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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節

伏藏 杨志军 3311 2018-03-23
西藏社會科學院在布達拉宮以東、大昭寺以北的色拉南路上。出租車帶他們來到這里後,他們才知道今天是星期六。門房要他們後天再來。 香波王子說:“我們是北京來的,尋找專家,諮詢一個重要問題,後天我們就要走了。” 門房同情地問:“你們要尋找哪方面的專家,諮詢哪方面的問題?”說著拿起了電話。 香波王子說:“我們的問題是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的兩年內,拉薩哪些寺院進行過修葺和重建,你看找誰合適?” 門房撥通了一個電話說:“次登老師,有兩個北京來的人找你。”然後把電話給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客套了幾句,便把問題提了出來。 對方說:“你們還是去問問扎西旺堆吧?”電話扣了。 門房嘀咕了一句什麼,又撥了幾個電話,對方都說,這樣的問題,最好去問扎西旺堆。

香波王子作著揖對門房說:“求求你了,一定幫我們找到扎西旺堆。” 門房“噗嗤”笑了,說:“扎西旺推是我兒子,他們回答不了你的問題,就踢給了我兒子。因為我說過,我兒子將來一個頂他們一百個。他們這是記了我的仇,挖苦我呢。” 香波王子說:“那就去問你兒子吧。” 門房笑得更開心了:“我兒子知道什麼,他才七歲,不喜歡上學,整天逃學在家裡,藏文漢文還識不全呢。有這點時間,你們還不如去西藏大學問問,那裡的專家教授比我們社會科學院多。” 香波王子和梅薩坐出租車直奔江蘇路上的西藏大學。雖然是星期六,但歷史系的教授講師們都在開會,一部分在開評職稱會,一部分在開一個有美國藏學家參加的學術交流會。從兩個會場上叫出來了四個飽學之士,請教的結果是得到了幾乎一致的回答:重要寺院的重大修葺和重建都是可以查到的,但就是查不到1703年之後兩年內拉薩寺院修繕的記載。 “要不你們去問問扎西旺堆?”

走出西藏大學時梅薩說:“一個門房一句展望兒子未來的狂言在西藏學術界居然引起這麼大反響,到處都知道,都在極其認真地挖苦,心眼也太小了吧。” 香波王子說:“認真挖苦的背後恐怕另有原因,就是這個孩子值得他們這麼做,更何況還不一定是挖苦呢。” 梅薩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去見見這孩子?” 他們沒想到早有一個飽學之士跟上了他們,並且正在畢恭畢敬地電話告訴一個叫秋吉桑波的人:“師傅,這一男一女真的是在打聽公元1703年以後拉薩寺院的修葺和重建。”電話里傳來秋吉桑波蒼老的聲音:“啊,也許,也許等待已久的時間已經到了,隨時告訴我他們的行踪。” 香波王子和梅薩又返回西藏社會科學院。 門房得意地問:“怎麼樣,我兒子名氣大吧?”

香波王子說:“你讓我們跑來跑去原來就是為了炫耀你兒子呀?” 門房得意地笑笑說:“生一個這樣的兒子不容易啊,走,見我兒子去。”那口氣,好像他兒子已經是一個大人物了。 門房帶著他們來到社科院住宅樓下。他兒子一個紫紅臉蛋、黝黑膚色的孩子正和一隻小狗你追我攆。門房招手喊道:“過來過來,有人請教問題來啦,他們從北京來。”他把“請教”說得既響亮又嚴肅,然後鄭重其事地介紹道,“這就是你們要見的紮西旺堆。” 小孩和小狗一起跑了過來。香波王子覺得讓自己請教一個拉著鼻涕的七歲小孩太不成體統,叉起腰,“哼哼”一笑說:“我今天來考考你。” 孩子用袖筒揩了一下鼻涕說:“嘻嘻,你不是老師,你怎麼也說考考你。”

香波王子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老師?” 孩子說:“我的老師身邊沒女人,你身邊有女人。” 香波王子說:“這麼說你的老師是個佛爺,你是佛徒?” 孩子點點頭。 香波王子說:“好好聽著,我問你,公元1703年也就是康熙四十二年之後的兩年內,拉薩哪些寺院進行過修葺和重建?” 孩子說:“你打聽的是秘密。” 香波王子頓時愣了:“你怎麼知道是秘密?” 孩子說:“知道了修葺和重建,就知道了哪些寺院發生過火災,火災是秘密。” 香波王子問:“誰給你說的火災是秘密?” “不記錄的都是秘密,色拉寺的喇嘛都這麼說。” “你去過色拉寺?” “我家住在色拉寺。” “你家不住色拉寺,你家住在色拉路。”

“色拉路走到頭就是色拉寺。”扎西旺堆說著就要走。 香波王子忽地蹲下抓住他說:“你還知道什麼?” 孩子說:“還知道你們……我不說了。”掙脫香波王子的手,追向跑遠的小狗。 門房咂著嘴說:“怎麼樣,你們評價一下。”看著孩子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心疼地跑過去,“慢點,慢點。” 香波王子呆呆地望著孩子說:“我們遇到靈童了,他肯定是某個活佛的轉世,只是現在還沒有被請到寺院裡去。他才七歲,如果不是前世的安駐、靈識的附體,就算他早熟,他是天才,也不可能知道這些。而且他似乎知道我們要來,我們是乾什麼的,他相信我們跟他的緣分,最終還是說出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色拉寺。” 梅薩臉上掠過一絲憂慼的神情:“不,我不認為他是某個活佛的轉世靈童。”

“你怎麼這麼說?” 梅薩望著地面,思考著說:“我也許正面對一個伏藏學研究的實例。從伏藏到掘藏,幾千年、幾百年的漫長時間裡,可以變幻出無數種類的傳承。其中一種是空行母使出神變願力借腹胎授,得到胎授的人是個中間環節。就像傳送雞毛信的孩子,一俟掘藏者出現,就會有意無意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送出去就完成了使命,空行母的願力就會消失,有時僅僅是靈性和表達的消失,有時是生命的消失。這就是說,傳承的鏈條裡,最終的掘藏者實際上是一個過河拆橋的人。他要拆掉很多橋,因為正確而偉大的掘藏只能出現一次,關於伏藏的各種信息也只能出現一次。如果出現第二次,那就是一個既沒有伏藏,也沒有掘藏的混亂過程,就意味著'第一次出現'沒有結果。既然沒有果,也就沒有因,於是就形成了一種既沒有因也沒有果的現象。而佛是因果的聚合,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或者,因就是果,果就是因,無因無果或者只有因沒有果的世界是佛以外的世界。”

香波王子點著頭說:“你是說,我們已經害了孩子?” 梅薩緊張地說:“也許是孩子害了我們。” 院子裡突然出現了一群香波王子和梅薩從未見過的喇嘛,他們頭戴黃色五佛冠,身披背綴寶石帶的紅色大披風,似乎是從密宗法會現場風風火火跑來的,有的手裡還拿著金剛杵的法器。他們四下看看,直奔有孩子的地方。 “扎西旺堆,誰是紮西旺堆?”一個國字臉的喇嘛問。 門房牽著孩子的手問:“你們也是來請教問題的?明天來吧,今天扎西旺堆很忙。”他仍然把“請教”說得既響亮又嚴肅。 國字臉喇嘛沖向孩子,揪住他,聲色俱厲地問:“你給那兩個人說什麼了?” 孩子嚇壞了,“哇”地哭起來。國字臉喇嘛的盤問愈加急切。 門房說:“你們要幹什麼,請教是這樣的態度嗎?”

五大三粗的國字臉喇嘛一把抱起孩子,嚇唬道:“快說,不說就把你抱走。”另外幾個喇嘛把門房朝一邊推去。 門房意識到事情有點嚴重,一點得意也沒有了,分開那些喇嘛,撲過去抱住兒子,把剛才兒子和香波王子的對話敘述了一遍。 “色拉寺,扎西旺堆說到了色拉寺。”國字臉喇嘛拿出手機打給了派他來的秋吉桑波,得到的指示是,把那一男一女抓到大昭寺來,告訴他們色拉寺不能去,那是魔鬼的指引,是自投羅網,所有的逆緣者,將在色拉寺門口攔截他們。國字臉喇嘛放下手機,指揮眾喇嘛去追攆香波王子和梅薩。 香波王子和梅薩已經朝社科院大門外跑去。他們從北京開始,一直都在逃跑,已經鍛煉成逃跑的能手,一群五佛冠壓頂、大披風裹身的喇嘛豈是他們的對手。逃跑和追逐幾乎沒有形成,他們就不見了踪影。

香波王子和梅薩其實並沒有跑遠。他們來到社科院外面沿著圍牆跑了半圈,突然又翻牆回到了院子裡。他們實在想知道,是不是就像梅薩說的,那孩子一旦說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也就是把胎授的掘藏信息送出去,就會喪失靈性和表達,甚至生命。 滿院子都是人,都在議論剛剛發生的事情。香波王子和梅薩聽了聽,知道喇嘛們一走,孩子就不會說話了,像把魂兒嚇跑了似的。孩子和那個以兒子為榮的門房父親已經去了醫院。 離社會科學院最近的是林廓北路的區人民醫院。 在一樓急診科的病床上,香波王子和梅薩再次見到了那孩子。孩子正在打吊瓶。門房一臉苦相地守在床邊,一見他們,厭煩地扭過頭去。梅薩趕緊歉疚地哈哈腰。 香波王子給孩子做著鬼臉說:“我今天來考考你。”

孩子呆痴地用舌頭舔舔流下來的鼻涕,又把指頭放到嘴裡吮吸著,一點機靈勁也沒有,好像傻了,已經不認識他們了。 香波王子還想說什麼,梅薩扯扯他的衣服說:“快走,再待下去就有麻煩了。” 出租車駛出林廓北路,沿著色拉路往北,直奔色拉烏孜山。山下就是色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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