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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節

吸血盟1·藍蝴蝶之吻 张小娴 3154 2018-03-12
一列馬車隆隆地駛過已入睡的街道,揚起了灰濛蒙的沙塵,邁向樂城河的堤岸。這是送歌舞團回天鵝船去的車。藍月兒和大媽媽坐在其中一輛馬車的黑布篷裡。 她們身上裹著斗篷,並排而坐,兩個人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這古城好漂亮。”大媽媽開口道。 “嗯。”藍月兒像耳語般地回答,眼睛飄到窗外。 “聽說原來不叫樂城,叫烏有鄉。” 藍月兒不由得笑起來,說:“聽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較喜歡原來的名字。 “烏有鄉……”她心裡哺哺道。 “未來一個月的門票都賣光了。”大媽媽說,臉上略帶微笑。 “是嗎?”藍月兒依舊語似的回答,有點漫不經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嗎?”大媽媽突然問,眼睛柔和地註視她。

“我沒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趕時間,她才不會挑上那個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點醉。”大媽媽說著,可她也不相信藍月兒會獨個兒跑去喝酒,雖然這孩子長大後變得好古怪。 “是嗎?不會啊。”藍月兒回答,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絲氣息。 有時她好怕大媽媽,她那雙敏銳的眼睛好像什麼都會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訴大媽媽說:“我是一個吸血鬼。”她打從心底里敬重大媽媽,是大媽媽把她從堤岸上帶回來。她會牢牢記住這一切,可她已經不是大媽媽當天帶到船上的那個孩子了。大媽媽是不會明白的,由得大媽媽以為她變了吧,這總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謬了,有時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親自若蘭,卻也懷念她,甚至渴望再見到她的幽靈。假如這還算得上是人生的話,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好孤獨,那種孤獨無法說與人聽。她瘋狂地花錢,夜裡卻睜著眼睛躺在她大寢室的孤坑里。她避開大媽媽,那會讓她心裡覺得好過一點。她也避開其他人,從前在天鵝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間的感情,都已成了幻夢。惟獨但夢三有一點例外。她喝過他的血,他並不像大媽媽那麼銳利。她不怕他,有時甚至覺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個吸血鬼和一個陰陽人。聽起來多麼像一個不好笑的笑話。

就像前一天,天鵝船到了樂城。午夜時分,她照樣睡不著,獨個兒坐在甲板的柳條椅子上,看著黑茫茫的大海,也看著她在金色燈籠下面那個朦朧的影子,想起兒時跟但夢三玩的一個遊戲。他們兩個竟以為吸血鬼是沒有影子的。那又是一個笑話。 這時,但夢三來到甲板上。 “還沒睡嗎?”他問。 她搖頭,沒抬臉。 “聽說到了深秋,樂城河畔會開滿美麗的楓葉,一直開到山上去,到時候,遍地遍野都是紅色的。”但夢三神往地說。 “那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毫無盼望。 他默然無語。 她知道但夢三覺得她這幾年變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覺,晚上卻睜著眼睛,一時狂喜,一時又愁眉深鎖。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後,她回到天鵝船來,覺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滿足,人的那部分卻覺得噁心。她衝進空蕩蕩的音樂室,吐了一地,吐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憤怒的淚水,猝然,音樂室裡的樂器如海嘯風暴般瘋狂地合奏,像一個人內心痛苦的交戰。

但夢三聽到聲音走進來,她抬起頭,那張臉滿是陰霍。他吃驚地望著像瘋子似的她。那時,音樂已經停了,樂器上的弦線全都斷裂。 後來,他竟傻得以為她是因為喝過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獨和憂鬱,又以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會變得難以捉摸。 這就是但夢三,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跟大媽媽不一樣,他那雙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夢也是幻影。 她們坐的那輛馬車已經由大街轉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會兒,大媽媽才又再開口說:“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聽說什麼都可以買到。” “哦,我差點兒忘記了。”藍月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紅色緞布盒子給大媽媽,說,“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麼來的?” “是絲巾,在那邊買的。”她回答。

大媽媽打開盒子,看到那條手工精細,繡上鳥兒的絲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別太花錢。”她看著藍月兒,柔聲說。 “這個不花錢。”藍月兒輕輕地回答說。她的聲音沉落,兩個人好像失去了話題似的,只聽到馬車走在路上的聲音。 目光停住在藍月兒的側面,她發現自己愈來愈不了解她了,自從五年前那場可怕的流血病之後,她突然變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著一點距離。她不是沒生過氣,可藍月兒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對她要求些什麼呢? 有時她覺得,藍月兒送她那麼多昂貴的禮物,不是想表達心裡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飾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藍月兒在台上唱著歌,那份舊時的關愛又湧上心頭。也許,人長大了就跟兒時不一樣,有了自己孤獨的宇宙。

而今,她幾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遺稿裡。有時她幾天都不走出房間,想解出那些像藥方也像預言的句子,有時她累了,在床上瞌著,濛濛隴隴張開眼睛,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癒的藍月兒送回大寢室去。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一天她起床,發現頭上一綹紅發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不管她怎麼洗,怎麼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上,她在房裡調了一碗安神的花藥,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寧。等她調好了花藥放在床邊,轉過頭來,竟發現那碗白色的藥變成綠色,不斷冒出像小花兒的泡沫。終於,她忍無可忍,對著房間裡一個幽暗的角落說:“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氣息。那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身上披著青色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氣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嘆口氣說:“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你也沒老。”柳色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上的那個女孩是吸血鬼。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只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上帶著關切的微笑。 他點頭,心裡難過,想告訴她說:“幽冥的路好寂寞啊!”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頭髮。”他回答說。是她放在他屍體上的一綹紅發讓他捨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頭上那條豬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問,語氣不像責備,而是覺得有趣。 “我在讀你的遺稿呢,全靠你那個補血藥,你記得嗎?'只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對他說。 他眼見機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終於,他想到一個辦法了。他咧開嘴巴,露出牙齒,睜大眼睛,以為自己這個樣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後捏住一條無形的脖子,做一個在脖子上吸血的動作。 她不禁笑起來,說:“青青,你幹什麼?” 他重複那個動作一遍,她竟問:“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個方法。他假裝拿著一根木樁猛插自己的心臟,臉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說,“你想向我道歉。” 他搖頭,想了一會兒又點頭,他一直想她原諒他,可現在他不是要說這些,所以他又搖頭。 “你不想道歉?”她問。 他連忙搖頭。 “青青,你有話為什麼不直說?”她問,奇怪他變成幽靈之後為什麼吞吞吐吐。 他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多麼想告訴她說,他不能。 “我沒恨你。”她對他說。 這些年來,她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他凝望著她,臉上帶著淒苦的微笑。生前死後,他始終那樣愛她。可他而今僅是個幽靈,無法保護她。他緩緩朝她吹出一口氣,她頭上那條豬尾巴輕輕散開了,一朵新鮮的紫丁香飄搖優雅地在半空翻了幾個筋斗,落在她耳背上,點綴著她不老的容顏。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帶著幸福的微笑,對他說:“謝謝你。”

他的幽靈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關於那疊遺稿的事情沒問他。 可他一直沒回來。 也許是天鵝船走得太快也太遠了,一個幽靈終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後來有一天,當藍月兒跟她說:“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答應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鵝船上,等著柳色青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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