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九州·縹緲錄Ⅳ·辰月之徵

第9章 第六節

九月初五。 夜已經深了,營中燃了燈火。 息衍一襲黑衣,一張弦子,在軍帳裡自彈自樂。琴聲飛躍低徊,歡樂而俚俗,有種市井人家過節時候的鬧騰氣氛。而軍帳中只有他一人,空蕩蕩的,在這里呆久了,便覺得一陣冷風蕭瑟的在身邊流動。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這樣的琴聲,便顯得有些古怪。 息轅疾步進帳,息衍同時停手,一掌拍在蛇皮面上,止住了琴弦的顫動。 “謝圭的消息送來,帝都有不尋常的兵力調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各營軍士均不准回家,諸營戒備,軍糧馬草和裝備都已經就緒,隨時可以出發。”息轅低聲說。 息衍微微瞇起眼睛,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弦子:“皇帝要調動那兩支廢物一樣的軍隊?誰是他們假想的敵人?” 息轅靜靜地站在一旁不說話。

“帝都的左近,只有三支軍隊,淳國華燁的風虎鐵騎、離國柳聞止的兩萬赤旅、殤陽關里的聯軍。如果皇帝要調動軍隊,他的矛頭會指向誰?”息衍像是喃喃自語。 “這麼看來,大概是離國剩下的兩萬人軍團。” 息衍搖頭:“理由不充足。華燁對柳聞止,柳聞止可以說全無勝算,最多不過能夠挫傷華燁的銳氣,拖延他的進軍。此時帝都出動羽林天軍和金吾衛,這兩支軍隊和淳國風虎相比,就像是豺狗之於猛虎。淳國風虎衝殺之下,皇帝的軍隊全無用武之地,甚至可能被波及受損。那麼與其說他們是去打獵的,不如說他們是去當獵物的。” “皇室的宿老和重臣們也許不真的了解戰場吧?” 息衍沉思著擺了擺手:“皇室的宿老和重臣確實不了解戰場,但是能夠調動軍隊的那人一定是了解戰場的。”

“調動軍隊的不是皇帝?” 息衍冷冷地一笑:“我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不過我知道帝都真正掌握權力的人絕不是皇帝!” “那這次的調動……” “你說皇室的大軍會向著我們開來麼?”息衍抬頭看著侄兒。 “現在誅殺有功的諸侯?”息轅搖了搖頭,“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 “如果可能,他們是會這麼做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其實皇室也不過是一個諸侯,掌握了一方的力量,他們是諸侯之長而已,這也讓他們比任何諸侯更想稱霸,尤其是在他們漸漸失勢的時候。”息衍幽幽地說,“如果他們有機會動手,我想他們一定會發動的,可我還沒有想出來他們現在如何動手。他們沒有擊敗諸侯的兵力,也沒有足夠的理由。” 息衍沉思著,久久不說一句話。

“謝圭信裡說,名單已經差不多統計完整。”息轅又說,“能夠查到傳承的天驅,大約還有一千零八十人,但是謝圭沒有驚動大多數人,只是和他們中看起來可靠的人搭上了線索,這些人大約有二百五十個。” “比原先估計的更少。” 息轅點了點頭:“七宗主的繼承人目前所知的仍然是四個,剩下的指套始終沒有線索,也許已經被毀掉了。” “不,五個,其實我知道第五枚指套在哪裡,不過那條線的傳承,已經絕了。”息衍輕聲說。 “叔叔,”息轅猶疑著,“再次以鷹徽發出召喚,他們真的還會歸來麼?已經那麼多年過去了。” “會歸來的始終會歸來,要離去的終究會離去。”息衍擺擺手,“我們和辰月,終有一戰。我們只是要在戰前做好全部的準備,至於有多少人會支持我們,以及那一戰的輸贏……”

他沉默了一會兒:“誰知道呢?上戰場的人,誰知道援軍何時會到來,誰又知道自己的死期?” “終有……一戰麼?”息轅低聲問。 “我太了解他們了。”息衍低聲說,“我的老師對於辰月有種比喻,他說辰月教徒就像一些野獸,它們的頭上捆著一根竹竿,竹竿上吊著一塊鮮肉。野獸們看見這塊鮮肉在前,就會拼命地往前奔跑,張嘴去咬。可是它們往前,鮮肉自然也往前,它們永遠夠不到。但它們即便累死,也不會停下,因為那肉的誘惑太大了。” “辰月的鮮肉,便是神一般的力量和與世界一同不朽的永恆存在。”息衍看著侄兒,“這誘惑太大,幾乎無人可以抵擋。可他們永遠無法得到,所以他們會為此不擇手段。嬴無翳如此輕易敗退了,讓我很吃驚。”

“吃驚?”息轅不解。他想離軍的敗退也不能說是輕易,殤陽關前戰場上死傷的慘烈,也是動人心魄的。 “嬴無翳的退卻不能真正改變東陸的時局。離國如今依然有霸主的地位,諸侯也依然貌合神離。那麼除了嬴無翳離開了帝都,殤陽關之戰又改變了什麼呢?我從不懷疑這一戰的背後有辰月的手在悄悄推動,可問題是,辰月的大教長們是侍奉神的使節,他們的胃口很大,不做小家子氣的事。那麼他們會接受一場並不真正改變時局的戰爭麼?”息衍搖頭,“如果他們還有另外的目的,那麼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息轅想了想,覺得腦海裡千絲萬縷,只能搖頭。 “這種事情多想沒有用,只能等著看。”息衍起身,“今夜是晉北軍負擔城防?” “是。”

“可以去城上和古月衣將軍聊聊。”息衍把佩劍掛在腰間。 此時的天啟城,百里氏老宅的水閣中。 晚風從水上來,吹在身上寒涼入骨。長公主一幅輕綢裹身,裸露著雙肩,圍一條貂裘,和雷碧城對弈。煮茶的小廝和黑衣從者都站在水閣外伺候,風吹得凌亂張狂,水閣周圍的白色紗幕飛舞搖曳。 長公主環顧左右,略有不安的神色。而雷碧城端靜如水,緩慢地落子。他棋藝卻並不怎麼好,在棋盤上圍困,正苦苦尋求著出路。 “碧城先生深夜約我下棋,只是為了下棋?”長公主裹緊了身上的貂裘。 “只是為了著棋。”雷碧城看著棋盤,並不抬頭,“此外,我想試試我的運氣。” “運氣?” “我知道長公主曾以棋藝聞名帝都公卿中,而我的棋藝甚至比不過離國公殿下,自然也比不過長公主。但是我想試試自己這次的運氣,如果我贏了這一局,說明我的運勢好,殤陽關的那一局我也能大獲全勝。”雷碧城整理衣袖,“我非常想在這一次大獲全勝,也許是貪心了一點。”

“以碧城先生的神術和遠見,還依然畏懼白毅息衍那些粗魯的武人麼?” “我有把握戰勝白毅,但是對息衍,我沒有絕對的信心。長公主聽說過一個組織叫做天驅麼?” “天驅啊?”長公主輕蔑地一笑,“一幫妄人的組織而已,意圖私下積蓄兵力顛覆朝政。皇室下令,諸侯剿殺,也有三十多年了吧?如今大概不剩下什麼人了。最後一個知名的人物,是十幾年前晉北的名門之後幽長吉。聽說倒是個絕世的男子,可是被天驅餘黨所誘,背叛了家族,當了天驅的首領。後來他自己又不知怎的被天驅追殺,從此沒了踪影。此後天驅也就絕跡了,最近十年來只有不多的幾例。” “如果我告訴長公主,息衍便和這個組織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甚至可能是其中的首領人物,長公主怎麼想?”

長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將軍,領著皇室的俸祿,接受陛下的封號,掌握下唐的軍權,卻又和逆黨勾結?如果證據確鑿,大可以禀報陛下,令下唐國將他下獄!” 雷碧城緩緩搖頭:“沒有那麼容易,息衍是個太聰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邊設下了重重的保護,他絕不會輕易對人暴露身份。所以這些話我也只對長公主說,長公主切不可輕易禀報陛下。如今還不到揭破息衍偽裝的時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憚息衍?” “不,我是忌憚天驅。那些人是號稱不死的啊……”雷碧城嘆息,“不死雖然是個傳說,卻也應驗了那麼多年。” 他緩緩地在棋盤上落子:“不死,是最偉大的神蹟之一,也是一種可怕的詛咒。” 長公主看他怔怔地望著水閣外,她很少看見雷碧城如此神情,心裡幽幽地浮起一絲不安來。她在盒子裡抓著棋子,讓冰涼的棋子一枚一枚從指間流過。兩個人都不說話,唯有棋子們碰撞的“叮叮”微響。

長公主遲疑著落子一枚。就著棋盤邊的一盞小燈,她忽地看見幾枚棋子間有黑色粘稠的東西。她素來討厭這些不干淨的東西,便拿起一旁撥燈芯的銀簪子去挑。那些東西挑不起來,卻沾在銀簪子上了,長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燈火下,心裡一驚。 亮銀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尤然眺望著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懸在棋盤上方將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裡,粘稠的血液色作紅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盤上。 長公主驚得起身,此時湖面上不知哪裡卷來的大風席捲了整個水閣。紗幕飛揚,燈火熄滅,煮茶的小廝追著他被吹飛的竹扇而走,茶爐裡的紅炭一閃一閃地發亮,黑衣從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間的刀柄,如踞地將撲的猛獸。 “碧城先生。”長公主低聲驚呼。

雷碧城也回過神來,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裡。 “我也逃不過反噬啊。”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在棋盤上拂袖,棋子紛紛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辭了。”雷碧城起身離去,黑衣從者緊緊跟在他身後。 等到煮茶的小廝重又點起了燈火,長公主才略略恢復了幾分。此時雷碧城的身影即將消失在步橋的遠處。長公主檢視棋盤和棋子,並沒有一絲血痕,似乎那一切只是一場幻覺,在雷碧城揮袖的時候,都被掃去了。 長公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簪子,湊在燈火下。 簪子上一痕極細的血色,像是燙在了純銀裡。 那是真正的血,從雷碧城的袖口裡流出來的。那一幕並非幻覺。那血落在棋盤上,冰冷而粘稠,像是從死去很久的人傷口裡擠出來的。 殤陽關,下唐軍輜重營。 姬野瞪大眼睛看著屋頂,房間裡沒有點燈,只有外面士兵燒飯的火光照進來,一閃一閃。這間兵捨一般軍士不能輕易進入,呂歸塵在息衍身邊聽命,總要夜很深才能回來,葉瑾卻是個俘虜,不能動用火燭,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們常常便要黑著燈等呂歸塵夜歸。 姬野側著耳朵聽了聽,聽不見外面葉瑾的聲音。每天葉瑾都是在門廳裡擦拭灰塵洗洗補補,這聲音讓姬野煩躁不安。此時忽地沒有了,就覺得分外的安靜。姬野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不喜歡葉瑾,只是看著這個女人,不由自主的有種心驚,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從胸口裡往上湧,就想避開她那雙漆黑的眼睛。他很少那麼想避開什麼人。 姬野第一次發現自己也討厭純黑的眼睛,心裡明白了姬謙正為什麼不喜歡他盯著自己看。純黑的眼睛,看著像兩眼漆黑的井。 屋子裡靜得讓人發慌。 他的半邊肩膀還被石膏封著,只能靠一隻手努力撐起身子靠近窗口。這樣便能看見外面的軍士忙著傳火做飯,勞碌一天的軍士們因為即將可以吃飽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暫且拋在了腦後,一派熱鬧的景象。這樣姬野便覺得好些,起碼不是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黑屋子裡。 門“咿呀”一聲開了,幽幽的一股冷風吹進來。姬野吃了一驚,按住枕邊的“青鯊”,勉強回頭。黑暗裡一個白色的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口,個子不高,低著頭。 “小舟公主?”姬野認出了她。 他這些天還沒有跟這個小公主說上一句話,小公主一直就呆在她和葉瑾所居的那間屋子裡,被葉瑾服侍著,一步也不出門來。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來食盒的時候,從門縫裡看了小公主一眼,覺得她靜靜的像個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後小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沒再說話,姬野就著窗戶裡透進來的燈光,和縮在門邊僅僅露出半張小臉的女孩兒對視。 “你叫什麼名字?”姬野問。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脫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測是對的,這個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衛女主私生的女兒,連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點了點頭:“我跟媽媽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這個小公主是楚衛女主的女兒,母親身份遠高於父親,所以隨母親姓也可以理解,並不能坐實她便是先帝的女兒。 “你不在屋子里呆著,四處亂跑?”姬野滿是訓斥孩子的口氣。 “屋子里黑……葉瑾出去了……沒有人。”小舟輕聲說。 姬野心想原來那個女人出去了,難怪兵舍裡靜成這樣,而這個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實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邊有人的時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們一起去城外荒廢已久的北辰神廟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裡離開了他們兩個,不再觸手便能抓到人,她就會像個受驚的小兔子似的,一點聲音不敢發出,腳步輕輕的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過來吧。”他衝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邊,一手背在後面。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宮裙,廣袖闊帶,白色的錦地上織繡著淡青色的火焰薔薇花紋,頭髮細細的梳成宮髻的樣子,首飾大概都在戰亂裡失落了,只在髮髻中央綴了一枚紅瑪瑙的薔薇花,鮮紅欲滴。她身量遠沒有長足,這身衣服貴氣典雅,穿在她身上卻有點臃腫,像是把女孩兒包在一大團錦繡裡,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纖纖細細的指尖來。姬野想起來了,小公主這副模樣就像是晉北產的絹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見過晉北的行商販賣。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無聊賴地看著那些軍士來來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後一言不發。他覺得被看得有點不舒服,又回過頭來,看見小公主一雙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煩的,使勁一瞪眼,直視她的瞳仁中央。 兩人目光相對,姬野卻愣了一下。他本來是想嚇唬一下這個小公主,幾乎所有和他對視的人都會驚悚地避開,和羽然呂歸塵他們出去玩的時候,一個街頭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驚慌的離席說裡面彷彿藏著鬼神。可是小舟沒有避開,小舟呆呆地看著他瞪眼睛,似乎滿不理解這個年輕軍官在做什麼。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極大的挫敗,他想這是第二個初次對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懼的女孩了,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羽然。他又想這該是第三個才對,第二個是那個小老虎一樣的離國公主,在他一槍就可以殺了她的時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對視,似乎成心拼個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說,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問題問得很傻。 小舟搖搖頭:“不怕,老師從小就教我說話時候要看著人的眼睛。他說別害怕也別害羞,其實你害怕的時候,別人也害怕。'眼為神魂之門戶',看進每個人眼睛裡都能看出他的害怕來。你要是先避開,你就輸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麼了?”姬野心裡一緊,冷冷地問。 小舟搖搖頭:“老師就是這麼說,我就跟著做,可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就是學會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來想這個娃娃般的小丫頭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裡像是有隻警覺的刺猬炸了起來,可是他的攻勢到了這個小公主那裡像是箭射湖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沒入,連個水花也濺不起來。他一股氣洩了,心想你老娘給你找了什麼老師,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卻不多教點詩詞插花,教她跟人對眼兒。他又覺得自己很是無聊,居然無聊到嚇唬小姑娘。 他伸手撓了撓後腦,無奈地在小舟腦袋上摸了摸,算是和這個小姑娘休戰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這個年輕軍官之間有所轉機。 “玩?”姬野覺得自己有麻煩了。 小舟把手從背後拿出來,她手裡提著一個精美的織錦囊。她把織錦囊裡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鋪上,姬野看她那麼謹慎的樣子,只好支撐著身體往旁邊閃了閃,怕碰壞了小公主的什麼寶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來的是六七個簡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練,上的顏色也土里土氣,和南淮街頭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難看了許多。 “好醜的玩具。”姬野脫口而出。 “老師給我講歷史用的。”小舟嘟著嘴兒。 姬野心想你的老師看來真是個不能要的人,大概為了混一個宮裡的差事就想方設法地逗公主玩,卻也不捨得下血本,拿出來的都是這麼下三濫的便宜貨。 小舟拿出一個藍衣的泥偶,它身穿甲胄,腰間配著小劍,是個武士的模樣。 “這是薔薇皇帝。” “這?”姬野癟嘴苦笑。他最喜歡聽南淮城裡的說書人說薔薇皇帝征戰的故事,烈旗飛揚長戈爍日,那是絕代的英雄,哪裡是這個笨笨的小泥偶模樣? “這個是薔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個紅衣的泥偶來,用晶瑩剔透的小手指在它頭頂愛惜地摸了摸。 姬野這才明白小舟的老師給她講的是薔薇朝的歷史,忽的有了幾分興趣。 其實薔薇皇帝當政的時期,史官稱作薔薇朝。薔薇朝的歷史卻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個版本,每個版本里面記載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傳的演義,就更加的混亂。這是因為白胤出身下層,跟隨他征戰的人又非常的多雜,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統稱為“兄弟”,直到他登基後的好些年,政務還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團根本分不清這些剛剛洗腳上田的農民哪個是哪個,這個“兄弟”和那個“兄弟”之間有什麼區別。加上白胤的“兄弟”們稱號多雜,往往一個人的真名、假名、稱號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對這些史官集團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歡史官,二是不喜歡言官,覺得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對的。言官喜歡說他什麼做得不好,史官還要把這些一筆一筆地寫在書上。所以白胤縮減了史官的開支,稱他們為“墨蟲”。史官集團飽受打擊,有的憤而辭官,有的終日消沉,最後也不知怎麼的,史官集團的首領,也是言官集團的首領,天啟七御史之首的文勝家覺得不堪忍受,據說是悲憤下一把火把宮裡積存下來的數万卷史冊資料焚燒乾淨,自己也從天啟城城牆上墜下而死。那一夜宮里大火燎天,宮牆外的貴族文士遙望火焰垂胸痛恨,淚如雨下。他們恨的是寶貴的宗卷就此人間絕跡,字裡行間的前朝遺跡再也無法追索,倒不在乎文勝家的命。跟史官之書比起來,一人之命確實也算不得什麼。白胤倒也不覺得怎麼樣,早晨命令御史們組織人搶救了一些史冊,根據殘頁重新抄寫刻印,湊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紀事》。名為《紀事》,就是根本沒正正經經當作皇家史書來看,內容也是亂七八糟缺行少字,還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遺墨”,燒掉的部分不復補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響了數代皇帝,他的繼任者均好弓馬器樂不好文史,可以說大胤前幾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後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讀書,才發覺本朝居然沒有官史,是大大的丟了皇家的人,於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寫《大胤皇家鏡明史》作為官史,可是此時距離薔薇朝已經數十年過去,舊事散軼無以求證,最終白胤是如何一統天下的,都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歷史疑案。 不過這些姬野統統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個叫作白胤的皇帝帶領一群男兒一統天下,他喜歡說書人嘴裡一怒拔劍縱馬千里的感覺,想著那幫血管裡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這是文純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個人偶,漆著白衣。 “文純是誰?”姬野愣了一下,說書的先生並沒有提到過薔薇朝有這麼一個人。 “是薔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藍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們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點了點頭。 小舟又把紅衣的人偶和藍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們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來想隨口說那他們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紅衣的那是薔薇公主,自然沒什麼兄弟可言,於是老老實實地閉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認認真真說話的時候自己最好少開口,只要點頭,反正他開口就是些市井糙漢的說辭,女孩子聽了也不開心。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著薔薇皇帝,一手拿著薔薇公主,“他們住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鄉下,到處都是水田,那時候他們還很小。薔薇公主很喜歡薔薇皇帝,但是薔薇皇帝小時候很窮,沒有父母也沒有田地,只有他跟著遊商的舅舅,從這裡到那裡流浪。” “他們住在鄉下,變成了好朋友,可是很快薔薇皇帝就又走了。”小舟又說,一邊說著一邊擺弄人偶,讓它們像兩個孩子那樣拉著手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 姬野心想哪有這種故事?剛認識,什麼事都沒發生,就又走了。可他忍住了,沒說話。 “後來他長大了,當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著小時候認識的薔薇公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就跑回小時候的地方去找她。可是他找不到了,”小舟輕輕地說,“他跑到那裡,發現那裡只剩下一片燒焦的農田。” “那薔薇公主呢?”姬野問。 “她其實就住在薔薇皇帝當兵的那個城裡啊,”小舟拿紅衣的人偶搖了搖,“可是她變得很有名,她被賣到了青樓裡。薔薇皇帝也聽過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時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來:“文純公子很愛薔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斷了她,“他們不是兄弟麼?還能搶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愛她啊,”小舟把紅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愛他。” 她又把藍衣的泥偶和紅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愛她,她也很愛他。” 姬野覺得腦袋裡有群蒼蠅嗡嗡地叫。 “那時候文純公子還不認識薔薇皇帝,文純公子想帶著薔薇公主一起離開城市回鄉下。可是薔薇公主不願意,薔薇公主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鄉下了。她回了鄉下,見到小時候喜歡的那個男孩,就會很難過。”小舟說。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純公子還是對薔薇公主很好,誰都知道文純公子喜歡薔薇公主,他是那個城裡最有名的人。文純公子那時候認識了薔薇皇帝,他們兩個都是有志向的人,覺得要建立新的國家,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他們就變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藍衣的人偶湊在一起,“他愛他,他也愛他。” 姬野一擺手:“慢著!不要老是愛來愛去的,兩個男人,愛什麼愛?” “愛就是很喜歡啊,不想離開啊,看到他就會安心啊。”小舟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點了點頭:“你往下說。” “文純公子覺得薔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應該帶他見見自己最喜歡的女孩,就帶薔薇皇帝去見薔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聲說。 “他們三個人就見面了。”小舟把三個人偶放在一起。 “那後來呢?”姬野問。 “後來薔薇公主對薔薇皇帝說,你是一個生來就要奪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個不好的女人,我們小時候已經相遇了,就記著那時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給你,就幫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勸說文純公子幫助薔薇皇帝,她說薔薇皇帝登基的時候,她會跟著文純公子回到鄉下。” 姬野心想好離譜的故事,兩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麼關係?而且他常聽說書先生講的那些《四州縱橫薔薇帝應神感》、《長戰錄七十二勇士斬白河》跟這段歷史似乎全沒了關係,天下就變成了三個愛來愛去的男女的戲台。 “可一個女人怎麼能幫他取得天下?”他還是忍不住問。 “因為有文純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連皇帝都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那個文純公子真的戴著烏龜帽兒就答應了?那薔薇皇帝不是也戴了烏龜帽兒?” 小舟大概是不懂南淮人所謂烏龜帽兒的意思,愣了一下說:“文純公子答應了,但是文純公子說我不會和你去鄉下了,我終生不再見你。後來文純公子果然不再見薔薇公主,也不再見薔薇皇帝。他每次有什麼計謀,都寫在紙條上讓人送給薔薇皇帝,他們就在一個軍營裡,可是終生不再相見。” “為了一個女人搞成這樣,真不是英雄!”姬野說。 “可是怎麼辦呢?他們幾個沒有想出辦法來啊。”小舟說。 “再後來呢?” “再後來文純公子就幫薔薇皇帝出了很多主意,他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每個主意都很好,薔薇皇帝的勢力越來越大。薔薇皇帝很想娶薔薇公主,可是薔薇公主也不答應,薔薇皇帝覺得是文純公子的緣故,心裡很恨文純公子。文純公子出征時就住在他旁邊的帳篷裡,總是想著薔薇公主。他想天下大事就要定了,可是他忽然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心裡很難過。”小舟把藍衣人偶和白衣人偶放在一起,把小小的手掌隔在他們中間,表示他們永不相見。 “文純公子想得太多,患了夢遊的病。有一天晚上他夢游著要去找薔薇公主,他夢見自己在戰場上去救她。他就提著劍進了薔薇皇帝的軍帳裡,薔薇皇帝醒來看見提著劍的文純公子站在自己床邊,就拔劍殺了他。”小舟把白衣的人偶放倒。 姬野默然。 “文純公子從夢裡醒來,見到了薔薇公主最後一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了,文純公子說又能看見她自己很開心,就死了。薔薇公主卻很傷心。薔薇公主說自己答應了要幫薔薇皇帝取得天下,現在陽關就在面前了,突破陽關就能打進帝都。薔薇皇帝說那是不是他當了皇帝薔薇公主就會留在他身邊,他是皇帝了,天下人誰敢說薔薇公主不好的,他可以都把他們關起來。薔薇公主說是,可她心裡不是這麼想的。”小舟把紅衣的人偶轉過去,背對著藍衣的人偶,“薔薇公主想的是當她幫著薔薇皇帝當上了皇帝,她就會帶著文純公子的骨灰回鄉下。” 姬野忽地想起出征之前羽然問他的問題來。是了,大概就是這樣吧?所以那個皇帝死了十萬人要攻克這個城關,因為他離開自己的幸福只差一步了。他想著七百年前在這個城關外,矢石如雨,穿空而過,咆哮和哀嚎混響,男人們踏著血衝上城樓。 “再後來呢?”他問。 “後來她就死啦,沒能看見薔薇皇帝登上皇位。”小公主把紅衣的人偶也放倒。 “再後來,他也死了,雖然登上了皇位,可是沒有娶到薔薇公主。”小公主最後把藍衣的人偶也放倒,輕聲說。 “所以老師說,”小公主忽地朗聲說,“這個故事說明,人和人之間本沒有什麼恩怨,只是大家都會因為自己的緣故傷害到別人,就變成了敵人。如果懷著不信任的心,最好的朋友也會反目,如果薔薇皇帝不懷疑文純公子,文純公子不忌憚薔薇皇帝,他們三個本來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逢到恨什麼人的時候,要想到別人也許心裡也很難過,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這樣便不會放縱自己的愛恨了。” 姬野心想你老師真是一個言語無趣面目可憎的白濫人。可他不說話,他沉默地看著床上,三個人偶都躺著,曾經他們是最好的朋友,此時這片小小的戲台永遠寂靜下去。他心中微微一動,忽然想說原來就是這樣,最後所有人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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