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九州·縹緲錄Ⅳ·辰月之徵

第5章 第二節

此時,距離輜重大營不遠的傷兵營。 白毅、息衍和古月衣三人都是便裝,從兵舍裡走了出來,古月衣帶上門,卻沒能隔離兵舍里傳出來的呻吟和哀嚎。白毅臉色蒼白,死死地鎖著眉,嘴唇抿得極薄,倒像是並列的刀刃。息衍和古月衣的神色也黯然,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 他們背後的兵舍裡有兩百餘名傷兵,而這個營地裡容納了聯軍不下一萬兩千名傷兵。諸軍的醫官都不夠用,於是把傷員和醫官全部湊在一營,期望救治的速度能高些。可損失了大量輜重的聯軍已經缺乏藥物多日了,面對傷兵,醫官們沒有必須的藥,最多能做的也不過是剜去腐肉,用火烤焦傷口免得潰爛。傷兵的死亡數字連日都在上升,三個人結伴來傷兵營看了一圈,心下一片冰涼。 “必須有藥!”白毅低聲說,斬釘截鐵。

息衍和古月衣都是搖頭。在這個地方獲得如此大量的補給並不容易,原本殤陽關里各種庫存,離軍撤離的時候已經燒盡了,而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楚衛國城市,籌集藥品運來也需要十二天之久。 “還不是最糟糕的,糧食也在耗竭。”息衍道,“離公的軍隊真是一幫凶獸,臨走也不忘焚燒,我們現在所剩的米麵,最多也不過支撐十日。” “我軍輜重營倒是得以倖免,”古月衣道,“不過我們本身帶的糧食就不多,倒是很多供馬匹使用的燕麥,必要時候也可以拿來充當軍糧。” “近在咫尺的就是帝都天啟,能進入天啟,補給何等容易。可是皇帝依然沒有對白將軍的表章回复麼?”息衍問。 白毅搖了搖頭。 醫官的首領也從兵舍裡跟了出來,是個鬚髮花白的老人。他湊近白毅身邊:“大將軍,如果還是沒有藥……”

他搖了搖頭。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白毅道。 一聲極盡淒厲的吼叫忽地從兵舍中傳了出來,刺得人心裡一顫。吼聲半途而止,而後是混亂的人聲,像是裡面的傷兵都爬了起來,又有人大聲地說著什麼,一片嘈雜。 白毅吃了一驚,轉身按住門把手,就要推門進去。 醫官首領上前半步攔住了他,深深地一拜:“大將軍恕我直言,這些事情大將軍去,沒有用。” “是什麼事?你知道?”白毅低頭直視醫官首領。 “應該是傷兵受不得痛苦自殺了。”醫官首領低聲道,“這些天每日都有十幾個,在這裡的人,聽得都習慣了。大將軍還是來得不夠多。” 醫官的話裡有責怪的意味,可白毅沒有發怒。那扇門的把手在他手中,他卻沒有推開。沉默了一會兒,他緩緩放開了門把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絲疲憊的神情。

“藥物會有的,你盡你的全力即可。”他重複了一遍。 這麼說的時候,他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靜如止水。那絲疲憊一瞬而逝,便如秋葉落下的痕跡,本不存在。 三名將領並肩往營門外去,周圍一片忙碌,輜重營在軍中幾乎提供了所有的後備支援,維修武器鎧甲的鐵作坊、製作鹿角和柵欄的木作坊、治療戰馬的獸醫營都設置在這裡,配給糧食和收納戰利品也都是在這裡,決戰後略顯蕭瑟沉鬱的殤陽關里,這一片是最熱鬧的,倒像個小小的集市。偶爾還有軍士抬著擔架從兵舍出來,上面覆著血跡斑斑的白布,白布下的人形是已經救不過來的傷兵。守在門口的醫官揭開白布略扣一下屍體脖子上的脈搏,確認死了,便揮揮手示意扛屍的軍士快走。這些屍體從人群中穿過,沒什麼人多看一眼,在這裡屍體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之一。

“嬴無翳的傷員未必比我們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他還要帶著軍隊從滄瀾道歸國。”古月衣說道,他覺得自己不過沒話找話,要緩解三人默默不語的壓抑。 “南蠻軍士自己隨身帶有土質的草藥,不需要什麼醫官。而不能救治的會被自己人殺死,堆在一起燒掉,同鄉的朋友會帶著他的項鍊回家,告訴死者的家人說他們已經戰死。”白毅道。 古月衣讚歎:“是幫不畏死的人啊!” “別出聲,過去看看。”息衍忽地打斷了他們。 他腳步很輕,跟上了前面一隊扛著屍體的軍士。古月衣和白毅不明究竟地跟上去,只覺得那隊軍士穿行在人群中,目光鬼祟,偷偷地瞥著四周。而後他們一齊在馬草堆邊轉向營地一個角落而去。 三個人跟到了角落裡一個搭著葛布棚子的地方,扛屍的軍士們便把擔架都放下了,為首的伍長踢了踢棚子門口的一面破銅盾。有個面色蒼黃的楚衛老兵從棚子的陰影下面鑽出來,他臉上罩著白布,只露出一對焦黃的眼睛。扛屍軍士中的伍長便衝著後面那些屍體努了努嘴。

老兵伸長脖子,想上去看看。 “新死的,都是離國俘虜,不會錯。”伍長皺著眉,“做這種臟活兒,還有風險,閒得沒事我還騙你麼?” 老兵瞥了他一眼,從軍服的袖子裡掏出五個銀毫來,要塞給那個伍長。伍長卻不願碰他,後退了半步,掀起戰衣的衣角蓋在手上,這才把銀毫接下來。 “嫌髒?”老兵像是梟鳥般桀桀地笑笑,轉身回棚子裡去了。 伍長帶著手下人調頭離去,白毅眼看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馬草堆邊,這才緩緩逼近那個棚子。 “好重的石灰味道,這裡是乾什麼的地方?”古月衣把聲音壓得極低。 白毅搖了搖頭。棚子外的一輛大車正是裝滿了石灰,這頂葛布棚子的一側就是靠著大車上樹起來的幾根竹竿支撐。 “裡面是什麼?”息衍問,石灰裡面明顯埋著東西。

白毅臉色緊繃,默然的用佩劍劍柄在石灰裡搗了搗。一個東西從石灰裡暴露出來,白毅握住佩劍的手微微一抖,停下了。那是一顆乾癟的人頭,剔光的頭頂上還能看見青色的紋身,明顯是個離國軍士的模樣。人頭緊緊閉著眼睛,臉上殘留著臨死前的痛苦。息衍用靜岳的劍柄也去撥了撥,更多的人頭暴露出來。這堆石灰裡整整齊齊地堆積著成百上千的首級,它們被乾製保存,以免腐壞。每一張面孔都是灰白的,緊緊閉著眼睛,純粹的死寂帶著一股陰寒,直透進每個人的心底。 三個人從大車邊悄悄地看向棚子裡。那是一個頗寬敞的空間,幾十名軍士都是面覆白布,其中有些人把一具一具的屍體的衣甲剝去,拆出上面的鐵器和飾品,然後把屍體赤裸著拖到棚子的一角。角落裡則是一些提著鐵斧的軍士,一具屍體被拖上來,立刻一斧下去,把脖子砍斷。持鐵斧的看起來都是多年的老兵,下手老練,像是劈柴一樣,有時候一斧斬不斷脊骨,還得補上一記,也毫不手軟。

首級在地上滾動,老兵們砍剁著,神色木然。 “這是在幹什麼?”白毅大步踏入,眉宇間怒氣可以殺人。 那個出錢買屍的楚衛老兵是個領頭的,吃了一驚,衝過來剛要發怒,卻看見了白毅那張蒼白的臉。他認識白毅,楚衛軍上上下下沒有一人不認識這位傾世名將,更無人敢於抗拒他的威嚴。老兵腿一軟,半跪下去,戰戰兢兢地不敢回答。 息衍微微伸手,擋在了白毅和老兵之間:“大概能猜得出來,淳國、晉北和陳國,軍隊裡都有按照繳獲的首級數賞賜的慣例。你楚衛國沒有這個規矩,但是人頭總還是值錢的,他是把屍體的頭斬下來,拿去別國的軍營換取賞賜。” 老兵哆嗦著:“大將軍恕罪!從不敢拿自己兄弟的屍體糟蹋……只是些死了的俘虜……有人買這些人頭……”

息衍瞟了古月衣一眼,古月衣避開了他的視線。晉北軍也有買人頭領賞的事,是軍中多少年的慣例,軍官們也都默許,古月衣也做不了什麼。 “耳朵還都割下來了,”息衍指著一顆還未來得及抹上石灰的血淋淋的人頭,“耳朵也能單賣吧?” 老兵不敢說話。 “我們下唐的規矩,是以一對耳朵來算殺敵的數目,領取賞金。所以我說我們不按首級數,我們是數耳朵,”息衍自嘲地笑笑,“古將軍不必覺得丟了面子。” “親兵!”白毅大喝。 “白毅!”息衍皺了皺眉,“軍中這些算不得大事。” 話音方落,黑衣親兵已經大步奔了進來,滿頭的汗水,一按佩刀單膝跪下。 “傳軍法官!”白毅冷冷地說。 “可是……”親兵微微愣了一下,“帝都的欽使剛剛抵達……正在外面等候將軍。”

“帝都的欽使!?”白毅一震。 “是!是皇帝陛下的欽使,我們是從參謀謝先生處得知將軍今日來輜重營巡查,所以不敢延遲,立刻護送欽使前來。兄弟們剛才在周圍尋找將軍,被我聽見將軍的聲音。” “帶我去!”白毅喝令。 他顧不上跟息衍和古月衣搭話,跟著親兵大步離去。息衍和古月衣對視了一眼。 “我們是不是也該去見見欽使大人?”古月衣試探著問。 “以白毅的性格,趕著去拜見欽使,大概是把我們給忘了。我們還是不要湊這個熱鬧的好。這一戰,出風頭的是白大將軍,向陛下進表報喜的是白大將軍,這欽使來了,要見的也還是白大將軍。白毅等著皇帝批复他的表章,等得已經很心急了,他要帶兵進京補給,還惦記著去政和大殿覲見皇帝。”息衍冷冷地哼了一聲,“他這個人,始終都不想到別人,行軍打仗也是大權獨攬,勝是他勝,敗也是他敗。縱有將才,還是惹人討厭!”

古月衣微微一愣,笑了起來:“白大將軍也不是這樣貪圖功名的人吧,不過確實領軍得勝的是他,首先拜見欽使的也該是他。他心急火燎的,是什麼時候能進京吧?不過白將軍確實有些倨傲,讓人不敢親近,說得大些便是目中無人。可是別人這麼說我不奇怪,息將軍是白將軍多年舊交,也這麼說,讓人還以為息將軍對白將軍也心懷不滿。” “我對他心懷不滿已經多年,”息衍笑笑,“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他轉向地下跪著的那個老兵,搖頭嘆息:“藉著輜重營這份差事,拿死人賺錢,終究都是令人鄙夷的事。不過我也知道你們這幫兄弟不容易,滿手是血一身屍體味,賺得兩個髒錢。人頭多少錢一顆?” “七個半銀毫,便宜的時候……才得五個……”老兵聲音顫抖。 “真的不貴。”息衍低聲道,“那我去跟白毅說,便也不重罰你們,這些還沒來得及賣掉的人頭,你們幾個人負責安葬。以後其他傷兵若是死了,也是你們好好安葬,再有發現作踐屍體……” 息衍以劍柄在他脖子後面敲了敲:“我的脾氣比白毅,也好得有限。” 他轉身往棚子外走去。古月衣跟在他身後,低聲道:“城外的屍體還都扔在那裡任其腐爛,安葬幾個傷兵的屍體……” “沒什麼用,”息衍苦笑,“算是個懲罰而已,否則白毅只怕不好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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