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手”死後,三壩頭一看機會來了,就極力推薦他的得意門生王家賢,向祖爺建議讓他坐上七壩頭的位置。經過堂會的幾次討論,儘管二壩頭心裡不舒服,祖爺還是點頭通過了。王家賢終於坐上了第七把交椅。
王家賢跟祖爺時,是1946年,他瘦瘦的,高高的,很愛乾淨,每次出門都穿著整齊的長衫,頭髮打上油,向後抿著,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他說他的名字是父親給他取的,取家道賢良之意。我想他老爹給他取這個名字時,肯定沒想到他以後做的都是坑蒙拐騙的事。
他對外的身份是國民初級小學的教書先生。他讀的書多,口才一流,思想前衛,寫的一手好文章,深得民國時代的女性愛戴,更是祖爺的好軍師。每次做局之前,都會參考他的意見。誰能想到這身居校舍的教書先生竟是騙子團伙的一分子?
他第一次幫祖爺做大局,是針對一個國民黨軍官的夫人。那年國民黨前線吃緊,那個軍官寄回一封信,信中都是視死如歸和卿卿我我的言辭,滿篇透露著生離死別。弄得這夫人每日以淚洗面,不思茶飯。
她的這個狀態直接影響了孩子,她的兒子正好就讀於王家賢執教的那個學校。那時的小學語文很注重人文教養,第一篇課文就五句話:“貓捕鼠,犬守門,各司其事;人無職業,不如貓犬。”說的就是造物主創造了這個世界,每個生靈都要各司其職,一個人如果吊兒郎當,不務正業,連貓狗都不如。我不知道王家賢每次給孩子們講解這篇課文時,自己是個什麼心情。
那夫人的孩子上課注意力不集中,全班十七個人,就他背不下來這五句話。王家賢問他怎麼回事,他低頭不說話。後來王家賢一再追問,他才說他媽媽因為爸爸的事情天天不開心。
王家賢敏感地抓住了這個信息。當晚就和祖爺商量是否可以做局。祖爺說,可以,不但要做,還要做大,生死的事情,肯定是高價錢。
王家賢就以孩子上課精力不集中為由,找那婦人談。人長得俊,辦什麼事都順利,王家賢就是這種人,很文雅,很書卷氣,說話文縐縐的,又有禮貌,結果那夫人第一次見王家賢,就將滿心的憂愁一股腦地道出。
王家賢說:“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您丈夫戎馬沙場,我們這些苟延殘喘的文人自愧不如!”
那夫人嘆口氣,說:“先生謙虛了。自古文死諫,武死戰,文辭托江山,筆下有刀鋒,先生教書育人,也是澤被後世啊。”
王家賢沒想到這夫人修養這麼高,平時都是他口若懸河地說,沒想到今天碰上一個更能說的。
王家賢也嘆了口氣,說:“只希望夫人能夠靜下心來,靜候您丈夫的佳音。否則,你的狀態已經嚴重影響了令郎,他每日上課都走神,久而久之,恐影響學業。”
那夫人點點頭,說:“話雖然這麼說,可誰能做得到!我丈夫生死未卜,叫我怎麼能靜下心來!”
王家賢感覺機會來了,一本正經地說:“夫人信命嗎?”
那夫人一愣,“命?我現在只能聽天由命。”
王家賢開始出千了,“夫人,我倒是認識一個老前輩,他精通奇門八卦,能掐會算,據說給政府中的很多高官都算過,生死富貴一算便知,很準的。要不請他給您……”
王家賢還沒說完,那夫人忙說:“真的嗎?能找到他嗎?”
王家賢一看,上鉤了,這哪是吊狍子啊,分明是狍子自己往家跑。
王家賢說:“夫人別急,那老先生是我的莫逆之交,應該能約上,不過他很忙,我盡量幫你約。”
那夫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說:“勞煩先生趕緊幫我約,越快越好,花多少錢都行。”
這才是阿寶們最想听到的話,王家賢說:“一定,一定。我今晚就去他家看看,您放寬心。”
那夫人激動地說:“謝謝先生了!謝謝先生了!”
人在過度悲傷或過度高興時,都會變傻,況且還是個獨守空房的女人。王家賢回來跟祖爺一匯報,祖爺說:“她有多少家產?”
王家賢說:“不好說,住的是洋房,從家裡的擺設看估計是個團級幹部家庭。”
祖爺想了想,說:“熬她幾天。”
王家賢第二天又去了那夫人家,說:“昨夜我去找老先生了,他最近手頭的事比較多,本來要去外地的,聽我說了你這事後,他暫時不去了,也就這兩三天,就能見面。”
那夫人說:“謝謝您了!謝謝您了!越快越好!”
三天后,三人在一家茶樓見面了。
祖爺道骨仙風,王家賢倜儻風流,那夫人做夢也不會想到面前這兩位謙謙君子竟是十足的騙子。面對兩個男人,那夫人還有些不好意思,怯怯地說:“有勞先生了。”
祖爺說:“研易者,慈悲為懷,夫人不必客氣。你的事,王先生已經給我講過了。”
那夫人說:“那就勞煩先生幫我看看我丈夫吉凶如何?”
祖爺說:“從夫人面相上看,夫宮色澤暗淡,官壽不起,恕我直言,你丈夫的處境很危險。”
那夫人一听就傻了:“那……那有生命危險嗎?”
祖爺不慌不忙,“夫人莫急,你告訴我你先生的生辰八字。”
那夫人報出後,祖爺思考片刻說:“我斷令夫的額頭上有一顆大痣,不知對否?”
“太對了!”那夫人激動了,“就在額頭偏左的位置。”
祖爺又說:“他眼睛大,下巴尖尖的。”
“先生說得太對了!”那夫人回答說。
王家賢也趕忙一臉敬佩地說:“老先生真是道法高深啊,晚生佩服,佩服!”
祖爺不動聲色,掐指一算:“夫人的生辰也請告訴我。”
那夫人忙把自己的生日報出。
祖爺又是掐指一算,然後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說:“嗯,有救了,有救了。”
那夫人一聽“有救了”,坐不住了,眼睛裡滿是渴望,“先生是說我丈夫有救了?”
祖爺說:“夫人的八字正好能生助您的丈夫!他幸虧娶了你,否則這次在劫難逃。”
這是先打後隆。
那夫人說:“也就是說,我旺我丈夫?”
祖爺說:“是的。”
那夫人說:“那怎麼才能化解這災難呢?”
祖爺沉思了一會兒說:“就看夫人願不願意了。”
那夫人一愣:“先生這是說得哪般話,我當然願意了!就是讓我死,我也願意!”
祖爺說:“夫人真是大善之人啊!你丈夫娶了你,真是他的福分!我前天碰到一個和你類似的情況,那夫人一聽說解災要花錢,就犯嘀咕了。唉,我都不知說什麼好,究竟是錢重要,還是丈夫重要!唉。”
那夫人說:“先生放心!只要能救我丈夫,給您多少錢都可以,我願意。哪怕傾家蕩產!”
祖爺一聽,馬上把臉拉下來,“夫人這是說的什麼話!怎麼給我錢?鄙人雖一世清貧,但還知道仁義二字!”
那夫人懵了,惴惴地說:“先生……剛才不是說要花錢解災嗎?”
祖爺生氣地說:“夫人小看我了!我說解災花錢,是讓你替丈夫花錢,不是給我錢,你的命局中官星被財星牢牢克住,只有把財花出去,才能解救官星,你的丈夫才能回來。所以我才說讓你花錢,但錢不能亂花,要用在積功德上,既把錢花出去,又替你丈夫積了功德,這是一舉兩得。”
那夫人追問:“怎樣才能積功德呢?”
祖爺說:“你看通往南鎮的那座橋,年久失修,老百姓每日從那裡來來往往,有時還有商販套馬車路過,多危險,早就該修了,你捐些錢,把橋修好,既替你丈夫解了災,又為老百姓造了福祉!古人常講,修橋鋪路,功德無量。這樣多好啊。”
還沒等那夫人說話,王家賢先站起來了,給祖爺深深地鞠了一躬:“先生真是慈悲為懷,晚生深受感動。”說著,眼圈還紅了,一副受教的樣子。
那夫人說:“先生真是好心人!那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祖爺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問地保吧,到時候把錢給他,他會組織人修。”
那夫人欣慰地說:“這就解了我丈夫的災了吧?”
祖爺堅定地說:“肯定解了!心要誠,不要敷衍了事。”
那夫人點點頭,說:“一定,一定!先生,耽擱您這麼長時間,我……我該給你您多少錢?”
祖爺搖搖頭,“夫人正在難處,我不過憑一技之長為夫人排憂罷了,這個時候要你的錢,夫人這不是罵我嗎?”
那夫人更加不好意思了,說:“那我該怎麼感謝您呢,您為我這事這麼費心,我……”
祖爺揮了揮袖子,又指指桌上的茶碗:“兩袖清風,一杯淡茶,足矣,足矣!”說罷,一飲而盡,拂袖而去。
望著祖爺遠去的背影,那夫人一聲長嘆:“都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今日見到這位老先生,才知道人心未泯。”
王家賢附和著說:“老先生一向視錢財如糞土,這樣的人,世上已經不多了。”
後來這夫人花了很大一筆錢來修那座橋,那個收錢的地保其實和祖爺是一條線上的,早就被祖爺買通當刀使了,用在修橋上的錢只是小頭,大頭都被祖爺和地保均分了。至於祖爺算出她丈夫的長相,都是王家賢去她家時,偷偷觀察牆壁上的照片獲取的信息。那個夫人一心惦記丈夫的生死,哪知道這裡面這麼多貓膩。
我很佩服祖爺的手法,千隆並施,恰如其分,最後還弄了個高風亮節。後來我曾問祖爺,“萬一,她丈夫回不來怎麼辦?”
祖爺說我死腦筋,他說:“不怕她丈夫回不來,怕的是她丈夫回來,萬一那小子回來了,轉過味來,還真不好說。回不來就不用怕了,一個沒了丈夫的遺孀,能把你怎樣?腦子不轉彎!”
我恍然大悟,緊接著問:“如果她丈夫回來了,找我們麻煩的話,怎麼辦?”
祖爺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做阿寶畏首畏尾,還不如回家餵豬。”
後來,王家賢又接二連三地往那夫人家跑,祖爺看出有些不對勁,在一次堂會上說:“錢都圈來了,就別想著圈色了,貪多會惹出麻煩。”
唬得王家賢腦門子直冒汗,一個勁兒地說:“明白,明白。”
後來有一次喝酒,我和王家賢聊天,王家賢說他對那夫人動心了,就當時那夫人那種無依無靠的狀態,憑藉他對女人心的揣摩,再加自己的長相和手段,不出一個月,肯定能弄到手。其實也沒想長久,就想睡一晚,撿個漏兒而已。
他說那個女的是個知識分子,懂詩詞,有修養,他就喜歡這樣的。我說你經常逛窯子,還在乎這一個呀。他說不一樣,窯姐再漂亮,也只是個皮囊,千人騎,萬人跨,怎麼能和良家婦女比!
最後王家賢喝多了,嘴裡嘮叨著:“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而後,昏昏睡去。
我知道王家賢是個心很高的人,一直懷才不遇,最後在阿寶的隊伍裡得以施展才能,他心痛。其實哪個做阿寶的不是如此,天天行屍走肉般活著,借酒澆愁,花下風流,痛快過後,是無盡的傷感和迷茫。誰不想堂堂正正地過日子,娶妻抱子,安穩度日,垂垂老去,兒女成行,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可阿寶們已經沒有這種幸福了,在物慾中醉生夢死,掏空了身子,更掏空了靈魂,表面上的風光永遠無法掩蓋心底齷齪和自卑,夜深人靜時,每個阿寶都會想,想曾經乾乾淨淨的自己,想如果沒走這條路生活也許會是另一個樣……
如今,風度翩翩、滿腹經綸的王家賢終於熬到了壩頭的位置,從此,大家都管他叫“七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