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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回談氣運學究具先知盼功名村翁訓愛子

清末民初歷史演義 董郁青 7169 2018-03-23
古人說三十年為一世,每逢過了一世,凡國家社會、風俗人情,無形之中,全許略略地有幾許變遷:有時由亂而治,由壞而好,由磽漓偷薄,而進於純厚朴誠;也有時由治而亂,由好而壞,由純厚朴誠,而入於磽漓偷薄。反正三十年前,三十年後,總有種種的不同。這種道理,要拿舊學名詞來批評,大半歸之氣運。要用新眼光觀察,乃是人類進化的原理。從古至今,遞演遞嬗,所以才有今日的現象。倘若終古不變,只怕到如今還是太古的頑民,渾渾噩噩,老死不相往來,那世界也就歸於消極,還有什麼文明可談,更有什麼歷史可記呢?所以昔人又說,天道十年一小變,五十年一大變。到底也不要管他三十年、五十年、十年八年,這變之一字總是與時俱進,沒有停止的,時間就是進化的軌道,不過有遲速之不同。只要你細心體驗,哪管他千變萬化,終要有一個遠因近果。作書的冷眼觀察,但覺我們這中國,無論國家社會、風俗人情,全都變化得很快。近十年以來更是大變特變,甚至把從前的禮教紀綱、廉恥道德,全都變得連一點影子沒有了。如此這般,還要說進化不快,只好坐在飛機上放綠汽炮,嗅著一點文明氣味,立時能把活人變成死人,那才算快到極點呢!咳,話又說回來,到底有能變的,有不能變的;有當變的,有不當變的。要是一概全變,這其中也有極大的危險,因為在大地之上,立國數千年,必然有一種特立的國性。這種國性,就好比人身的靈魂。人的靈魂離了軀殼,這個人必死;國的特性離了國家,這個國又焉能不亡呢?如今最時髦的新人物,時時刻刻總想把數千年的國性完全取消,非孝倡淫,居然演說於大庭廣眾之下。其餘種種新奇不經的道理,全以一言包括之,叫作新文化。究竟西洋是否以這種新文化立國,據許多宗教中有道德的老先生談起來卻又大大不然。可見這種新文化,在人家歐美各國,不過一部分極端派的主張,尚且不能普通。我們中國的時髦,反要完全效法,推行全國,這事能做得到嗎?然而退一步說,見智見仁,各是其是,作書的人也不敢斷定那時髦先生準不對,到底你也得以身作則,先行出一個樣兒來給大家瞧瞧,然後也好強人從我。哪知道在實際上一觀察,卻又老大的矛盾。連親父視同路人,反說是大公無我;連祖國一齊出賣,卻美為世界大同。推之其餘種種,全是片面的新文化。原來這種新文化是專許他對人家講,不許人家對他講的。似這種人,作書的不知會見過多少,聽見了若干。如今慢慢地寫出來,權當給他們諸位先生作一本世家列傳。到底善有善果,惡有惡緣,其中也要寓一番懲勸之意。並不是藉著小說,隨便拿人開心,那就失了益世的宗旨,作書的人也決然不敢。

閒言少敘,咱們就書歸正傳。話說山東淄川縣,離城二十里有一座蒲家莊,通共有二百多戶,其中姓蒲的總佔十之七八,多半以務農為業,內有讀書人也很不少。因為蒲家在前清初年曾出過一位大名士,就是那著的蒲松齡先生。這位老先生本是一肚皮牢騷,又生於明末清初,不免有故宮禾黍之悲,便想藉著文字洩憤。那時正值專制時代,君主的勢力猶如神聖,自有人說一個不字,立時便要罪及三族。因此便發生了許多文字之獄,一牽連便是數百人,活著的斬頭,死了的戮屍,種種殘暴無道,真難以筆墨形容。蒲老先生親眼所見,自然懷著戒心,到底他那滿腹的學問文章,為牢騷所鼓盪,不能不發洩出來。因此才著了一部,滿紙狐鬼,其實全是寓言。閱者要認為實有其事,那算被老先生冤苦了。可惜他才學雖好,卻一世不曾發跡,寒窗課讀,了卻終身。因為他是個名士,所以後代子孫還繼續書香不絕,到底飛黃騰達卻不曾出一個人,不過是青矜食餼,仍以教書為生活罷了。直到前清光緒年間,他的九世嫡孫名叫蒲書號竹年的,下鄉試場中了第七十名舉人,在他家中總算是破天荒的榮耀。哪知以後只應這一次會試,便把科舉停了,竹年的歲數又已長大,從此也就絕了進取的心,仍在村中課讀。這一天,正在書房給學生講書,忽然推門進來一位老翁,竹年舉目一看,認得是本村的財主章善同。他家中種著七八頃好地,城內還開著糧店,生意也很興隆,在本村中算得是首戶了,為人卻極其慳吝,一文錢也不肯妄花。平日與竹年雖然熟識,卻是不常往來,今日忽然推門而入,卻把竹年鬧了一怔,忙起身讓座,笑道:“你老先生輕易不肯串門子的,今日什麼風吹到寒舍來。”善同坐下笑著答道:“誰說不是呢,一天忙到晚,不是糧店裡派人馱糧食,便是先生來報賬。再不然,看著做活的揚場收囷,哪會有一刻閒工夫,因此疏親慢友的地方很多,你老先生可別見怪。”竹年暗暗笑道,這真是財主的口氣。又聽他繼續說道:“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特特來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我那小孩子長生今年十四歲了,白念了幾年書,始終連字還認不清,是我把先生辭退了。明年正月,想請你老先生到寒舍教讀,早晚兩饌,每月送八兩銀子的束脩,不知你老先生可願意嗎?”竹年略為沈吟,心想我教這散館,每月不過十幾吊老錢,還得自己吃自己。如今一個窮鄉村里,居然有八兩銀子的館也不為少了。便笑道:“承你老不棄,就是這樣吧!但是有一層得要預先聲明,我這散館中有兩個得意的學生,我要帶過去的,就是令郎唸書,也好有一個伴兒,還可以行吧?”善同雖然不甚樂意,回想兩個人不多,便也答應了。

從此一言為定,鄉間也不懂得下官書。第二年正月開學,便套車來接先生。竹年預先把自己家的一個侄兒叫子傑的,也是個秀才,約了來教家裡的散館,免得人家子弟廢學,這也是讀書人的厚道。他帶過去的兩個學生,一個是自己的兒子名叫子化,一個是同村孫姓的子弟名叫孫訥言的。上館之後,賓東很是和睦。那章長生果然聰明過人,大有進步,一年的工夫便把《四書》讀完,隨念隨講,他無不言下領悟,回講時候是一字不差。因此竹年常對東家誇讚學生,說我教了多半世的書,從未遇著這樣一個聰明子弟。你老先生真是有德行,有造化,將來淨等享兒子的福吧!善同聽了立時心花開放,忙向著先生又是作揖,又是請安,笑道:“這全是老師的栽培,將來點了翰林,朱卷上第一名業師先得把你老先生刻上。”竹年聽了心裡不覺好笑,科舉已經奏停三年了,他還想著叫兒子點翰林,可見鄉間人真正是孤陋寡聞。有心說破了,又怕打散了他這一團高興,話到舌尖又咽回去了。

轉眼教過兩年。這一年正月,長生十七歲了。先生年下回家過年,過了正月十五定期上館,擇的十九日是入學良辰,善同自己坐著轎車來接先生。他兩家相距不過半里之遙,本來用不著坐車。鄉下財主要擺架子,好叫同村的人知道他家裡請了一位孝廉公的老夫子,又在正月裡要顯一顯自己家裡的新帷子車,所以每逢正月,必要用車接先生,就算成了一條慣例。附館兩個學生全都因事來到,只有竹年隨著東家來到館裡,舉目一看,不覺心裡詫異。但見屋中四白落地糊裱一新,當中一張八仙桌,掛著大紅洋呢的圍桌,桌上擺著香爐燭台。香爐的後邊放著兩個九寸盤子。上首盤子裡擱著一頂大帽子,上嵌著一顆水晶頂子;下首盤子裡放著一隻五十兩的大元寶。再看香爐裡插著整股的檀蘇高香,氤氳繚繞,香氣撲鼻。兩邊燭台上全插著極大的紅燭。桌子後邊卻擺著一張椅子,椅子上掛著大紅洋呢的椅披。竹年才要開口動問,卻被東家一手拉著一手推著,直推到椅子上邊,強捺著叫他坐下。自己抹轉頭來到了桌子前邊,雙膝跪倒,咚咚咚便磕了三個響頭。嚇得竹年忙跳下座位來,一面自己跪倒,一面又用手拉他,口裡倒吸著涼氣,問道:“東翁,你莫非是瘋了!我是個活人,為何給我上起祭來,這不是笑話嗎?”善同兀自不肯起來,又饒了三個響頭,方才立起身子來,卻又一聲不響。只見家中做活的過來,把香案撤去,把帽子銀子挪在別的桌上,調上四副杯箸,又搬過三把椅子來。少時從後院走出一位蒼髯白髮的老頭,兩個後生隨著,一個是長生,那一個卻有二十多歲,生得豹頭環眼,氣象很是軒昂,一齊進了書房。善同忙替引見,說:“這位老翁姓曹,是江蘇人,是我的遠門姑丈,在山東候補通判,已經多年了。這位少爺,就是他的兒子名叫曹玉琳,在省城什麼學堂裡讀書,說早晚也要做官了。不知我們生兒得何年月日,也能照他父子兩個大小弄個官兒做做,也不枉我巴結一場。所以今天懇求老師無論如何,三年以內把你學生教成了,求個一官半職,也不枉我今天磕這許多頭。”竹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有心笑出來,又怕他怪不好意思的,只得與大家見禮,高低竹年坐了首座,曹翁相陪,曹玉琳同善同對面坐下,長生在下首打橫。少時酒菜上來,雖然是鄉間,雞鴨魚肉倒是樣樣俱全。彼此喝著灑,竹年問曹翁因何事到淄川,曹翁說是奉藩憲所委到這裡幫審一宗案件,順便到捨親宅上走一遭。竹年問玉琳今年貴庚,是讀書,還是出來就差。玉琳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侄現在濟南客籍學堂肄業,明年就可畢業了。老伯曾中鄉榜,自然是通儒碩學,小侄今天倒要領教一樁事情,不知老伯肯賜教否?”竹年忙謙道:“豈敢豈敢,不知世兄有何事動問?老朽對人向來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怕我不知道的,也就不敢強對了。”玉琳笑道:“老伯太謙了。小侄今年廿四歲,家父曾給報捐過一個縣丞,依他老人家的意思,等明年畢過業便分省去候補。小侄自念學業毫無,想要出洋留幾年學,俟等回來再入宦途做事,不知老伯可讚成嗎?”竹年一邊聽話,一邊喝酒,不知不覺地多喝了幾杯,有些酒意了,被玉琳這一問,不覺勾起他的牢騷來,便哈哈大笑道:“世兄,你今天肯將這關係終身學業的事詢及老朽,足見你眼力不差,看出老朽不是那迂闊腐敗、徒讀死書的人。我今天斗膽,當著曹老前輩要大發議論,可不要笑我是狂生,我確實不是狂生。”曹翁道:“豈有此理!老夫子你指教我的孩子,我感激不迭,哪有笑你的道理?”竹年道:“老朽雖是舊學中人,但是如今翻出來的時務新書,我全要買來看看。所以國家的安危,世界的形勢,以及中外人情、風俗、政治、法律,種種的不同,我也曾細心研究。到底說一句老生常談,還得要歸之氣運。據老朽看,滿清的氣運已經到了末日了,不出十年,清社一定成墟。清之亡,不亡於真守舊,卻亡於假維新。如今派學生出洋,總算是一種最時髦的政策了,哪知留學生愈多,清社的滅亡愈速。多造就留學生,便是清室自殺的利器。老朽一眼早看透將來的結果,到底我心裡卻是極端贊成。如滿清當道之昏暴,各省督撫之跋扈,貪官污吏肆無忌憚;士農工商,四民失業;風俗偷薄,禮教淪亡;政治腐敗,紀綱失墜;必須徹底地破壞一下子,然後才有建樹可言。據我看,就連這萬惡滔天的君主制度,也不能久存人世了。世兄,你拿著這縣丞的官兒到各省去候補,究竟有什麼出息?莫若趁著年富力強,到外國去學一點實在本事,將來清室亡了,也好做一個開創的人物。雖然說將相無種,也得自己有真學業、真能力,然後才能夠乘勢崛起。要想再照從前,按部就班,做現成的官兒,只怕以後有點不容易了。”竹年這一席話,說得玉琳同長生全都興致勃勃,笑逐顏開。只有曹翁面上,卻現出一種沉鬱不悅的顏色來。善同茫然不知所以,不過聽著熱鬧罷了。玉琳道:“老伯這崇論宏議,實在使小侄聞所未聞,明年畢業後,一定出洋留學,決無二議了。”長生也插嘴說道:“老師,你看門生要隨著我曹大叔出洋走一遭,也能夠有點出息嗎?”竹年慢慢地又乾了一杯酒,卻不答長生的話,反向善同說道:“東翁,我們賓東相好了三四年,今天倒要支開窗戶說亮話。我請問你,是想叫兒子飛黃騰達、升官發財、做個宦途有名的人物,還是叫兒子做一鄉的善士、一家的孝子、一代的通儒呢?”這一問,倒把善同問得白瞪著眼,半天答不上來。還是曹翁在旁代為解釋了一回,善同才笑道:“先生你要知道,我膝前就這一個兒子,並無三兄兩弟,要不為他中舉求官,我一年肯拿出一二百銀子來請先生嗎?什麼叫孝子、善士、通儒,我全不懂,只能盼他做個官兒,那不是逆子呢,我心裡也是快樂的。”竹年聽罷,不覺長嘆了一口氣,說:“東翁,既然如此,我今年可以不必在府上教書了。現在科舉已停,縱然在家裡讀一輩子書,也休想有個出路,你叫長生隨曹世兄到學堂去吧!實對你說,我的本事只能造就他為一個通人,感化他成一個孝子;要求著達到你桌上擺的那宗目的,我實在沒有那種把握。最好你叫他入學堂,將來有機會出洋留幾年學,回國之後不愁不能做官,這是如今最好的一條終南捷徑。你不要錯過了,我也犯不上耽誤你的子弟。咱們今天的酒,不必做開酒館,就權當辭行酒吧!”曹翁在旁邊卻也極力贊成,說老夫子眼光遠大,不肯圖有限的脩金,誤了學生無窮的進步,似這樣古道照人的先生,實令人欽佩。善同的腦子裡,本來就想叫兒子做官改換門庭,所以每年肯拿出這許多銀子來請先生。如今聽先生的話是沒有希望了,登時面上現出不悅的顏色來,卻又不好說什麼,只是心裡懊悔。竹年又連飲了兩杯,驀地大聲說道:“東翁,你這令郎要是入學堂,求功名,將來不患不出人頭地,但是老朽有句話你要謹記,長生這孩子聰明有餘,誠實不足,而且他的腦力變換太快,將來只怕應了古人的話:是治世的能臣,亂世的奸雄。不但國家沾不著他的光,只怕連你老先生也未必能享著他的福。我如今把他這長生的名字改為敬宗,是叫他顧名思義,將來不至於忘本,卻不是叫他學唐期的許敬宗。不知你老先生可樂意嗎?”善同道:“我是個不通文墨的人,先生送他名號一定不會錯的,就叫他敬宗吧。”此時做活的盛上飯來,大家吃飽了。

竹年果然將自己的書籍收拾了收拾,辭別東家,仍回自己家中教散館去了。善同此時也並不慰留,倒是忙著同曹翁商量,託他挈帶敬宗到濟南入學堂,曹翁滿口應承。又過了兩天,善同備了二百兩銀子交給曹氏父子,為敬宗入學之用。敬宗果然隨著他們到了濟南,正趕上中學招考。那時初辦學堂,也不考英文。敬宗的漢文從過竹年二年,多少有一點根底,又兼他筆下天生的活潑,居然考入中學。肄業一年,監督很賞識他,應許畢業之後送他到東洋留學。他父親善同得著此信十分歡喜,同老妻許氏商量,給兒子早早完婚,省得出洋之後,一半時不能歸家,耽誤了媳婦,不能娶過門來。第二年伏假,便給敬宗成過親。媳婦的娘家姓蒲,是竹年遠門的一個孫女,她父親也是一個廩生,為人極其古板迂腐。女兒在家,什麼《女兒經》、,全都教她讀過,因此蒲氏倒很能盡婦道。過門之後,什麼昏定晨省,侍膳問寢,種種的禮節全能必敬必戒地一一奉行。因此善同夫婦很是滿意,常常對人自誇,說我們老夫妻,有佳兒佳婦,膝下承歡,將來的老福,是不可限量的。就是街坊四鄰,也全羨慕得很。說章老頭子的兒子,將來一定做大官,他這封翁是穩穩當上了。

轉眼過了三年,敬宗在中學畢過業了,果然考中了出洋留學。他本堂里四個人,還有師範學堂八個人,一共十二人為一組,定於明年二月放洋到日本去。敬宗年下回家,收拾行裝,辭別親友,此刻卻忙了善同。因為兒子出洋留學,彷彿外放了府道一般,得要鳴鑼響鼓地慶賀一下子,好叫親友街坊全都曉得。藉著正月請春酒,便預備了十幾桌菜,凡是本村外村的親戚朋友全請來宴賀。大家見他如此高興,也都跟著湊趣兒,有送喜對的,有送點心的,善同看著,益發快活。等大家吃罷了,他同老妻許氏又重新飲酒,把兒子叫過來,先站起賠著笑臉,讓兒子上座。敬宗不覺一怔,心說我爹可真是老糊塗了,那有父子同席讓兒子上座的道理,只是立著不動。善同笑道:“吾兒,你自管坐下,為父的有話對你講。”許氏便一把將敬宗拉至上位,強捺著他坐下。善同便斟過一杯酒來,一飲而盡,說道:“你明天便要起身到省去了,從此一步一步地做起官來,光宗耀祖,改換門庭,也不枉我老頭子巴結了一場。自從你入學堂以後,連本村的保正同衙門的差役,全都另眼看待。前兒縣里派人來要車,做活的告訴他說,送少爺進省趕考去了。街坊李大又暗暗告訴那人說,他們老章家現在出了洋學生,早晚還要做洋老爺呢!你不要大呼小叫的,照從前那樣橫。如今連皇上家全怕洋人,那洋學生是洋人的徒弟,連你們老爺全惹不起,你何必討苦吃呢?什麼地方沒有車,單上這村里來。這幾句話居然把差人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地去了。我聽了心中好不快活,原來洋學生三個字就有這大的勢力,將來到外洋去幾年,回來一定是洋老爺了。做了洋老爺還不定怎樣威風呢!只怕縣太爺全得來給你請安。那時我老頭子也沾你的光,做一位洋太老爺,誰敢不恭敬咱們?”許氏道:“可不知洋太老爺戴什麼顏色的頂子?”善同略一沉吟笑道:“洋老爺官頂大,一定是紅頂子。洋太老爺是洋老爺的爹,似乎比洋老爺又大一層,大概須戴綠頂子吧!”許氏道:“為什麼要戴綠頂子呢?”善同道:“你婦人家懂得什麼?藍白金頂全比紅頂子職分小,如今要大過紅頂子,怎能不戴綠頂子呢?”老夫妻正拌著嘴,媳婦蒲氏進來,對公婆說道:“他的行李我已經全收拾好了,不知還有什麼帶的沒有?爹媽早提個醒兒,省得臨時著忙。”善同道:“好孩子,你受累了,也坐下喝一杯吧!將來敬宗做了洋老爺,你也是一品夫人,以後見了人,總要端起點架子來,別失了咱們做官人家的體統。”蒲氏道:“爹爹喝醉了吧,為何連兒子媳婦也奉承起來?您只顧這樣嬌慣他,連家庭的禮節全都不講了,將來他還認得您是他的爹爹嗎?”敬宗被媳婦一套話說得有些蹐跼不安,慢慢地退下座來,說:“天不早了,爹媽也該睡了,我明天還需起早呢。”善同說:“好好,你們小夫妻睡去吧,我們老兩口子也要睡了。”做活的撤去杯盤,老少夫妻俱都安歇。次日一早,善同先起來,預備給兒子送行,車套好了在門前等著。敬宗起來梳洗已畢,又吃些點心,辭別父母妻子,便要上車進省。此時老夫妻卻有些戀戀不捨,蒲氏也彈著眼淚,對丈夫說道:“你這次出洋,千萬不要忘了家中老少,要隨時給家裡來信,免得爹媽不放心。要是伏假年假有工夫,你不妨家來住上十天半月,可別等著畢業再回家,把老人家的眼全盼瞎了。”敬宗鼻子裡哼了兩聲,跨上車,便徜徉去了。公婆媳婦在門前站著,直待看不見車的影兒方才轉身回家。

單說敬宗,路上沒有耽擱,四五天便來到省城。才走進中學堂,只見堂役張順迎上來請安笑道:“章少爺好!你老為什麼今天才來?前天有一封雙掛號的信,是從日本來的,我替你老收著啦。”敬宗不等進屋,便從張順手中將信要過來,拆開一看,不覺大驚。若問所驚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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