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42章 第1節

伏藏 杨志军 8665 2018-03-23
香波王子說:“倉央嘉措在布達拉宮司西平措大殿登臨無畏雄獅寶座的當天,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就以自己的前途為抵押,打了一個賭。噶瑪珠古說:'我已經看出來了,倉央嘉措一副離經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個好達賴,我就帶著所有尊我為上師的噶瑪巴改宗格魯派。'八思旺秋說:'我也是會看相的,結論恰恰相反,如果倉央嘉措不能成為一個好達賴,我就率領所有聽我話的薩迦僧人改宗噶瑪噶舉派。'噶瑪珠古說:'好啊,到了那個時候,噶瑪噶舉就又要掌權,我們楚布寺就是西藏的中心了。'” 入主布達拉宮、開始達賴生涯之後,倉央嘉措的經師就不僅僅是曲介和久米多捷活佛了。攝政王桑結指派了更加博學而嚴厲的甘丹寺大法座和數名格西給他講授《根本咒》、《秘訣》、《菩提道次第廣論》、《辯理初程》、詩學、曆算等。攝政王自己則親自教授梵文聲韻知識和《甘珠爾》。倉央嘉措苦不堪言,厭煩得見了經師就跑。曲介追上他說:'攝政王嚴令我等,督促尊者精進奮學,尊者眼看就要親政了,所學的經典還差得遠呢。 '他苦澀地問道:'還差多遠,有從拉薩到門隅這麼遠嗎? '他對著經師唱起來: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了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米的面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曲介說:'瑪吉阿米,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倉央嘉措說:'這由不得我,她就像我的本尊神,盤踞在我的心裡。'說罷又唱: 觀想我的本尊, 怎麼也看不到面影, 不想我的情人, 卻佔滿了我的眼睛。 ” 曲介說:'這樣的修行是浪費時間,為了眾生的幸福,達賴喇嘛不能這樣。 '倉央嘉措唱道: “面對大德喇嘛, 懇求指點迷津, 可心兒長了翅膀, 又回到心上人身旁。 ” 就在倉央嘉措心猿意馬難以自持的時候,攝政王桑結送給他一座金質的息諍塔,對他說,你要日日面對息諍塔祈禱。西藏存在著政治、軍事和宗教的各個派別,爭權奪利從來沒有止息過,戰爭隨時都會發生。我們在用岩石一樣堅硬的態度針鋒相對的同時,不能忘了我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平。然後攝政王提到了達賴親政的事兒。

按照慣例,達賴喇嘛坐床以後就可以親政。但倉央嘉措對親政一無所知,只是本能地覺得那肯定是一種桎梏,而真正成熟起來的慾望的生命,卻澎澎湃湃地渴望著掙脫。他說:“'親政以後乾什麼?我可以走出布達拉宮,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嗎?'攝政王搖搖頭說:'不能,為了救度眾生,達賴喇嘛承擔了所有人的苦難,他就是煩惱的化身,是痛苦的象徵。他給西藏帶來了福音,自己卻一點也不幸福。'倉央嘉措吃驚地說:'為什麼我是煩惱的化身?如果我能給西藏帶來福音,我自己首先就應該幸福,如果我能夠救度眾生,我自己首先就應該救度自己。'” 攝政王桑結點點頭,似乎同意他的說法。又說:'你出身寧瑪世家,我知道你對寧瑪派密宗方便道的修煉格外感興趣。但你一定要明白,顯宗是密宗的母親,顯宗要人悟道,密宗要人修煉。顯不通,密不修,尤其是男女雙修的方便道,是不可輕易而為的。 '倉央嘉措不想听這些話,轉臉望著窗外。攝政王說:'從格魯派的角度說,尊者是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從寧瑪派的觀點看,你又是蓮花生大師的肉身再現。但不管你的在天之父是誰,你都是偉大五世的轉世,五世是親政的,你也必須親政。現在親政的時機已經成熟,請尊者不要推諉。 '

倉央嘉措一聲不吭。攝政王桑結說:'那就這樣吧,擇日親政。 '說罷離開,就要走到門口時,倉央嘉措突然起身,叫了一聲桑結,大聲說:'親政不親政再說。 '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了:'你是西藏的攝政王,是我的上師,請你給我自由,我要去參加僧眾多多的祈願大法會,我想在法會上唱歌跳舞,要去看看拉薩的街市,要去為苦難的人民摸頂祝福。 '攝政王桑結回頭一看,愣了。倉央嘉措又說:'我來拉薩六個月,除了學經,還是學經,沒有一天離開布達拉宮,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把我關起來? '攝政王桑結眼淚唰啦啦流了下來,心裡的酸楚就像拉薩河滔滔不絕:這就是我們西藏的神王、眾生的主人。他當然有權力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一切,但是,但是……桑結也是撲通一聲跪下了,顫抖著發出一聲肺腑之言:'請尊者趕快起來,我這個愚魯之人,在神聖的德丹吉殿向你保證,我一定讓你自由。 '

“就是攝政王桑結的這個承諾,推後了倉央嘉措的親政。因為人人都知道,要自由就不能親政,親政就不能自由。不久,服侍達賴的小喇嘛阿朵猝死,促使攝政王徹底放棄了讓倉央嘉措即刻親政的打算。阿朵是中毒死亡。他從膳食官手中接過午飯端進了寢宮德丹吉殿,恰好倉央嘉措鬱悶得沒有胃口,就說你吃一點再送回去吧,免得膳食官又來勸我。阿朵死後,攝政王追查毒源,發現膳食官已經逃走。膳食官負責安排達賴的飲食,早中晚吃什麼,每天寫成食譜交給達賴廚房製作,每頓飯前他都要親口嚐遍所有食物,防止有人下毒。可現在,這個防人下毒的人自己卻下了毒,真正是防不勝防了。攝政王桑結來到布達拉宮紅宮塔殿,在巨大的五世達賴靈塔前跪下說:'偉大的父親般的五世請你告訴我,我現在還能相信誰呢?我應該怎麼辦才能符合你的遺願、神的想法呢?'跪拜祈禱了三個小時,他又派人請來乃瓊大護法,對他說:'保護六世達賴喇嘛就是保護西藏,是聖教第一重要的事情。請大護法速降神旨,叛誓者到底把仇恨和毀教之力伏藏給了誰?格魯巴的剋星隱藏在哪裡?我們怎麼做才能保證六世達賴不被人暗害?'乃瓊大護法當即降神,完了拉著攝政王,避開參加降神儀式的其他人,來到靈塔背後悄悄說:'神旨的意思是格魯巴的剋星就在格魯巴身上。倉央嘉措命中沒有權勢之運,給他權力,他只有死路一條。必須有人頂替他,頂替他的權力,也頂替他的死亡。'攝政王問:'誰,誰能頂替他?'乃瓊大護法指著攝政王的鼻子說:'你。'”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和攝政王桑結的命運,就在這一刻發生了變化。桑結再也不提倉央嘉措親政的事。作為一個表面上權欲熏心的攝政王,他把自己投身在各種矛盾的交匯處,一方面是大權獨攬,一方面是夙興夜寐,提心吊膽。而倉央嘉措卻按照攝政王的承諾,漸漸自由了。自由反而給了他安全,似乎所有格魯派政權的敵人都按照攝政王的意圖,修正了自己的打算:既然達賴喇嘛對西藏的權力已經被攝政王取代,除掉這個達賴再扶持另一個達賴又有什麼意義呢?有意義的只能是除掉攝政王桑結。 在倉央嘉措獲得自由的最初的日子裡,布達拉山後的宗角祿康用瘋野的秀色迎接了他。宗角祿康是個樹林茂密、野草崢嶸的所在,林中的龍王潭清澈旖旎,常有拉薩的貴族男女在這裡聚會唱歌跳鍋莊。倉央嘉措望著歌舞的人群,禁不住唱起來:“柳樹沒有砍斷,畫眉也未驚飛,熱鬧的宗角祿康,掩映不住玲瓏的姑娘。”

後來他換上俗裝,加入到青年男女的隊伍裡載歌載舞。他是歌舞的天才,聽一聽,看一看,轉眼就出類拔萃了。有人問他從哪裡來,叫什麼?他說我叫宕桑旺波,來自魔女的肚子。傳說西藏和拉薩的地形都是一個仰臥在地的魔女,為了鎮住魔女的命脈,使她成為眾生幸福安康的樂園,千百年來西藏和拉薩修建了大大小小數以萬計的聖地勝跡。對魔女的西藏而言,拉薩正好在她的肚子上;對魔女的拉薩而言,布達拉宮正好在她的肚子上。 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在姑娘們眼裡是如此出色,以至於所有來到宗角祿康的姑娘,都把他的出現當作了茶餘飯後的傳說。傳說他的眼睛就像龍王潭的碧波,一盪就蕩盡了姑娘們內心的雜質。你必須喜歡他,你只能喜歡他。傳說他的舞姿帶著山野的風濤粗獷而剛健,他的歌聲帶著午夜的呢喃柔美而溫暖。那是水對沙漠的誘惑,你永遠都不會想到擺脫。傳說他率真得就像孩子,想怎樣表達就怎樣表達,用語言或者行動,從來不知道掩飾愛。總之他魅力無窮,他讓所有姑娘水汪汪的眼睛變成了熱辣辣的慾望之燈。就在這樣的傳說中,十二個俗裝的侍衛喇嘛逐步減少了,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這說明在小心翼翼的試探之後,攝政王桑結做出了這樣一個判斷:倉央嘉措的危險正在過去,自己的危險正在來臨。

留在倉央嘉措身邊的最後一個侍衛喇嘛名叫鼎欽。鼎欽是個康巴人,除了魁梧壯碩、出手不凡之外,還有沈默寡言、忠誠如獒的優點。這樣的優點讓他很容易成了攝政王的心腹,也就是說,他首先忠誠的是攝政王桑結,其次才是達賴倉央嘉措。每次跟隨倉央嘉措出來,回去後他都要向攝政王詳細匯報。攝政王時而高興,時而擔憂,高興的是格魯派的剋星、隨時可能出現的暗殺已經放過了倉央嘉措;擔憂的是倉央嘉措很可能會因為沒有束縛而走得太遠。他已經聽說了噶瑪珠古和八思旺秋的打賭,知道這兩個實力人物的打賭,其實就是薩迦派和噶瑪噶舉派聯合起來跟格魯派的賭博。而格魯派是萬萬不能輸的,一輸就會輸掉政教的前途、整個西藏的命運。 又有了新的傳說。傳說倉央嘉措,不,來自魔女肚子的宕桑旺波,他闊綽灑脫,出手大方,把瑪瑙的項鍊送給了對他嫣然一笑的央金,把黃金的佩飾送給了為他端去奶茶的勒宗,把華美的腰刀送給了教他說拉薩方言的達娃。實在沒什麼可送的時候,他解下絲綢的腰帶送給瞭望著他傻笑的拉毛。傳說他曾跟著宗角祿康最漂亮的姑娘桑姆走進了她家的黑夜,曾帶著最熱辣的姑娘曲珍隱入大昭寺附近的衝賽康,曾把自己考究的軟牛皮鬆巴靴遺忘在女店家的樓上而穿著一雙姑娘的羊毛褐子靴踉踉蹌蹌冒雨而歸。這就是說,倉央嘉措的足跡已經不再局限於宗角祿康的湖光林色,而延伸到了環繞大昭寺的拉薩街市。

拉薩的街市對倉央嘉措有著無與倫比的誘惑,金匠鋪、銀匠鋪、首飾鋪、衣帽鋪、肉舖、酒肆、騾馬店,更有依門而笑的女店家,遠遠地向他問好。他看什麼都新鮮,以少年人的好奇,幾乎在每個店舖裡進進出出。誰也不知道他在這裡經歷了什麼,只知道這時候倉央嘉措的情歌特別多,特別純:“人們的閒言碎語,我只能默默承受,少年我的腳步,女店家裡去過。時來運轉的時候,豎起了祈福的寶幡,有一位名門閨秀,請我到她家赴宴。初次和姑娘相遇,是酒店媽媽的撮合,如果結下了孽債,還請媽媽代我養活。被底的軟玉溫香,情人的蜜意柔腸,但願不是巧使機關,想得到我少年的銀兩。濃郁芳香的內地茶,拌上糌粑最香甜,我看中的情人,橫看豎看都俊美。” “就在倉央嘉措浪跡拉薩街市的時候,一男一女站在布達拉宮前帳篷林立的朝聖者營地,矚望著通往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的石階。他們就是以情人以明妃的身份,從門隅措那澩下村一路跟來的瑪吉阿米和她的保護者寧瑪僧人小秋丹。他們來到朝聖者營地已經七八個月,天天都是矚望和等待。瑪吉阿米以愛情的名義相信,她一定會看到倉央嘉措。至於看到以後怎樣,她從來不想。小秋丹以苦修者的堅定鼓勵著她:'姑娘,倉央嘉措最需要具有佛母氣質的明妃,而你就是佛母的轉世、密宗最高教主大日如來的派遣。'而真實的意圖卻是,寧瑪派是西藏最古老最民間的佛教教派,卻因為從來沒有取得過政權而地位底下。現在,寧瑪派裡出了一個格魯派領袖,如果再有一個寧瑪派出身的姑娘做明妃,寧瑪派的地位就萬無一失要超過薩迦派和噶瑪噶舉派了。”

“倉央嘉措始終沒有沿著布達拉宮彭措多朗大門前的石階,走到朝聖者營地來,走來的卻是戴著黑帽子的楚布寺住持噶瑪珠古。噶瑪珠古慢條斯理地說:'我在浪卡子見過你們,你們想幹什麼我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跟我來吧,我讓你們達到目的。'於是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騎馬走向拉薩街市衝賽康,在噶瑪珠古的指點下看到了倉央嘉措。” 倉央嘉措迎面走來,如果他不是左顧右盼,再走幾步就能一眼看到瑪吉阿米。但是他停了下來,他看到熟悉的姑娘曲珍在門裡沖他招手,就琢磨去還是不去。他覺得另有姑娘等著他,幾乎所有的姑娘都等著他,他不知道把自己交給誰。不知道的時候他會把自己交給情歌,因為不是他主宰著情歌,而是情歌主宰著他。他告訴自己,哪個姑娘能讓他產生情歌,他就把情歌送給哪個姑娘。送情歌也就是送自己,他是情歌的音符和辭藻,是整個拉薩的情人。他走進她們的心,成了她們的期待。期待中的姑娘們昨夜有個協商,誰能在今天招待宕桑旺波並讓他在家中留宿一夜,誰就可以得到一領大家集資製作的花氆氌袍,從而成為拉薩街市上的度母王,也就是花魁,就是第一把交際花。

“倉央嘉措在曲珍姑娘門前停了一會兒,突然轉身離開了。熱辣辣的曲珍衝了出來,攔住他說:'香甜的奶茶已經煮好,為什麼不進去坐坐?'從衝賽康沿街而設的門樓裡又冒出幾個姑娘,她們都說:'我家不僅有香甜的奶茶,還有醉人的美酒,來啊,來我家。'倉央嘉措佇立在街心不知所措,他被這個姑娘扯著,又被那個姑娘拉著,都是度母王的候選、花魁的苗子,誰也不讓誰。這時候很多男人圍了過來,粗聲大氣地笑著,叫著,挑逗著。有人出主意說:'你們抓鬮啊,誰抓到就是誰的。''讓這少年蒙起眼睛摸,他摸到誰,誰就是今天的花魁。'還有人說:'度母王也得輪著做啊,今天是你,明天是她。'倉央嘉措突然覺得熱鬧竟是如此煩人,當情歌就要噴湧而出時,他最想面對的是一處幽靜、一種含羞、一個只會用眼睛說話的純情少女。他推搡著姑娘們,就要離開,可是圍著他的那些男人不讓他走,他們發誓要把熱鬧看到底。” “侍衛喇嘛鼎欽出現了,他一身俗裝,牛高馬大,推搡著人群,想給倉央嘉措開出一道突圍的路。沒想到越推人越多,那麼多男人開始打他,不僅打他,也打倉央嘉措。姑娘們尖叫著,就像打在了自己身上。尖叫刺激了那些男人,男人總是嫉妒的。他們轉眼就把倉央嘉措和鼎欽打倒在了地上。這樣的局面只有一種辦法可以自救,那就是倉央嘉措高喊一聲我是達賴喇嘛,或者鼎欽高喊一聲他是達賴喇嘛。只要喊出來,就能把他們嚇死,不死的也會一輩子在顫抖中悔罪。可是主僕二人誰也沒有喊,在倉央嘉措,他知道一喊出來姑娘們就不會是他的情人,他再也不能來這裡了。更何況以他的善良,他也不想嚇傻那些打他的男人。在侍衛喇嘛鼎欽,他要服從倉央嘉措的叮囑:'不要說我是達賴喇嘛,死也不要說。'只有漸漸靠攏過來的瑪吉阿米小聲對小秋丹說:'怎麼能這樣對待倉央,他是達賴。'” “瑪吉阿米說著撲了過去,小秋丹也撲了過去。他們鑽進拳腳的夾縫裡,想用自己的肉體保護倉央嘉措,喊著:'罪惡的人,罪惡的人,你們住手吧。'倉央嘉措聽到了她的聲音,抬頭一看,大叫一聲:'瑪吉阿米。'兩個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毆打的人拉開了。毆打持續了很長時間才住手,等瑪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臉腫站起來時,發現那些男人正在散去,倉央嘉措不見了。似乎只有侍衛喇嘛鼎欽看見倉央嘉措被劫持,他瘋了似的跑向布達拉宮去向攝政王桑結報告。沒跑多遠,就被一根繩子絆倒了。瑪吉阿米淚流滿面,倉央嘉措挨打的時候,她就已經淚流滿面。小秋丹安慰道:'倉央嘉措是觀世音菩薩和蓮花生大師的雙重轉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風而去,是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正說著,就見兩個面孔醜陋的人從後面悄悄摸了過來,小秋丹說:'瑪吉阿米快跑。'” 瑪吉阿米沒來得及跑,就被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輪起木棍就打,卻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奪走了木棍。豁嘴夜叉走風漏氣地說,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門隅措那,我們並不想殺死一個謀殺指令以外的人。說著推搡著小秋丹離開了那裡。獨眼夜叉迅速綁住瑪吉阿米,拽著繩子跳上了馬背。馬奔跑起來,瑪吉阿米踉踉蹌蹌跟在後面,跟了幾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馬拖著騰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聲吆喝,一塊石頭從路邊飛來,擊中了墨竹血祭師獨眼夜叉的馬腿,馬一頭栽下去,把獨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個戴著屍陀林主面具的人跑來,割斷繩子,抱起瑪吉阿米走向了路邊一匹栗色馬。栗色馬疾馳而去。 倉央嘉措眨眼不見了,瑪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見了。攝政王桑結派出守衛布達拉宮的藏兵,挨家挨戶搜遍了拉薩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無所獲。焦急之下,桑結來到大昭寺,親自審問那些參與毆打倉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薩街市上前些日子來了一個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樓裡用青稞酒免費招待所有被她招徠的男人。告訴他們,她有個仇家叫宕桑旺波,誰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誰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銀財寶。她把財寶拿給他們看,滿滿的一鐵匣子,都是玉石瑪瑙。桑結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樓裡空空蕩盪,女人早已不見了踪影。 “這蒙古女人到底是誰?又是誰劫持了倉央嘉措,劫持了瑪吉阿米?事情顯得機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帶著一夥藏兵悄然來到了布達拉宮前的朝聖者營地,正在一戶戶搜尋時,就听寧瑪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帳篷門口激動地說:'瑪吉阿米?瑪吉阿米回來了。'她騎著一匹漂亮的栗色馬,神情怡然,姿態高傲,身邊是一個戴著禮帽、裹著氆氌、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騎著一匹栗色馬。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撲了過去,想把瑪吉阿米拉下馬,就听瑪吉阿米身邊的那個人喝斥道:'住手,你們這兩個罪大惡極的人,我來就是要告訴你們,你們殺死她,就等於殺死達賴喇嘛,你們難道想讓布達拉宮德丹吉殿裡出現一具屍體嗎?'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裡經得起這般恐嚇,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那人調轉馬頭,走了。瑪吉阿米喊道:'倉央,倉央。'倉央嘉措回頭一笑,招了招手,大聲說:'別忘了。'瑪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 她矚望著他,一直發呆地矚望著他,這樣的場景大概就是那首著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個把帽子戴在頭上, 一個把辮子甩在背後。 一個說你多保重, 一個說你慢慢走。 一個說你不要難過, 一個說很快就能見面。 ” “倉央嘉措沒有告訴攝政王桑結,是薩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薩街市毆打的人群裡劫持了他,瑪吉阿米也不說是噶瑪噶舉派的噶瑪珠古派人從獨眼夜叉的殘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營救,而營救的目的顯然是成全他們兩個——一對破天荒熱戀的教男教女、一對曠世獨立的西藏最高情侶。倉央嘉措從此再也不去姑娘如雲的拉薩街市,也不去風光秀麗的宗角祿康。他只想著一個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詩歌都獻給青梅竹馬的瑪吉阿米。瑪吉阿米和寧瑪僧人小秋丹離開朝聖者營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薩河邊。拉薩河的見證讓兩個青春年少的情人激情澎湃,他們開始半個月見一面,後來是六七天見一面,再後來就是兩天見一面。這是倉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實的時光,除了收穫愛情,他還學完了一個高級喇嘛應該學習的大部分基礎教典,又學習了格魯派以外的薩迦、寧瑪、噶舉等派別的成就經藏、密咒、教規,還去色拉寺給僧眾講了一次經,撰寫了《色拉寺大法會供茶如白蓮所贊根本及釋文》。他的幾個經師對他的聰慧大加讚賞,都說他的證悟能力和語言能力是他們沒見過的。如果不是偉大五世把驚世才華給了他的轉世,絕不可能這樣。攝政王桑結表示滿意,意識到正是瑪吉阿米的存在才使倉央嘉措如此敏銳而慧心四射,就暫時把剪除她的想法擱了下來。更重要的是,'隱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許多無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內外,以發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腦的叛誓者的伏藏,確認誰是政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剋星。而種種跡象表明,無形密道已經把瑪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瑪吉阿米生活在那個時代又來到倉央嘉措身邊,就已經決定了她是一個動盪不安、痛苦悲傷的按鈕。當又一次拉薩默朗木祈願大法會隆重開幕時,按鈕的意義突然就顯現出來了。默朗木祈願大法會由格魯派宗師宗喀巴創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開始,正月二十五日結束,是格魯派寺院最重要的節慶。按常規,沒有親政的達賴喇嘛不能參加講經說法和每天六次的誦經集會,也不能遊覽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燈會,更不能去觀看正月二十三日的送鬼典禮和摔跤、舉重、賽馬、射箭比賽。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一走出布達拉宮,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講經誦經,誰能阻止他走進那些熱鬧的娛樂場所呢?他去了,以一個青年人的好奇流連忘返。突然想到為什麼不能帶著瑪吉拉米一起來看看呢?便匆匆來到拉薩河邊。寧瑪僧人小秋丹告訴他,瑪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這是一個必然出現的結果:他們誰也沒有找到誰,瑪吉阿米失踪了。他和小秋丹一連找了幾天,找遍了拉薩所有地方,沒有找到一點點線索。最後他來到攝政王桑結面前質問對方把瑪吉阿米抓到了哪裡?桑結吃驚地說:'她不見了?為什麼才告訴我?她為什麼不見了?''是啊,她為什麼不見了?'倉央嘉措反問桑結,桑結無言以對。倉央嘉措一再說:'如果不是強迫挾持,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是決不會離開他的。''這種時候'的瑪吉阿米?為什麼說是'這種時候'?也就在這種時候,倉央嘉措唱出了許多失戀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籤, 純真善良的姑娘, 又來夢中和我會面。 太陽照耀著四大部洲, 圍繞須彌山日夜轉悠, 我那心愛的情人, 卻是一去不再回頭。 那山的松雞, 這山的畫眉, 不是緣分已盡, 而是磨難來臨。 ” 離別是情歌的酵母,當倉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時候,他看到了藏戲《諾桑王子》,於是就有了那首關於'伊卓拉姆'的著名情歌: “心愛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獵人拿住, 卻被有權有勢的官家, 諾桑王子奪走。 ” 《諾桑王子》的情節是這樣的,北方俄登巴國的獵人增巴因救護龍王,得到了一根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獻給了英俊賢明的王子諾桑。諾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愛愛,引起眾妃忌恨。他們迫使諾桑王子遠征,圖謀殺害伊卓拉姆。淒涼孤獨的伊卓拉姆只好逃離王宮,飛回天堂。諾桑王子遠征歸來,看到愛妃杳然逸去,悲傷得幾欲自殺。後來他歷經千難萬險,到達天堂,把伊卓拉姆迎回人間,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這是一出讚美諾桑王子的藏戲,倉央嘉措卻顛覆了它的本意,讓諾桑王子成了一個強梁霸道的愛情殺手。而真正的愛情屬於淳樸厚道的獵人,一個侍奉主子的卑賤者。這就是說,一代神王達賴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戀的卑賤者,從這樣的心境出發,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當成了瑪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員當成了情人。他送給她幾頁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經文,對她唱道: “太陽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經和瑪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這裡的'瑪吉阿米'應該是'伊卓拉姆'。 ” 香波王子長出一口氣,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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