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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第3節

伏藏 杨志军 3101 2018-03-23
朗色護法是被幾個喇嘛抬進薩松朗傑殿的。 當一張帆布活動床擺到瓦杰貢嘎大活佛面前,朗色護法掙扎著坐起來時,所有人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張慘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臉上沒有肉只有皮,顴骨如同骷髏一樣凸起著,生命的衰竭就像植物到了冬天,枯黃得一捏就碎。儘管大家都知道,在西藏,所有的宣諭神巫——護法神的代言人,都不可能有太強壯的身體和太長的壽命,但像朗色護法這樣才到四十就衰弱不堪的情形還是少見的。不能強壯和不能長壽的原因是,每一次成功的降神儀式都是神靈和人體水乳交融的過程,當強大的無所不能的神靈進入人的肉體時,必須耗盡人體所有的元氣、所有的精神才可以發佈人所要求的預言。也就是說,神必須要有足夠的能量供給才能有所作為,一次次的降神就是一次次地耗盡人的能量,不可避免的衰竭和短壽就這樣發生了。所以儘管護法神的宣諭神巫地位尊崇,卻不是一個福壽祿齊全的人。

古茹邱澤喇嘛一邊攙扶著朗色護法,一邊把叛誓者在布達拉宮埋藏了炸藥,太陽落山之前就要爆炸的危機告訴了他。 “這是幾百年來布達拉宮遇到的最大危機,請朗色護法宣諭神旨,炸藥到底埋藏在哪裡?” 朗色護法點點頭,深深地吸口氣,閉眼趺坐了一會兒,似乎突然來了精神,伸腿到床下,穩穩噹噹站到了地上。 然後,他被瓦杰貢嘎大活佛親自請到了降神法座上。 喇嘛們緊張地驅趕著遊客、信徒和布達拉宮以外的僧人,迅速關死了薩松朗傑殿密不透風的黑木門。 薩松朗傑殿也叫殊勝三界殿,是紅宮的最高殿堂,正中供奉著用藏、漢、滿、蒙四種文字書寫的“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牌位,牌位上方是乾隆皇帝打坐念佛的肖像。大概從七世達賴喇嘛開始,每逢藏歷新年,歷輩達賴喇嘛都要率噶廈僧俗高官和三大寺高級喇嘛向牌位和畫像莊嚴禮拜。因為有此活動,薩松朗傑殿在布達拉宮顯得格外尊崇,許多重要儀式,比如降神儀式、高級灌頂儀式、大活佛授戒儀式,都在這裡舉行。

殿西靠牆,供奉著十一面千手觀世音像的地方,一幅色澤沉鬱的珍貴唐卡懸空而下。唐卡上就是朗色護法為之代言的神祇北方多聞天王,他眼光凶狠,面目猙獰,身色是帶有暗綠銅鏽的黃色,右手拿著懾服經幢,左手握著吐寶獸,腳踩三界魔怪,一副大氣磅礴、摧破一切魔障的樣子。 降神法座就安置在這幅唐卡之前。 古茹邱澤喇嘛來到朗色護法跟前,幫他穿上了黃色絲綢的法衣。法衣長襟及地,上面怒雲遍體,火焰騰身,紅白兩種圖案從身下身後纏繞而來,托住了胸前玉石打磨的護心鏡。古茹邱澤用手掌把護心鏡擦得愈加明亮,然後把金箔鑄造的十二葉大坎肩從朗色護法頭上套下去,再給他系上織有護法神臉譜的圍裙和骷髏裝飾的腰帶,然後蹲下,把一雙綴滿金豆的高筒白靴穿在了他腳上。

朗色護法手持金剛杵,正襟危坐。 古茹邱澤喇嘛退到了一邊。瓦杰貢嘎大活佛帶頭趺坐在卡墊上,在場的許多喇嘛都跟著坐了下來。念誦經咒的聲音爆浪而起,朗色護法身後的八個喇嘛吹響了脛骨法號,敲起了嘎巴拉骷髏鼓,鈸镲共鳴,還有一陣陣剛剛剛的梆子聲。 古茹邱澤站在香爐旁,合掌而語,發出的不是經咒,而是一句及其普通的話:“神你來,神你來,快說炸藥埋藏在哪裡?”然後點著了左香爐的芸香、右香爐的柏香,點著了二十一盞粗捻子的酥油燈。 朗色護法閉上了眼睛,也是經咒滿嘴,突然張眼,射出兩道寒光,立起來,騰空一躍,又坐下,閉眼,一圈一圈地搖晃。等再次張眼,就變得虎視眈眈了。他臉上露出讓人恐怖的猛惡和兇暴,喘息,大喘息,更大喘息,突然止息,然後長長地吐氣,慘白的臉色漸漸紅了,越來越紅,好像心臟把所有的血都擠壓到了臉上,就要破皮而出了。沒有肉只有皮的臉頰鼓了起來,顴骨不見了,生命就像植物到了夏天,滋生出一片盎然生氣。

古茹邱澤喇嘛按照慣例走過去,從供桌上拿起尖頂的法冠,戴在朗色護法頭上,又用一根金絲繩勒緊了他的脖子。法冠是兩層,裡子是白銀,面子是黃金,一坨一坨隆起的金葉上,鑲嵌著紅色寶石。法冠足有十七公斤重,一般人戴在頭上能把脖子壓彎,但是朗色護法的脖子不僅沒有彎,而且挺得更直。他四肢抽搐著,站起來,一手握著金剛杵,一手搖著金剛鈴,手舞足蹈,一會兒慢悠如雲,一會兒急驟如風。 突然他感到了痛苦,這種痛苦正是大家所期待的,它告訴人們這是神進入人體的剎那,痛苦就像女人分娩之後,孩子又回到了子宮裡。朗色護法回落到法座,痛苦的表情上兩片嘴唇和兩個鼻孔都分了家,眼睛好像豎了起來,眉毛跑到了眼睛下面。他身子扭曲著,顫抖著,然後就是痙攣,頭部明顯腫大,渾身明顯腫胖,嘴裡先是吐著白沫,再是吐出了精液,最後吐出了血水。

古茹邱澤喇嘛把一木桶白花花的布達拉宮自釀的青稞酒潑向了他,把一銀碗釅到發黑的茯茶水潑向了他,把一金盆的麥子撒向了他。 他不動了,朗色護法突然不動了,似乎連呼吸也沒有了。 古茹邱澤喇嘛回頭看了看瓦杰貢嘎大活佛。瓦杰貢嘎大活佛沖他點了點頭,意思是:你問吧,現在可以問了。 古茹邱澤跪在朗色護法面前,大聲問:“炸藥在哪裡?” 朗色護法閉著眼睛,咕咕噥噥說著梵語,誰也聽不懂,因為這是神的語言,神的語言轉換成人的語言還得幾秒鐘。 古茹邱澤用更大的聲音再問:“炸藥在哪裡?” 朗色護法突然閉嘴了。 古茹邱澤又問:“叛誓者把炸藥埋藏在了什麼地方?” 朗色護法張了張嘴。古茹邱澤趕緊把耳朵湊了過去,但一絲呼吸都沒有聽到。

古茹邱澤說:“炸藥,炸藥,埋藏在哪裡?神啊,快告訴我們,北方多聞天王啊,快告訴我們。” 朗色護法突然睜開了眼睛,好像眼睛是說話的,說出來的是眼淚,兩股眼淚噴湧而出。這時,他說出了一句清晰到不能再清晰的話:“我不是神,我不知道炸藥在哪裡。我也不是朗色護法,我的名字叫索加。我的牧民老媽媽呀,你的兒子索加就要走了。”說罷,仰身倒在了法座上。 人們驚呆了:神都是這樣,最後都會變成人。 古茹邱澤站起來,扶起了朗色護法。但他立刻感覺到朗色護法的身子正在僵硬下去。他搖晃著對方,喊著:“朗色護法,朗色護法。”喊了幾聲就知道,以往降神時的仰倒是昏厥,但這次不是,這次是死亡。 古茹邱澤喇嘛抱著朗色護法,哭了。

沉默的喇嘛們把眼光投向了瓦杰貢嘎大活佛,眼光的內容是一致的:現在怎麼辦? 管家說:“很多人已經知道布達拉宮埋藏著炸藥。” 瓦杰貢嘎大活佛憂鬱地問:“警察呢?” 管家說:“他們搜尋的進展太慢了。” 瓦杰貢嘎大活佛說:“清理旅遊的人和俗家信徒,告訴僧眾,誦經大法會不可能取消,但參加者的來去是自由的,包括布達拉宮的喇嘛。誰想走,都可以,如果都走完了,就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是引經師,也是誦經的僧眾。” 古茹邱澤大聲說:“還有我呢。” 管家說:“我們大家都不會離開。”這時手機響了,管家拿出來“喂喂”了幾聲,臉上立刻嚴肅得就像失去了五官,謙卑地說:“大活佛就在這裡。”他迅速把手機遞給了瓦杰貢嘎大活佛,看瓦杰貢嘎不接,又說,“是西藏佛教協會打來的,好像事情很緊急。”

瓦杰貢嘎大活佛拿起手機,只聽不說話,但一陣比一陣緊張的表情告訴大家,一件重大無比的事情正在發生。整個通話他只說了一句:“我們會做好準備。”這句話深沉得就像布達拉宮本身。他把手機還給管家,對古茹邱澤喇嘛說:“你讓大家都去司西平措。”然後抬腳就走,走了幾步,回頭把管家叫到跟前,小聲說,“你,跟我去帕巴拉康。” 管家憂心忡忡地說:“可是炸藥怎麼辦?它隨時都會……” 瓦杰貢嘎打斷他的話,小聲說:“一定要查出來,第七次集結開始了。”說著大步而去。 管家呆愣著:第七次集結開始了?又回頭對古茹邱澤喇嘛說:“大活佛說第七次集結開始了,莫非你三年前在帕巴拉康的預言要實現了?” 古茹邱澤沒聽見,他催促大家快去司西平措,又指揮幾個喇嘛把朗色護法放到帆布活動床上,然後說:“用哈達蓋起來,不能讓外人看出抬的是個人。”他和幾個喇嘛一起,把朗色護法的屍體抬出了薩松朗傑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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