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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局中局

古董局中局

马伯庸

  • 驚悚懸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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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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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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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為古董界掌眼的神秘組織五脈“明眼梅花”

古董局中局 马伯庸 35884 2018-03-23
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歲生日。 小時候算命的說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條山道,走起來曲曲彎彎,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咔嚓”一聲,眼前的山路被什麼東西給削斷了,沒啦。你接著往前走,運數將會有一場劇變——究竟這劇變是福是禍,是吉是兇,算命的沒說,我也沒問。總之他的意思是讓我在三十歲那年千萬當心,有事。 我萬萬沒想到,真讓他給說中了。 哦,對了,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許願,今年剛剛滿三十歲,皇城根兒下城牆磚縫兒裡的一條小蟲,職業是倒騰古董。 古董行當在建國以後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文物和收藏市場升溫。原來破四舊時蟄伏起來的買賣人們,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開泥土,又開始活絡起來。我仗著有點祖傳的手藝,在琉璃廠這片小地方開了間倒騰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齋。

偶爾會有客人指著牌匾問是哪四悔。我告訴他們,是悔人、悔事、悔過、悔心。這是我父親在“文革”期間自殺時的臨終遺言,他和我母親因為歷史遺留問題挨批鬥,一時想不開,步老舍的後塵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氣盈門,生意著實不錯,統共讓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墜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賣給廣東客人,掙的錢夠付一個月吃喝水電房租了,這對我這苦苦掙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著天已黑下來,我估摸著不會有什麼客人來了,決定早點打烊,去月盛齋吃點東西,好歹犒勞一下自己。我把店裡稍微歸攏了一下,剛要落鎖走人,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開始我以為是房東催要房租來了,我拖欠了仨多月,一直沒給,但很快發現聲音不對。

這聲音低沉,像是蠶吃桑葉的沙沙聲,慢慢由遠及近,虎伏著飄過來。櫥窗玻璃隨之輕振,裡頭擱著的幾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見剋星似的,都微微顫抖起來,紛紛從原來的位置挪開,四周塵土亂跳。我趕緊拿大拇指按在櫥窗玻璃上,讓它停止振動,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壞了,心裡有點犯嘀咕。佛爺挪窩,可有點不大吉利。外頭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聲音。 過不多時,聲音沒了。我正要探頭出去瞧瞧,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我認識,是這一帶的片警小蔣。小蔣旁邊站著的人約摸四十多歲,穿著公安制服,臉膛既瘦且黑,走起路來幾乎沒聲。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瞇起來了。我雖不敢說閱人無數,起碼的觀察力是有的。人的氣質就像是古董的包漿,說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過去就能感覺得到。這個人氣度內斂,滴水不漏,不是小蔣這種嘴邊毛還沒長齊的片警,也不像那種眼神如刀子一樣鋒利的老刑警,氣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個人給人一種無懈可擊的神秘感。

小蔣對我說:“大許,有人找你。”我還沒回答,那個人就把手伸過來:“是許願同志嗎?我叫方震,小蔣的同事,你好。” 我遲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後笑了:“您當過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還打過越戰?” “哦?”方震眉毛略抬。 “剛才握手的時候,您手上有繭子,而且繭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這不是握手槍,而是握衝鋒槍的痕跡。還有您的步伐長度都一樣,我想像不出還有哪個職業能有這樣的素養。” 玩古董的,眼神兒都錯不了,這是基本素質。我的店小本錢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賠進去了,所以只能在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佔據主動權,但他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說,背起手來在店裡踱著步子,隨意掃視著我的藏品。我趁機把小蔣拽到一旁:“這人到底是誰啊?擱一警察在這兒,這不妨礙我做生意麼?”小蔣抓抓腦袋:“大許你可別問我。這是上頭佈置的任務,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帶到你這裡來,別的一概不知。”

我還想追問,方震已經轉悠回來了,對我說:“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證?哦,不是懷疑你什麼,這是規定。” 我把身份證掏出來,方震接過去仔細看了看,還給我,還敬了個禮。我毫不客氣地開口道:“那麼,也讓我看看您的證件——不是懷疑您什麼,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塑料皮的本子,上頭有三個燙金楷字:“工作證”。我翻開一看,裡面寫的工作單位是公安部八局,具體職務卻沒寫。 我心裡驟然一縮。我聽一個老幹部子弟說過,公安部有兩個局地位特別神秘,一個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導,但直屬於總參,負責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衛局;還有一個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負責副國家級領導人、高級別外賓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衛工作。

能和中央警衛局齊名,這個八局的來頭,可想而知有多大。擱到幾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加錦衣衛! 我把工作證還給他,換了一副笑臉:“方同志,您是要買,還是要賣?”方震道:“請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見見你。” 我一愣:“誰啊?非今晚不可嗎?” “必須是今晚,這是上頭的命令,務必請您過去。”方震說,口氣很客氣,卻十分強硬。 我皺起眉頭,這事太蹊蹺了,不能不留個心眼。雖然我這小店裡實在沒什麼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點神。 “那您總要告訴我,是上頭誰的命令吧?”我問。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說,這是規定。” “找我做什麼?” “不能說。” “……” 要不是小蔣在旁邊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張八局的證件,我真想問問他,哪有這麼說話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門口,做了個請的姿勢。八局的威懾力太大,我這樣的老百姓實在沒什麼選擇,只得硬著頭皮走出去。 “我先把門鎖嘍,小店怕遭賊。”我嘟囔一句,掏出鑰匙鎖好門,把防盜措施都檢查一遍,這才出去。一出門,迎面看到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紅旗CA771轎車,敢情這就是剛才店裡振動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廠正街,而在裡面一條偏斜的胡同內,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聲正是輪胎跟沙地摩擦傳出來的。 我沒想到方震居然把紅旗車大模大樣地開進胡同,停在我的店鋪門口。那時候紅旗雖然已經停產,但仍舊是身份的象徵,全北京沒多少人能有機會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為了替我少走兩步路,還是故意給我製造壓力。

這輛紅旗車有點舊,但洗得一塵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頭莊嚴的石獸。方震拉開後排車門,示意我先上車。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開門,左手擋在車門上端,防止我的腦袋磕到邊框。 這絕對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個老軍人,一個外事接待老手,一個八局的干員。他的這三重身份讓我驚訝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頂牛,乖乖跟著吧。 紅旗車的後排特別寬敞,座椅也很軟。我坐進去以後,還能把腿伸開。方震也上了車,他殷勤地把兩邊的車窗都拉上紫色絨布窗簾,然後拍拍司機的肩膀。 司機也不說話,熟練地打著火,方向盤一打朝著胡同外開去。方震把兩排之間的木隔板也升起來,然後沖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規定。” 得,這回什麼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時候看的小人書裡,土匪把解放軍偵察員帶去老巢,就是這麼蒙著眼睛一路牽著走的。

方震在車裡坐得筆直,脊梁虛貼靠背,雙手放在膝蓋上閉目養神,一看就是受過特殊訓練。我幾次想問咱們去哪,看他那個樣子,把話都咽回去了,索性閉目養神。 大約開了有二十多分鐘,車子終於停了下來。原來一直閉目的方震“唰”地睜開眼睛。 “我們到了。” “這裡是八大處吧?”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方震有些驚訝,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擋板和左右窗簾,示意我在車裡坐好,他自己卻下了車。 此時天色已經黑透,不過周圍的路燈十分亮堂。我環顧四周,發現車子停的地方是一處幽深小路。小路兩側都是茂盛的白楊樹,四周沒有特別高大的建築。在小路的盡頭是一座圍牆很高的大院,門口沒有標牌,但有兩名荷槍實彈的衛兵在站崗,淺綠色的大門緊閉著。

我看到方震下車以後,徑直朝著衛兵走去。兩個人說了幾句話,方震抬手朝這個方向示意。司機發動車子,一直開到門前才停住,衛兵趴在車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對方震說了句話,方震指著我點點頭。可惜車子是隔音的,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麼。 我聽說在動亂時期,有些老將軍老幹部會在半夜忽然被一輛車帶去某處不知名的場所,在那裡審訊人員早已經嚴陣以待,他們必須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交代自己過去的罪行。 我閉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過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樁觸動了國法,或者有眼不識泰山,惹惱了微服私訪的高層領導。我正瞎琢磨著,大門悄無聲息地向兩側打開,車子低速駛進院子。我忽然發現,方震沒有返回車裡,他站在衛兵腳下的黃線之外,攏起手,點了一支煙,目送著我們進去。

看來這是一個連他似乎也沒資格進入的場所。我心頭一震,看來這件事情詭異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 車子又開了兩三分鐘,終於停了下來。一個秘書模樣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沖我做了個跟隨的手勢,一句話都沒有說。我乖乖跟隨著他走進一棟高大的淺灰色蘇式建築,裡面的走廊寬闊而陰森,頭頂是綠罩燈,腳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個摔炮上去都不會發出聲音。 很快我們來到一間會議室前。秘書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讓我進去。 我進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兩枚黃澄澄的金印。 這兩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顏色斑駁,印紐是一頭飛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們兩個的造型一模一樣,至少我掃這一眼過去,沒看出任何分別來,就像是放在鏡子前一樣。它們被小心地盛在一個玻璃罩內,底上還鋪著一層深紅錦毯。玻璃罩周圍站著大約十幾號人,大多數都是頭髮花白的老者,他們聚攏在金印周圍,不時竊竊私語。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裝的老人從沙發上站起身,迎面走過來,一名軍人在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 “你就是許願吧?”老人的語氣很親切。 “是。” 老人笑瞇瞇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輕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剛滿三十。”領導道:“比我正好小三輪,你就叫我劉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別緊張,今天叫你過來,不為別的,是想請你幫一個忙。” 這麼大的領導,能找我這升斗小民幫什麼忙? 他沒等我再開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著桌上的兩枚金印:“能看出來這是什麼嗎?” 原來擺出這麼大的排場,只是為了讓我鑑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這是我熟悉的領域。我家傳下來一本書,專講金石玉器,叫《素鼎錄》,裡面所載的學問夠我吃一輩子了,是我們四悔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陣,心裡有數,可看到周圍一圈老專家,就有點猶豫。鑑寶這事兒吧,有時候鑑的不是寶,是人,周圍幾位權威人士都沒發話呢,你一個愣頭青跳出來說真斷假,這叫僭越。 劉局看出我的猶豫,大手一擺:“沒事兒,你大膽地說。” “這金印,我看是漢貨,不知道說的對不對。”我斟字酌句。 “我告訴你。這兩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還有一枚是最近出現在市面上的贗品,但是兩者做得太像,很難鑑別得出來。我們懷疑有一個造假集團在市面上活躍,你如果能鑑定出兩者真偽,將對國家有很大幫助。” 劉局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膠皮手套讓我戴上,然後塞給我一把嶄新的放大鏡。 周圍的人聽到我們的對話,都紛紛把注意力轉移到這裡來。當他們看到劉局居然讓我把金印拿起來看,都露出驚訝和不解的表情。一個戴著玳瑁眼鏡的老者說:“我說劉局,這可是文物呀,您叫個毛頭小伙子來,豈不是把國家大事當兒戲?” 劉局卻穩坐釣魚台,擺擺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於聽取各方面的意見,才能集思廣益嘛,對於目前的現場鑑定,也會有所幫助。” 拋開這些繁雜的念頭,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這兩方金印捧起來,先用眼,再用放大鏡細細觀察。 造假與掌眼,這是藏古界永恆的主題。我在琉璃廠混了這麼久,深深感覺到,鑑寶就像是攻克一個堡壘,攻城的人拼命要尋找破綻,守城的人拼命要掩蓋破綻,兩邊鬥智斗勇,都需要絕大的耐心、眼光和機緣,才能有所成就。 這兩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偽造者築起的大城。多少老將折戟於此,現在輪到我這火頭軍來做先鋒了。 這飛熊紐做得十分精緻,熊身拱起成橋狀,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兩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緊貼於身,既能體現出翱翔之態,又不會影響印章的使用與攜帶。我把金印翻轉過來,這方印上刻著“飛旭之印”四字,“飛旭”為朱文,“之印”二字為白文,字體為繆篆,寫得古樸嚴謹,勾畫非常端正。 “規制、紋飾、鑿痕、材質,甚至上面沾著的泥土顆粒,我們都檢驗過了,毫無破綻。”一位老專家沒好氣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還能有什麼新的發現。 劉局舉起兩隻手指,軍人乾脆利落地遞過一支特供的熊貓煙卷,給他點上。很快煙霧籠罩了他的臉,變得曖昧不清:“許願,你能鑑定出來麼?”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對周圍人驚異的目光,我提了一個要求:“能不能給我兩根線?不用太長,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長。” 劉局疑惑地問道:“這些行麼?如果你想要什麼精密儀器,我都可以調過來。” “不,不,棉線就夠了。” 劉局雖然不太明白,還是回頭吩咐了一句,很快軍人就取來了兩根黑色棉線,應該是從哪裡的毯子上扯下來的。 我把兩條棉線分別栓在兩枚金印的飛熊紐鼻上,然後將他們高高端起,用指頭揪住另外一側的線頭,突然鬆手。一位專家“哎呀”了一聲,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見那兩枚金印被棉線吊在半空,滴溜溜轉了幾圈,然後靜止不動了。 “你瘋了嗎?這可是一級文物!”專家出言呵斥。劉局也皺起了眉頭。他們大概覺得我這一手好似雜耍一樣,沒什麼意義。 “大家現在能看清了麼?”我揪著兩根棉線,把兩枚金印懸在半空,讓他們仔細看。 經過我的提示,他們看到,兩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傾歪,右手那枚卻是正正噹噹。這種區別十分微小,不仔細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號印是贗品,左手二號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斷。 屋子裡一片寂靜,沒人相信我說的話。專家問我:“你的根據何在?”我聳聳肩:“劉局只是讓我做一個判斷,您是專家,應該知道對錯。” 專家們聽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覺得我太囂張了。這是我故意為之,手藝和錢財一樣,不能輕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處,回過頭來:“劉局,我可以走了麼?” 劉局站起身來,一揮手:“咱們隔壁屋子裡談,小範,你招呼一下幾位專家。”那個帶我進來的秘書悄無聲息地拉開會議室的門,示意我們離開。 我跟著劉局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這裡是間辦公室,當中一張厚實的辦公桌,兩側兩個大書架足足佔了兩面牆,上頭擺著各種黨政書刊,還有一些小古董。我掃了一眼,沒什麼值錢的東西,要么是大路貨,要么是贗品。 “看來您不常用這間辦公室。”我主動開口說道。 劉局沖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錯,這裡只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沒怎麼佈置。”這時候我注意到,這次連他身後那個寸步不離的軍人保鏢都不見了,整個屋子裡就我們倆人。 我們兩個人對視良久,我試圖看穿劉局的意圖,卻發現他表現得滴水不漏,禮貌周到,但讓人難以捉摸。劉局看我的眼神,卻好似洞悉一切,讓我感覺非常不舒服。 終於,他開口說:“小許,我聽方震說,剛才你猜出了這個地方在哪兒,你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我是憑著身體的搖擺來判斷車子的行進方向和速度。車子從琉璃廠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長安街以後開始朝西走,接下來跟北京地圖一對照就行了,車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點了點太陽穴,表示全都記在我腦子裡。 “可是你怎麼知道在八大處?” 我微微一笑:“長安街上紅綠燈很多,可這車子上了長安街以後,一直保持著勻速前進,從來沒減速或者加速過,更沒停過。它一定擁有我無法想像的特權,有這種特權的人,不是軍隊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處夠得上接待這種級別的特權車。” 劉局擊掌讚道:“看來你很聰明,也很謹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兒買賣,不留點神,別說買賣了,連人都得折進去。” 劉局看我謹小慎微的模樣,笑了起來:“你一進門,先看人,再說話,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性子了。這樣很好,搞古玩這一行的,不夠聰明不行,沒什麼疑心病,也不行——對了,你剛才不願意當眾說出那一手'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來歷,是不是有所顧慮?” 一聽劉局這話,我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剛才我拿絲線稱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錄》裡叫做“懸絲診脈,隔空斷金”。可是這八個字,劉局是怎麼知道的?要知道,《素鼎錄》不是新華字典,每家書店裡都有得賣——那是一本手寫的筆記,就我們家裡有一本。 在這個神秘的政府大院裡,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說出了我家獨傳的秘密,我的心頓時不踏實起來。 “小許你別緊張,我也只是知道那八個字而已。不過,你能跟我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麼?” 我權衡片刻,開口道:“其實說白了也沒什麼特別,我做判斷的原理很簡單,就是重心。” 劉局似有所悟,我隨即解釋說:“漢代鑄印使用的是灌鑄法。這種工藝在澆鑄曲面較多的複雜造型時,很容易混入空氣,產生氣泡,造成空心。越是複雜的造型,空心越多。這枚印章最精緻的部分,是飛熊狀的印紐,因此這一部分的金屬內質會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偽造高手顯然不知道這個細節,他在偽造的時候把飛熊紐這部分給做實了,沒留氣泡,導致的結果就是偽章的重心較之真章發生了變化,這是個初中物理常識級別的馬腳。 “剛才我拿棉線吊印,就是在判斷兩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飛熊紐金印,應該是下沉上輕,易生翻复,只有假貨才會正正噹噹不偏不倚。有時候古董鑑定就是這樣,沒那麼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層窗戶紙的事。” 劉局聽完笑道:“看著神秘,原來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準。”我點點頭,沒有否認。 “我已經跟您說了一個秘密,現在輪到您給我交一個底了吧?” 劉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虧啊。”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檀木的茶盤,茶盤上擱著五個蓮瓣兒白瓷小茶碗。我對瓷器不太熟,感覺似是德化窯的,不過估計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麼珍品。 劉局拿起一個竹製茶夾子,把五個茶碗擺成一個十字形狀,一碗在當中,其他四個分別位於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然後他又把西邊那個茶碗翻過來扣著,抬頭望著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著眼睛,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這套手法我知道,顯然是個茶陣,我以前聽人說在舊社會,像是漕幫、紅幫之類的會黨道門,會用這一套玩意兒作為聯絡暗號。可我一個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這些東西。 我跟劉局對視了半天,無動於衷,劉局有些失望:“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這要看劉局你讓我知道多少了。”我綿里藏針地頂了一句。 我倆對視了半天,劉局忽然問:“你這手鑑定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我老老實實回答:“一半是看書學習,一半是自己做買賣時琢磨的。” “沒人教你?” “沒有。” “你父親許和平呢?” 我心裡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領導,連我爹的名字都打聽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讓我沾這行,說臟,他自己也從來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開始接觸金石,跟人混久了,多少學到點東西。” 我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問那本《素鼎錄》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認。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可不能惹這麻煩。 聽我說完,劉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難怪……這四悔齋的名字,倒真是實至名歸。” “您認識我父親?” “不認識,不過你這手'懸絲診脈'的功夫,我以前是見識過的。” 我爹為人一向很謹慎,似乎從來沒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觸過。劉局說見過懸絲診脈,那肯定是從我爺爺輩上算的。我爹從來不跟我講,我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估計得追溯到民國,更是糊塗賬一本,誰知道有什麼恩怨糾葛,還是少說為妙。 劉局用指頭慢慢敲著桌面:“你沒得家傳,居然也會'懸絲診脈',看來家學也不算完全荒廢。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進不了我這間辦公室。”他往桌上一指:“這副茶陣,以你的觀察能力,不妨試著猜上一猜。” 我皺起眉頭,這可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劉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這個茶陣,咱們才好往下談。若是看不破,說明你我緣分就到這里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讓人把你送回去,該有的酬勞一分不少,你繼續做你的生意。” 聽了這話,我還真想乾脆一走了之。可劉局這是話中有話,剛才他一眼識破“懸絲診脈”的眼力,還有一口說出我父親名字,讓我心里特別不踏實,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著沒說,而且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關係。 我有預感,如果這麼走了,恐怕會錯過一個機緣。我決定先沉下心思,把這個茶陣解了再說。 有個在舊社會上海灘混過的老頭曾經對我說過,茶陣是洪、漕幫等秘密社團用來聯絡的,這些社團裡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這茶陣沒有多麼深的講究,多是用諧音、比喻之類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訣。陣型要么對應陰陽五行,要么對應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規。 這個茶碗的擺法,顯然是按照東、南、西、北、中五個方向來排列成一個十字的形狀。五向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現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來了,西方屬金,說明這一副茶陣的第一層含義,是五行缺金。 想到這裡,我卡殼了。 再往下可就難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總不至於他這麼大個領導,打算找我借錢吧?劉局看我抓耳撓腮,忍不住樂了。他往茶碗裡斟了一點茶水:“我這茶碗,一式五隻,一般模樣。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個五行不全之勢。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後的牆壁,算是額外給了個提示。 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牆壁,心裡忽然一動。這間辦公室的牆壁是最普通的那種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對了,應該是跟顏色有關係。 陰陽五行涵蓋的意義非常廣,對應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時也對應著玄白赤黃青五種顏色。 金行對應的顏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稱為素色。難道……我驚疑地抬起頭,他的意思難道是說,這個茶陣裡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錄》? “您想要的,是本書?”我故意把書名含糊了一下,帶了點僥倖。 劉局聞言哈哈大笑:“你這孩子,心眼兒還挺多的。我告訴你,剛才那漢印,試的是你的師承;而這茶陣,試的是你的見識。你說我想要的是一本書,只解對了一半。不過你原本一無所知,能憑見識解到這一層,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書,裡頭帶了個素字,對不對?” 我沒有選擇,只能點點頭。這位劉局講話很有藝術,從頭到尾都掌控著局面,而且問的問題都帶著預設立場,這在藏古界有句行話,叫“話耙子”,意指舌頭上帶著三鉤六齒,三兩句話就能把人的底細全耙出來。 “看把你嚇的,我不會要你那本書的。” “您要了也沒用,那書是加密過的,密碼就我一個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劉局卻只是笑了笑。 劉局把西邊的茶碗重新翻過來,忽然嘆了口氣:“這五行之勢缺金,其實缺的不是你那本書,而是那本書背後隱藏的東西。”說完他動手把五個茶碗重新擺著梅花狀,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看得我直發毛。 我又掃了一眼那五個攢成一堆的茶碗兒,忍不住開口道:“五瓣梅花陣?”這個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梅花五瓣為一聚,意為結義或者聚首——劉局是打算把《素鼎錄》背後隱藏的那個什麼東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劉局從椅子上站起來,背著手走到窗台邊,把窗簾往裡拽了拽,神色也變得鄭重其事:“小許,你說古董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麼?” “別買假貨。” “不錯。古董這一行變化萬端,但歸結到最後,就在兩個字上打轉:一個'真'字,一個'贗'字。古董這個行當幾千年來,說白了就是真偽之爭,正贗之辯。” 說完劉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盤:“有人做舊,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幫著砸漿。這五個茶碗,分別代表五條鑑寶的源流。這五脈傳承久遠,掌的是整個古董行當的眼,定的是鑑寶圈的心。只要過了他們的手,真偽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裡都認。所以五脈湊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鑑寶,聽到這四個字,都服氣。” “我怎麼都沒聽說過?”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幾年買賣,可對所謂“五脈”卻聞所未聞。劉局的話越聽越懸乎。 “那麼你聽過中華鑑古研究學會麼?” “這個聽過。”我點點頭。玩古董的,多少都聽過這個學會的名字。它雖不是國家機構,但也算得上是民間專業級的鑑定機構,不過它比較低調,只偶爾會在一些重要的鑑定會或拍賣會中出現,我這層次,還接觸不到。 劉局道:“這個學會,就是五脈傳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層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種身份,一種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沒人會告訴你。” “我以為解放以後特權階層早就被打破打爛了呢……”我咕噥道。 劉局卻正色道:“這五脈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買倒賣,靠的是一手識真斷假的本事,一直替整個圈子扛鼎掌眼,從未含糊。這是技術,是受國家保護的。雖然'文革'浩劫中五脈受的衝擊不少,但氣脈仍在,乘時而起,成立了中華鑑古研究學會。你看改革開放以後古董業這麼興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後的功勞。你可知道,靠的是什麼?” “真。” 我只說了一個字。權威的鑑定機構,都有這麼一條原則:絕不做偽。試想一下,一個鑑定機構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譽,如果自己也造假,那豈不是等於給自己當裁判了麼?再者說,鑑定古董的人,必然對造假手法熟稔於心,如果他們起了偽贗之心,那危害將是無窮無盡。 所以好的鑑寶名家,都絕不敢沾一個“贗”字——只要有那麼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徹底砸了。 劉局滿意地點點頭:“去偽存真,正是鑑古學會的原則所在。” 我問:“您為何對我說這些?” 劉局似笑非笑:“你還不明白嗎?你們許家,就是那盞扣翻的茶碗。五脈梅花,獨缺你們這一門啊。” 我腦子轟隆一聲,這都什麼跟什麼? 我可不記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點的聯繫。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種家庭,住的是學校大院,兩室一廳,家裡擺的不是盆栽就是馬恩列斯毛全集,牆上掛著幾條毛筆字橫幅,都是我爹禮拜天自己寫的,平時來往的都是普通教職員工——怎麼看都跟深宅大院裡一群古董販子扯不上關係。他們去世以後,我整理他們的遺物,除了那本書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沒有。 可是劉局的話,我又不能不信。我對許家的印象,其實只是對我父親這一代的印象,至於許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爺爺是誰,做過什麼,他從來不和我說。若不是無意中發現家裡頭藏著這麼一本《素鼎錄》,我都未必會踏上這麼一條路。 現在看來,這事可比我原來揣測的要復雜得多。劉局剛才在茶陣裡擺出五梅聚首之形,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樑山入夥?聽劉局的口氣,明眼梅花是隱在藏古界深處的民間團體,那麼為何他一個政府官員會參與進來呢?還有,剛才鑑定那枚漢印,到底是我適逢其會,還是他們早佈置好的考場? 諸多思緒像灌腸一樣稀里呼嚕地衝進我的腦仁里,讓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這時候忽然傳來敲門聲,秘書走進來說:“劉局,時間差不多了,他們都等您過去呢。” 劉局抬腕看看手錶,對我說:“我找你過來,不是敘舊,而是有一件國家大事,需要你的協助——但今天我還有點別的急事。我讓小方先送你回去,時候到了,我會派人去找你。” 不知為何,我鬆了一口氣。今天晚上我聽到的事情已經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腦子會爆炸。 我本來還想問問他,這次鑑定能有點辛苦費沒有,但看人家那豪邁的氣概,沒好意思開口。劉局轉身離開,我被秘書帶出了大樓,果然方震還在門口等著。他看我出來了,遞了根煙給我。我說不會,他也不勉強,自己叼起來,拉開了紅旗車的車門。 我們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著車窗外頭,不吭聲。我實在忍不住,問他:“劉局到底是什麼單位的?”方震回答很簡單:“有關部門。” “和什麼有關的部門?” 方震搖頭:“該說的,領導會親自告訴你;領導覺得不該說的,我不能說。” 既然人家不肯說,我也不好繼續打聽,只得閉目養神。可是我根本靜不下來心思,腦子都是那五個茶碗在兜兜轉轉。
接下來的三天裡,風平浪靜,就好像劉局從來沒見過我一樣。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這傢伙一定隱藏在琉璃廠附近的什麼角落裡,面無表情地註視著我這家四悔齋的一舉一動。 這三天生意和從前一樣,每天來那麼四五撥人,問的比買的多,中間房東還來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給他做思想工作,終於又賺得一個禮拜的時間。儘管有這些俗務纏身,可我的心境和從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進來,先琢磨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聽沒聽過五脈源流,又不敢問出口,整個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來,居然一筆買賣都沒做成,真有點心疼。 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我們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瞞著我,不然對從前的事不會一點都不提。我記得小時候也問過爺爺在哪裡,一提這個,我爹就生氣,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沒敢細問——可惜他已經過世了,沒法從墳裡爬出來告訴我真相。我們家又沒什麼親戚,一時間真教我無處去查訪。 這一天,我一大早開張,百無聊賴地坐在櫃檯後,翻著賬本,心裡盤算著這個月房租該怎麼結。從店外頭忽然進來兩個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認識,是那天參與鑑定漢印的專家,劉局叫他鄭教授;小的跟我年紀差不多,戴著一副墨鏡,穿著花襯衫,扮相流裡流氣的。 鄭教授一看到我,立刻點了點頭:“沒錯,是他。”我一愣,還沒說什麼,那小青年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禮貌地問道:“你是許願?” “您兩位有什麼事?” 鄭教授剛要說話,就被那個小青年給攔住了:“你小子年紀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師的面子都駁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聽著他的語氣流裡流氣的,有些不善,不像是誇獎。小青年從懷裡掏出一枚玉佩,輕輕擱在玻璃櫃檯上,拿無名指點了點:“哥們儿我也是少年,咱們倆少年就不說老話了。我姓藥,叫藥不然。你這兒不是經營金石玉器麼?哥們儿手裡有件東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裡咯噔一聲,心想果然來了。他這個舉動,在古玩行當裡有個說法,叫做“斗口”。斗口這個詞本來是旗人玩鳥的術語,意思是斗口不鬥手,不玩真的。後來演變到古玩行當,就成了賣主兒不是真的要賣玩意兒,而是要考較收寶之人的眼力。這種試探是明目張膽的,幾乎可以算是一種挑釁,一般只有賣主兒跟收寶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會這麼幹。 可我跟他能有什麼仇呢?估計是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來自己的學生砸場子了。 藥不然看我面露猶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們儿可就拿回去餵狗了。” 我聽他的話裡全是刺兒,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無名指點住那枚玉佩,挪到櫃檯裡側,算是接下來他這個斗口。 藥不然見我應下來了,索性雙手抄在胸前,站在櫃檯外直勾勾盯著我。鄭教授年紀有點大,就在旁邊找了把椅子坐下。 藥不然拿來的這塊玉佩是童子持蓮,有半個巴掌大小,我掃了一眼,直接扔回給他:“您自己收著吧。” “喲呵,挺麻利啊。” 藥不然有些愕然。他還以為我會先拿放大鏡看,再煮玉出灰,可沒想到我這麼快就給扔回來了。他下巴一抬,等著我繼續說。要知道,斗口鬥的不是真假,而是為什麼假,得說出門道兒。 我客客氣氣告訴他:“您這塊玉,連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個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給玉器沁色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來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錢。 “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著那條雞血沁線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邊必有血疙瘩,細看邊緣,像一條草繩上繫著幾個繩結一樣,好認得很。” 藥不然沒想到我沒費多大力氣就認出來了,連聲道:“好,好,果然有兩下子。”他倒也爽快,雙手把玉取回來,像廣東人喝茶一樣,食指和中指在櫃檯上輕輕磕了一下,算是認了。我忽然想起來了。斗口之前,應該定下彩頭。我急急忙忙應了場,卻忘了討彩頭,有點虧。 藥不然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片,扔給我。這片原玉不大,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和田籽玉,摸起來手感溫潤,綿而不軟。 “這玩意兒不值錢,哥們儿家裡藏著一萬多塊兒呢,你拿去玩兒吧。”藥不然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也不客氣,直接把玉片揣口袋裡。這東西賣出去,夠付兩個月房租了。 藥不然見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輕佻地吹了聲口哨,又把“狗打醋”扔過來:“這塊也給你了,碰上冤大頭,也能賺一筆。” 我卻照樣給他扔了回去:“自從我入了古董這一行以後,就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絕不造假,也絕不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們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還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這裡耗著。”藥不然一臉的不服氣:“就這針鼻兒大的小店,哥們儿兩回買賣做完,能直接給盤下來。”鄭教授瞪了他一眼,藥不然才悻悻閉上嘴。 鄭教授看我有些著惱,連忙勸慰道:“小許啊,小藥這人說話有些沒遮攔。我這裡先賠個不是。”我雙手撐在櫃檯:“我看……不見得吧?你們兩位今日來這,恐怕是別有所圖。” 他們一進來我就覺得不對勁,鄭教授在後,藥不然在前。藥不然挑釁的時候,鄭教授一直沒吭聲,現在才突然站出來勸說,明顯是一紅一白唱雙簧呢。再說如果他們成心斗口,這賭注未免小了點。 鄭教授見我看穿了,也不尷尬:“小許,這件事說來話長。那個小藥……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戰,也是有緣故的。”我卻不肯買帳:“鄭老師,若是您來買賣或是鑑寶,我一定盡心竭力。不過讓我跟一個來歷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賭鬥,我可沒有興趣。今天他來斗口,明天您來挑戰,我這四悔齋也別做買賣,改成虹口道場算了。” 藥不然在旁邊冷笑道:“那哥們儿要是說'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聽到這名字,悚然一驚,瞪著藥不然,不知該如何往下接。藥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劉局把你們許家的事,跟我們四脈都說了,所以哥們儿跑來看個究竟,看看這失傳許久的許家,到底有什麼能耐。” 原來這傢伙是五脈的子弟,呃……跟我出身豈不是一樣? “劉局知道這事麼?”我謹慎地問道。 “他這兩天一直在跟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幾位理事開會,還沒有個結論呢。這當了國家幹部的人,就是喜歡開會說廢話!其實有什麼好討論的,五脈從來都是在手藝上見真章兒,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藥不然不屑地揮了揮手。 鄭教授道:“小許,許家已經沉寂這麼多年,突然又重新現身,勢必引起許多人的關注。不說別的,就是藥不然的背後,都站著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縮,只怕以後這種事情會層出不窮。” 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鬼迷心竅去破解那個茶陣。早知道惹出今天這個麻煩,不如當初直接說解不開,回來安安生生地過日子。現在可好,捅了一個大馬蜂窩。我一向自詡謹慎,可還是沒有勘破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樣?” 鄭教授抬腕看了看時間:“我有個主意。今日是周日,潘家園正熱鬧。咱們去那裡,你和藥不然每人限兩千元內、半天時間,各自去淘寶,種類不限。誰淘來的東西最賺錢,誰勝出。” “怎麼判斷兩件東西誰比較值錢?” “如果你們信得過我,就讓我來估價。”鄭教授扶了扶眼鏡,“評估這種事,是我的老本行。” 這個較量內容倒是挺有意思。考較的不光是眼力,還有決斷力和規劃能力。潘家園幾百個攤位和店鋪,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時間內判斷出哪家藏有好東西,又得以盡量低的價格侃下來,找出價格與價值的平衡點,做出最優決策,壓力著實不小。 所以一個光會鑑寶的人,贏不了;一個光會砍價的人,也贏不了——必須得博才兼備才行。這絕不是靠運氣撿漏兒,而是對一個人淘寶能力的綜合判斷。 鄭教授出了這麼一個主意,看來是有備而來。 “我若贏瞭如何,輸了又如何?”我問。 藥不然回答:“贏了,我家的收藏你隨便挑一件走;輸了,就把那本《素鼎錄》交出來給哥們儿看一眼。” 他說得直截了當,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劉局說的一樣,許家一經曝光,就會有許多人盯上這本書。這兩個人上門,根本不是為了尋仇或尋釁,而是衝著這本書來的。 可能對五脈或者文物鑑古學會來說,《素鼎錄》十分重要,象徵著文化傳承或者門派權柄什麼的。但其實對我來說,這本書沒那麼金貴,一本鑑寶實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裡面記載的很多技巧,早已流傳於世;有些東西,隨著科技的進步也在逐漸過時,我既然沒有開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沒什麼意義。 “怎麼樣?給個痛快話!”藥不然催促道。 我搓動手指,為難道:“我倒是想去,只是這店裡就我一個人,我離開了,就得鎖門……”我還沒說完,鄭教授先掏出錢包:“小許你也不用為難,我們押兩百塊錢在這兒,彌補你的損失。” 我把那兩百塊錢收好,這才開口道:“若是我贏了,也不要東西,就請您以後不要再來煩我,如何?” “成交。”藥不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看到他的眼神裡爆起兩團火花。 我把店門鎖好,跟著鄭教授和藥不然上了一輛桑塔納小轎車。有專門的司機,鄭教授坐副駕駛,我和藥不然坐到後排。看來除了我們這一脈,另外四脈都混得不錯,都有專車了。 車子發動,緩緩駛出了琉璃廠。藥不然坐在我旁邊,伸出手說道:“重新認識一下,哥們儿是五脈之中玄字門的門人。” “玄字門?”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連這都不知道?”藥不然故作驚訝地提高了聲調,眼神裡閃過幾絲得意。對了,就是那種優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討厭的。 我搖搖頭,我對五脈和中華鑑古研究學會的了解,只限於劉局告訴我的那一點點可憐的信息。藥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個指頭,像是炫耀似地給我一一數過去:“俗話說術業有專攻。現在中華鑑古研究學會分的沒那麼細了,在以前,咱們五脈分別掌管的是五門術業。青門主木器;紅門主書畫;黃門主青銅明器,我們玄門,主業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這個名字,不禁脫口而出:“莫非許家一脈,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門?” 我們許家果然擅長的是金石玉器之術。這也就解釋了,為何那本《素鼎錄》裡,只提及這兩個門類的辨偽鑑定之術,卻對瓷器什麼的絕口不提。 “不錯。剛才拿玉器斗口,你是以本門專業,勝我這個外門的,勝之不武,我跟你說,哥們儿不算輸啊。” 我看著藥不然氣哼哼的表情,忽然有點想樂。這人倒也有意思,說話聽著衝,其實挺直爽,看來不是什麼壞人,最多是個紈絝子弟,有點混不吝的脾氣。 “您出身名門,我可沒有什麼長輩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鄭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後有人。 藥不然大怒:“呸!哥們儿可不是那種不學無術的高乾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錄取線十來分呢!” 這人倒真容易套話,我一句沒說完呢,他把高考成績都報出來了,直腸子…… 我望著車窗外不斷後退的高樓大廈,心中忽然覺得有些荒謬。這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種好似武俠一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現代化的北京城裡,居然還蟄伏著五個古老的家族,怎麼想都有些不真實。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到了潘家園前那條樹林陰翳的小街,然後就開不動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這裡是潘家園的外圍,多是賣吃賣喝的小販,還有進不去園子、指望能在外頭碰運氣的買賣人。我們三個人在這裡下了車,推開上來兜售東北貂皮的小販子,步行進去。 潘家園可是北京城的一塊風水寶地,已經興旺了好幾年了。從堪輿的角度來說,京城東南宜流氣不宜聚氣,但這裡偏偏又佔了一個兌卦——兌卦屬澤,水聚成澤。因此潘家園這個地方,聚水不聚氣,正應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麼? 還有個現實一點的原因:潘家園靠近陝西與河南駐京辦事處,這兩處都是古董與明器大省,來往人多聚集在這裡,風聚水,財聚人,久而久之,就演變成了一片大生意。 這天是休息日,特別熱鬧,兩側店鋪和市場上幾排縱橫的地攤都鋪排開來,賣舊書的、賣字畫的、賣明器古玩的、賣各類雜器的,琳瑯滿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這市場裡來迴轉悠,有老有少,看他們的動作,有老炮兒,也有想撿個便宜的新手,甚至還有幾個金發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著相機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過去,烏泱泱的一大片,熱鬧得很。 還有許多大老遠從陝西、河南等地來的農民,站在牆根屋角,穿著破軍裝,赤腳踏著解放鞋,舉起還沾著墓土的新鮮玩意向過往的行人叫賣——不過這些東西十有八九多是假的。 鄭教授站在入門的照壁處,看看時間,說現在是上午十點半,咱們就以三小時為限,到下午一點半,來此集合。屆時每人帶上自己淘來的東西,他會公平地予以估價。反正大家都是業內人士,估價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誰也騙不了誰。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哼”了一聲,分別朝著左右走去。我沒有跑,那樣顯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計藥不然也是一樣的心思。於是我們倆都邁著方步,三步一回頭,唯恐比對方走得快,失了風度。走出去十幾米,我忽然又回來了。 “你怎麼了?”鄭教授問。 “……身上沒那麼多現金,您先借我點兒?” 我身上的錢,一般很少超過五十塊。這一下兩千元的賭注,我還真掏不起……鄭教授笑了笑,把錢給我補齊,藥不然早不知跑哪裡去了。 限時淘寶,這是個體力活,也是個技術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種類,這樣才能做到在有限時間內有的放矢,不至於挑花了眼。 我的選擇很簡單,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細一點,金石。相比起別的東西,金石撿漏兒的概率比較高,像是秦磚、漢瓦當或者北魏殘碑什麼的,經常混在一堆磚頭里給人墊桌腳,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覺得值錢。 所以藏古界有句話,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說金石不及玉器值錢,而是說在老百姓眼裡,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價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後,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尋區域。潘家園太大了,幾百個攤位一個一個地逛過來,時間絕對不夠。必須決定是主走地攤還是古玩商店。地攤上的東西魚龍混雜,假貨概率極高,但偶爾見到好東西,這中間差價就賺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東西品質有保證,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給的價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價搏到好東西。 我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把重點放在古玩鋪子裡。 藥不然既然自稱是玄字門的,那麼他的重點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與金石相比,價格不太平均,貴的極貴,賤的極賤,中間價格的相對比較少,所以兩千塊錢的價位對他來說很尷尬:好的買不起,破的能買一大車。 相比之下,金石價格分佈均勻,什麼朝代的什麼價,低、中、高幾檔都很清楚。鄭教授的兩千元預算,只要打準了檔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裡去——只要你確保東西是真的就行,這點我可是有絕對的自信。 這天稍微有點熱,塵土飛揚。我買了瓶汽水,握在手裡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汗流浹背。穿過幾排地攤和棚舖時,吆喝聲此起彼伏。我隨便掃了幾眼,全是假貨,連一點駐足蹲下來看看的興趣都沒有。我甚至還親眼目擊了一個中年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被攤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團結換回一件宣德爐——那“宣德爐”的爐足黑中帶綠,明顯是造假時鉛擱多了。 不過我沒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沒時間,二是因為淘寶有自己的規矩,非請莫鑑,如果不是別人請求,即使眼看贗品過手,也不能說,說了就是砸賣家的生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後能買到真正的宣德爐吧。 我略微在地攤逛了幾圈,一無所獲,於是按照原來的計劃,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鋪子沿牆開著一溜藍灰色店鋪,都是一窗一門的格局,裡面分成里外兩間,外間擺貨,內間是個雅座,只有大買賣的客人,才會被請進去品茗細談。家家戶戶都在上頭懸塊金匾,有的還掛著個幌子。比起地攤,這里相對高端、正規一些,閒人比較少,來來往往的多是專業收藏家或買賣人。 我整整衣領,信步逛去。那些鋪子老闆也都是眼賊之人,一看我的樣子,再談上幾句話,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哄,所以他們不像對付棒槌那麼熱情招呼,而是讓我自己隨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專圍著金石轉悠。從漢俑看到魏碑,從宋硯看到明清銅具,有真有假,都細細看過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麼,衝老闆點個頭,背著手出去了。這叫貨比三家,從這裡離開,不一定是不滿意,看過一圈可能還會回頭。所以古玩鋪子裡,絕沒有國營商店服務員那種一看顧客什麼都不買,立刻摔臉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來,逛到第五家的時候,總算看到一件好東西。這家鋪子叫瑞緗豐,門口一面杏黃挑子,有點鄉間酒館的意思。我進店的時候,老闆正靠著牆邊打瞌睡。我倆簡短地攀談了幾句,老闆就讓我在屋子裡隨便看。 我在貨架上看了一遍,沒什麼特別值得買的東西。我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忽然發現,這裡的里屋和外屋沒有門,只有一道布簾掛著,布簾只擋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從下面看到里屋的情形。 里屋的沙發邊上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個佛頭,頓時有了幾分興趣。 “老闆,那尊佛頂,我能看看嗎?” 老闆聽到我問話,“哦”了一聲,轉身鑽進里屋,很快就抱著個兩個石佛頭出來。 買賣人大多信佛,而佛頭有斬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頭買賣時,都討個口彩,該叫佛頂。事實上,佛頭這東西,在從前根本就沒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國人對佛像有了興趣,這買賣才算興旺起來。一直到今天,佛頭買賣大多也集中在與老外的交易中,國內很少有人專門玩這個。 佛頭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錄》裡談得最多的一個門類。不過因為交易佛頭的買賣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個大概齊。 我經過比較,挑中了其中一個。這個佛頭是釋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腦袋差不多大小,風格屬於典型的盛唐。佛頭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豐唇寬頰,兩條長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視。我用手去摸佛頭的臉,石質呈青色,已經有多處自然皴裂,看來已經歷了許多年的風雨,裂口處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這佛頭應該是晚唐時期的,市場價格大約兩三千塊錢,可這個佛頭的真實價格可不止這些。這瑞緗豐的老闆把佛頭隨手擱在沙發旁邊,看來是沒意識到它其中價值。我的機會來了。 “老闆,這東西誰家哪兒收的?”我問。 “安徽。孫家收的。晚唐貨色,絕對真。” 古董買賣,講究個來歷。一枚銅鏡,從漢侯墓裡挖出來,和從當地村民炕頭撿回來,意義完全不同,價兒差得極大,非得問清楚不可。從當地老百姓家裡收的古董,叫孫家收的;從進店的客人手裡買的,叫臧家收的;自己親自從地里墓裡挖的,叫童家收的。這都是老詞兒,至於為啥挑這三個姓當隱語,沒人說得清楚。建國以後,童家的不敢公開提了,慢慢地合併到孫家裡去。 他一說是孫家收的,我就知道這一準兒是從當地農民手裡收購的——從來沒聽過拿佛頭當明器的。 我點點頭,沒言語,推門出去了。在別的地方又轉悠了半天,沒發現比這個佛頭更合適的。我又回到瑞緗豐裡,看到佛頭還在,就衝老闆一指:“這個佛頂我請了,給個脆價。” 脆價就是一口價,取個乾脆勁兒。行內交易沒外面那麼多花樣,都是行家里手,不用玩那麼多虛的繞的,直截了當。老闆抬眼看看我,懶洋洋地說:“給你個交行價,兩棵。” 這是行話,意思是兩千塊錢。我搖搖頭:“送人玩兒的,太貴了。去半棵吧。” 老闆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只肯再讓兩百。 我又還了一百,最後一千七百塊錢把這個佛頭拿了下來。我沒動聲色,讓他給我找個盒子裝好,老闆在櫃檯裡翻騰半天,最後找了個蛋糕盒子,給我裝起來了。那佛頭仰面躺在蛋糕座上,兩隻木然的佛眼隔著半透明的玻璃紙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詭異。 我告別老闆,拎著盒子走出瑞緗豐,看看時間,差不多一點鐘了,便朝潘家園門口走去。 潘家園裡此時的人比上午還多,好似一輛特別擁擠的公共汽車,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舉在頭頂,用肩膀極力拱著往前走。周圍的人都紛紛沖我投來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麼這傢伙在舊貨市場捧著個蛋糕盒瞎溜達。 人實在太多了,我一邊得護住頭頂的佛頭,一邊得看著腳下的地攤,別一腳踩到人家攤上踩壞了什麼東西,被訛上就麻煩了。整個人跟走鋼絲似的,搖搖欲墜。我就這麼一步一蹭,千辛萬苦地蹭到了過道口,前頭已經能看到潘家園門口的照壁了。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老大爺抱著幾軸字畫斜剌剌衝了過來,幾步踉蹌,摔倒在距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旁邊的人連忙彎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後頭的人給拱倒了,後頭的人一倒,一腳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這一連串連鎖反應搞得雞飛狗跳,頓時間稀里嘩啦倒下了一大片,驚呼與叫喊聲一齊響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麼一撞,手裡的蛋糕盒子飛了出去,身體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我心中大驚,暗叫不好佛頭要糟,急忙從地上爬起來,抬頭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書當中,封口被撞裂開來,佛頭從裡面滾出來,順著書堆咕嚕下去,咣當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我趕緊爬起來,衝到書堆前撿起佛頭一看,發現後頸處被摔出了一條細細的裂縫。我一陣心疼,這一條縫砸出來,少說也會被少估一棵的錢。可這時候時間已經快到了,我來不及處理,只得把佛頭抄起來夾在胳肢窩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鄭教授和藥不然都在。藥不然一臉幸災樂禍地瞅著我:“嘖嘖,瞧這一身土,敢情是親自去挖新鮮的啦?” 我沒搭理他,把懷裡的佛頭擱地上,先喘了幾口氣。鄭教授一拍巴掌:“好,兩個人都在一點前回來了。小藥,你淘來了什麼東西?”藥不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碗,遞給鄭教授。這碗廣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卻沒施釉,呈出灰白顏色。鄭教授扶著眼鏡仔細去看了半天,抬頭對藥不然說:“宋代同安窯的?” “您眼力好,這是宋同安窯的青釉劃花紋斗笠碗。”藥不然說,又補充了一句,“換了別人,都以為是龍泉窯的。” 他這個挑得還真不錯。同安窯是福建的窯,不像柴、汝、鈞、定、哥那些名窯那麼出名,卻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屬於價平質高的類型。鄭教授思忖片刻,給他估了一個三千五百元。藥不然點點頭,咧開嘴笑了,從兜里又掏出一沓錢。 原來他今天運氣特別好,碰到了一個棒槌。那傢伙是外行人,拿著老爹的遺產來潘家園碰運氣,急於出手,結果被藥不然給逮住了。藥不然三言兩語就唬住了他,最後用一千塊錢拿下了這個斗笠碗。那個棒槌還覺得佔了大便宜,歡天喜地走了。 這麼算下來的話,扣掉成本,藥不然一共賺了兩千五百元。 “哥們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敗家子兒,我也算是替他老爺子給個教訓。” 鄭教授回頭看向我,問我對這個價格有沒有什麼疑議。我搖搖頭,表示很公道,然後把手裡的佛頭遞了過去,讓他鑑定我這個。他們倆早看見我手裡的佛頭了,所以都沒什麼驚奇神色。鄭教授捧起佛頭來細細端詳,藥不然雙手抄在胸前,一臉不屑地顛著腳。 也不怪他這麼一副勝券在握的嘴臉,我那個佛頭的品相確實不咋地,正常來說,是絕對競爭不過他的同安斗笠碗。 鄭教授看了一回,抬頭對我說:“小許,你這佛頭是晚唐風格,我估的價是一千五到兩千。你可有什麼問題?” 我早預料到他會有這麼一問,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見得,鄭老師您再看看?” 鄭教授知道我這一句口頭禪說出來,這佛頭肯定別有玄機,又反過來掉過去仔細端詳。藥不然在一旁說話帶刺:“愿賭服輸,別死撐著啦,輸給哥們儿的人,能從菜市口排到永定門,不差你一個。” 我當他說風涼話,也不理睬,耐心等著鄭教授審查。鄭教授又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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