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伏藏

第27章 第4節

伏藏 杨志军 5064 2018-03-23
黑夜和拉卜楞寺蛛網般的巷道幫助了香波王子,他很快甩掉了追過來的警察和阿若喇嘛,一口氣跑到了壽僖寺前。這就是紮西旗“最高”的建築,“接天”的望得“最遠”的地方。六層的藏式碉樓之上,坐落著漢式金瓦方亭,飛簷凌空,金碧如水。念夜經的聲音正從那裡徐徐傳來,帶著桑煙的香味,變成了一首歌,怎麼聽怎麼像是:“倉央嘉措,仁增旺姆,倉央嘉措,仁增旺姆。”香波王子朝後看了看,沒看到追來的人影,便穿上阿若喇嘛的袈裟,悄悄摸了過去。 壽僖寺沒有關門,守夜的喇嘛正在門內閉目念經。他進去,上樓,在鎏金大彌勒和八大菩薩的凝視中,諦聽自己的腳步聲,緊張得把身子縮了又縮。也許念經的喇嘛過於專注或正在觀想什麼,也許搶來的暗紅袈裟蒙蔽了喇嘛的眼睛,沒有誰阻止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順利走上頂層,來到方亭之中,發現這裡並沒有念夜經的喇嘛,便這兒摸摸,那兒看看,心裡念叨著:那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不,姑娘,就在這裡守望著“七度母之門”? “七度母之門”在哪裡?為什麼要在這裡守望?他找了半天,什麼也沒有找到,懷疑地想:難道這裡不是最高?難道老尼姑的話裡沒有“指南”?不不,沒有的只是自己的聰明,自己太笨了,即使找到了仁增旺姆,知道了她在哪裡守望,也還是看不見似乎觸手可及的“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把金瓦方亭搜索了好幾遍,失望地立住,背靠龍山,面朝朦朧夜色裡無邊無際的拉卜楞寺全景,一遍一遍拍著腦袋,拍出了無限傷感。按照老尼姑的囑託,自己來到最高的地方,首先是要滿足仁增旺姆的要求,讓這個下星期就要結婚的姑娘的靈魂盡快歸天,或者轉世,轉世了以後再去結婚吧。他於是唱起來:

峰巒綿延的東方, 雲煙繚繞在山上, 是不是仁增旺姆, 又為我燒起了神香。 木船雖然無心, 船頭木刻的馬首, 還能回身望人, 無情無義的冤家, 卻不肯轉臉, 再看我一眼了。 他把這兩首倉央嘉措情歌輪換著唱了好幾遍,眼淚出來了,心說她等啊等啊,終於等來了他,等來了倉央嘉措情歌,但還沒有等到他唱給她聽,她就香消玉殞,歸天而去了。這是天意?不不,不能用天意減輕他的過錯,正是有人從他身邊叫走了她,然後殺了她,他要是不那麼傲慢、愚蠢,要是早一點知道她就是仁增旺姆,她也許就死不了,她會很快結婚,然後像所有幸福的女人那樣,生活到老。 他在怒責中唱著唱著,淚花把視線擋住了,但淚花擋住的視線卻是最明亮的視線,他看見了因仁增旺姆一生的“守望”而格外凸顯的風景:壽僖寺下面,許多人在徹夜“轉嘛呢”。他們打起火把,沿著綿延不絕的經輪房,轉動經筒,順時針旋繞著。火把形成了一個數公里長的圓圈,如同巨大的霓虹,在平闊的紮西旗原野上緩緩流淌。他眼前突然一閃,就像黑暗的腦袋一下子被火把照亮了,隨即出現的是雍和宮“授記指南”的啟示:“那是吉祥原野上的第一個圓滿、第一個曲典噶布、第一個轉經筒。”

“圓滿”? “第一個圓滿”?不就是這些安裝著一個個轉經筒的經輪房嗎?經輪房有五百多間,連成一線,環繞著拉卜楞寺,從高處看,就是一個偌大的圓滿。而“曲典噶布”是藏語白色佛塔的意思,沿著經輪房的圈線,東西兩邊恰好有兩個轉經塔。按照太陽東出為上、西落為下的藏族民間意識,“第一個曲典噶布”就一定是東邊的轉經塔,而塔里的轉經筒自然也就是“第一個轉經筒”了。 第一個轉經塔里的轉經筒就是“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驚喜地叫了一聲:“太棒了,果然就在這裡,'這個叫作仁增旺姆的神,守望著七度母之門'。” 他舒了一口氣,朝下走去,一步邁出去,又邁回來。他看到從樓梯口升起一個黑影,寬邊的高筒帽之下,臉的輪廓如同一個豎起的菱形,那是顴骨高隆的原因。他退回到方亭中央,眼前立刻浮現了自己的屍體,那是被骷髏殺手用骷髏刀切割成無數碎塊的一堆血肉,就像許多劈裂的眼睛,正在紅汪汪地瞪著他。他心說這下完了,沒有退路了,這個在《地下預言》中出現過的骷髏殺手,就像傳說中那樣是個摘掉了懺悔之心的神,在成為佛教護法之後,他的行為準則是,以殺為修,以血為法。

骷髏殺手舉著骷髏刀朝前靠近著。 雲霧擋住了月亮,光華斂盡了,漆黑的夜色成倍地放大著恐怖。心把死亡了解得清清楚楚:就要發生,就要發生。香波王子看看天空,突然舉起手,拍了一下頭頂的金剛鈴。金剛鈴噹啷噹啷一陣亂響。 骷髏殺手朝前躥了一步說:“沒用,拉卜楞寺的風總會吹出鈴聲。” 香波王子知道自己也不能喊叫,那隻會刺激對方即刻撲過來行凶。他必須在死前爭取時間留下伏藏的線索。他掏出了手機:“我死可以,但我要交待後事。”然後摁通梅薩的電話,叫起來,“還在飯店睡大覺呢?一進門你就氣喘吁籲,這會兒還在氣喘吁籲,我都快死了,你和智美還在尋歡作樂,起來,起來。” 這是什麼後事?骷髏殺手感到意外,人也站住了。

電話裡,梅薩憂急地說:“你怎麼一個人跑出去了,我們到處找你,你在哪裡?” 他朝壽僖寺下面看看,發現“轉嘛呢”的人越來越多,火把的排列愈加密集,昭昭煌煌的圓滿就像巨大的項鍊,套在大地的脖子上。他後退著大聲說:“我看到了'第一個圓滿'、'第一個曲典噶布'、'第一個轉經筒',我知道'七度母之門'在哪裡。但我讓人家用刀逼著,身不由己。你們快去,快去打開。它就在五百多間經輪房的連線上,在東邊的轉經塔里,塔內的轉經筒裡就有'七度母之門'。” 骷髏殺手猛然醒悟,撲了過來。香波王子繼續後退著,試圖翻過金瓦方亭,站到碉樓頂層的平台上。骷髏殺手搶先一步拽住他的袈裟,用象徵懲戒邪惡的骷髏刀頂住了香波王子的腰。香波王子渾身抖了一下,腰肋一疼,感覺那刀已經噌噌地鑽進了肉裡。他意識到自己注定要死,反而不害怕了,推了一把對方說:

“你的刀最好不要戳破我身上的袈裟,這是我搶阿若喇嘛的,得還給他。” 骷髏殺手覺得這個要求是合理的,從他身上移開了骷髏刀。 香波王子脫下袈裟,團起來,塞到骷髏殺手懷裡:“麻煩你還給阿若喇嘛。我死之前,我想知道是誰殺了我,你叫什麼名字?”看對方一臉呆怔,又說,“你媽媽總不會從小就叫你骷髏殺手吧?” “我媽媽就叫我骷髏殺手。” “那麼你有女人嗎,你的女人總不會說:骷髏殺手你來要我吧?” 骷髏殺手覺得奇怪:“你都快死了,還管我有沒有女人。” “這麼說你沒有?你是哪兒的人?家鄉在什麼地方?” 骷髏殺手驕傲地說:“羅馬恩尼草原。” “啊,羅馬恩尼草原,好地方,我去過,那裡的肥羊和牛鼻靴子是全藏區最有名的,肥羊餵大的姑娘,一個個都很健康漂亮。香波王子看骷髏刀離自己又遠了一點,便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保證你這輩子能娶到一個最讓你動情的女人。 “骷髏殺手沒好氣地說:“我有過讓我動情的女人,但是她走了。 ”他忽地又把骷髏刀伸過來,“就因為你。 ”

香波王子說:“因為我?因為你要殺我?明白了,因為你只知道修煉殺人,不知道'七度母之門'是倉央嘉措遺言,更不知道倉央嘉措的故事。你會唱倉央嘉措情歌嗎?我告訴你,只要你會說倉央嘉措的故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沒有抱不回來的女人,哪怕她是上了天的仙女。”香波王子說罷,唱起來: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骷髏殺手吼道:“住口吧,我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間護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麼倉央嘉措情歌,我殺你就是要殺死情歌。” “哦,是這樣,那我就不多說了,你趕快動手吧。” 骷髏殺手搖晃了一下,用骷髏刀重新頂住了對方的腰。

腰肋又是一疼,又有了刀刃噌噌鑽進肉裡的感覺,香波王子發自內心地感嘆著:“可惜啊,那些倉央嘉措故事沒有人再會講了,那些倉央嘉措情歌沒有人再會唱了,失戀的永遠失戀,痛苦的永遠痛苦,沒有愛情的生活,是最孤獨黑暗的了。” 骷髏刀停住了,沒有再往前鑽。香波王子立刻看到了希望,盯著骷髏殺手的眼睛說:“我知道了,你心裡還有你的女人,你還沒有放棄愛情。那麼她還愛你嗎?” 骷髏殺手一把摀住香波王子的嘴,舉刀就刺,這次他要刺向眼睛,他覺得對方的眼睛太厲害了,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 香波王子看到寒森森的刀尖在額前一閃,忽地閉上了眼睛。心說原來死亡是這樣,它沒來的時候,你膽戰心驚,你祈求它不要來,永遠也不要來,一旦看到了它的影子,你又希望它快點,再快點,不要滯緩了最後的腳步。

但骷髏殺手在家鄉羅馬恩尼草原對準犛牛發狠的時候,沒有過刺瞎眼睛的歷練,他的心在抖,心一抖,動作就慢了,就給香波王子留下活命的機會了。更何況他心裡又有了別的重量,那就是情歌,香波王子剛剛唱過的倉央嘉措情歌,已然壓在了他的心尖尖上,似乎是情不自禁的,他也想唱,但又不會唱,只把歌詞一遍遍地咀嚼著:“冤家你若有良心,回來看我一眼。” 香波王子和骷髏殺手都沒有發現,鄔堅林巴早已出現在樓梯口。 鄔堅林巴悄悄走過來,長期的密法修煉這時候起了作用,連他自己也覺得他不是人,是幽靈,不是走,而是飄,無形無色,無聲無息。他隱沒在亭柱後面,突然探出手,一把嵌住了骷髏殺手的後脖梗。 骷髏殺手渾身一顫,顫沒了情歌的感染,回頭便刺,卻只刺在硬幫幫的亭柱上。鄔堅林巴非常在行地利用亭柱保護了自己。骷髏殺手知道,靠了自己的能耐,只要出現干擾,行刺就會失敗。他使勁縮著身子,掙脫嵌住脖梗的手,貓腰就走。

香波王子有些奇怪:怎麼搞的,還不來?突然睜開眼,看到金瓦方亭裡,月色淡淡,清風習習,空蕩蕩的沒有別人。摸摸剛才疼痛的腰肋,發現那兒好好的,骷髏刀根本就沒有噌噌地鑽進肉裡。他撿起骷髏殺手丟在亭柱下的阿若喇嘛的袈裟,重新穿上,朝前走去,心說骷髏殺手怎麼突然放棄了?一個念頭讓他腦袋嗡的一聲:骷髏殺手已經知道“七度母之門”在什麼地方,他要是搶先毀了“七度母之門”,比殺了他還糟。 香波王子沿著樓梯跑下去,跑出壽僖寺,一路狂跑。他跑過繼部下學院、離合塔、藏經閣,眼看轉經塔就要到了,迎面走來三個人,慌忙中他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抱住他,又使勁推開他,大吼一聲:“你幹什麼你,沒長眼睛啊?”他想繞過去,定睛一看,推開他的居然是一個一直在追捕他的警察。 那警察是卓瑪。卓瑪身後,是王岩和在北京一槍打爛了香波王子褲襠的碧秀。香波王子“哎呀”一聲,身子沒轉,腿先轉了,忽忽忽地跑起來。 王岩、碧秀和卓瑪拔腿就追。 追得最快的是國際刑警卓瑪,卓瑪一路都在大聲恫嚇:“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開槍了。”香波王子擔心開槍,本能地慢下來,卓瑪卻一頭栽倒在地,“哎喲哎喲”呻喚起來。趁此機會,香波王子一溜煙跑起來,畢竟拉卜楞寺是他來過好幾回的地方,七拐八拐就無跡可尋了。而北京來的警察人生地不熟,夜色一堵,就不知道往哪裡追了。 香波王子穿過一片片僧舍,混進“轉嘛呢”的人群,逆著人流走向在經輪房的連線上峭然凸出的轉經塔,一頭扎進了“第一個曲典噶布”——大圓滿的經輪線上,坐落在東邊的轉經塔。 他大吃一驚,火把的光耀照透了塔內的虛空,什麼也沒有。昔日普通的轉經筒、吱扭吱扭唱歌的“六字真言”,現在他心目中神奇的“第一個轉經筒”,已是蕩然無存。他衝著塔外喊一聲:“轉經筒,轉經筒。”他會相信骷髏殺手或者梅薩和智美快速跑來撬開“七度母之門”,拿走裡面的伏藏,絕對不相信他們會帶走轉經筒。轉經筒為了天長日久地旋轉,安裝得非常結實,不可能這麼快卸下來,就是卸下來,一兩個人也扛不動。 梅薩和智美趕到了,也在問他:“你沒事兒吧?轉經筒呢?你說的'七度母之門'呢?” 香波王子來到塔外,四下看看,看到了跟他同樣滿臉疑惑的骷髏殺手,也看到一個胖喇嘛正從不遠處的宗喀巴佛殿出來,走向僧舍區。他指著骷髏殺手對梅薩和智美說:“你們認識認識這個人,就是他一直想殺我,剛才又差一點得手。” 梅薩和智美望過去,骷髏殺手正了正歪斜著的寬邊高筒帽,匆匆離開了。香波王子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彎下腰,躲開火把的光亮,跑向那個已經消失在僧舍區的胖喇嘛。 “打聽個事兒,轉經塔里的轉經筒哪裡去了?” 胖喇嘛說:“滾軸壞了,扎西拉走了。” “哪個扎西?”他想藏民叫“扎西”的成千上萬,拉卜楞寺說不定就有十幾個。 胖喇嘛看他穿著袈裟,就不想囉嗦,沒好氣地說:“你說哪個扎西?” 香波王子脫掉袈裟說:“我不是喇嘛,我是遊客,麻煩你說詳細一點。” 胖喇嘛立刻扭住他的胳膊喊起來:“抓強盜,抓強盜。”原來尼姑寺門前央金姑娘被殺、阿若喇嘛袈裟被搶的事情已經傳開,喇嘛們已是高度警惕。 香波王子把袈裟甩在胖喇嘛身上,掰開他的手,奔逃而去。 胖喇嘛沒敢追,聲嘶力竭地喊著:“強盜跑了,強盜跑了。” 梅薩拉著智美跑過去說:“喊什麼喊什麼?誰是強盜?是強盜也是佛變的,佛變了強盜來考驗你,看把你嚇的。” “佛考驗魔,魔考驗佛,考驗來考驗去,不知道誰是佛誰是魔。”胖喇嘛抖了抖香波王子甩給他的暗紅袈裟,搭在胳膊上說,“一個遊客?怪不得他不知道我說的紮西是欣索扎西。” 梅薩說:“欣索扎西,吉祥的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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