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97章 第4節

伏藏 杨志军 5746 2018-03-23
在香波王子眼裡,大昭寺主殿三層這間懸掛閻魔黑門簾、門楣鑲嵌鏖戰金輪的隱秘佛舍,是既不堂皇也不高闊的,甚至都可以看成是一座建築中堆放舊物的最不起眼的夾角。但一進去他就感覺到彷彿走進了一座古樸的三昧耶立體曼荼羅,一種聖高不見底的氣氛氤氳而來。四圍的陳設語境非佛非俗,不起分別,似在含蓄地對人說,一個秘密修行者的富麗就應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體現,真正的大師會把表面的不張揚當作張揚的必要條件。秋吉桑波活佛是真正的大師。 香波王子和梅薩並排而立,面對著供桌上的中央神祇——一尊厲眼噴火、闊嘴吐焰的大黑天,獻上了他們的見面禮:一條藍色的女性哈達和一條黃色的男性哈達,外加一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然後磕頭,每人都是七個。

大黑天的右首,是一簾粗重的鐵鍊子,不多不少七盞舞著豆苗的酥油燈在鐵簾後面昏暗著。一尊神像,似乎沒有五官,把七盞酥油燈擁摟在懷抱裡。然後就是幽深,神像後面,上下左右,到處都是幽深,不知道延伸有多麼曠遠,更不知道密法修行者的意識空間在當下還是在很久很久的過去或者很遠很遠的未來。迷濛和蒼茫成了大師居所的基調。 寂靜了很久之後,不顯身不露影的秋吉桑波大師突然說話了,幽深的一角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就像一個套馬的牧人,總想套住你這匹野馬,但你總是脫套而去。現在,你終於自己走來了。” 香波王子問:“你說對了,我就是一匹野馬,到現在也不知道你套我幹什麼。” 秋吉桑波說:“先說說你來幹什麼?”

香波王子說:“我來尋找成就了'明空赤露'大法的大師,因為我得到的啟示是這樣的:在大昭寺,誰是'明空赤露'的擁有者,誰就掌握著'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或者能夠提供新的'授記指南'。” 秋吉桑波哈哈笑了:“如果我掌握著'七度母之門'的伏藏,為什麼還要交給你呢?如果我能夠提供'授記指南',為什麼我自己不去掘藏呢?” 香波王子說:“因為大師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擁有,需要掘藏者的發掘。'七度母之門'裡'最後的伏藏'是唯一的珍寶,需要唯一的途徑才能顯露。我們來了,我們就是唯一的途徑。”

秋吉桑波說:“是這樣嗎?那你們就自己去看吧,大黑天的左首,有一道門,進去是我的如來堂,裡面全是人世間的珍寶,個個都是唯一的。你們需要什麼就拿什麼,隨便,千萬別辜負了我對'七度母之門'的敬仰。” 香波王子朝大黑天的左首看去,發現那正好是三昧耶曼荼羅的東門。東門是通向大日如來的,大日如來是密宗的最高神祇,梵名叫摩訶毘盧遮那。這是太陽的別稱,有消除一切黑暗的意思,所以又叫大光明遍照,或遍照如來,或最高顯廣眼藏如來。他的智慧之光沒有內外、方向、晝夜之別,普照所有,明亮一切。 香波王子拽著梅薩走了進去,裡面果然是個朗朗亮堂的所在。秋吉桑波所說的人世間的珍寶在在皆是。有擺在桌子上的玉石、瑪瑙、松耳石、珍珠、金條、金磚,有放在壁櫃裡的許多古老經卷經冊,有立在地上的好幾排金塔金幢,還有懸在樑上的一些極具文物價值的古老法器。這是幾千年的積攢,是一座私人博物館,更是一般人看不到的西藏所有大寺院的內裡。它們不是用來消費的,是用來支撐信仰的,是佛教得以流傳的一股看不見的財富之源。

香波王子仔細看了一遍,問道:“你想拿什麼?” 梅薩說:“真的可以隨便拿?” 香波王子從壁櫃裡取出一本金汁書寫的經卷說:“大師說需要什麼就拿什麼,不拿白不拿。”說著,又把一塊拳頭大的翡翠裝進了衣袋。 梅薩看他這樣,也把那些玉石瑪瑙捧了一捧,裝進了坤包。 香波王子說:“現在你還想拿什麼?” 梅薩說:“什麼都想拿。” 香波王子說:“我也是。可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呢?或者新的'授記指南'呢?我們怎麼沒發現任何痕跡?” 梅薩說:“眼睛裡只有珠光寶氣,哪還有什麼'七度母之門',儘管它也是珍寶,但它是不發光的。” 香波王子盯著梅薩:“看來我們是絕配,最好的搭檔,在我糊塗時你總會提醒我。”他喘口氣,仰頭看了看,看到一輪木頭的“大日”正在頂棚上照耀,那些光焰就像伸展而來的爪子,抓捏著一些滴血的人心和鬼臉的人皮。他驚得一個寒顫,一把抓住梅薩,差一點把手中的金汁經卷扔掉。

梅薩說:“怎麼了?” 香波王子說:“我們完蛋了,我說的是差一點。這裡是大日如來的道場,是遍照一切的境地,什麼叫遍照一切?什麼又叫遍一切處作大照明?大照明就是沒有陰影的照明。什麼東西在太陽臨照的時候會沒有陰影呢?就是沒有東西的東西,這個東西就是空。但空不是什麼都沒有,是有形之空,是充實之空,好比這裡到處都是財寶,但佛眼裡它是空的,它什麼也沒有,也就是說'大日'照走了財寶的陰影。既然沒有陰影,財寶也就不存在了。什麼樣的財寶會沒有陰影呢?就是沒有貪欲附著的財寶。這裡的財寶是沒有貪欲附著的,而我們卻充滿貪欲地拿這拿那,大日如來對我們來說就不是驅散陰影的'大日',而是一照就顯陰影的'小日'。也就是說所有的照射都來自心靈,來自人本身,所有的陰影也來自心靈,來自人本身,就像太陽的光焰之手抓住的那些人心和人皮。而我們往往沒有覺醒,自己攆跑了頭頂的大光明,我們跟大日如來沒有緣分,我們就是陰影,而不純潔的心靈則是巨大陰影的酵母。既然和密宗的最高教主沒有緣分,我們怎麼還能沿著高度機密的'七度母之門',實施一次偉大的掘藏呢?快快快,把東西放下。”

香波王子把金汁經卷放回壁櫃,又從衣袋裡摸住那塊拳頭大的翡翠敝屣一樣丟到地上。看梅薩似乎有點不願意,就抓住她的坤包,幫她掏出那些玉石瑪瑙,隨便一丟,拉著她,走出了這間幾乎讓他們亂了自性的財寶如來堂。 他們重新佇立到了噴火吐焰的大黑天面前。 香波王子畢恭畢敬地說:“大師我們出來了,人世間的珍寶我們不需要,如果一些金銀珠寶、古董文物就能讓我們滿足,那我們就不配來到你面前。我們什麼也沒拿,真是辜負了你對'七度母之門'的敬仰。” 半晌,那個蒼老的聲音才又從幽深的一角響起來:“好啊好啊,財寶都是累贅,不要是好的。但你們不會不要死亡吧,死亡是人人都會有的。人從一出生起,就行走在通往墓室的墓道裡,死亡是唯一的目的。”

香波王子和梅薩對視了一下,沒說什麼。 秋吉桑波又說:“在你們面前的供桌上,有兩丸黑藥,左邊的是毒藥,右邊的也是毒藥,你們一人一丸吃了它,現在就吃了它。” 香波王子問:“為什麼要這樣?” 秋吉桑波說:“有膽量吃毒藥的人才能掘藏。” 梅薩說:“可我們要是死了,就無法掘藏了,你能保證我們死不了嗎?” 秋吉桑波說:“我只能保證你們一定會死。” 梅薩一臉蒼白,看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一丸毒藥,再一把抓起另一丸毒藥,狠狠心說:“吃,大師讓吃,我們必須吃。” 梅薩恐懼地望著遞給他的毒藥,不敢接。 香波王子說:“你應該這麼想,在這裡,大日如來的光照下,我們和我們的陰影都已經消失,我們是不存在的,既然我們不存在,毒藥又能毒死誰呢?它毒死的只能是虛空,虛空一死,實有就出現了,不存在變成了存在,我們又變成了我們。”

梅薩說:“佛理我是明白的,也知道你說的這些實際上是密宗掘藏者在掘藏之前的顯宗修習,沒有這些修習,掘藏將一事無成。可是,可是當佛理並不能主宰我的靈魂時,我只能懼怕死,不想死。” 香波王子說:“那我們就往俗裡想,大師想害死兩個千辛萬苦的掘藏人,就算不吃毒藥,我們又能存活多久呢?”說著,把手摀到梅薩嘴上,卻沒有把藥丸放進她嘴裡,“吃吧吃吧,往下嚥,往下嚥。”然後一口吞了兩丸毒藥,大聲說,“誰不死,誰就是最後的掘藏人。”意思是我就要死了,梅薩你一定要堅持到底。 秋吉桑波說:“難道你們中間還有不死的?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勇敢的人,你是不是一個人吃了兩丸毒藥?” 香波王子用沉默做了回答。 秋吉桑波說:“兩丸毒藥到了一起,你毒他,他毒你,毒來毒去,耗盡了毒性,人就死不了,我的兩丸毒藥是互相反對的。看來你們比我想像得有福分。但我還是不甘心讓你們這兩個不入法門的俗世之客去開啟'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莊嚴神聖得連傳說都得緘口,你們僅憑著不貪不死的福分就想發掘它,恐怕空行的伏藏護法是不會答應的。我修法一生,嗔恨之心依然不滅,越有福分、越有機緣的人,我就越想把他們從眼前抹去。你們還是去死吧,不怪我冷酷,只怪佛法的敵人佔據了我的心。”

只聽噹啷一聲,不知從什麼地方齊齊落下來兩把七寸藏刀,平放在大黑天的供桌上。 香波王子盯著藏刀驚問道:“你想讓我們自殺?” 秋吉桑波說:“如果你能殺死你的女伴,你就可以不自殺。你也一樣,如果你能殺死你的男伴,也可以不自殺。反正你們兩個必須死一個。” 香波王子說:“一個修法為生的人,怎麼會有這麼多罪惡的想法?” 秋吉桑波說:“不奇怪的,修法的反面就是修非法,我修過頭了,就像走在刀刃上,身子一晃就滾下去了。'明空赤露'的反面,就是暗無天日。” 香波王子側身望著梅薩說:“你來殺我吧。” 梅薩說:“我是個能殺人的人嗎?我等著你來殺我。” 香波王子說:“那就只能自殺了。”說著一把攥起了藏刀。

梅薩抓住他的手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到哪裡去尋找'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說:“開啟'七度母之門'不在於誰活著,在於誰是因緣具足者,我沒有因緣,死就死了吧。”說著,甩開她的手,舉刀就刺。 梅薩抱住了他:“不要,你不要。” “別攔著他,他不會刺,他是裝裝樣子的。”秋吉桑波激將道。 香波王子推開梅薩,一刀刺向了自己的肚腹。 看著香波王子倒了下去,梅薩撲到他身上喊起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你可不能死啊。”哭了,又仇恨地望著幽深的一角說,“你是什麼人?你出來,為什麼要逼死他?” “好啊好啊,有膽量,是個掘藏的人。”秋吉桑波的聲音裡帶著冷酷的笑。 香波王子沒有死,不是他心不狠,手不硬,而是不到死的時候。就在刀尖進肉的瞬間,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一抖就軟了,似乎連鋼鐵的藏刀也軟了,就像秋吉桑波使了什麼法術,讓他在這個森然恐怖的地方,度過了最後一關。血流了出來,但與內臟無關,七寸藏刀只插進去了兩寸,刀尖按照神的旨意機敏地躲過了要害,只把肌肉狠狠地創傷了一番。 國字臉喇嘛衝了進來,按照秋吉桑波在暗角里的指點,給香波王子敷了紅白黑三色羯摩藏藥丸,又從大黑天身上取下一條哈達包紮了傷口,然後兩手把香波王子揪起來說:“你躺著幹什麼,在秋吉桑波大師面前,只要不死,就必須站著。” 秋吉桑波蒼老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沒有死,就是你和我的緣分,現在我可以信任你們了。說實話,我沒有掌握'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我不過是偉大的伏藏之鍊的一環,供養著一卷我永遠看不到什麼的古老的羊皮紙。但是我知道,當有人來大昭寺尋找'明空赤露'的擁有者時,我連供養也不用了,使命只剩下用財寶和死亡考驗掘藏者的能力以及監督他們的行動。現在考驗已經結束,那一卷羊皮紙也應該交給你們了。” 香波王子說:“那一定是大昭寺'光透文字',裡面有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授記指南'。” 秋吉桑波吩咐國字臉喇嘛快去釋迦牟尼殿,取來供養在寶瓶裡的一卷羊皮紙。 國字臉喇嘛去了,很快就回來,神色緊張地說:“不見了,怎麼不見了?” 秋吉桑波問:“什麼不見了?” 國字臉喇嘛說:“寶瓶和羊皮紙。” 秋吉桑波說:“怎麼可能呢?多少年了,羊皮紙一直用寶瓶供養在西藏最神聖的佛像——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前。” 國字臉喇嘛說:“真的不見了。” 秋吉桑波說:“我去看看。” 一定是另有通道通往大昭寺主殿一層的釋迦牟尼殿,粗鐵的簾子後面有了一陣細微的響動,過了一會兒就听深遠的地方幽幽地傳來開門的吱呀聲。 半個小時後,香波王子和梅薩面前才又響起秋吉桑波蒼老的聲音:“真的不見了,有人在釋迦牟尼眼皮底下偷走了寶瓶和羊皮紙。” 香波王子問:“大師,還有誰知道你是'明空赤露'的擁有者?” 秋吉桑波說:“除了你,無人知曉。” 香波王子又問:“大師,你是不是經常去釋迦牟尼殿?” “我每個星期去三次。” “每次都去幹什麼?” “念經祈禱,然後為寶瓶拂塵,為羊皮紙哈氣。” “為什麼要為羊皮紙哈氣?” 秋吉桑波停頓了片刻說:“我希望在我圓寂之後,我的下世還能辨認出他前世的供養,並為這種供養付出畢生。讓羊皮紙浸透我的氣息,是辨認的依據。但是現在不需要了,因為你們來了,供養結束了。” 還能說什麼呢?大家沉默著。 粗鐵的簾子後面又有了一陣細微的響動,深遠的地方又傳來開門的吱呀聲,顯然秋吉桑波再一次離去了。不一會兒,國字臉喇嘛好像得到了秋吉桑波大師的召喚,從香波王子和梅薩身後悄悄走開。 寂然了,沒人了,只有面前的大黑天和粗鐵簾子後面沒有五官的神像陪伴著香波王子和梅薩。窒息從暗角里升起,迅速擴大著,先是酥油燈的泯滅,接著香波王子和梅薩感到呼吸困難,好像佛舍裡的空氣被一支巨大的針管抽去了,又好像大水湮然而來,已經沒及他們的脖子。 梅薩抓住香波王子說:“我感到不對勁,趕緊走。” 香波王子說:“等等,再等等,我們必須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話音剛落,就听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門前經過,很快又消失了。還是寂靜、窒息和黑暗,似乎這裡是寒風蕭然的幽野,屍陀林的死亡氛圍正在逼臨而來。 嘩啦一聲響,寂靜結束了,門被人推開,國字臉喇嘛帶著一群喇嘛,突然出現在這個既不堂皇也不高闊卻有著真正的富麗和深曠的立體曼荼羅中。 國字臉喇嘛說:“趕緊走,趕緊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香波王子問:“秋吉桑波大師呢?” 國字臉喇嘛哭了:“大師圓寂了。” 香波王子一把抓住他:“你說什麼?” 國字臉喇嘛重複道:“秋吉桑波大師圓寂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都說:“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圓寂呢?” 國字臉喇嘛說:“'明空赤露'可以讓修煉者閉氣而亡。” “你是說他自殺了?為什麼要這樣?大昭寺肯定有監控錄像,竊賊跑不了,寶瓶和羊皮紙是可以追回來的。”香波王子說著一把摀住突然疼痛起來的肚腹,肚腹上的傷口嗡嗡嗡地叫起來。他兩眼發直,差一點倒下去。 國字臉喇嘛扶住他說:“大昭寺管理委員會不認為秋吉桑波大師是閉氣圓寂,已經報案,警察馬上就到,你們快離開這裡。”說著,從身上摸出梅薩的手機還給了她。 香波王子沒想到,他會用絕望告別大昭寺,更沒想到,開啟“七度母之門”的旅程,到大昭寺就算結束了。秋吉桑波畢生只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苦修成就了“明空赤露”,不是為了成佛,而是為了等待;一件是供養寶瓶和羊皮紙,不是為了擁有,而是為了轉交。香波王子深知秋吉桑波的心境:畢生的苦修轉瞬成空,又何必苟活?圓寂吧,用肉體的毀滅領罪贖罪吧。此生已經浪費,不如立刻結束,投入下一個輪迴。 香波王子和梅薩心情沉重地離開了國字臉喇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