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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吸血盟1·藍蝴蝶之吻 张小娴 4336 2018-03-12
那場疫症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然後是飢荒和戰亂,壕溝裡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著迷。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著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著永恆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只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並不覺得餓。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只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有時從泥土裡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裡。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裡,原本只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蔔來。 “蘿蔔也好吧。”她心裡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蔔。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蔔拼命往嘴裡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隻乾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蔔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蔔,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只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蔔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幹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蔔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蔔。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蔔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只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聽得見肚子裡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飢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裡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蔔,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蔔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裡。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裡,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裡面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裡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睛,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飢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睛,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裡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隻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蔔,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聽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聽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裡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聽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草籃裡,半夜丟到羊欄裡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淒涼。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聽到嬰兒的哭聲,發現了我。他用母羊的奶餵我,把我抱到屋子裡的爐火邊,然後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經很老,牙齒掉了幾顆,眼睛幾乎瞎了。他會用一隻綠色小烏來占卜。”他笑笑說。 “他說我的命是一條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來。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樹上築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點,你見過燕子築巢嗎?” 藍月兒點點頭。 “我應該不會是一隻燕子生下來的吧?老牧羊人說,有些烏長得像人,有一張人臉,還有人的雙腿。” 笑搖搖頭。 “小不點,你有沒有父母?” 藍月兒豎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他猜。 她點頭。 “媽媽?” 藍月兒默默點頭。

“她在哪裡?” 藍月兒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可憐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說,“其實我根本不愛吃蘿蔔,你呢?小不點?” 藍月兒皺起鼻子搖頭。 燕孤行孩子氣地笑了:“那我們別再找蘿蔔。” 在兩個人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新的旅程,他們沿著西方那條路走,經過河流和沼澤地,早上在野橘林裡醒來,夜裡棲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蟲的亮光輝映著。他們像兩個一起夢遊的孩子,以為命運會把他們帶到約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們便陶醉得無言以對。一路上,他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也講些老牧羊人給他講過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燈的傳奇。藍月兒總是雙手托著頭,很專注地聽著,像小野花那樣朝他盛放,鼓勵他說下去。 燕孤行告訴藍月兒,當他長大一點,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寫意,只需要每天帶羊到山上吃草,等它們身上長出羊毛,把羊毛剪下來就能拿去賣錢。

“放羊的時候,你要小心一個頭戴黑紗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狗把羊群嚇走,戲弄可憐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趕羊的時候,手上都拿著一根拐杖,用來對付魔女變身的野狗。幸好,我還沒遇過魔女。” 一天,他又告訴藍月兒金羊毛的故事。 “它們看起來就跟普通羊兒沒有分別,等到長毛的時候,它們卻會長出一層層金色的羊毛,走起路來像個金光閃閃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萬一聽到狼嗥,它們會嚇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見了,那隻小鳥也不見了,地上只留下幾根羽毛。” 那時候,老牧羊人已經老得很厲害,時睡時醒,眼睛更壞了,卻在占卜中看見自己的命運。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對燕孤行說:“孩子,我會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死的時候身上撒滿鳥兒的羽毛,連一聲嘆息也來不及。”

燕孤行從前聽老牧羊人說過,有靈性的鳥儿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會展翅朝南方的“遺忘島”飛去。島上雲霧繚繞,渺無人跡。那時。老牧羊人已經老邁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丟下他和三隻羊。 為了把故事說得神奇一點,他告訴藍月兒,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鳥雙雙飛往遺忘島去了,因為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留下一聲道別的嘆息。這樣說的時候,燕孤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畢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親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羶味兒和青青草原的氣息,是這種慈愛的味道把他從一個草籃裡抱起來。 比起金羊毛,藍月兒更喜歡遺忘島的故事。她甚至懷疑,遺忘島會不會就在花開魔幻地。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來自那片花開魔幻地。

“小不點,遺忘島很遠很遠,因為從那兒回來的人都忘了島上的一切,所以沒有人能說出遺忘島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編的故事裡,像迷夢般說著。 他們又走了兩百多天,像兩個被遺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無可奈何地吃些無法飛到遺忘島去的死鳥。他們在野花叢中像小狗一樣嬉戲,做些孩子氣的幸福事兒。世界已經把他們忘記。一天,他們順著西邊的路來到一個濃霧瀰漫的迷濛曠野,天上連一顆孤星也沒有,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臉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著魔似的盯著兩個哆嗦戰栗的孩子,張開了血盆大口,卻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樣在迷霧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煙漫的空間,他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夢還是真實。 只有藍月兒認定他們已經快要到達花開魔幻地了。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知道,她永遠也無法跟燕孤行一起抵達花開魔幻地。他們在濕濕的雲霧中又走了三十天,兩個人頭上都冒出了綠色的泡沫來,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蘚。直到一天,他們迷幻似的嗅著青草的氣息醒來,竟發現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地平線,太陽已經掛在蔚藍的天空上。他們腳上綴著野花和芳草。 “小不點,你看!是地平線!”燕孤行興奮地叫道。 他們朝著地平線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澗。聽不到淙淙的流水,卻聽到羊兒的叫聲。燕孤行循著聲音走,竟看到一隻落單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兒抱起來,發現它四隻蹄子都另外又長出一隻蹄子。 “它走失了。”他說。 藍月兒把頭擱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說,這隻羊是他們的。 “我們在這裡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它。”燕孤行說。 他們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確定沒有人來要它,便高高興興帶著羊走。 “也許它會長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著說,“賣掉金羊毛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羊,羊又會生下更多的羊,我們會養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時候,我們只需要坐在馬匹上趕羊。”他高興地說,滿懷憧憬。 他們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來做拐杖,帶著八隻蹄子的羊去尋找最好的牧草。羊兒吃草的對侯,燕孤行用碎布來做些漂亮的風箏。他做的那些風箏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飛到最遠的天空。有一次,大風的時候,藍月兒差點兒隨著風箏一起飄上天空,燕孤行及時抓住她一隻腳踝,把她拉了回來。 一路上,他們的皮膚曬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著羊兒身上長毛。一天夜裡,他們累了,隨便把風箏系在羊腿上。第二天,他們醒來的時候,羊和風箏都不見了。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四處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頭喪氣地看著天空。宣布:“它飛走了。” 藍月兒記起她在山城裡唱過的那些歌謠,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趕羊時唱的牧歌,在停止說話一年零七個月十三天之後,她突然開口唱歌。那些原已飛離了她生命的藍蝴蝶,又再一次在她頭上飛舞。八隻蹄子的羊搖搖晃晃地走回來,腳上仍然繫著一隻風箏。 “小不點,原來你不是啞巴!”燕孤行興奮地大叫。 “我叫藍月兒。”天使般的聲音帶著微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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