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78章 第3節

伏藏 杨志军 4307 2018-03-23
大昭寺門內的辯經大院裡,國字臉喇嘛從袈裟袖筒裡拿出一紅一綠兩種金剛怒目的貼牌,帶他們來到了一左一右兩根黑黝黝的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前。 他面朝他們,站定了說:“現在提問開始,第一個問題是,誰修建了大昭寺?” 香波王子生怕自己有誤,拽了一把梅薩說:“我們兩個都可以回答。” 國字臉喇嘛說:“當然,她是你的法侶。” 梅薩眉毛一抬,像是說:法侶?你任命的? 香波王子說:“先是唐妃文成公主給藏王提議,在海底羅剎女的心臟臥塘湖上建立寺廟,保佑藏土平安。這個提議讓尼妃墀尊公主激動,因為她從尼婆羅帶來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還沒有地方安置。尼妃得到藏王同意,親自監督填湖造廟,無奈那地方又是沙子又是水,地基不穩,築牆不牢,每建必倒。尼妃求助於唐妃,唐妃實地勘察了一番,拿出陰陽卜算,確定了挖沙填泥的方案。臥塘湖是一座沼澤地干枯後遺留下來的堰塞湖,本身沒有泉眼與河水注入,沙子一挖,水就流走了。然後在沙坑里填上從遠處背來的粘土作為基址,再用石料和粘土砌牆。運走沙礫和背來土石是一項繁重的勞役,奴隸不夠用,唐妃就使人從山神那裡借來一群群山羊充當運輸工具。於是效率大增,僅用了十二個月,有八座殿堂的寺廟就拔地而起。大昭寺最早的名字是'惹薩垂朗祖拉康',意思就是'羊背土建造的神變佛堂'。後來蒙古人來到西藏,改稱'大昭',大昭就是大廟。”

國字臉喇嘛說:“你還是沒說明白到底誰修建了大昭寺,是文成公主,還是墀尊公主?是藏王松贊乾布,還是山神派來的山羊?你不能說大家合力而為,因為秋吉桑波大師的要求是,你必須推斷出一千三百多年前建造大昭寺的工程中誰出力最多。” 香波王子賣弄地說:“這得從小昭寺說起,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最重要的嫁妝便是一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到了拉薩,一路都在行走的佛車突然陷進了泥沼淤沙裡,怎麼抬也抬不出來。公主說,罷了,就放在這個地方吧,反正藏地也沒有安置佛的寺廟。於是便在佛像四周立起四根柱子,懸掛著白錦帳,為之供養。隨後這個地方便建起了'甲達惹木切拉康',也就是後來的小昭寺。既然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已經有了安置,尼婆羅墀尊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就無可爭議地安置在了'惹薩垂朗祖拉康',即後來的大昭寺。大昭寺是為安置作為公主嫁妝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而建,嫁妝的主人尼婆羅的墀尊公主自然應該是大昭寺的修建者。重要的是,無論文成公主的'甲達惹木切拉康',還是墀尊公主的'惹薩垂朗祖拉康',在當時修建時並沒有大小輕重之分。數百年以後,經元、明、清歷次擴建,墀尊公主的'惹薩垂朗祖拉康'規模越來越大,這才有了'大昭'和'小昭'即大廟和小廟的區別。”

國字臉喇嘛連連搖頭:“你的回答我們非常不滿意。”他回身把一張紅金剛貼牌貼到右邊的老柱子上,又說,“滿意的回答應該是山羊修建了大昭寺,因為山羊是山神的兒子。山羊還起源了'拉薩'這個名字,這就是我要問的第二個問題:人們都說'先有大昭寺,後有拉薩城',對嗎?” 梅薩趕緊說:“對對,是這樣,滿意了吧?” 香波王子斬釘截鐵地說:“不對,應該是先有布達拉,後有拉薩。當年松贊乾布之所以從山南雅礱河谷遷都臥馬塘,首先是紅山布達拉吸引了他。在修建大昭寺之前,布達拉紅山上已經有了砦洞宮室'曲結竹普',贊普和妻子以及尼妃都住在這裡。這裡離天最近,險要而安全。至於'拉薩'這個名字,它就是'天地'或'神地'的意思,而不是'惹薩'即'山羊背土'的演變。”

國字臉喇嘛點點頭,把一張綠金剛貼牌貼到左邊的老柱子上:“這個回答我們很滿意。第三個問題:你說大昭寺是為安置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而建,那為什麼現在大昭寺主供的卻是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呢?” 梅薩說:“換了一下唄。” 香波王子說:“是啊,換了一下。吐蕃三十六代贊普名叫赤德祖贊,他和王后生了一個兒子,聰明英俊,被視為天神之子,起名絳赤拉溫。天神之子大了要娶親,大臣們以為不妨按照先王松贊乾布的成例,娶個唐朝公主,才好般配,便派出和親使者前往長安。唐皇欣然允諾,金城公主千里迢迢入藏和親,沒想到不幸已經發生,天神之子絳赤拉溫在金城公主到達一個月前摔死馬下。金城公主悲戚難忍,哭得死去活來。大臣們卻勸說她與其按照漢俗終生守寡,不如依了蕃俗嫁給老贊普赤德祖贊。於是金城公主便成了赤德祖讚的妃子,隆重的婚禮之後,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朝拜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但這時佛像已經不在小昭寺了。原來先前松贊乾布的孫子十三歲的芒松芒贊即位,聽說唐朝欲派兵進藏接走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便把佛像移出小昭寺,藏於大昭寺明鑑南門內,砌牆堵死門戶,畫上妙音仙女作掩飾,一藏就是六十年。金城公主大為感慨,督促丈夫赤德祖贊立即把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迎請到大昭寺主殿供養,而原先在這裡的釋迦牟尼八歲等身像,又被迎請到小昭寺供養。”

國字臉喇嘛搖頭道:“這樣的回答我們不滿意。滿意的回答應該是文成公主和墀尊公主都把意願伏藏在了金城公主身上,金城公主不過是意願的執行者。她是空行護法的現身,一夜之間就將十幾個人搬不動的佛像換了位置,使它們合乎順序地各就各位。我指的是年齡的順序,八歲是小的,應該在小昭寺,十二歲是大的,應該在大昭寺。”他說著,把一張紅金剛貼牌貼到右邊的老柱子上,又說,“現在是第四個問題:我們的佛教徒從四面八方來到拉薩,首要的目的就是朝拜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嗎?” 梅薩說:“當然啦,它是西藏的驕傲。” 香波王子說:“釋迦牟尼認為,我的相不是相,凡是人相、眾生相都不是相,為什麼呢?離開所有的相,才是佛。又說,我在當年沒有相:既沒有人相,也沒有眾生相。那個叫釋迦牟尼的根本就不存在,他也不曾說一法。法身、報身、化身都是空空如也,更何況雕塑的偶像呢。所以他從不主張建廟立像,圓寂前眾弟子百般請求,才答應以自己三個不同年齡段的模樣塑三尊像,並親自為三尊塑像繪圖、開光。這便是八歲等身像、十二歲等身像、十六歲等身像,其中以精細華美的十二歲皇子時代的釋迦牟尼等身鎏金銅像為造像極品。羈留印度的十六歲等身像已在宗教動亂中沉入印度洋,墀尊公主從尼婆羅帶來的八歲等身像也在'文革'中損壞,唯有十二歲等身像完好如初。它在南北朝的佛教東遷中從印度漂洋過海到達中國長安,後來又陪伴文成公主跋涉數万裡,歷時三年七個月,到達吐蕃拉薩。作為佛教文物,它已經走向了珍貴的峰巔。但信民朝拜的並不是文物,而是佛祖。在我們的意識裡,佛像和釋迦牟尼本人並沒有區別。就在這種人像無別、時空無別的感覺中,幸福與和平從我們心裡堅定而曼妙地升起。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它是西藏的聖極之寶,是太陽,由於它的存在,西藏所有的珍寶和聖物都只能是星星和月亮。但是如果天空只有太陽而沒有星星和月亮,那就不是佛天。實際上,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又有他們的太陽、他們的聖極之寶——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

國字臉喇嘛說:“你並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但我們還是滿意你的模棱兩可。佛持'中道見'。”說罷,他將一張綠金剛貼牌貼到了左邊的老柱子上。 高高的雲彩消失了白色,天井暗下來,被神祇塗抹成青黑的夜晚模糊了視野,卻比白晝更加清晰地顯現著危境:一左一右兩根老柱子上,出現了兩張紅金剛貼牌、兩張綠金剛貼牌。這就是說,第五個問題——第五張貼牌決定著他們的命運,要么在大昭寺暢行無阻,繼續尋找'七度母之門',要么被當作教敵來臨,在吃咒的過程中,爛心爛肺,流血五步。香波王子和梅薩閉上眼睛祈禱著,極力想讓自己在接近地獄之門時平靜在最後的自信裡。 國字臉喇嘛說:“第五個問題,你們聽清楚了。”他抬起頭,看了看大院東側廊簷下那一河金光瀲灩的酥油燈。酥油燈的後面,一些戴著鬼怪面具、手裡搖晃矛頭法器的喇嘛正在閃來閃去,似乎“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人已經做好準備,懲罰教敵的行動即刻就要開始,洪水猛獸般的毒咒就要噴出來了。他又說,“這個問題很簡單,大昭寺門前的唐蕃會盟碑,是誰立起來的,誰刻的字?”

梅薩對自己討巧的回答已沒有信心,用拳頭搗搗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小聲說:“這純粹是刁難,誰知道誰立起來的。”但他立刻昂起頭,聲音朗朗地說,“唐蕃會盟碑是我爺爺老扎西立起來的。當時兩位盟主唐穆宗皇帝和吐蕃贊普赤德祖贊想抬起來,力氣不夠,就請來了大力士我爺爺老扎西。我爺爺用一隻手托住這座起重機才能吊起來的石碑,輕輕一推,就把它立起來了。刻字的一個是我爸爸,一個是我哥哥。我爸爸刻了漢文,我哥哥刻了藏文。刻字的時候兩個人忘了拿底稿,所以石碑上的漢藏兩種文字內容其實是不一樣的。我哥哥是唱格薩爾的,他刻的藏文比我爸爸刻的漢文有文采。你聽我給你背誦各自的開頭就知道了。'大唐文武孝德皇帝與大蕃神聖贊普,舅甥二主,商議社稷如一,結立大和盟約,永無渝替。神人具以證知,世世代代,使其稱讚。'這是漢文,是嚴謹的公文形式。而藏文的開頭卻是浪漫的散文形式:'神聖贊普鶻提悉勃野化身下界,來主人間,為大蕃國王,於雪山高聳之中央,大河奔流之源頭,高國潔地,自天神而為人主,德澤流衍,建萬世不拔之基業,永崇甥舅之好焉。'當年松贊乾布娶了唐朝皇帝的外甥女文成公主,自然就應該隨著文成公主管唐朝皇帝叫舅舅,所以有'永崇甥舅之好'之說。”

梅薩小聲說:“什麼你爺爺、你爸爸、你哥哥,生命攸關的時候,你怎麼胡說八道?” 香波王子說:“不是胡說是傳說,在西藏傳說和神話就是一切,我也可以傳說,信不信由你。” 國字臉喇嘛舉了舉紅金剛貼牌,又舉了舉綠金剛貼牌,回頭看看一左一右兩根帶有羊圖騰殘痕的老柱子,卻沒有貼上去任何一種貼牌。他望瞭望廊簷下酥油燈後面那些準備懲罰教敵的喇嘛,轉身就走。走到大昭寺主殿的門口,突然回頭,大聲說:“對你們的回答,我拿不准秋吉桑波大師是否滿意,所以不能把貼牌貼上去。最後的結果還沒有出來,雖然今夜大昭寺對你們是不設防的,但是在明天早晨天亮前,一旦你們不能證明大昭寺就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不能把倉央嘉措的情人措曼吉姆的踪跡發掘在我們面前,我就會把你們不願意接受的紅金剛貼牌貼上去,聖教之敵爛心爛肺、裂肝裂腹的下場將是你們別無選擇的出路。記住,明天早晨天亮前。”

國字臉喇嘛消失了,空蕩蕩的辯經大院裡,黑暗就像填充而來的沙土,磨礪著他們的感覺。悄悄的,神秘在滋長,恐怖在增加。毒咒的針芒依然在飛翔,愈發得陰險叵測。惡辣辣懸在頭頂的利劍突然改變了處死他們的時間,又去前面等著他們了。梅薩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香波王子的衣袖。香波王子望瞭望身後緊閉的大門,轉著圈看了看四周,渾身一陣哆嗦。 突然,香波王子攥住了梅薩的手:“怎麼辦?” “我不知道。”梅薩畏怯地朝後看看。 “我們還有退路嗎?走。”香波王子拉著梅薩,朝著一河酥油燈流逝的地方、大昭寺主殿的正門疾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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