妙的法子。想到這裡,忙親自迎出來。

此時汪、白二人,已經進了他的會客廳。友雲出來,先搶一步,拉了重光的手笑道:“老表弟,多年不見,你一向怎麼好法?”重光也忙問表兄好,又說自己是終日窮忙,並無絲毫進步,實在有負表兄的期望。又替朋友引見,說這位汪先生是小弟莫逆好友,這是我表兄陳友雲。二人握手,彼此說幾句客套話。友雲又問姑母近年可還康健?重光慘然答道:“表兄這一問,實在叫我無話可答,我總算世間第一個不孝的人。這次出洋留學,一去三年,給家中只通過兩封信。此番回國,在上海住了兩個月,便直來北京,也並不曾回家省視老母,家母康健不康健,我哪裡能知道呢?”友雲聽了這話,面上很表示出一種不滿意的神氣來,嘆了一口氣道:“老弟,並不是愚兄說你,你自己想一想,姑母今年六十歲的人了,膝前只有你一個兒子,並無三兄兩弟,你縱然不能晨昏定省,久侍庭幃,也應當回一趟家,少慰倚閭之望。為何回到國來,卻不先回家呢?這真荒謬極了。”重光受了表兄一頓教訓,低頭不語。友雲見他很難為情的,便用旁的話岔開,問他這三年在東洋入的是什麼學校,曾否畢業?重光道:“小弟的意思,本想學武備,後來因為年限很長,才改習工業,今年已經畢業了。”友雲又問他,此次到北京來,預備做何事體?重光道:“小弟同我這朋友汪君,全是工業畢業的,此番回國來,想尋一兩位資本家,開設一處工廠,藉此可以發展我們的學業。在上海住了兩三個月,卻始終不曾遇著機會,只得到北京尋表兄。這大都之地,一定資本家很多,求你代為介紹一兩位,便是成全了我們。我想表兄一定可以贊成。”友雲皺著眉答道:“我的表弟,你這可是難題了。你們在外邊的人,哪裡知道北京情形?這座都城,近年已經成了死地了,市面上是外強中乾。你別看滿街樓房、金匾、沖天牌樓,其實並沒有真錢,全支的是空架子。”重光不待他說完,便插嘴道:“要尋資本家,也不能在街面去尋。這北京城有的是王公大員,他們做了多少年督撫尚侍,銀子一定是多的,何妨拿出一些來做資本呢。”友雲哈哈大笑道:“我說表弟是門外漢,一竅不通,你兀自不肯心服,果然說出這樣呆話來,真要把我的肚腸子笑斷了。你怎麼單看中了王公大員呢?你要知道,他們這些人,全是守財奴,別看在外省摟了不少的銀子,及至回到北京,便裝起窮來。不要說開工廠,連一個小舖子也不敢開,把所有的銀子,全都秘密存到外國銀行,專吃利息。其實每年連六厘全給不到,白白便宜外國人,他們卻甘心樂意。不定什麼時候,還得瞪著眼睛叫外國人坑一下子,這是何苦來呢!”重光道:“怎樣外國人還坑人嗎?”友雲大笑道:“老弟,真是少見多怪。你在外國住了三年,卻不曉得咱們中國里,真是無奇不有。外國人坑騙,是專揀大的坑,多的騙,不大不多,還不值得他一顧呢。就以最近這件騙案說吧,白花花的一百二十萬兩,神不知鬼不覺的,便到了外人的腰中。存款的主兒,還得虛心下氣,求人家註銷了這筆賬。你看世界上可有這樣冤大頭嗎?”友雲說到這裡,不但重光聽著詫異,連汪杜鵑也莫名其妙,急急地打聽怎麼一回事。友雲嘆一口氣道:“這件事說起來很長。總怨咱們中國人太不長進,將刀把遞給人家,叫人家宰,人家還能客氣嗎?別人你們不知道,鼎鼎大名恩親王,你們總該知道啊?”二人齊聲應道:“知道知道,這是三朝的權相,白臉的奸王,專能貪贓納賄,連外國人全景仰他的大名。不知這位先生又出了什麼乖,露了什麼醜,請表兄詳細說一說,我們也開開耳界,聞所未聞。”友雲道:“好好,你們先不要忙,等家人開上早飯來,咱們一壁喝酒,一壁把這話詳述一番,作一種下酒之物,也倒不錯。”說著調開桌椅,擺上酒菜來,三人喝著酒,白重光又重新催問友雲,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友雲便笑著告訴他們。

原來這位恩王,自從皇太后駕崩之後,雖然權勢減了一點,到底他是三朝元老,天潢一派,根深蒂固,何人奈何得他!又兼那位攝政王柔弱無能,連朝廷照例的公事,他還有許多不清楚,怎能夠獨當一面,總攬大政?因此百樣事情,差不多還得請教恩王。這位老恩王,見有隙可乘,便又拿出當日獻媚皇太后的手段來,獻媚攝政王同當今的隆裕太后。旗人性情,本來最歡喜小殷勤,何況太后終究是一個婦人,雖然當日恨他,這時候見他處處能順從自己的意思,便也漸漸地將感情恢復過來。又兼此時最得寵的太監是張得祿,恩王便以當日巴結李得用的手段,巴結張得祿。得祿在太后面前,自然極力地幫他忙,說許多好話。至於攝政王這一面,因為他懼內,便極力巴結攝政王福晉,凡福晉心愛的東西,不等說話,便進上來;又常叫自己的側福晉,進府去仰承色笑,一舉一動,無不獻殷勤,討歡喜,因此這位攝福晉尤其加愛垂青。恩王既有這種種門徑,果然天顏見喜,他的寵眷,比西太后在日尤其穩固不搖。既保住了恩寵,那權勢自然也與日俱增。一切徇私納賄的勾當,更不必說了。這時候恰趕上廣西巡撫章鳳週來京引見。這章鳳週出身,本是陳春萱的幕府,因為手筆極好,人又精明,平日關於老陳的奏牘,全是他經手起稿,無不恰心適當,奏上去必邀允准。所以老陳特別愛惜他,三保兩保,便保了一個候補道,指省廣西。不到半年,便補了廣西右江道。三個月,又署臬司,由臬司便保升藩司,到任未及一年,便實授廣西巡撫。此時章鳳週才三十四歲,就開府建節,宦途中人,誰不羨慕他的幸運。到底軍機大臣總覺著這個人官升得太快,必是少年幸進。雖然攝政王聽信老陳一面之詞,眷遇優隆,這些王大臣總想要扳他的差頭。那老恩王尤其躍躍欲試,給老陳去私信,便表示出不滿的意思。老陳何等精明,豈有看不出之理,便秘密給章鳳週去信,叫他格外留意,別等碰了釘子,再挽回就不容易了。鳳週接到信,自己打算,這件事必須如此這般,地位才能穩固。想到這裡,便具了一個折子,請求到京陛見。折子上說得十分懇切,無非是南邊重地,伏莽潛滋,剿靖撫綏,均稱不易。臣末學新進,深懼弗勝,唯有仰懇皇上准予來京陛見,跪聆訓示,有所遵循云云。折子拜發之後,他已料到,必然是準如所請。因為在前清時,督撫陛見,是軍機大臣發財的機會,縱然皇上不准,他們也必要千方百計說出種種道理來,挾制著皇上,必須允准。何況這章鳳周是他們注意的人,哪有不准之理。鳳週料定了,便趕緊作進京的準備。第一個問題,便是金錢。他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英國匯豐銀行匯了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到北京,然後自己才起身前往。

到了京城,他卻輕車簡從,無聲無臭地住在前門外糧食店,一個舊式店中。差不多誰也不知道他是廣西大帥。他自稱是廣東候補知府,來京引見。他也不拜同鄉,也不拜京官,只一個人帶著一位師爺、一個家人,在北京住了十來天。白天到各戲園聽戲,夜晚還在八大胡同走走,凡北京名勝地方,差不多他全逛到了。這一天晚上,卻不去遊逛了,叫了一輛馬車,穿上官服,帶上二品頂戴,上車之後,才吩咐到恩王府拜客。這些趕馬車的,哪一個不認得恩王府。得了命令,揚起鞭子來,如風馳電掣一般,轉眼已來至府門前。鳳週下了車,自己步行到回事處。回事處的侍衛正在那裡押寶,見進了一個二品的官兒,大家連頭也不抬,仍然么呀二呀地亂嚷。鳳週過來,虛心下氣地問道:“請教眾位老爺,老王爺這時候可在府嗎?”內中一個年紀略大一點,仰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答道:“你大概是外省的官,不懂得本府規矩吧?”鳳週忙賠著笑臉道:“老爺說的是,就求老爺格外指教吧。”那個人才要答言,其餘的便攔道:“你理他呢!他既然到王府來,有現打聽規矩的嗎?”那個人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難為他做什麼呢?”隨對鳳周道:“你既是外省的官,初到北京,一定是來引見的。要見老王爺,談何容易,頭一道門檻,你先得見好了本府長史大人,長史大人准許給你上去回,這才能有見王爺的機會呢。”鳳周道:“長史大人在哪裡?還得求爺指教。”那個侍衛道:“長史處倒是離這裡不遠,得我們這裡值班的替你上去回。長史大人也許見,也許不見。大概督撫藩臬準見,要是道府班子,那可就沒有準兒了。”鳳週領教明白,心中有了根,然後又問值班是哪一位?便是方才這個侍衛笑道:“不才名叫恩榮,便是今天值班的侍衛。”鳳周到此時,才從懷中掏出皮夾兒來,拿了一張官銜片子,兩張銀票,笑嘻嘻地說道:“恩老爺,這兩張銀票,是二百兩一張,一張送給恩老爺買茶吃,一張送給眾位老爺隨意分分,小意思不要見笑。這張官銜片,求恩老爺到長史大人處,代為回一聲吧。”鳳週這一發表,眾侍衛全站起來,一個個笑逐顏開,不是方才看不起人的樣兒了。恩榮忙接過片子來,一看上面的官銜,不覺深深請了一個大安,笑道:“原來是章中丞大人,你老人家為什麼不早說,我們這些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十分慢待了。這四百兩門敬,卑弁們實在不敢領,請大人收回吧。”這時候七八個侍衛,也全圍著給他請安,鳳週倒鬧得應接不暇。一壁還安,一壁向眾人道:“你們諸位老爺要是不收我的銀子,便是嫌少,看不起我了。”說著又遞過去。其實這些人看見銀票,早就眼紅了。旗人的脾氣,專會客氣,說句好聽的話兒,哪有真辭之理,嘴裡謙恭著,銀票早已飛進腰里去了。恩榮又說:“這屋裡又熱又骯髒,我陪大人到客廳坐吧。”說著將鳳週引出來,讓至前廳。他然後拿著片子,到長史處去回事。

卻說眼前這位長史大人,名叫海亮,號仲明,是褒衣旗人,年紀並不大,今年不過二十七八歲。因為他的妹妹是興貝子的側福晉,所以特特將他提升了本府長史。他為人年紀雖不大,卻十分精明,專好交朋友,說話海闊天空,純粹是個旗人的面目。府裡府外的人,差不多全以海二爺呼之。他生平有一種癖好,就是鼻煙壺兒,什麼瑪瑙、碧璽、珊瑚、翡翠,他存的很多,倒不十分在意;最得意的是磁煙壺兒,外帶種種畫片,還有周樂元畫的水晶壺兒,尤其歡迎。終日煙壺兒總不離手,連睡覺的時候,還要握著煙壺兒睡,就可知道他這好的程度夠多深了。這一日午後,自己一個人,正在休息室中,將所有的煙壺兒全搬運出來,賞鑑消遣。侍衛恩榮拿著片子進來,向他回道:“回二爺話,現在有廣西巡撫章鳳週,特來請安拜望,卑弁已經把他讓至客廳了,請二爺這就出去會吧。”海亮聽了,好不耐煩道:“你準知道我會他嗎,就愣往客廳裡讓?他給了你多少錢的門包,你這樣給他效勞。”恩榮忙賠著笑臉,又請了一個安道:“卑弁做錯了,二爺包涵點吧。”海亮哼了一聲,隨手將煙壺收拾起來,披上一件寧綢大馬褂,隨著恩榮出來,進了大廳,與鳳週相見。彼此請過安,鳳周道:“小弟是昨天到京,今天特來專誠拜謁長史大人,諸多不恭,特祈海涵。”海亮連說豈敢豈敢,一面將煙壺掏出來,向鳳周敬煙。鳳週一面吸煙,一面笑道:“原來長史大人也好這個?”海亮不覺失聲道:“難道中丞也是同志嗎?”鳳週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壺兒來,遞給海亮笑道:“請你賞識賞識這個壺兒,可是康熙瓷嗎?”海亮接過來細看,原來是《關外秋獵圖》,確是康熙五彩,最難得是那帶箭狐兔,身上有鮮紅血色。海亮看了,愛不釋手,說:“這個壺兒實在難得,青花白地的秋獵圖很多很多,唯有五彩的卻不多見。兄弟倒是有一個,只是被傷的禽獸並無血色,看來還不如中丞這個壺兒了,但不知你這壺兒是從何處得來的?”鳳周道:“這壺兒是陳制軍的。我當年在他幕中,因為初到兩廣,很怕瘴氣,他叫我聞鼻煙,說可以避瘴,便連煙壺兒一齊送給我。據他說,這是大內李總管的東西,他同李總管是把兄弟,所以總管肯將這心愛的東西送給他。陳制軍卻不十分喜聞鼻煙,所以又轉送我。”海亮道:“怨不得呢!我說除非大內,也沒有這樣好東西。如今兄弟有一種不情的要求,我情願拿一個翡翠壺兒,真正是玻璃綠,換你這個壺兒,不知你肯割愛不肯?”鳳週哈哈大笑道:“我的長史大人,你怎這樣小氣!既然心愛,你拿去就完了,哪裡說得上個換字?”海亮見他慨然給了自家,真是喜出望外,連忙請安道謝。又誇讚鳳週,說:“你們漢人中督撫大員,我會的很多,照你先生這樣慷慨的,還是初次見呢。”鳳周道:“自己弟兄,身外之物,全可以通融,也算不得什麼慷慨。小弟生平最喜交在旗的朋友,就因為沒有一點齷齪氣。我們漢人中書呆子居多數,也難怪你看不入眼。”海亮聽他說話開通,又極力同自己套近,便拉了鳳週的手說:“小弟情願同你拜盟兄弟,可是太高攀了,不知你肯屈尊不肯?”鳳周道:“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只要你不怕屈尊,咱們立時便結為異姓兄弟。”海亮道:“好極了!你今年貴庚?”鳳周道:“小呢,今年虛度三十四歲。”海亮聽了,趴在地上便磕頭,說你是大哥,小弟今年才二十八。鳳周也不客氣,便受了他的禮,立時拿出大哥面目來,說:“老弟,咱們明天換帖,我還到府上去給義父義母叩頭。今天咱們先辦公事,愚兄這次來是晉京引見。實對老弟說,已經來了好幾天了,因為一切門徑全不熟悉,所以沒敢至軍機處報到,意思想先拜見老王爺,聽王爺的示下,然後再遞請安的折子,也不為遲。”海亮道:“大哥這次來見王爺,是空手兒見,還是有什麼意思呢?”鳳周道:“哪有空手的道理?自然是誠心敬意的,有一番供獻。”海亮道:“你想供獻多少呢?”鳳周道:“這件事倒得預先同老弟推敲一下子:送少了,王爺哪看在眼裡?送多了,又怕沒有這大力量。”海亮道:“你究竟帶了多少銀子來?”鳳周道:“實不瞞老弟,我整整匯了一百萬兩。不知這個數兒夠用不夠用?”海亮道:“這宗事哪有一定?論一百萬兩,實在不算少了,不過看你會用不會用。你要會用呢,這一百萬可當二百萬花;你如果不會用,是全送在空地裡,一個錢的實惠也得不著。你到底打算怎樣分配呢?”鳳週想了想答道:“王爺這邊,我想送四十萬;其餘的幾位軍機,通共送四十萬;下餘二十萬,分送各部老爺及各部署堂官。老弟想這樣分配可妥當嗎?”海亮大笑道:“到底大哥是外行,不得其門而入。要這樣花去,就太無味了。你要知道,錢得花在刀刃上,不能花在刀背上。大哥這一百萬,比如你要保守眼前的地位,就未免太多了;若有什麼旁的心思,又覺著少一點。但不知你的意思怎樣?”鳳週聽他這話裡有話,忙逼近一步問道:“老弟這話,正說到愚兄心坎上了。常言人奔高,水奔低,誰不想更上一層?只是目前能否有這機會,愚兄卻實在不知道,還得求老弟指示迷途。”海亮笑道:“大哥真是官星高照,今天不遇著我,只怕你打著燈籠,也沒地方去尋這機會去。實對你說吧,兩廣總督早晚就要開缺了,目前暗幕中已經群起逐鹿了,可憐你這老呆,連影兒還不知道呢。”

鳳週一聽這話,他那升官的熱度立刻飛漲到極點,覺得滿臉全熱烘烘的,心裡也撲通撲通地直跳。忙極力沉住了氣,問海亮道:“兩廣制台方建功正在聖眷優隆,怎麼會開缺呢?”海亮道:“你哪裡知道,方建功自己覺著聖眷優隆,不肯買王爺的賬。今年春天,王爺給他拍去電報,託他代購珍珠鑽石,以二十萬元為度,買好了叫他派專員送至北京,該價若干,準由北京大清銀行匯撥。這位方爺也是脂油糊了心竅,珠鑽買妥,果然派一個差官送到北京,直到本府來進呈。王爺立刻傳見,差官將錦匣呈上,王爺打開看了看,倒也十分滿意,隨問差官:價錢一共多少?”鳳週聽到這裡,插嘴道:“當然是孝敬王爺的,還能開價嗎?”海亮道:“卻又來,要按常情推測,當然是這樣了,哪知天下事竟有出乎常情之外的。那老方居然將價值開了一個手折,上面清清楚楚寫著:一分一粒珍珠若干顆,每顆價若干,一共價若干;一分五厘若干顆,二分若干顆,其餘大小鑽石共若干粒,分價若干,總價若干。後面寫明,共計大洋十九萬八千七百六十五元四角。另外還有一封信,大意言此項珠鑽係由外人手中購得,該價尚未付給,請王座早日將款匯粵,以便清還云云。王爺看罷笑了一笑,對差官道:我目前款項尚未湊齊,請你暫把這東西帶回店中,俟等我哪時匯了款去,哪時再知會你,將這東西送來。差官還不醒悟,躬身回答,說只要王爺收下,賞一個蓋章的收據,這款子早匯晚匯,並不十分吃緊。王爺說:'不是這樣,我向來辦事,專講腳踏實地。倘然收了你的東西,我款項不湊手,一時匯不去,在方制軍豈不要疑惑你辦事不妥?你還是回店候著的好。'差官無法,只得仍舊拿回店裡去。候了半個月,毫無信息,只得又來府禀見。王爺如何肯見他?直等了一個月,差官急了,只拍電到廣東請示。回電說:只要王爺收下,款子隨後彙來亦可。差官又拿這電報來見王爺,王爺這才收了。偏巧冤家路窄,恰趕上廣東一筆水師的報銷,報到部裡來,王爺授意度支部仍舊給他駁回。後來他又來信託王爺疏通,王爺回信說,沒有三十萬元是疏通不好的。後來再三懇求,二十萬講妥了。王爺大仁大義,說將二十萬珠鑽價,完全替他撥作此用,其實不過向度支部說一句就完了。你看老方這人,夠多麼不會做事,怎怨王爺恨他,不棒他的腿呢?簡直是自找嘛!”鳳周道:“既然這樣,老弟無論如何得幫愚兄的忙,必須要低於成才好。至於花多花少,但憑弟台一句話,愚兄絕不是那慳吝人。料想你必能替我省,也決不至於曠費。”海亮用指頭掐算了一回,笑道:“大哥你只預備一百五十萬兩,保管你兩廣制台穩穩到手,碰巧了還許用不到這許多。實對你說,目前陝西巡撫老瑞,已經遞到二百萬了。王爺不大喜歡他,說他庸庸碌碌,夠不上做兩廣總督,所以未曾應許他。我看大哥這樣青年漂亮,王爺見了,一定中意。你可封二十萬贄敬,先拜王爺做老師,然後我再替你疏通,料想一百萬,足可辦到了。至於其餘的四位軍機,你每人只送他兩萬銀子炭敬,很不少了,再多犯不上。科道御史,每人送二百兩銀子給他們,揀那淘氣愛說話的,每人再加送二百,也就成了。各部寺堂官,過百不過千。這樣算計起來,用不到二十萬,也足足夠了,何必多花冤錢呢? ”鳳周道:“承賢弟指教,愚兄一一遵辦。今天先拜老師,你看如何? ”海亮道:“只要你款子現成,哪時全能拜師。 ”鳳周立刻從懷中掏出支據簿子來,桌上有現成的筆墨,填了二十萬兩,另外又填了一個二萬兩,全蓋好了圖章,然後扯下來,給海亮看,說這是匯豐的支票,二十萬是送給王爺的,這兩萬不成敬意,請老弟收下,少助義父母點心費,也算我的一點孝心。海亮道:“咱們自己弟兄,何在乎這個呢? ”嘴裡雖然這樣說,票子卻收下了。又尋出一個紅封筒來,叫鳳週寫好了贄敬二十萬,下面寫“門生章鳳週頓首百拜”,然後由海亮揣在懷中,說失陪大哥,你在這裡少候一候,回來王爺傳見時,我再來陪你進去。說罷便搖搖擺擺地去了。

不大工夫,只見他笑嘻嘻地跑著回來。見了面,便給鳳周道喜,說:“大哥的時運真好!王爺正在膳廳用夜膳呢,我拿上去一回,王爺很歡喜,說既然是門生,就用不著客氣了,叫他到膳廳來,一同吃飯吧。你快隨著我走,別耽誤工夫了。”鳳週三腳兩步,隨海亮來至膳廳。只見金碧輝煌,繞眼生致。一共是六間,裡面三間明著,外面三間也明著。王爺正在暗間用膳,明間站著幾個侍衛,還有兩三個太監,輪流著向里間上湯上菜。海亮將他帶至外間,低聲道:“你先候一候。”鳳週站住,海亮進去,一轉身又出來,高高將簾子打起,又喊道:“有請章中丞。”鳳週側身進來,略一抬頭,見上面椅子上坐著一位須鬢如銀的老叟,只穿著古銅色愛國布夾袍,頭上戴著六瓣青紗小帽。帽上鑲著一塊碧璽,碧璽上面還有豆粒大小一顆珍珠,寶光四射,燦爛照人眼目。鳳週料想這必是王爺了。王爺見他走進,居然立起身來。海亮向鳳周道:“這便是老王爺。”鳳周連忙跪下叩頭,王爺居然彎下腰去,扶了他一把。這也要算從來未有的異數了,因為其餘督撫參謁王爺時候,不過立起身來,拱一拱手罷了。如今居然彎腰攙扶,這二十萬兩的魔力,真是不小。鳳周立起身後,王爺滿面春風,招呼他坐下,問他是幾時來的。鳳週答稱是昨日才到的,趕緊齋戒沐浴,今日一早特來參謁師王。恩王又笑道:“初次見你,何必這樣費心?”鳳周道:“不腆之儀,門生實覺抱愧得很。難得師王不嫌菲薄,居然賞臉收下,門生已經感激了!怎又勞王爺掛諸齒頰,豈不更叫門生跼蹐不安?”恩王聽他對答得十分得體,心中益發高興,說:“好好,你隨我吃飯吧。也沒有什麼好菜敬你,家常便飯,咱們藉此可談心。”鳳週又謙遜道:“門生怎敢同師王並坐吃飯。請王爺隨意用飯,門生侍坐,王爺有什麼垂詢的事,隨問隨回就是了。”恩王道:“豈有此理!我既收你做門生,便用不著這許多客氣。我叫你吃飯,你吃就好了。”鳳週不敢再謙,只得隨著同吃。恩王問他廣西的缺肥瘠如何?鳳週回道:“廣西原是著名的暗缺,面子上雖是協省,其實地方並不窮。像門生規規矩矩地做官,不敢胡亂想錢,每年七八十萬總可以剩。在不規矩的,各項伸手很多,那就沒有準稿子。”恩王點點頭,說:“足見你這人誠實不欺。當年於老枚林老年,他們做的時候,總說是不剩錢。我向他們藉十萬,全不肯痛痛快快拿出來,總是推三阻四,可見人心太不公了。”鳳周道:“門生是托師王的福蔭,才能做官,飲水思源,時刻不敢忘記,絕不敢同他們這些人去學。”恩王大笑道:“本爵的門生,全能照你這樣,那就好極了。”又問鳳週何時遞請安的折子,何時會見那幾位軍機?鳳周道:“這些事門生全不敢自主,必須先請師王爺的示下。”恩王沉吟了一會道:“這樣吧,你暫且先候三天,到時候我派海亮去知會你好了。”鳳週諾諾連聲,也不便久坐,便告辭回寓。

這三天以內,海亮果然在恩王面前替他疏通妥協,一百萬的款子,也開好支票送過去,恩王便傳諭叫他遞折請安。照例,督撫請安的折子一上去,便立時召見,決不能遲過三天。果然攝政王傳諭,明日預備召見。鳳周正在少年英俊之時,相貌既秀美,說話又嘹亮,連次召見兩回,奏對稱旨。攝政王對恩王說:“這章鳳週果然名下無虛,聽他的談吐,確有乾濟之才。”恩王乘勢答道:“王爺眼力果然不差。此人不止有才,而且心地忠誠。他對本爵說,年來受攝政王爺特達之知,由監司擢升疆吏,時時刻刻想著勉報皇恩,碎骨粉身,亦非所惜。看來此人很有良心,與那班滑頭的漢臣迥乎不同。”攝政王道:“這就難得了。他們漢人中,唯有那騎牆派的滑頭,分外可恨。”恩王道:“他們豈但騎牆呢,據章鳳週報告,兩廣總督方建功,對於革命匪徒他都不肯得罪。有時候明知故縱,有人擒了來,交給他辦,他愣給放了,還說屈枉良民。似這種人,比騎牆派尤其可恨,所以廣東革命黨鬧得更兇。據鳳周說,簡直是明目張膽,白晝橫行。那為首的孫文,居然敢跑到省城活動。這還像話嗎?”攝政王聽了,不覺勃然大怒道:“方建功的為人,怎麼會壞到這樣?叫他早早滾蛋吧!別等釀出事來,可就晚了。”恩王道:“方建功當然要革掉他,只是繼任的人,必須尋一個明幹有為、忠心報國的,方能消弭隱患。”攝政王道:“叫章鳳週去很好,何必另想人呢?”恩王道:“王爺看他能勝任,一定錯不了,本爵這就擬旨好了。”攝政王點點頭。恩王提起筆來,擬了兩道旨意,呈與攝政王看了。攝政王蓋了圖章,吩咐即日發抄。真好似霹靂一聲,從天而下,連其餘的幾位軍機,全都莫名其妙。彼此紛紛議論,說怎麼也沒聽見一點聲息,這旨意是從何而來呢?分明是皇上上諭:“兩廣總督方建功,著開缺另候簡用。欽此。”“章鳳週著補授兩廣總督。欽此。”旨意下來之後,立時報子馬接二連三地跑到糧食客店來報喜。店主人直到此時,才知道住著的是兩廣大帥,立刻懸燈結彩,一個糧食店街,全格外熱鬧起來。緊跟著海亮來拜,給鳳週出主意,說:“大哥快快將銀子該送誰的,一律撥清。然後提前請訓出京,千萬別在北京久住。這北京是一個是非坑,住久了,夜長夢多,可不是鬧著玩的。”鳳週此時已經達到目的,自然也不便久住,趕緊拜客送款。恩王的一百萬,是由匯豐銀行轉賬撥清。另外送了海亮十萬兩,算是把一百五十萬報銷了一個乾乾淨淨,只換了一個兩廣總督的頭銜。請訓之後,便倏然出京,直赴上海,換輪船到廣東接任去了。 卻說這北京城中,因為鳳週這個總督放得太突兀,官場中莫不紛紛議論,說他一定是在當道手里報效了巨款,要不然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朝廷無論如何,不能放他做總督。這其間有一個御史,尤其憤憤不平。此人姓江名士興,少年登第,才氣很好。只是有些名士氣,恃才傲物,不受羅勒。又是新考取的御史,立志想彈劾幾個大頭腦,出一出胸中的憤氣,也好博一個直言敢諫的賢名。偏巧遇著這件事情,鳳週又不達時務,拿他當一個末學新進看待,只送了二百兩銀子。江士興原封給他璧回,他便收下,也不曾再送。因此二人益發有了嫌隙。鳳週走後,他便向各處探聽這次納賄的憑據。也活該是冤家路窄,江士興有一個表叔,姓梅號叫子林,在匯豐銀行出納科做事多年。此番章鳳周行賄,恩王得了一百二十萬兩,怎樣撥的賬,他是徹始徹終全都知道。士興託他探聽消息,他便笑著問士興:“如果探聽著了,你怎樣辦呢?”士興道:“給他一個和盤托出,連行賄的帶受賄的,叫他們全不得安生,也洩一泄我胸中的積憤。”子林道:“我的老表侄,都老爺,你這主意就錯了。常言說,殺人須落兩把血。你自己想一想,你的勢力,能扳得動章鳳周同受賄的人嗎?”士興道:“扳不動是自然的,不過出出氣罷了。”子林道:“你專為出氣,將功名丟掉了,那犯得上嗎?至不濟自己得要尋一個下半世的快活,然後再同他們拼一拼,也值得呀。”士興聽子林的話裡有話,忙把座位向近處挪一挪,低聲問道:“表叔這話,莫非是有什麼把握嗎?”子林笑道:“要沒有把握,也不向你諫言了。實對你說,老章的兩廣總督,是一百二十萬換的,由我們匯豐賬上,只把姓章的存款撥作恩王的存款,這件事便算妥當了。”士興一聽,不覺跳起來喊道:“這還了得!我明天便遞折子參他們。”子林道:“你怎麼又鬧起毛腳刺來,這件事不是這樣做法。如今你倒不必忙著參,等我先同外國人接一接頭,問他肯出多少?等他把支票給你送過來,然後你再遞折子,也不算晚。”士興到此時,方才恍然大悟,不覺笑道:“原來外國人也想敲他的竹槓呀?”子林道:“什麼話呢,這樣穩拿的買賣不做,要做什麼買賣呢?只消你一個折子上去,攝政王必定要派人查賬,那時恩王除去央求本行將這筆款註銷之外,再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來。你請想,賬既然註銷,再想要款,卻向何處拿去?這件事豈不是完全便宜銀行嗎?你為何無緣無故白給外人做飯吃呢,樂得敲一筆花花不好嗎?”士興聽到此處,不覺心花怒放,忙問子林:“可以敲得多少?”子林道:“你的意思怎麼樣呢?”士興道:“至不濟他還不給三分之一嗎?”子林道:“恐怕做不到,二十萬是穩能拿到手的。”士興道:“我們壞了功名,只換得二十萬,他們穩坐釣台,倒得一百萬,這事太不公平了。”子林道:“我替你說著看,能多不更好嗎。但是你怎樣謝我呢?”士興道:“咱爺兒倆,還分什麼彼此?只要炮響了,銀子到手,表叔想用多少,便拿多少。”子林哈哈大笑道:“這口上的春風,我不領情,咱們是先小人後君子。”士興道:“一成怎麼樣?”子林冷笑道:“我就知道你們酸字行兒,沒有大出手。效這大的力,只給一成,那就不用辦了!”士興道:“再加一成不少了吧?”子林道:“好好,一言為定,你聽我的信吧。”子林告辭去了。過了兩天,高高興興地來見士興,見面就說道:“好難啊!外國人是兩拿,說不犯著得罪恩王,辦也好不辦也好,先聽聽再說。是我費了許多唇舌,才將大班說活了心。後來說酬勞的話,他張口只給十萬兩,我說不成功,人家一個御史的功名,也不只值十萬呀!他問我得用多少,我要了四十萬。大班說:一個折子,兩篇白紙,就賣到這個價錢嗎?我說:白紙與白紙不同。這張白紙,便是一百二十萬兩的銀票。人家壞功名冒危險,只得三分之一,咱行里不費一刀一槍,白得八十萬,還少嗎?大班被我問住了,他又添了十萬,我落到三十萬,並聲明自己不向行里要一個錢。他游移了多時,才給三十萬,再多一兩也不添了。我生怕把事鬧僵了,只得答應下來。銀子可不能立刻就兌,先開三十萬的支票,交在我手中存著。這票上有一定的日子,過期不付,通共一個月的期限。在期限以內,你遞折子參他,連查辦帶勾賬,總可以辦完了。事情完了之後,你坐在家中,淨擎著得銀子,一切撥兌的手續,全由我替你代辦,你就候著當富家翁好了。”士興聽說事已辦妥,說不盡的快活,連夜將折子擬好,也不用旁人繕寫,自己謄錄好了,又給梅子林看了看,便呈遞上去。 此時攝政王正在沽名時候,對於貪贓枉法的案子,很想雷厲風行懲治一番。見了這折子,不覺勃然大怒道:“怨不得老恩極力保薦章鳳周呢,原來貪了這大的賄賂!此事若不徹底查究,何以整肅官方?”隨親筆在折子後批道:“此案著副都御史陳侃言查明回奏,務須秉公辦理,不得瞻徇情面。”旨意下來,照例是由總管處太監,知會被派人承辦。此時總管處首領是張得祿,見了這折子同旨意,不覺嚇了一跳,連忙親手拿起來,去尋恩王,當面報信給他,叫他趕緊防備。恩王見了這旨意,也吃驚不小,一面向得祿致謝,一面將海亮叫上來,附耳低言,吩咐如此這般,快去彌縫辦理。海亮領命去了,秘密同銀行交涉。始而大班還再三不肯,說敝行的賬目不能改也不能換,無論誰來查,我們只有原賬端出,請他過目。至於怎樣對付,請你們王爺自己辦理,敝行是管不著的。海亮再三央求,大班急了,說:“除非完全註銷,算當初就不曾存這筆款,此外想不出旁的法子來。你能代表王爺,擔保這件事嗎?”海亮無法,只得完全答應了。等他去後,過了兩天,陳侃言果然到行來,說是奉旨查賬,專查存款的賬同撥款的賬,別的不查。銀行將賬抱出來,請陳侃言逐一過眼。他還帶了兩名隨員,也幫同檢查,從早飯後直查到日落,不但沒有這筆款,連章鳳周同恩王的名字,不曾查出一個來。陳侃言只得罷手,回到家來,具了一封折奏,大致言遵旨到某行查看賬目,並無此款,亦並無章鳳週、恩王存款之事。該御史摭拾無稽之言,誣衊王大臣,殊屬非是。應如何申飭之處,出自聖裁,非臣所敢妄擬。謹將查明原委,具折奏陳,伏乞聖鑒訓示,云云。攝政王見了笑道:“我想恩王也不能這樣荒唐,江士興未免太可惡了!”隨又降一道意旨:“御史江士興,少年浮躁,誣衊親貴,本應革職。姑念朝廷納言之時,從寬懲處,著仍諮回翰林院當差,欽此。”這旨意下來,江士興總算萬幸,雖然把御史去掉,卻仍保全了翰林院的清銜。至於那三十萬銀子,他究竟得著沒得著,作小說的不曾親眼看見,也不便再往下說。可是從此以後,這位先生潦倒宦場,再也不曾派過一次差事。他卻住在北京,花天酒地,擺他名士的架子。表面上看著,比從前做御史時,倒闊綽了許多,究不知他這錢是從何處來的。到如今,北京各界提起這件事來,還都傳為笑柄。常言說狼吃狼,這簡直是狼遇著狼蝨子了。以上所言,便是清末親貴貪贓好貨的一種黑幕。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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