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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佛頭到底是真還是假?

古董局中局 马伯庸 29702 2018-03-23
我從鄭別村逃離以後,曾經聯絡過藥不然,讓他去安陽火車站跟我交接。我拿到路費以後,當著他的面登上去徐州的火車,然後在湯陰下車,一路乘坐汽車途徑新鄉、鄭州,然後輾轉來到西安。 這一段周折的旅程路線,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就算木戶加奈我都沒提過。而藥不然剛才那一句話,卻讓我猛然警醒:他知道我是坐汽車去的西安。 “你是怎麼知道的?”我邁前一步。付貴這時聽出情況不對,他扭上水龍頭,抬起眼來也盯著藥不然。藥不然勉強笑了笑:“我就隨口那麼一說嘛,坐汽車去西安很稀罕嗎?” “我看不見得。坐汽車去西安不稀罕,但我們是在火車站交接的,你如果瞎猜,也該說火車才對。” 藥不然惱怒地瞪著我,右手一拍桌面:“許願,你什麼意思,你這是在懷疑我嘍?”

“還有,你剛才說我冒充老百姓坑蒙拐騙,你怎麼會知道?” “我是聽木戶小姐說的啊。” “我在岐山,只騙過一次人,就是假冒賣文物的農民去騙秦二爺。可這件事,我不曾對任何人講過,除了秦二爺與胡哥,沒人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 藥不然被我問得啞口無言,額頭沁出細細的一層汗水。他還要開口辯解,卻被我一聲大喝打斷:“承認吧,你根本沒留在安陽。你一直在跟著我,跟著我從安陽一直到了西安,又去了岐山。”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腦海裡的疑惑逐漸清晰起來。藥不然忿忿地大叫:“許願你丫兒好荒唐,我好心過來幫你,你這種胡話都說得出口?”我走到他面前,一把抓起他挽起袖子的胳膊:“你這胳膊上的抓痕,難道不是從我懷裡偷走木戶筆記時留下的?”在他的手臂上,幾道長長的抓痕猶在。

這一擊,讓藥不然徹底啞口無言。他緩緩把胳膊抽出去,整個人忽然換了一副面孔,以往的輕佻如蛇皮般蛻去,展露出來的,是一副陌生而冷漠的面孔。 “果然是你。” 我的心疼了一下,他可是我在五脈裡最好的朋友,我覺得這是可以做一輩子的那種好朋友,我對他的信賴甚至要超過黃煙煙……但當我毫不猶豫地把背部交給他時,卻被他狠狠地捅上了一刀。 我沒來由地想起父親留下的那四句話,所謂的“悔人悔心”,就是這種滋味吧。 藥不然悠然走到牆角,掏出一支煙給自己點上,仰頭徐徐吐了一個煙圈:“我當初一時心軟沒幹掉你,現在想想,還真有點後悔。” “你不殺我,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北京抓我的警察已經抵達,你不想節外生枝吧?”我也報以冷笑。

藥不然沒回答,反而吐出更多煙霧,把表情遮擋在青煙之中。 “我記得離開藥老爺子家裡時,你曾經說過:'我的理想,可不是五脈那一套陳腐的東西',我原來以為你指的是搖滾,現在看來,我錯了。” 我說著這些話,死死注視著他。藥不然並沒逃避我的眼光,他一臉坦然道:“老朝奉說過,只要是為了自己的理想,即便背棄家族和朋友,又有什麼關係?” “老朝奉到底是誰?” “這就不是你需要了解的了!”他話音剛落,突然出手,沒有撲向我,反而攻向一旁的付貴。付貴早看出不對勁,手裡攥起一把水果刀。藥不然剛一動腳,他毫不猶豫地挺刀刺去。藥不然身子一斜,堪堪避過刺擊,右拳揮動,結結實實砸在了付貴的臉頰上。老人發出一聲慘叫,整個人被打飛撞到牆上,又彈回地面,暈了過去。藥不然收住招式,嘴唇微撇,原本懶散的神情被精悍之氣取代。

藥不然的手法,不是哪個功夫門派,而是現代散打術,這傢伙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謝老道、姬雲浮和老戚頭他們,大概就是倒在了這種絕對優勢的武力威懾之下。 藥不然把注意力轉向我:“大許,你我相交一場,若不是因為佛頭,也許還能做個好朋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蓋在沈君臉上的紗布揭開。沈君長長喘息了一聲,歇斯底里地喊道:“你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快把我放開!”藥不然冷冷道:“我最討厭別人指揮我做這做那。”說完不耐煩地一掌切到他脖頸,沈君頓時暈了過去。 藥不然看也不看自己同夥,彈了彈煙灰:“大許,把木戶筆記的譯稿交出來,我還能幫你。”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我冷笑道。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黃煙煙一推門衝進來:“不好了,我們被包圍了。”她剛說完,就注意到了屋子裡的奇怪態勢。她瞪大眼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藥不然指著我道:“煙煙,警察是我叫來的。這個越獄犯和同夥試圖綁架公民,被我公安干警抓獲,你我舉報有功,可以去討賞錢了。”

“你背叛了我們?”黃煙煙的判斷簡單明了。 “不,是想引導你們走入正軌……” 藥不然還沒說完,黃煙煙已經欺身貼近,二話不說,一雙粉拳砸將過去。藥不然接下一招,表情明顯認真起來,兩個人就在這狹窄的屋子裡纏鬥起來。 黃煙煙是形意拳的高手,加上她身材好,四肢頎長,打起拳來大開大闔,如狂風驟雨。而藥不然卻像一條孤狼,看似左支右絀,卻始終沒有真正受制。他的每一次移動、每一次出拳或出腳都沒有章法,也不好看,但都最簡單、最具效率。黃煙煙現在處於極度的憤怒,略佔上風,可這種狀態無法持久,時間一長,黃煙煙難免落敗。 “許願,你快走!我不欠你什麼了!”黃煙煙突然發出一聲高亢的喊叫,整個人朝藥不然撞去。藥不然若是想殺她,輕而易舉,但他卻選擇了後退。黃煙煙吃准他不會真下殺手,故意採用這不要命的打法,好為我拖延時間。

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幾乎呆住了。直到黃煙煙忽然發出一聲呻吟,我才如夢初醒。藥不然一看我要走,移動身體來阻擋,卻被黃煙煙死死纏住。她氣喘吁籲,頭髮散亂,卻還在勉力支撐。我猶豫片刻,暗一咬牙,衝到兩人之間,挺直了胸膛。 “你們別打了!”我擋在了黃煙煙身前,雙手攔住藥不然的攻勢,“我跟你走,你不要為難她了。”藥不然收住招數,沒動聲色地倒退三步。黃煙煙卻怒極:“許願,你還不走?” 我回頭勉強一笑:“我許家歷代,都有著四悔的宿命。到了我這裡,悔人、悔事、悔過這三悔已然嚐到了滋味。我若棄你們而去,勢必悔心。我不想把這最後一悔,應驗到你身上。” “笨蛋……”黃煙煙從嗓子裡擠出一點聲音,全無剛才的氣勢。

藥不然在一旁拍了拍巴掌:“識時務者為俊傑,大許你這麼做,是對的。”我冷哼一聲:“你可以帶我走,但不許為難煙煙和付老爺子。” 藥不然為難地敲了敲頭:“本來大許你若沒識破我的身份,此事都好商量。可惜你自作聰明,點破了玄機。我現在若放他們離去,必然會惹出大亂子。我看這樣好了,你們都跟我回去見見老朝奉,盤桓幾日。只要過了那一天,就不妨事了。” “哪一天?” “你自己去問老朝奉便是。”藥不然咧開嘴,笑得天真無邪。
……我摘下眼罩,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賓館裡,裡面只有簡單的一床一桌一沙發,別無餘物。這個房間的窗戶都被厚厚的窗簾拉住,大白天的也得把燈打開。 藥不然遞給我一杯水:“甭找了,付老爺子和煙煙都被安置在別處,他們的安全,就全靠你的表現了。”

“卑鄙。”我說了兩個字。 藥不然聳聳肩,似乎對這個稱呼完全不在意。他把腰間那個大哥大擱到桌子上,一屁股坐回到沙發:“等一下老朝奉會來見你。你要做的,就是把在岐山的發現原原本本地說給他聽,不要有半點遺漏。” 他語氣輕鬆,和平常聊天一樣,但我聽得出裡面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這也從一個側面表示,藥不然雖然對我實施了跟踪,但是關鍵的幾次談話,他都沒有聽到,所以才這麼急於讓我說出岐山的發現。我強壓住心中忿怒,開口道:“我能先問個問題麼?” “問吧。” “謝老道、姬雲浮和老戚頭,都是你殺死的?” 藥不然毫不遲疑地答道:“不錯。” “可我一直想不通,他們三個人的遇害時間很接近。你是如何在海螺山殺死謝老道,又趕回去殺死老戚頭和姬雲浮?”

藥不然瞇起眼睛:“大許你不妨猜上一猜。”我沉思片刻:“我想到的只有一種可能。你對海螺山附近地形非常熟悉,知道有捷徑可走。” “嗯,雖不中,亦不遠。” “告訴你海螺山捷徑的人,是老朝奉。真正熟悉那里地形的人,是他!他曾經去過海螺山。” “哎呀,大許我就佩服你這點,腦子太清楚了,靠一片葉子就能推斷出整片森林。”藥不然讚賞地看了我一眼。我冷著臉道:“你原本的計劃,是殺死謝老道,毀掉棧道,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山中隧道的存在,所以原本的計劃是殺死謝老道,毀掉棧道,把我們困死在山頂。但你們萬萬沒有料到,我們靠著方震的好眼力,居然把那條隧道找了出來,順利脫困。當你返回岐山殺死姬、戚二人後,發現我們居然也平安返回了,倉促之下,只得找汽車來撞我,是不是?”

藥不然懊惱地抓抓頭:“那次是哥們儿失算了,一時心軟沒殺死你,只拿了手稿走,結果還他媽拿錯了。” “別扯淡了。”我毫不客氣地戳破了他的謊言,“你不殺我,是因為你知道北京來的警察已抵達岐山,你得把活口留給他們。” “哼,就算是吧。那件事是沈君操作的。他千方百計想看我出醜,我可不會那麼容易遂了他的心願。” “那麼,你是怎麼殺的姬先生?”我盡量保持著鎮定。 一提到這名字,藥不然眼睛一亮:“哎呀,姬雲浮姬先生可真是大家風範,腦子好使得不得了。我剛一進屋,他把我的底細推理得一清二楚,比福爾摩斯和波洛都厲害。他那麼一說,我不想殺也得殺了。當然哥們儿我挺文明的,給了他一片藥,他很明白事理,知道掙扎也沒用,就自己吃了下去,唯一的請求,居然是整理一下他的文物收藏,最後還寫了幅字才病發而死,真不愧是文化人。” 我看他神采飛揚的臉,恨不得一拳打過去,心中卻在冷笑。他大概還不知道,正是他的自作聰明,讓姬雲浮留了暗號,我才會得到譯稿。 藥不然頗為失落道:“要不是你運氣好,翻出了稿子,我都有心一把火燒光姬府,省得如今這麼麻煩。” 我實在忍不住,拿起水杯潑了他一臉。我打不過他,又有把柄捏在他手裡,只好用這種方式表達憤怒。藥不然沒生氣,跟狗似的抖抖頭髮上的水珠,居然又把脖子伸了過來:“你要覺得這麼做能過癮,我拿花灑頭給你。”我看他一副刀槍不入的厚臉皮,悻悻地把水杯放下,只有雙目依舊怒氣騰騰。 藥不然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語重心長道:“大許,其實老朝奉挺欣賞你的。你要是願意,也能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幫你們造假贗品害人?白日做夢。” 藥不然嘆道:“知道老朝奉怎麼評價你們麼?從許一城、許和平到你許願,你們祖孫三代,都是一樣的固執,一樣的軸。” “我們家有自己做人的原則。”我平靜地回答。 就在這時,大哥大在桌面上突然開始劇烈顫動。藥不然拿起來嗯了一聲,遞給我:“老朝奉打來的,你接吧。”我微微一愣。我本以為他會親身來見我,卻沒想到是通過電話。藥不然拍拍我的肩膀,拉開門走出去了,屋子裡只剩下我和這一部大哥大。 “餵,是小許嗎?”電話裡的聲音很奇怪,似乎經過特別處理,別說聲線,就連男女都聽不出來。這位老朝奉,做事相當謹慎。 “是我。你是老朝奉?” “沒錯。” “或者我該稱呼你為——姊小路永德?”我握著電話,挑釁般地先發製人。這是和劉一鳴對話的時候學到的,要牢牢地把握發問權,永遠不要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面對我的質問,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發出爽朗的笑聲:“許願,我果然沒看錯你。” 藥不然剛剛提及,老朝奉對海螺山附近很熟悉。而去過那裡的人,除了許一城、木戶有三,就只有神秘的第三人。而在佛頭案發以後,一個化名姊小路永德的人收回了三本筆記。不難推測出,這兩個其實是同一個人,也就是電話另外一端的那個神秘人物——如果這個猜測成立的話,這位老朝奉年紀恐怕已逾古稀了。 “我不想和你浪費時間,你想要什麼?”我主動問道。 老朝奉見我痛快,也不再客套,直截了當地說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 “這是不可能的,我想你也知道。” 話筒那邊輕輕笑了起來:“許家的人,果然都是這麼固執。當年許一城、許和平都說過類似的話,想不到今天我第三次聽到。被拒絕了三次,你要理解一個老人的心情……” 我握著大哥大,保持著沉默。老朝奉似乎挺傷心,隔了好久才再度開口道:“提這麼愚蠢的要求,是我的錯,真是對不起。換一個吧,我要木戶筆記的譯稿。” “木戶加奈不是帶回日本了麼?” “我相信以小許你的記憶力,不會忘記裡面的內容。” 我呵呵一笑:“看來你們也不是無所不能嘛。木戶加奈手裡明明有現成的,你們卻束手無策,要用這麼低級的手段來問我。” “沒辦法。小藥辦事不力,打草驚蛇,方震對木戶加奈加強了保護,一直保護到她返回日本。我們只好來請教你了。” 老朝奉一點也沒有文過飾非的意思,反而說得很坦率。我發現藥不然的說話風格和老朝奉很相似,他們都很少表現出情緒波動,無論是多麼無恥多麼嚴重的事情,都可以面色如常像聊天一樣地說出來。這是一種典型的利益思維,完全不摻雜任何道德因素在裡面,也就是說,跟他們談論道德與廉恥毫無意義。憤怒的指責與咆哮,對他們這種人沒有任何效果。 我迅速做了判斷,並暗中調整了策略。電話裡這個老頭子,能夠在五脈中隱忍這麼多年,暗中積蓄勢力,其心志與手段一定非常可怕,何況他手中還握有一把好牌。我必須要冷靜,非常冷靜,像浸泡在冰水里一樣,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我說出來,有什麼好處?”我調整了一下呼吸,把情緒穩住。 話筒那邊顯得很意外:“小許,我才夸你聰明,你怎麼就犯糊塗了?現在黃煙煙和付貴在我們手裡,你怎麼還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我看不見得。”我冷冷道,“若只是為了木戶筆記,你們何必費如此大的心思。你們把我拘禁在此,想必是有更大圖謀,這圖謀非我不能完成。不知這是否有資格討價還價了?” “不簡單,這都被你猜到了。”話筒那邊是遮掩不住的讚嘆,“你比小藥、小沈他們都強得多。真的不肯過來幫我?” “我說過了,不可能。” “好吧好吧,真是的,年輕人這麼固執……”老朝奉顯得頗為無奈,“算你說得對。不過你想要什麼?想仔細再開口,機會可只有一次。” 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1931年的真相。” 1931年的真相。那是佛頭案的關鍵節點,是千年恩怨的中轉,是許家三代跌宕的起源。而我對它的了解,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點而已。為了拼湊這張巨大的拼圖,我還有許多空白需要填補。 話筒那邊的老朝奉倒沒顯出意外:“我就猜到會是這個。看來你還是沒放棄給你爺爺恢復名譽嘛。” “我爺爺身背漢奸之名而死,我父親隱姓埋名,仍無法逃脫,還因此而自盡。我們許家四悔俱全,背負污名幾十年,兩代人的悲劇,若連肇始之因都不知道,我實在無法厚顏與你們合作。” 我現在稍微掌握了對話的節奏,對於他們這些人,就要赤裸裸地以利益相脅。 “你為什麼會認定我知道真相呢?”話筒裡的聲音很是好奇。 “既然你曾經化名姊小路永德去領取筆記,這就不難猜了。我甚至懷疑,第三本筆記如今就在你手裡。” 老朝奉哈哈大笑:“你這個問題算是問對人了,除我以外,還真沒別人能夠回答。好吧,我很欣賞你,就姑且表示一下誠意。你猜得不錯,第三本筆記就在我手裡,但內容是什麼我大概猜得出。我就以此為引,給你講個故事吧。這故事連小藥、小沈他們都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聽到的。” 他停頓了一下,又開口道:“不過誠意是雙向的,你得答應我,聽完這故事,就得乖乖地跟我們合作,把木戶筆記的內容講出來,並按我的吩咐去做一件事情。” “成交。”我毫不猶豫地說道。 老朝奉這個故事,是從1931年的春天開始。當時的老朝奉,還是五脈的一個年輕學徒,年紀輕輕就表現出卓越的手藝,尤其得到掌門人許一城的青睞,被視為接班人之一。有一天,許一城找到老朝奉,說他將與一位日本學者木戶有三去陝西考古,需要一個助手,讓他打點行裝。老朝奉受寵若驚,二話不說就趕往岐山。 到了岐山,許一城才告訴他,他們的真正目的不是協助日本人考古,而是要設一個騙局。老朝奉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許一城卻語焉不詳,只讓他做好自己的工作。 當時許一城還找了第三個人鄭虎,在岐山當地鑄出一尊青銅關羽像。鄭虎離開以後,許一城和老朝奉利用海螺山的山腹隧道,把它運到山頂佈置在廟內,然後把隧道口掩埋住,再返回岐山。接下來,木戶有三教授如約抵達岐山,與許一城匯合,再度前往海螺山。 許一城、老朝奉以及木戶有三登上海螺山以後,發現了小廟的存在,並從廟後的石柱下挖出玉佛頭和墊襯的木身。木戶有三欣喜若狂,數度流淚。老朝奉心生疑竇,便趁許一城不注意時,偷偷摸摸去套木戶有三的話。木戶有三心思單純,在老朝奉有心詢問之下,幾下就被套出了真相。 原來木戶有三的家族曾經秘藏過一枚大唐玉佛頭,奉為家族至寶。結果在大明萬曆年間,一個叫許信的錦衣衛藉著明倭戰爭的時機獨闖日本,將佛頭盜來中國。木戶家的當主大怒,派遣了家族的精英武士木戶明雄潛入大明內陸,全數戰死。但木戶明雄在臨死前將玉佛身軀毀掉,記下了佛頭的封印地點,並把這個消息傳回了日本。 這條遺訓被木戶家世代傳下來,一直傳到木戶有三這一代。恰逢“支那風土會”編制《支那骨董賬》,資助他來中國考察,木戶有三決意把佛頭找出來,以遂家族夙願。而海螺山上的關帝廟,正與祖上傳下來的遺訓完全吻合,他認定這玉佛頭就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寶物。 許一城發現了老朝奉的行為,把他狠狠痛罵一頓,命令其立刻返回北平。老朝奉表面上唯唯諾諾,實際上並沒有遠離岐山。他憑著自己的智慧推測出,許一城很可能是許家後人,他協助木戶教授找到的玉佛頭,肯定是贗品。以許一城在金石玉器領域的手段,做出一個假玉佛頭不算困難。 老朝奉知道日本人的秉性,他們這次沒找到,下次還會來;木戶教授就算死了,還會派其他人來調查。與其讓他們一次又一次來尋訪,不如一勞永逸,用一枚贗品了結此事。這就是許一城的計劃。 可是,老朝奉有一個疑問:如果海螺山頂的佛頭是假的,那麼真佛頭會在哪裡呢? 他一個人悄悄返回岐山,憑著自己對風水的理解,很快鎖定了一個疑點——海螺山附近的那座明代墳墓。他盜掘了那座墳墓,發現果然是明代許信的墓。墓裡的陰碑記敘,許信雖從日本取回了佛頭,卻讓木戶明雄毀掉了佛身,痛悔不已,遂自封墳墓,甘願在此為海螺山鎮魂贖罪。真正的佛頭,不在海螺山,而是藏在許信墓中。可墓中卻是空空如也,佛頭不知去向。 老朝奉從墓裡爬出來,卻發現許一城等在外頭,一臉陰沉。老朝奉連連叩頭求饒,許一城才饒他一命,把他驅逐出五脈。老朝奉心中無比怨毒,返回北平以後,聯絡報館,揭露出許一城盜賣佛頭一事。一時間輿論大嘩,許一城也因此被捕。 許一城可以說出真相,洗清污名,但日本方面也會覺察到佛頭是贗品,必然會捲土重來。因此,他一直保持沉默,默默地承受著指責。 老朝奉忽然想到,他們在海螺山探險時曾經拍過照片。老朝奉雖然沒出現在照片中,但如果有心人稍加推演,便會知道他也參與過此事。好在這卷照片的底片都存放在味經書院沖洗,只被許一城取走過一張。老朝奉二度奔赴岐山,把剩餘的照片做了修改,銷毀了底片,這次終於如釋重負。 (被取走的那一張,正是許一城送給付貴,後來又送給我的那張合影原版。我聽著故事,在心裡想。) 可是在味經書院,老朝奉又得知了另外一個令他惶恐不安的消息:許一城曾經在這裡買了三個筆記本,裡面用加密的文字記錄了探險的全過程。如果這些筆記被人解密,老朝奉行踪仍會暴露。他回到北平略作打聽,發現三本筆記被當成佛頭案的證物,遂化名姊小路永德,把筆記全部取走。 許一城很快被宣判死刑。沒有了後顧之憂的老朝奉,決定投靠日本人,而投靠的資本,正是手裡的三本筆記和關於佛頭的真相。木戶有三教授收下了三本筆記,卻不承認佛頭是假的——這可以理解,日本人最要面子,佛頭是已經公開宣揚的成功,不可能再做澄清。於是這件事被壓了下來,當事人均三緘其口。木戶有三從此再不願提及佛頭之事。 而老朝奉藉著木戶教授這根線,搭上了“支那風土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裡,他與“支那風土會”密切合作,按照《支那骨董賬》的指導,一邊在五脈積蓄力量,一邊把許多中國文物偷偷運往日本。因為這事做得隱秘,沒多少人知道。 後來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老朝奉憑著機智,沒有讓任何人覺察到他與日本人有染。建國以後,文物市場極度萎縮,他跟隨著五脈蟄伏起來,並不動聲色地吸引了五脈中一些不甘寂寞的年輕人。到了“文革”期間,一次偶爾的機會,老朝奉才驚恐地發現,木戶教授居然把其中兩本筆記送還給了許氏後人。這兩本筆記如同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能解密,毀掉老朝奉的聲望和地位。老朝奉別無選擇,只能派出沈君,去毀掉許和平。沈君成功地拿走了其中的一本,而另外一本卻一直沒有找到…… 這一段長長的故事講完,我的耳朵都聽得有些滾燙。我對故事的真實性並不懷疑,許多細節都可以對應上。老朝奉相當坦承,絲毫不掩飾自己在這故事裡的膽怯、卑劣以及利欲熏心,大大咧咧地承認了自己的全部圖謀。 1931年的真相,就是他陷害許一城的過程。 “也就是說,我爺爺是為了保守佛頭贗品的秘密,才選擇了犧牲?”我的手劇烈地顫抖,幾乎握不住大哥大。幾十年的謎團,終於要呼之欲出。 “對,他真是個蠢材,用三代人的幸福去掩蓋一個並不高明的謊言。”老朝奉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 我二話沒說,直接掛掉大哥大,然後一個人在屋內嚎啕大哭起來。 這既是悲憤之淚,又是喜悅之淚。一種喜悅充盈在我的胸膛,我爺爺不是漢奸,他從來都不是。一直鬱結在我心頭的陰霾,此時已經全部散去。我爺爺和許家歷代祖先一樣,忠誠地執行著許衡的遺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守護著誓言,至死不渝。 我把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上,心情突然變得輕鬆,然後再度沉重。一個塵封多年的歷史真相終於被揭破,但這樣一來,我的責任更加艱鉅了。 1931年許一城完成了他的責任;“文革”期間我父親完成了他的責任,現在聽完老朝奉這一段自白,這份責任轉移到了我的肩頭。 真相已然揭破,但宿命仍未終結。 諷刺的是,我獲取真相的代價,卻是與這段真相的背叛者合作。 我望著冥冥中的父親與祖父,希望他們能夠給我以啟示,可是卻沒有回應。不知為何,劉一鳴在晚宴上送給我的那句話,突然跳入腦海:“鑑古易,鑑人難。”老朝奉之於許一城,沈君之於許和平,藥不然之於我,豈不正是如此? 大哥大的鈴聲再度響起,我拿起電話,老朝奉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哭夠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無比坦承地把許一城的故事告訴我,我應該對他心存感激,可他也是這一切悲劇的始作俑者,是我們許家貫穿三代的仇人。 老朝奉道:“我能理解小許你的心情。這麼多年來,我難得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別人聽。我年紀已經不小,能這麼回首往事的機會,已經不多啦。”他的聲音裡帶著幾許滄桑,幾許感慨。 “你不怕我知道以後,跑出去揭穿你嗎?”我反問道。 “事隔這麼多年,已不可能被證實,沒人會信你的。”老朝奉輕鬆地回答,表示一切都在他計算之內。 “你為什麼要跟'支那風土會'合作盜賣文物?就因為許一城要把你趕出五脈?” “呵呵,年輕人,你太小看我了。不錯,我恨許一城,可我恨的不是把我趕出五脈,而是他那種泥古不化的態度。你知道我在陪同木戶教授考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什麼事嗎?”老朝奉的聲音忽然變得激動起來,似乎我的問題觸及到了他的痛處。 “什麼?”我問。 “我們在進入陝西境內以後,親眼目睹一座墳墓被掘開。周圍的鄉民一湧而上,瘋狂地從那座墳墓裡搶劫明器。那是一座晉代貴族的古墓,裡面不光有大量的玉器陶器,還有許多帛書、竹簡和珍貴的墓葬遺骸。可那些愚昧的村民只認金銀玉陶,卻把更有價值的絲絹書簡踏在腳下。我當時很心痛,裡面任何一件東西拿出來,都有可能改寫中國的歷史,可它們就在我的眼前被踐踏成碎片。當搶劫結束以後,整個墓葬已經被搬運一空。木戶教授在這裡停留了三天,用毛刷和小鏟一點點把殘片蒐集到一起,拼回原狀,並花了大錢將其中的內容用電報拍回日本。日本人對文化與古物的態度,遠遠勝過我們中國人。” “你這是在為自己的漢奸行為找藉口。” “荒謬!古董本是死物,放在土裡度過千年,又有什麼意義呢?中國人根本不珍惜自己的東西。你看看長城,在中國人手裡被毀得亂七八糟;你再看看圓明園裡那些被搶走的東西,在大英博物館裡不是放得好好的?你再看看日本保存的那些中國古籍,連中國自己都沒有了,都要從日本去抄。與其為了一個愛國的虛名而讓寶物蒙塵,不如讓文物落入識貨人的手中!不錯,我是往日本運送了許多文物,但這些文物如今都完好無損地保存著,而那些留在中國的呢?在戰亂中被毀去多少,在'文革'中又被毀去多少?你覺得我是在毀它們,還是在救它們?” 老朝奉的聲音略顯激動,似乎對我的評語非常委屈,對此我沒有發表任何評論。我現在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了,這是因仇恨而生的冷靜,也是因責任而生的冷靜。 老朝奉發了一通議論,似乎也舒服了不少。他換了個口吻:“行啦,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咱們應該朝前看。鄧小平同志不是說了麼?歷史問題,宜粗不宜細。” “可是你並沒有收斂。姬雲浮告訴我,現在古董界有一股暗流,似乎與'支那風土會'仍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想必那就是你的傑作吧?” “你連這個都查出來啦?不簡單。不錯!改革開放以後,文物市場復甦,我跟日本'支那風土會'的老熟人取得了聯繫,以他們的財力支持,繼續完成《支那骨董賬》未完成的事情。” 我握著電話,一時無語。 “好了,現在到你履行你的諾言了。”老朝奉催促道。 看在他那麼坦承的份上,我也痛快地把木戶筆記的內容說了出來。這裡面涉及到許多古文常識以及引用書目,老朝奉一聽便知,這是不可能做假的。我講完以後,老朝奉卻沒有想像中那麼高興:“許一城的堅持,居然只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家族諾言?這可太讓人失望了。” “你這種人,大概是無法理解我爺爺的原則。”我反唇相譏。 “哼,許一城還自詡絕不造假呢,到頭來,不也弄了個假佛頭來騙日本人麼?所以別跟我談什麼原則。”老朝奉在電話那邊撇了撇嘴,“只有這點內容?” “是的,只有這些。” 電話那邊沉默片刻,開始自言自語:“第一本筆記是素鼎錄,講的是許家的古董鑑別法;第二本筆記是佛頭考據,講的是玉佛頭的前世今生;看來,第三本筆記裡,記錄的才是許一城在1931年的真實歷程。他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呢?他那個人,我到現在也摸不透……” “所以你才拼命想把三本筆記的內容都搞清楚?” “當然啦,我不知道哪一本里他寫了我的壞話,萬一泄露出去,總是不好的。可恨那個木戶有三,我好心送筆記過去,指望他能破譯,結果他卻束之高閣,不還給我,否則哪兒還用費這麼多手腳。” “如果老戚頭在,也許就能解開這個謎——可惜藥不然把他殺死了。”我諷刺道。 “好了,這些陳年舊事就說到這裡。”老朝奉痛快地轉移了話題,“你還答應幫我做一件事,不會反悔吧?” “到底是什麼事?” 老朝奉道:“我也是剛剛得到的消息,木戶加奈已經說動了東北亞研究會,即將把佛頭運抵北京。屆時會有一個佛頭新聞發布會,各級領導都要出席。而你要做的,就是在這次鑑定會之前去告訴劉局,這個佛頭是真的。” 我聞言一愣。如果老朝奉關於1931年真相沒說謊,那麼木戶家的這個佛頭,其實是許一城偽造的贗品。他如今讓我去指認為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發布會一定會請許多專家,劉局怎麼會聽我的?”我謹慎地問。 “可除了你,誰又是許家後人呢?誰又有《素鼎錄》呢?誰又對31年佛頭案有那麼深切的了解呢?劉局既然把你牽扯到這件事裡,對你必然信任。你的鑑定,一定會被他當作成最終的鑑定。” 我握著電話,大概明白了老朝奉的如意算盤。佛頭歸還是劉局與劉一鳴一力操持,如果我堅持是真品,他們就會依照原定計劃召開新聞發布會,將此事公開。而在這時,老朝奉站出來指出佛頭是贗品,那麼上級必然會為之震怒,劉局和劉一鳴的位子絕對不保。以老朝奉在暗處的實力,便可輕易奪取中華鑑古研究會的大權。一想到這裡,我冷汗涔涔。屆時以研究會的底蘊和人脈,加上老朝奉這麼多年苦心構建的文物網絡,做起贗品和盜賣生意來,絕對是如虎添翼。 而我,將是扳倒劉一鳴和劉局最關鍵的一枚棋子。 “劉局和劉一鳴,一個小東西,一個老東西,本想藉著佛頭歸還之事打擊我的勢力。他們死也想不到,他們最倚重的一枚棋子,如今卻被我捏在手裡。” 我一聽,頓時無語。原來這一切早有預謀。劉局那麼積極地把我引入局中,張羅著什麼五脈聚首,原來是存了打擊老朝奉勢力的心思。而這老朝奉一面清除著和自己有關的黑歷史,一面不動聲色地醞釀反擊,手段也強得驚人。我這可憐的凡人一心為洗清祖父名譽,到頭來卻只是這兩撥神仙手裡的法寶罷了。 如果我順從了老朝奉的計劃,五脈將遭受毀滅性的打擊,我祖父許一城的忍辱負重,將付之東流;父親許和平遭受的冤屈,也將永遠無處伸張。 可是,我能拒絕嗎? 我沒法說不。一個“不”字出口,黃煙煙和付貴都將性命不保。老朝奉就是算準了我重情義這個軟肋,他可以毫無顧忌地把所有的陰謀都告訴我——這已經不算是陰謀,而是陽謀。 “我得考慮一下。”我努力調整著呼吸。 “我知道這不容易。給你一天時間,不能再多了。具體的安排,你可以跟藥不然說。”老朝奉的語氣不容商量,他說完這一句,立刻把電話給掛掉了。 藥不然似乎有心靈感應似的,電話掛掉的一瞬間,他推門從外面進來:“談完了?” “談完了。” “順利麼?” “我看不見得。” 藥不然咧開嘴笑了:“大許你還真是個犟嘴鴨子,都答應老朝奉了,還擺出這番不情願的臉色。”他看我臉色很不好,也沒過多刺激,把大哥大拿起在手裡:“你今天就待在這房間吧,需要什麼,用這個房間通話器告訴我。這屋子裡沒電話,你也甭想跟外頭聯繫——不過大許你是聰明人,知道逃走或者跟別人多嘴的結果。” 我端坐在沙發上,忽然問道:“你為什麼會選擇跟著老朝奉?作為藥家嫡長孫,你的前途應該足夠美好了。” 藥不然發出一聲嗤笑:“美好?從他們禁止讓我加入搖滾樂隊開始,我就知道,從那裡根本得不到我想要的。”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旋即又隱藏起來。我想到我們離開藥家前的那場談話,不知道是他的真情流露,還是經過計算的演技——不過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我們之間已經被姬雲浮等三個犧牲者結成了死結,我知道這點,他也知道。 “別管別人了,好好想想自己吧。” 藥不然哈哈一笑,推門離開,把我一個人剩在屋子裡,像是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鳥。 我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拼命思考。我只有一天時間。我必須在這段時間裡,想出一個辦法。現在我們的信息完全不對等,老朝奉手裡多捏著數張大牌,而我手裡的牌卻悉數被他掌握。如果我再摸不出一張王牌,到了新聞發布會那一天,我將只能按照老朝奉的劇本出演。 眼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把所有的線索都梳理了幾遍,卻完全沒有任何頭緒。因為過度緊張,我頭疼得厲害,不得不躺回到床上,腦袋似乎要被盤古一斧劈了兩半。我閉上眼睛睡了幾分鐘,疼痛卻絲毫未止,只得爬起身來,喝了一杯白水,嗓子卻依然乾燥得厲害。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發現滾燙,都有點燒手。我暈暈乎乎地走進衛生間,用涼水撲了撲臉,這才稍微感覺好點。我抬頭看了看鏡子,驚訝地看到一張蒼白、疲憊而且全無生氣的臉,就像是一張被水泡過很久的黑白照片。 古有伍子胥過文昭關,一夜愁白了頭,今天我恐怕也要重蹈覆轍。我比伍子胥還慘,人家愁白了頭,還能過了關去,我卻還不知道要如何過關。 我端詳著鏡子裡的自己,心中悲苦,一瞬間甚至想過,學我父親自盡,會不會是一種解脫?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把我嚇得冷汗直冒,幾乎站立不住,只得伸手扶住鏡子。 一道光芒霎時閃過。 等一等,鏡子?鏡子! 我忽然想到,我遺漏了一個關鍵線索。許一城臨死前曾送給付貴一面海獸葡萄青銅鏡,這鏡子後來被鄭國渠收購,已然化為碎片。不過鏡子上刻的兩個字卻保存了下來:“寶誌”。這個線索,除了我和鄭國渠,沒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寶誌”那兩個字隱藏著什麼隱秘,但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於是我俯下身子,按動通話器:“藥不然,給我送一套《景德傳燈錄》來。” 姬雲浮給我的譯稿題頭,寫了一句他的批註:“是稿當與《景德傳燈錄》同參之”。他用意何在,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不會亂寫,這部書一定跟佛頭有著密切的關係。 《景德傳燈錄》和“寶誌”,這是我手裡剩下的最後兩張暗牌,如果我悟不出其中玄機,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藥不然雖不知我的用意何在,但也沒多問,很快就給我找來一本,而且還是上海書店出版社的《四部叢刊三編〈景德傳燈錄〉》。我躺在床上,慢慢地翻閱著,希望從中找出啟示來,直到抱著書沉沉睡去…… ……一天時間很快過去,我起了床,洗漱一番,要了一份蛋炒飯,狼吞虎咽地吃完,告訴藥不然我已經準備好了。藥不然開門進來,說咱們走吧,我卻把他攔住了。 “我要跟黃煙煙通話,確定他們平安。” “不行,等到你辦好了事情再說。到時候別說跟她說話,就是娶了她,也有老朝奉做主呢。”藥不然笑瞇瞇地回絕了我的要求。 這個反應是在我預料之中,於是我又提了第二個要求:“那麼我需要你們的保證,一旦老朝奉得手,你們必須立即放人,一分鐘都不許耽誤。如果這個要求不答應,我就不去了。” 藥不然略微思索了一下,答應得很爽快:“這沒問題。現場有大哥大,馬上就能證明給你看。” “好,接下來我們去哪?” 藥不然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回到最初。”
回到最初。 我被捲入此事的最初起點,是我家那個名叫四悔齋的小店。在那裡,方震趁夜拜訪,把已決意安靜度過這一輩子的我,推入到五脈的漩渦中來。 藥不然把我送回到了琉璃廠就走了。我慢慢推開四悔齋的大門,屋子裡的一切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熟悉的氣味瀰漫在四周,讓我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 這裡是我的家,也是一切的起點。 我安靜地坐在屋子裡,父母的平反申訴材料和《素鼎錄》擺在我的面前,向我無聲地訴說著不該遺忘的故事。我閉上眼睛,心境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平伏。許衡的一生、許信的一生、許一城的一生、許和平的一生、我的一生,這許許多多人的一生,劃成許多圈子,彼此嵌套,互相影響,讓人難以捉摸。 我正在沉思。這時候,屋子外面傳來一陣聲音。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裡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人,正是方震。 這番情景,簡直就是那一天晚上的重演,我苦笑著想。 我此時的身份,仍是一名逃犯。可方震看到我時,表情卻波瀾不興,彷彿早就預料到了。我知道他早已在四悔齋佈置了監控系統,我一回來,他肯定第一時間知道。 方震道:“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現在不用藏了,通緝令已經取消,黃家也已撤訴。” “嗯,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 我點點頭。藥不然給我身上裝了一個竊聽器,所以很多話我是沒法說的。 方震看了我一眼,也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謊話。他沒有繼續追問我這幾天的行踪,只是淡淡說道:“我這次來,是接你去見劉局。木戶加奈已經把佛頭帶來北京,在新聞發布會前,劉局希望你能去看一眼。” “好。”我在心中暗嘆,一切都和老朝奉預料的一樣。 紅旗車早已在門口等候,我上了車,方震一如既往地拉起窗簾,帶著我一路西行,來到八大處的那個神秘大院。方震照例等在院子外頭,我獨自走進院子,來到當初的那間會議室。 會議室裡只有三個人在:劉局、劉一鳴和木戶加奈。而在他們中間的大台子上,正擺放著那一尊惹起多少風波的則天明堂玉佛頭。 “許桑!”木戶加奈看到我,急忙跑過來,抓著我的手臂,眼神裡充滿了關切。自從我在岐山被警察帶走以後,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注意到她的神態十分疲憊,想來從日本帶回玉佛頭,也費了相當周折。 “辛苦你了。”我喃喃道。木戶加奈把頭撲到我懷裡,我身體突然僵直,想不留痕跡地將她推開,卻又不知該怎麼做。這時木戶加奈抬起頭,語氣充滿喜悅:“許桑,我把佛頭帶回來了。”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為情人織好毛衣的女孩子,羞澀中混雜著自豪。 劉局和劉一鳴站在一旁,面帶著微笑,都很識趣地沒吭聲。 我懷抱著木戶加奈,朝那佛頭看去。這尊佛頭用一個特殊的支架支起,實物比照片上看起來更加華貴雍容。沉靜的面孔晶瑩剔透,雙頰隱有血色,五官精美而和諧,唇邊還帶有一絲神秘。佛頭頂嚴層層剝開,一直延伸到寬闊的佛額處,斜過兩側,像是兩扇幕簾徐徐拉開。確實是大日如來的造型。 如果是之前的我,大概會被這精妙的工藝而驚嘆;而現在,我像是個早已知道考試答案的作弊學生,對眼前這個贗品只有感慨而已。 我需要做的,是說服劉局和劉一鳴,讓他們相信這個贗品是真品。 許家的家訓是“絕不作偽,以誠待人”,我祖父許一城違背了一次,現在我也不得不違背一次。 木戶加奈終於放開了我,劉局這才呵呵笑道:“小兩口兒等一下再親熱不遲啊,咱們先把正事辦了。”劉一鳴還是那副閉目養神的樣子,一句話也沒說。 我慢慢走過去,劉局起身握握我的手:“小許啊,你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這才幾天工夫,你就成功地把佛頭弄回國來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還好,還好。” 我謙遜了幾句,沒表現出多大的熱情。劉局完全不知道我心中復雜的心理鬥爭,以為我還在為被羈押的事情忿恨,便開口道:“黃家的事情,你放心。這次佛頭回歸,許家一定會重回五脈,到時候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我幾次猶豫,要不要把真相手寫給劉局,可沖動臨到實行,又都被壓回去了,風險太大。別看我如今身在此處,可身上卻繫著看不見的絲線,絲線的另外一頭牢牢地捏在老朝奉手裡。 我別無選擇。 劉局拍拍桌子:“你先來看看這佛頭吧。我相信這個是真的,專家也都鑑定過一圈,可我還是想听聽你的意見。” 他們三個人讓開一個位置,我走過去,雙手捧在佛頭兩側,慢慢地摩挲著。即使這是件贗品,它的做工精細程度,也已經達到一個相當高的水準。我爺爺許一城的製偽手法,當真是妙至毫巔。 可是無論從左邊看,還是從右邊看,這尊佛頭都給我一種奇妙的不協調感。這種感覺光看照片體會不到,直到親眼目睹實物,從多個角度反复揣摩,才能體會得到。 佛像的雕刻,並非隨心所欲。額角之間、眉宇之間、唇鼻之間的尺寸,皆有一定之規。即便是描摹武則天面容的盧舍那大佛,也是依循這一比例關係進行發揮。看多了佛像以後,心中自然會形成一個直觀概念,再看到不合標準的佛像,一眼就會覺得有問題。 而這尊大日如來玉佛頭,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它的臉龐與五官單看都很絕美,可綜合到一起,卻說不出地怪異。更不要說那離奇的頂嚴,說不出地突兀,與唐代佛像的形制根本不符。 “老朝奉說的沒錯。”我暗暗嘆息道,卻不敢表露出來。如果是在一個公平的場合來鑑定,我一定會說,這是一尊贗品。可是我現在能說什麼呢?藥不然還在竊聽器旁支著耳朵聽著。 “確實是真品無疑。”我把佛頭放下,轉過臉對屋子裡的三個人平靜地說。 劉一鳴突然把眼睛睜開了,目光如刀:“小許,你確定?” “是的,這確實就是那尊則天明堂佛頭。” “你可知道,這樣一來,你祖父盜賣文物的罪名,可就坐實了。” “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這個與我的家世無關。” 劉一鳴笑了:“很好,能夠拋棄雜念,只專注於鑑古本身,小許你已有了入五脈的資格。”他轉頭對劉局道:“既然如此,你就盡快安排吧。”劉局道:“是,新聞發布會已經開始準備了,媒體也已經預熱起來,各級領導都已知會——上頭已經有了指示,這次要配合好當前外交形勢。” 劉一鳴滿意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起身離開。當他走到門口時,我忽然喊了他一聲,劉一鳴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然前行。 “有什麼事跟我說就行了,老爺子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必須按時睡覺。”劉局笑瞇瞇地解釋道。我連忙道:“沒什麼,就是想表達一下謝意。他那天晚宴送我的那句話,真是受益良多。” “呵呵,哪句來著?” “鑑古易,鑑人難。” 劉局“哦”了一聲,拍了拍巴掌。兩名工作人員從會議室外面走進來,把佛頭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訂製的金屬箱內,劉局親自檢查了一遍,掏出鑰匙鎖好,還在箱子邊縫貼了一圈封條。如果什麼人試圖打開這箱子,就會讓封條損毀。 工作人員把箱子搬走了,劉局一指隔壁辦公室:“走,去我那兒喝茶去。”他興致很高,大概是一件大事即將了結的關係吧。 我和木戶加奈跟著走了過去,半路上木戶加奈悄悄牽起我的手,十指相攥,我任由她牽著,感受著女孩子細膩滑嫩的手指,心裡卻沉重得像被景山壓住了。 辦公室裡的陳設還是一點沒變。劉局和我們兩個對首而坐。他拿出那一套茶具來,給我們擺了茶碗,又拿出一把紫砂壺,放了點茶葉進去。那紫砂壺一看就是養了很久,色澤內斂光亮,是把好壺。 劉局把滾水倒進壺裡,一直快要溢出壺口才停。他把壺蓋蓋住,又澆了一遍壺身。 “這情景,和我第一次在您這喝茶一樣啊。”我說道。 “當時你心懷疑慮,這茶,只怕是品不知味。如今大事已定,你可以安心享受一下了。” 劉局把茶碗擺出來,先洗了遍茶,然後給我們斟滿,對木戶加奈道:“你們日本人搞的茶道,在我看來,和魔道差不多了。其實喝茶喝的是個心境,只要心境在,怎麼喝其實都不重要,搞那麼多儀式,就著相了。” 木戶加奈道:“我對茶道不是很懂,讓您見笑了。”我們各捧起一杯,慢慢喝完,頓覺滿嘴生香。劉局道:“許願,怎麼樣?跟我第一次讓你喝的茶比,有什麼不同?” 我放下茶碗:“第一次澀,但苦味悠長;這一次香,但繚繞不散,各有千秋。” 劉局大笑:“看來你還是個懂茶之人。等這件大事了結,五脈聚首,咱們找個地方,好好地品上一品。” 我們各自飲了幾杯。我滿腹心思,根本無法細細品味。劉局這時又倒滿一杯,對我正色道:“我真的沒看錯你,許願。從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典型的許家中人,都是一樣固執、聰明且有原則。如果沒有你,這次的事是必然不成的。這杯茶,是我代表國家,代表五脈多謝你。” 我沉默地舉起杯子,慢慢啜了一口,卻什麼也沒說。劉局微微一笑:“行了,時候也不早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年輕人肯定有不少話說。等到新聞發布會那天,我讓方震去接你們。” 我們告別劉局,離開了大院。我要回四悔齋,木戶加奈卻扯住了我的衣袖,她的聲音幾乎小得聽不見,頭深深垂著。 “嗯?什麼?”我問。 “我們兩家的羈絆,馬上就要合二為一了。我們的人生,也將因此而合二為一。我想,發布會那天我們能不能一起出席?” “呃……這個……” “我是說,以真正夫婦的名義出席……”木戶加奈鼓起很大的勇氣,把頭重新抬起來,雙頰紅得好似刷了一層海棠紅釉,雙眸含水欲滴,“我回到日本以後,一直在想著許桑你,一直都想著。我知道,這與家族、宿命什麼的沒有關係。”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我唯有苦笑。如今的我,怎麼能接受這份心意?我舔舔乾澀的嘴唇,看到木戶加奈勇敢地直視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時間不早了,你早點回賓館吧,咱們發布會上見。” 木戶加奈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黯淡。我拍拍她的肩膀,徑直離去。我不敢回頭,我無法正視她失落的表情,因為還有更深的一層羈絆,在等著我去解開——為了救出黃煙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
接下來的三天裡,我的生活非常平靜。無論是劉局那邊還是老朝奉那邊,都沒有來騷擾我,木戶加奈也沒有再次出現。報紙和電視上開始對佛頭進行報導,左鄰右舍和業內的朋友也開始談論,大家都對這個傳奇故事頗感興趣。只有我一個人對這些議論充耳不聞,每天只在四悔齋裡擦拭古董,整理文件,掃掃地,過得波瀾不驚。我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正視即將面對的未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方震開車過來接我,說新聞發布會定在今天上午十點,讓我快過去。 我把家裡那件很久不穿的西裝翻騰出來,還弄了一條皺皺巴巴的領帶,怎麼看都像是一個蹩腳的土包子。我打扮完以後,又從屋子裡拿了一件工具,揣入懷中。方震看到那件工具,眉頭一皺,但什麼也沒說,低頭把車門拉開了。 新聞發布會的地點,是在著名的大會堂內。宴會廳內張燈結彩,一道大紅橫幅掛在正中,上書“則天明堂佛頭歸還大典”。橫幅下是一張精緻的鑲金檀木方台,上面有一個用紅絲綢罩著的大玻璃罩,兩側擺著好幾個花籃,幾名保安把玻璃罩圍得水洩不通。 還有兩台攝像機對著玻璃罩,線路在紅地毯上雜亂地盤著,幾個技術人員在調試。看這架勢,只怕是要搞現場直播。 我進來的時候,宴會廳里人來得已經相當多。除了一些在電視上總能見到的大領導以外,大部分都是文化界、考古界的名人,京城這圈子的菁英們差不多一網打盡了。五脈的人也去得不少,我見過的幾位掌門全都來了,各自被一群記者簇擁,在高談闊論。我注意到,黃克武有些心不在焉,神情悶悶不樂,大概是在擔心失踪的孫女黃煙煙。 我的視線在主席台右側停住了。在那裡,木戶加奈身穿一套華貴的晚禮服,正擎著酒杯跟日本大使聊天。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穿著正式禮服。和平時的知識分子氣質不同,今天的她顯得格外光彩照人,如同從敦煌壁畫上走下來的古典美女一般,一瞥一笑都有種難以言說的魅力。 我沒有走過去。如今的我,從什麼立場都沒有接近她的資格。我微微嘆息一聲,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待著,這里大部分人我都不認識,樂得清靜。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一看,居然是藥不然。他今天打扮得西裝革履,頭髮還抹了摩絲,簡直可以去競爭電影男主角了。 “幹嗎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他明知故問。 我冷冷地回答道:“等著宣判一個人的死刑。” 藥不然哈哈一笑:“你那天表現得不錯,我把錄音給老朝奉聽了,他很滿意,又把你誇獎了一番,真讓人嫉妒啊。” “你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我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根本不接他的話頭。 “放心吧,等一下老朝奉做完事,我這邊立刻就放人。”藥不然聳聳肩。我環顧四周,老朝奉這個神秘人物如今就藏在這些人群之中,等著施展雷霆一擊。這位神秘人物,在蟄伏了這麼久之後,終於要站出前台了。 “這次的排場可真不小啊,文化界的大領導和日本大使也都來了,嘿嘿,劉一鳴這回可真下了血本。”藥不然咧開嘴,露出閃亮的白牙齒。他的語氣裡,對這位五脈掌門一點尊敬也沒有。 “無論如何,今日可以有一個了結了。” 我望著主席台上的玻璃罩。 十點差五分,擴音器裡開始宣布儀式馬上開始,出席者們紛紛落座。領導們在第一排,各個媒體的記者們在第二排,其他人都坐在了三排之後。我注意到,木戶加奈和劉一鳴、劉局三個人,都在第一排。我挑了一個靠後的位置,但視野很好,剛好能看到主席台的展台位置。至於藥不然,他的位置離我不遠,大概隱含了監視的意思。 十點整,儀式正式開始。先是主持人的介紹,各級領導講話,捐贈者木戶加奈小姐講話。木戶加奈說的話不多,只是簡單地說我的祖父希望中日世代友好,希望佛頭的回歸能為中日邦交做出自己的貢獻云云。在講話結尾處,木戶加奈聲音突然提高了:“這次來到中國,受到了許多人的照顧。今後我回到日本,會一直銘記中國朋友們的熱心,致力於中日文化交流。” 我聽到以後,心中一沉。她這是變相地在告訴我,她在儀式結束後就回去了。中國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將變成過去。 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遺憾呢? 木戶加奈下台以後,新聞發布會的重頭戲到了。劉一鳴和劉局起身,一左一右站在玻璃罩前。劉一鳴以中華鑑古研究會會長的身份,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佛頭的來歷,不過中間省略掉了不少細節,略微提及許衡,許信和許一城卻根本沒提,只簡單地說了一句“歷經戰火,國寶流落日本”云云…… 在座的人早在發布會前,就通過各種渠道拿到相關資料,所以對劉一鳴的講話給予禮節性的掌聲。劉一鳴講完話以後,請上來兩位高官,一人一邊,各執絲綢一角,輕輕一扯。宴會廳霎時暗了下來,只有玻璃罩頂上的小燈悄然亮起。那尊則天明堂玉佛頭,緩緩出現在觀眾面前。 在精心設計的燈光照射下,這佛頭顯得流光溢彩,生動無比,儼然如盧舍那大佛一樣睥睨眾生,氣度恢宏。宴會廳裡一下子變得無比安靜,只聽見攝像機嗡嗡的轉動聲。過了一分鐘,台下的觀眾才清醒過來,紛紛發出驚嘆,閃光燈劈裡啪啦響成了一片。後排的人全都站了起來,翹著脖子拼命往前張望。 在群情激動中,我端坐不動,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接下來的一幕。 “劉先生,這尊玉佛就是您剛才說的,在武則天明堂中所供奉的毘盧遮那佛嗎?”一個記者大聲問道。 劉一鳴道:“不錯,根據我們多方考證與論證,認為它就是毘盧遮那玉佛真品。” 他正在捋髯微笑,一個洪亮而蒼老的聲音突然在大廳裡響起:“我看不見得!”這聲音極具穿透力,霎時把喧鬧全都壓下去了。大家都不知所措地彼此互望,不知道這聲音從何而來。這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從座位上悠悠地站了起來,高舉起右手,大聲又重複了一遍:“那個佛頭不舊!” 這一聲吼,把所有人都震懵了。那位站起身的老者頓時鶴立雞群,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心中大驚,因為那老者我很熟悉,正是藥不然的爺爺、玄字門的掌門——藥來。 在台上的劉一鳴眉頭一皺:“老藥,你是什麼意思?” “這個玉佛頭,是贗品。”藥來大聲道。 這一句話的威力猶如投向廣島的原子彈,在觀眾席裡一下子炸開了花,喧嘩聲幾乎掀翻了房頂;那幾位政府高官,也紛紛交頭接耳,對這個意外情況很是吃驚;日本大使低下頭去,一個翻譯飛快地在他耳邊說著什麼。整個儀式的主角,劉一鳴、劉局和木戶加奈三個人,全都變了臉色。沈雲琛、黃克武兩個人,也眉頭緊皺,顯然對這個意外沒有心理準備。 “請安靜,請安靜。”劉局對著話筒連說了好幾聲,觀眾席才慢慢安靜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盯著藥來邁著方步,一步步走向主席台。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別踏實,如同踏在每個人的心上。 我注意到,攝像師捂了一下耳麥,把機器垂了下來。想必這是接到了導播的通知,中止了直播。 我望著藥來負手而行的背影,心中疑竇越發濃郁。 藥來我接觸過兩次,感覺是個挺隨和的老人。沒想到今天發難之人,居然是他,難道他就是老朝奉? 可這怎麼可能?藥不然話裡話外,透露的意思是他反叛藥家門,投靠老朝奉,如果老朝奉就是他爺爺,他何必多此一舉;而且,我去安陽前曾與藥來見過一面,那次藥來特意提醒我,“文革”時我父母的死亡有疑問,若沒他提醒,我根本想不到要從這個方向去查。 可如今藥來就這麼施施然地站了起來,高舉著右手,攪亂了劉一鳴苦心經營的局面。除了老朝奉,誰會這麼做? 我在思考的當兒,藥來已經走到了展台前。他伸手摩挲了一下玻璃罩子,周圍繞了一圈,輕輕擺了擺頭。這一個輕微的動作,又引發了一輪低沉的議論。 “藥老爺子,您到底是什麼指教?”劉局還保持著微笑,但那笑容已有些僵硬。 藥來道:“咱們五脈,是從古代傳承至今的鑑古門派。之所以能夠立足這麼久,憑的就是一個信字。買古董的、賣古董的,都信咱們這塊招牌,相信咱們掌眼的玩意兒,絕不會被打眼。我今天看到這'信'字眼看就要被毀,按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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