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149章 第4節

伏藏 杨志军 3795 2018-03-23
再也沒有人阻攔香波王子掘藏了。香波王子把手放在按鈕上,默念著密碼:“一下、一下、三下、一下。重複一遍:一下、一下、三下、一下。”卻沒有往下摁。 智美催促道:“摁啦,怎麼不摁了?你好像很害怕,手在抖?” 香波王子抬起手,舉到眼前看了看:“我抖了嗎,我為什麼要抖?” 卻聽智美笑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已經動搖。” 香波王子說:“我憑什麼動搖?” 智美冷笑道:“因為碧秀和梅薩突然成了倉央嘉措的後人,連倉央嘉措的後人都堅信他的遺言是憤怒的詛咒,你還有什麼理由不懷疑自己呢?” 香波王子這次真抖了一下。智美說得不錯,碧秀的陰影揮之不去——一個倉央嘉措的後代不惜以殺人為代價,阻止他掘藏,為什麼?如果“七度母之門”不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消除迷惘、挽救靈魂的圓滿之法、希望之法,真的是唯一抗衡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的武器,作為倉央嘉措後代的碧秀何必要對他下毒手呢?他對掘藏的阻止,是否也代表了家族的傳承、倉央嘉措的意願呢?啊,不敢想……

智美的話更加鋒利了,刀一般地割著他的心:“尤其是梅薩,怎麼可能不傳承瑪吉阿米的仇恨呢?” 香波王子躲開智美的目光,問梅薩:“你現在還堅信遺言是詛咒?” 梅薩當然堅信,因為她不可能忘掉倉央嘉措和瑪吉阿米遭受的苦難。苦難銘記在她心底,像珠穆朗瑪峰坐落在青藏高原一樣永恆。但是,她不忍心回答,不忍心看見香波王子心底的絕望籠罩他的臉。她輕輕點頭,眼淚卻禁不住湧流而出。 智美見了,心疼不已,一把將梅薩擁在懷裡:“悲傷的不應該是你。” 梅薩衝智美淒然一笑,輕輕將他推開。 智美強迫自己把心思從梅薩身上移開,高聲對香波王子說:“你的掘藏思路依據的是《地下預言》。《地下預言》說:一千個叛誓者在指認他們的首領後,首領將發出指令引爆炸藥,炸毀布達拉宮。可現在布達拉宮只出現了叛誓者和叛誓者的首領,卻沒有出現炸藥,你知道為什麼?”

香波王子說:“你是說《地下預言》有失誤?” 智美說:“不對,《地下預言》沒錯,它預言的炸藥已經出現,不僅要炸毀布達拉宮,還要炸毀整個聖教。因為它不是普通的炸藥,它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遺言,是全西藏最愛戴的活佛對聖教的詛咒!” 香波王子低頭不語,按照掘藏的邏輯,智美的推斷無懈可擊。 既然如此,這按鈕怎麼可以摁下去?我香波王子,怎麼可以做西藏的罪人? 香波王子看看四周密密麻麻專心誦經的上座比丘、活佛喇嘛。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佛教領袖,一旦倉央嘉措遺言是苦水,是詛咒和羞辱,整個世界,整個佛教就都將因為他香波王子的衝動而遭遇災難。他的心怦怦亂跳。 智美說:“但是現在你沒有權利放棄,你必須掘藏,否則……”

香波王子抬起頭,看見智美拿出了槍。是骷髏殺手從碧秀手中搶來的那把槍,梅薩曾經用它對準智美的後背,然後扔在了金頂,沒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槍指著香波王子說:“我們是新信仰聯盟的成員、烏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沒有理由再活著了。快,用你顫抖的手打開'七度母之門'。” 梅薩含著眼淚,伸手擋住槍口:“智美,香波王子還有一個選擇。”然後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碼告訴智美,不然他會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著梅薩的淚眼,搖搖頭。 梅薩說:“邊巴老師的靈識說:'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從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說:“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麼心。”

這時有人說:“佛啊,佛啊,釋迦牟尼佛啊。” 是鄔堅林巴,他的聲音很大,是為了讓更多的人聽清。他說,“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在'老家',我問阿若喇嘛,萬一'七度母之門'是毀教之門,倉央嘉措遺言是控訴和詛咒,他還掘藏不?阿若喇嘛說:'伏藏者有伏藏的職責,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內容和後果,改變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懸崖圓寂時,留下幾句話,要我轉告你:'該來的都要來,該報的都要報,所有人收穫的果,都是當年種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須承擔後果,小至個人,大到宗教,都一樣。佛教衝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經受的磨難和所承擔的責任一樣多,不管倉央嘉措遺言是什麼,我們都應該坦然面對。就算伏藏的現世會讓聖教面臨滅頂之災,那也是聖教必須承擔的劫難。一門宗教,如果真有澤被蒼生的菩薩之心,它也會有承擔任何災難的能力和勇氣。劫難之後,光明重現,這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說罷,鄔堅林巴高喊一聲:“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裡的古茹邱澤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著鄔堅林巴,輕輕點頭,那是他讚許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頭,向前方尋找古茹邱澤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誦經的僧潮,安詳而寧和。香波王子淚流滿面,對梅薩也對鄔堅林巴和智美說: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她這會兒可能也在念經。我相信聖教能夠承受一切災難,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歲的媽媽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達拉宮的路上那些匍匐而來的人們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搖著經輪、轉著經筒的人們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災多難又多情多愛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了:“就算他們能夠承受,我也不忍心看著他們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臉頰上的傷疤跳了幾下,他齜起牙,眼睛瞇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機的手指朝後移動著。 梅薩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為了我吧。瑪吉阿米怎樣愛倉央嘉措,我就會怎樣愛你。對我來說,愛你就是愛倉央嘉措。” 香波王子搖搖頭:“我知道了,那就來世吧,來世我們繼續。” 梅薩說:“你還有媽媽,你不去看你八十多歲的老媽媽了?” 香波王子頓生一種決絕而悲涼的感覺,喃喃地說:“媽媽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媽媽,媽媽。” 話音落地,槍聲響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澀的暖流往上奔湧。他知道,湧出眼眶,那就是淚水。他不想讓自己流淚,就閉上了眼睛。然後,槍響了。扣動扳機的是他的手指,下達開槍命令的卻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個帶給倉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災難的人。

眼淚終於從緊閉的雙眼噴湧而出。 他睜開眼,透過淚水看見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懷裡。 是梅薩,在他閉眼開槍的瞬間,梅薩撲過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後背擋住了槍口。 彷彿知道這是必然,智美居然沒有驚呼,沒有痛喊,甚至都沒有去關心梅薩的傷勢。他上前,用槍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開了懷中的梅薩。 鄔堅林巴扶著梅薩,讓她慢慢坐下。 梅薩胸前鮮血淋漓,喊了一聲“香波王子”,然後淒迷地一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倉央嘉措的情歌,其實不是唱給女人的。” 香波王子艱難地點頭,悲婉地說:“我知道,他是唱給青藏高原,唱給喜馬拉雅山和雅魯藏布江聽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蒼生,是整個的西藏。”

梅薩點頭,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嫵媚:“但我還是想听你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槍管,讓槍口離開自己的下巴。他要為梅薩唱倉央嘉措情歌了,沒有什麼威脅能夠妨礙他。他以倉央嘉措的原生態音調唱起來: 風啊,從哪裡吹來, 從家鄉門隅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伴侶, 願風兒把她帶來。 他的聲音悠遠而蒼涼,如泣如訴。 涉水渡河的憂傷, 船夫能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誰能幫我消解? 伴著情歌,他看見梅薩最後的眼淚以無與倫比的清澈,滾落著;看見她那淚珠流經的臉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詳,充滿愛意 香波王子知道,梅薩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心和靈魂託付給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報著梅薩的一臉欣慰和愛意。

眾聲合誦的經潮變成了和平祈禱。來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個比一個陶醉。他們全神貫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槍聲和血腥,都被淹沒在莊嚴洪亮的經潮之中了。是頭頂數不清的空行護法遮蔽了他們的眼睛,還是歷經劫難練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們都想起了《地下預言》裡的那句話:“瑪吉阿米,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對智美。 智美依然舉槍對著他,眼裡掛著淚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趕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碼告訴我。” 香波王子微笑著:智美,邊巴老師的學生,我的同門師弟,才華橫溢的青年學者,未來的占卜大師,被新信仰聯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讓家族命運壓垮的靈魂,你也會掉淚?

智美厲聲道:“我已經殺死了梅薩,殺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著。他的目光已經穿越智美的淚眼,穿越三百多年的歲月,回到了倉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個被壯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達拉宮的權力誘惑的馬上漢子,看到他在倉央嘉措偉大的影子下絕望地掙扎,看到他被陰謀和慾望壓迫得發狂而不勝悲惶…… “我數三下,你要是還不說,我就開槍。” 還是沉默,彷彿平靜和沈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誰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沒在謾罵和哭泣的情緒裡,他眼神裡總有一種油然而生的悲憫是別人沒有的,那是憂鬱而傷感的悲憫,是智慧而敏銳的天性流露,即使現在面對槍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覺到那種遙遠而超拔的悲憫是如何地刺痛著自己——智美覺得自己渺小了,自慚形穢了,自從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憫,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寬容、良心和愛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憤怒、失去的羞惱,就像現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極端,然後以性命和鮮血為代價,讓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捨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來的。 “那我就數了。” 沉默。 智美數起來:“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後一個數字:“三……” 槍響了。武器的聲音再次出現在無比神聖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結的場合裡。 又有一個人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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