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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靈魂的哭泣

精神科醫師 李林麒 10304 2018-03-22
果然,兩個小時後馬千里又拐回來了,帶著杜依月。 一下車就直奔蕭白的辦公室,推開門就喊道:“蕭醫生,還真被你說對了。這姑娘像瘋了一樣,一聽說我們抓了羅七,竟向我們撲來……還好你警告過我們,才沒有出什麼事。” 蕭白眉間一緊,“她呢?” “我們為了防止她鬧事,給她帶上了手銬……我脖子這都被她用指甲抓了一道。”馬千里抬起脖子給蕭白看。 蕭白嘆了口氣,喊過一名護士,“你叫上幾個男護,將杜依月帶去女病號樓局部約束。看看她願意吃東西不,局部約束後給她先餵點容易消化的食物,我一會兒再去看她。” 護士點了點頭,正要離去,蕭白又喊住:“注意安全,她現在的情緒非常緊張,別讓她傷害到自己。” 護士又應了一聲,快步離去。

“蕭醫生,這到底怎麼回事啊?這姑娘是不是被嚇瘋了?”馬千里摸著脖子,咧著嘴問道。 蕭白深深嘆了口氣,“她應該是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又稱人質情結,是比較罕見的一種心理誤區。在長期的被挾持的期間,人質對加害人產生好感、依賴,甚至愛上加害人的一種情感錯愛。” “斯……什麼摩?還有這種病?”馬千里愣了愣。 蕭白點了點頭,“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是很罕見,但不是完全沒有。” “怪了,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質。”馬千里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 蕭白介紹道: 1973年8月23日,兩名劫匪搶劫了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市的一家銀行。警方及時趕到,包圍住了這家銀行。這兩名劫匪挾持了三名銀行職員,與警方對峙長達六天之久。

在這六天裡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這三名職員竟然對劫匪產生了好感,甚至保護劫匪對抗警方。一直到劫匪向警方投降幾個月後,這三名被挾持過的職員還都一致表明不痛恨劫匪。不僅拒絕在法院指控劫匪,還幫劫匪籌措法律辯護的資金。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其中還有一名女職員竟然愛上了劫匪。無論家人和醫生怎麼勸都沒用,最後與劫匪在服刑期間訂婚。 “這一事件引起了無數心理學家的關注,這種詭異的心理轉變也依據城市名被稱為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杜依月正是走進了這種心理誤區,才會反過來攻擊你們。”蕭白嘆息道。 馬千里錯愕地張了半天嘴巴,才回過神來,“還有這種病,真是第一次聽說。那她什麼時候能恢復過來?我還希望她能出庭作證呢。”

蕭白搖了搖頭,“這是一種奇特的心理誤區,只能以心理引導為主。短期內很難恢復過來,目前只能先安撫她的情緒,你們通知她的家人沒有?” “通知了,正在趕過來。”馬千里點了點頭。 “嗯,見到家人後她的情緒很快就能安定下來。我還沒看過她,不知道她現在已經達到了什麼程度,我估計她肯出庭作證的希望不大。不過你們在羅七的老窩找到的罪證,應該也足夠了吧?”蕭白又問道。 馬千里點了點頭,“都是多虧了蕭醫生你幫忙,那是羅七他二大爺的老宅。他二大爺沒有繼承人,口頭遺贈給他了,所以我們查不到。在他的房間裡還找到了一堆和刑偵有關的書,看得出他做了不少功課。” “那屋子裡是什麼樣的?”蕭白問道。 “是鄉下的一套老式平房,位置很偏僻,周圍也沒有人家。兩室一廳,有個大院子和一個地窖。其中一個房間被他改裝成了手術室,杜依月就被關在地窖裡。他每次都是半夜回去,然後把車停在院子裡,院子門一關,誰也不知道裡面的事。我問附近的村民,他們還說那所房子沒人住呢。”馬千里苦笑著說道。

蕭白也嘆息道:“生活能逼瘋一個人,能把他內心的魔鬼釋放出來,變成另一個連他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不是還有你們這些守護心靈的天使在嘛。”馬千里笑道。 蕭白搖了搖頭,他沒有再說什麼。他眼神中帶出一絲無助和悲憫,還有他那深不見底的憂傷。 我不懂他為什麼會有這種眼神,難道他同情羅七,同情一個殺人狂? “就那個斯……什麼病?難道杜依月以後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了,愛上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馬千里還是記不住那個名字。 蕭白搖了搖頭,“我也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病案,我會盡量引導她早日走出這個誤區的。” “這病太不可思議了,竟然會愛上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馬千里嘖嘖稱奇,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和感嘆號。

蕭白知道馬千里想了解一下這個怪病的形成原因,緩緩解釋道: 並不是每個被劫持者都會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它的出現有幾個重要的條件。 1、人質切實地感受到加害者能直接威脅和決定自己的生死。 杜依月被綁架的期間,可以看到羅七的每一次犯案。這就是一個強烈的暗示表達——他隨時也可以取她的性命。 2、在被挾持期間,加害人表達出對人質的一些關心暗示和略施恩惠舉動,這些暗示和舉動被人質接收和注意到。最關鍵的一條是在被挾持的過程中,人質沒有受到嚴重的直接傷害。 人質在那種可怕的環境中,最需要的就是自我安慰。於是人質將這些好的暗示在自己心中無限放大,用以安慰自己。當這些暗示放大到超越自己受到的傷害,這時候她的潛意識就會得到一個自我安慰的概念——他這麼做其實是逼不得已的,他不會傷害我的——他是個好人!

也就是說,杜依月被挾持的這半年來,羅七並沒有傷害過她。 3、被挾持過程中,人質與外界信息完全隔絕。終日只能見到加害人,受著加害人思想和看法的影響,由恐懼逐漸轉化到認同。 杜依月被鎖在地窖中長達半年之久,這點完全符合。而且羅七負責著她的食宿,這就在她的潛意識中形成了一個主人的概念。 4、人質確認自己完全無法被解救,也就是徹底的絕望。只有放棄了被解救的希望之後,才會開始努力適應和安然於這種人質生活。這點在監獄中比較常見,剛入獄的罪犯會拼命抗拒,甚至想盡辦法越獄。但經歷過無數失敗後,他就會開始適應和安然於這種監獄生活。 還是和時間有關係,半年確實是一段不短的時間,足夠讓杜依月在那個地窖裡徹底絕望。

5、和人質的性格有關係,這其實是最重要的一條,這就是為什麼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罕見的原因。被綁架了幾十年,依然反抗加害者,最後能成功逃脫的人質也不少見。 所以說羅七綁架的恰恰是杜依月,換了另一個人可能就不會是這個結果。 說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罕見,其實也並不罕見,在歷史上的各種集中營、戰俘營、監獄、邪教、傳銷、各類挾持事件中均有出現。當一群人同時處於這種環境的時候,這種心理轉變會在群體中放大。 社會心理學指出,群體的影響力是極其強大的,甚至是可怕的。並非一堆人在一起就能形成群體,比如一個公司的上百名員工。雖然他們在一起工作,但如果他們對彼此沒有認同感,他們也就沒有了群體的概念,在同一個部門的幾個人反而容易形成小群體關係。而如果是在類似於猶太人集中營這類環境的時候,他們彼此生死同命,在這種環境下他們會迅速地形成一個群體的關係。

當這個群體關係形成的時候,群體的影響力也隨之出現,特別是表現在群體壓力上。個體為了免於被群體孤立,在不知不覺間開始順從和迎合群體,包括在心理上,達到驚人的一致。 比如很多人在加入邪教前,都有自己的個性和想法。但一旦個體認同了這個群體之後,就會迅速從眾。變成這個群體中的行動一致的木偶,連思想和心理都達到驚人的一致。群體犯罪也是如此,1983年呼倫貝爾盟血案就是最好的例子。 19歲的洪傑一個人,一頓飯就將剛認識不久的七個孩子帶上了犯罪的道路,一夜之間殺了27個人。 斯德哥爾摩綜合徵也就在這種群體中如魚得水,迅速地傳播開來,這種群體性的影響散播被稱為:斯德哥爾摩精神症候群。 比如之前那個例子中的三名銀行職員,他們就是在同命運共生死的條件下迅速形成了群體關係,三人也就出奇一致地同時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徵。

蕭白解釋了大半天,馬千里才點了點頭,說道:“確實詭異啊,想不到連人都可以被馴服。” “畏強凌弱是所有動物的天性,人說到底也只不過是動物之一。”蕭白臉上帶著一絲無奈。 馬千里呵呵一笑,“你這當醫生的也敢說這種話?” 蕭白嘆了口氣,看了馬千里一眼,問:“捨棄了人性,人和動物還有什麼區別呢?” “我可沒時間和你探討這些哲學問題。”馬千里抓了抓腦袋,然後告辭道:“那杜依月交給你了,我繼續回去把這案子辦完。可算是心中大石頭落了地,今晚也能好好睡個覺了。” 蕭白微笑著點了點頭,起身送他出門。 我也走到他辦公室門口,“我……想去看看杜依月。” 蕭白略一沉吟,點頭道:“嗯,一起來吧。她認識你,在她親人趕來之前,你可以幫忙安撫她一下。”

我跟著蕭白走向女病號樓,我的心中一直在想杜依月會變成什麼樣。一個被鎖在地窖中大半年的姑娘,還能是什麼樣呢?必然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 但等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呆住了。因為她的極端反抗,護士沒有給她換上病服,她還穿著原來的衣服。那是一件最新款的灰白相間歐式寬鬆毛織長褂,她的臉色也很好,並沒有雨默長期不見陽光的那種蒼白。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她好像還畫了淡妝。 她被局部約束,半躺在病床上,眼神警惕地打量著每一個人。她的目光從我臉上冷冷地掃過,剛剛偏移開,又倒了回來,定住——她認出我來了。 “唐平?!”她有點吃驚。 我點了點頭,“好久不見了,小月。” “你在就好了!快幫我解開這些東西,他們把我當成精神病了……”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又呆住了,因為她剛注意到我也穿著病服。 “你……你怎麼也成病人了?”她接著問道。 我苦笑一聲,“我得了抑鬱症。” “哦……”她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其實這個情形有點滑稽,我和她竟然在精神病院里以這種方式相遇。 “你好,我是蕭白,你的主治醫生。”蕭白自我介紹道。 “你們有病吧!抓我幹什麼!快放開我!”杜依月掙扎著朝蕭白罵道。 蕭白微笑著問道:“放開你了,你要去做什麼?” “我要見羅七,你們抓了羅七嗎?”杜依月直截了當地回道。 “羅七是警方抓的,我們只負責病人。”蕭白回道,先把她的敵意消除。 杜依月瞪了他一眼,“我沒病,放開我!” “你知道羅七殺了三個人嗎?”蕭白問。 “知道又怎麼樣?”她答。 “而且他還綁架了你對嗎?” “是又怎麼樣?”杜依月又答。 蕭白微微一笑,“你愛上一個綁架你、傷害你的人,這種愛合理嗎?” 杜依月張了張嘴,又想了想,回道:“愛不需要理由,他也沒有傷害過我。” 蕭白微笑著點頭說道:“我知道他對你很好,除了綁架你,囚禁著你外,對你秋毫不犯,還給你買衣服和日需品,小心地照料著你,甚至還經常帶你去院子裡曬太陽。” “你……你怎麼知道的?”杜依月愣住了。 “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剛開始你拼命試著逃跑,卻一直失敗。到了後來,你連逃跑的想法都沒有了。甚至之後有無數次機會擺在你眼前,你都沒有想過再逃跑或者呼救。”蕭白接著說道。 杜依月想了想,問道:“羅七告訴你的?” “不需要羅七告訴我,我猜得到。”蕭白認真地回道,然後又問:“你聽過斯德哥爾摩綜合徵嗎?” 杜依月搖了搖頭,蕭白把這個病症大概解釋了一下。 說完後蕭白望著杜依月說道:“現在,你問自己一個問題:你是愛上了羅七,還是被羅七馴服了?” 杜依月低著頭,沉默不語。 蕭白嘆了口氣,“說說你和羅七之間的事吧,放心,你的家人正在趕來。只要你能明白過來,走出這個誤區,你隨時可以離開這兒。” 杜依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講述道: 其實羅七挺值得同情的,以前在公司裡的時候每個人都把他當傻瓜,當出氣筒。他的畫其實有很多可取之處,畫功也很紮實,但是缺乏創意。公司裡很多人說話也蠻過分的,他又像個沙包一樣,一聲不吭地任人打擊。 其實我知道他很重視別人的評價,有一次我隨意地誇了誇他的畫,他就像個孩子一樣抓著腦袋傻笑了半天。我不能幫他什麼,我還需要這份工作,所以我也不能為了他去和別人針鋒相對。我只能時不時地鼓勵他幾句,安慰他幾句,其實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 羅七被辭退的那天其實我挺為他慶幸的,我希望他將來能換另一個更好的工作環境,少一些尖酸刻薄的同事。再後來就沒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不過是一個被辭退的同事而已,我也沒管這麼多。 但就在他被辭退的三個月後,我加完班回家路上,突然背後有人用一張手帕摀住我的嘴。我嗅到一陣怪味之後就暈了過去,我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被鎖在那個地窖裡。羅七像隻小貓一樣蹲在一個牆角,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目光呆滯地看著我。他的眼神很複雜,我說不上來那是什麼,像是懊惱、無助、恐懼…… 我剛開口喊了他一聲,他就轉身逃了出去,把地窖的小門鎖死。我走到門邊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知道他就靠在門後。他沒有回答我,只是拼命地將自己的腦袋往牆上磕,不斷地問自己:“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他面對我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他就是每天給我送吃的,看見我衣服髒了就給我買新衣服,甚至還幫我買了化妝品。他還在地窖里為我建了一個衛浴,有一次我趁機抓起一塊磚頭砸向他的腦袋。可能是我手勁太小,沒把他砸暈,血從他腦袋上流了下來,他就這樣一臉是血地回過頭來呆呆地看著我。我被嚇壞了,退了幾步縮到角落里瑟瑟發抖。我不知道接下來他會怎麼對我。 他就這樣呆呆地看了我幾分鐘,“對不起……”他說,然後又自己轉身出去包紮。那一刻我眼淚就下來了,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是為我,還是為他。 一個星期後,他第一次殺人,我不知道在地窖外發生了什麼。但我能猜得到,我能聽到搏鬥的聲音和另一個男人的慘叫聲。過了幾個小時後,我又聽到了羅七痛苦的嚎叫聲,他不斷地咒罵著自己和那些歧視過他的人。他不斷地問:“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要逼我走上這條路……”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越發的沉默。每天除了給我送吃的,就是守在電視和收音機前,不斷地換頻道聽關於這個案件的新聞報導。我知道他很害怕,除了買日用品,他幾乎就沒出過門。偶爾他會回市裡的房子住幾個小時,以掩人耳目。然後晚上就回到這兒來,半夜裡我經常聽到他從噩夢中驚醒的尖叫聲。他每天都蹲在地窖門口呆呆地望著我,無論我說什麼、問什麼他都不答,就這麼一直呆呆地望著我。 直到有一次,我試探著說:“我想去院子裡曬曬太陽。” 沒想到他同意了,打開地窖的門,和我去院子裡曬了一下午的太陽。他還從屋裡幫我搬了張木椅,給我坐。我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綁架我,所以才一直那麼呆呆地望著我,他也回答不了我的問題。 案發後兩個月,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因為警方一直沒查到什麼線索,他經常出門去探聽消息,每次回來都是哼著小調。他似乎開始享受生活,不僅經常給我帶一些路邊的小吃,自己也開始學著烹飪,做完了就靜靜地坐著看我吃。 我也似乎開始漸漸適應這種生活。羅七真的對我很好,我說的、沒說的,他都盡力幫我做了。羅七的轉變是很緩慢,卻也是很迅速的,之後他臉上的笑越來越多了,就連人都變得自信了起來。他之前是提心吊膽地看新聞,現在他是很享受地看新聞。只要新聞上一有這案件的報導,他就聚精會神地看,嘴角帶著一種很享受的笑意。我見過他這種笑,是我誇他畫得好那時候的笑。 我想他應該做完這一次就會罷手了,但半年過後,他漸漸變得焦躁了起來。每天就是不斷地在換頻道找新聞,我知道他想找有關那個案件的新聞。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想找,沒了有關案件的報導,不是更好麼? 一天夜裡他突然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我聽到了他沉重的腳步聲和手術台上那些器械的噹啷響聲。我知道他又殺人了,我在地窖門口朝他嘶吼:“羅七,求求你,別再殺人了!這不是你,這不是你……” 他走到門後,良久,才終於回了一句:“這才是我,我要讓他們永遠記住我,記住我的作品!” 那一瞬我就驚呆了,也明白了,原來他要的其實不是錢,而是關注。他想引起別人的重視,他已經被別人忽略得太久了…… 做完一切後,那屍體就一直放在那房間,他要等雨天才去拋尸。我也一直在地窖裡待著,我不敢出去,我怕見到屍體。他也就經常這樣坐在地窖門口呆呆地望著我。 我說:“羅七,你收手吧,不要再殺人了。” 他呆滯地看了我很久,突然說道:“你走吧……” 然後他站了起來,身子靠在牆邊,閃出一條過道。 我呆住了,我知道他是真心想放我走。但我現在不能走,如果連我都離開了他,他會變成一個徹底的魔鬼。我看到他的身影已經被黑暗吞沒,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羅七,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愛著我。 我說:“我不走,我會一直陪著你,但你不要再殺人了好嗎?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去找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一起過日子。” 他愣了愣,問:“可以嗎?我是個魔鬼,我配不上你。” 我說:“可以的,只要你別再殺人了,我願意一直陪著你過完下半輩子。” 他想了想,說:“最後一次吧,我再做最後一次就徹底收手,結束我的'藝術生涯'。” 然後就把地窖的門關上了,我看著那個鐵門,腦中一片空白。 第二具屍體拋尸後那一個星期裡,他每天都在看新聞,聽廣播。津津有味地看著,很享受地看著。其實他不過是個孩子,希望能有人關心的孩子。有次他正看得起勁的時候,我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我說:“不要再看了,也別再殺人了。” 他像個貪心的孩子一樣笑著,豎起一根指頭,用哀求的眼神望著我:“最後一次,再做最後一次我就收手,好不好?就一次。” 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走回地窖裡,呆呆地坐在床邊。我不知道為什麼羅七會變成這樣,我只知道他已經被逼瘋了,這世界已經將他逼瘋了。 再後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其實地窖的門一直沒鎖,我隨時可以離開的。但我還在等他回來,我希望那真的是最後一次,我甚至都已經計劃好了將來我們要過的日子。計劃好了生幾個孩子,等他們長大後讓他們自由發展,將來學什麼都好,就是別再學藝術類的東西了…… 故事聽完了,我們都沉默了。這個故事很簡單,卻也很令人費解。杜依月在這故事裡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是受害人,還是拯救羅七靈魂的天使?她是被馴服了還是真的已經愛上了羅七? “你是羅七在黑暗中的最後一縷光,心中的最後一絲牽掛。沒有你,羅七會殺更多的人。”良久,蕭白終於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可……可我感覺我是真心愛上他的,難道愛也需要理由嗎?”杜依月眼中湧出淚花。 同樣的,我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在為誰流淚,是為羅七,還是為她自己。 蕭白遞給她一張紙巾,“你是個善良的好姑娘,但那是同情,不是愛。在被囚禁的過程中,你認同了他,依賴著他,最終以為自己愛上了他。” “你知道羅七為什麼要綁架你嗎?”蕭白問。 然後又自己答道:“因為他希望你能阻止他,他的善良在呼喚你的幫助。其實你已經不知不覺中做了很多,否則死的就不僅僅是三個人,而是更多。” “他說那是最後一次的……”杜依月啜泣著。 蕭白搖了搖頭,“之前我也以為那是他最後一次,現在看來不是。那隻是答應你的最後一次,並不是真正的最後一次。” 杜依月愣住了,“為什麼?” “在最後一案時,他故意留下了一堆線索,就是希望警方能抓住他。因為他清楚地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最後一次,他已經停不下來了。也是因為你,他才希望自己被抓住,他不想你真的跟著他受苦,所以他只能毀滅自己。”蕭白嘆氣說道。 “這是他說的?”杜依月愣道。 蕭白又搖了搖頭,“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事,這些東西都埋藏在他的潛意識中。他還能這麼做,全都是因為你,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你最後一個活人了。” 蕭白說完,大家又沉默了。人性確實很複雜,羅七綁架杜依月,竟是為了讓她阻止自己殺更多的人。羅七一再留下線索,是為了讓警方抓住他,從而能解救杜依月。 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我想了想,這應該是個和良知有關的故事。羅七殺了三個無辜的人,這三個人甚至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從這邊上看,羅七是兇殘、瘋狂的。但從杜依月那邊看,他又是迷茫、值得同情、尚未泯滅人性的。 或許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換個角度再看,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羅七已經罪大惡極,但他還剩最後一絲相對而言的善。幸好還有杜依月幫他保留著這最後一絲善,否則死的就不僅僅是這三個人了。 杜依月的家人趕來了,適時地打破了沉默。父母一把過去抱著她相擁而泣,蕭白和我也退出病房,給他們留點空間。 杜依月父母的思想工作其實很好做,蕭白只要告訴他們:“杜依月愛上了連環殺人犯羅七。”她父母馬上就同意讓杜依月接受治療了。 其實父母很多時候都是對的,他們並不比你笨,他們的思想看起來古董老套,卻也常常一語中的。因為他們攢了半輩子的現實經驗,比金子還珍貴,所以有時候我們不妨聽聽父母的意見。 就像我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吃飯,事後爸媽就和我說:“這女孩子太時髦,有點拜金,一進門就東張西望看家具和屋裡的裝修。不是個過生活的人,也不是個適合做妻子的料。” 因為這話,當時我還和他們鬧了一頓。 沒想到後來事情的發展,竟如我爸媽所說,唉…… 我和蕭白在走廊上抽煙,腦中回想著羅七的這些事。 “人性到底是什麼樣的?是善的還是惡的?”我問。 “弗洛伊德和荀子都同意人性本惡,孔子卻說人性本善,這個問題已經爭論了上千年。其實沒什麼意義,誰贏誰輸,人性還是本來的那個樣子。”他說。 “那你認為呢?你認為人性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又問。 “在人剛降生時,用弗洛伊德的話說,那就是一個原我狀態。即本我,野獸我,沒有是非觀,沒有善惡別,只有野獸一般的慾望和本能。隨著嬰兒逐漸長大,所處的環境、際遇、文化、道德……這些有形和無形的東西教導著他,影響著他,最終鑄造了他。” “野獸我,那不就是惡麼?” 他搖了搖頭,“虎毒尚不食子,狼惡亦念母恩。其實人性本無善惡,我們都曾經是白紙一張。經歷過的人和事在那張紙上勾勾畫畫,讓我們自己去解讀,去領悟。人性是教出來的,更是悟出來的。” “悟?” “嗯,悟。悟比教的作用大,教是別人的,悟才是自己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此為教;出淤泥而不染,此為悟。大多數情況下教佔的比重大,所以成長坎坷的孩子心智很容易出問題。但這不是絕對的,也有人在坎坷中悟出這世間的真諦,早早成熟,心存至善的例子。這就是教和悟的差別。” “那在美滿家庭長大的孩子應該就沒事了吧?”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美滿這個詞,過分溺愛孩子,只會讓孩子變得任性、晚熟、幼稚,甚至長大後成為另一個羅七。什麼東西都要適度,愛也一樣。” “那愛呢?愛又是什麼樣的?”我又問。 他看了看天空,此時的天空很藍,沒有絲毫多餘的點綴。他嘆息道:“我說過的,愛無法定義。但愛是一種本能和需求,貫穿著整個人類史。任何人都需要愛別人和被愛,無論是什麼樣的愛,親情、友情、愛情……都是愛。愛是無形的,卻有著這世間最強大的力量。” “你老是將愛說得很重,其實我不這麼覺得,那些在酒吧里一夜情的人不也天天愛?” 他微微一笑,“那是愛嗎?那隻是放縱的慾望,被曲解的愛。他們要得越多就會越迷茫,越空虛。因為愛是給予,不是佔有和征服。” “愛是給予……”我回味著這句話。 他微微一笑,“就像偏執型鍾情妄想的病人,她們就不懂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喜歡一個人,就要得到他,恨不得將他牢牢綁在身邊片刻不離,甚至打著愛的幌子去傷害對方。她們認為這就是愛,其實這只是最自私的佔有。” “心理學上這麼說的?”我問。 他嘴角挑出一個笑意,“我這麼說的。” 我瞄了他一眼,“那心理學上是怎麼說的?”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一臉賤笑地說道:“心理學上怎麼說的不重要,你怎麼想的才是關鍵。教是別人的,悟才是你自己的。” “你知道嗎,每次你掛起你這臉賤笑的時候,我就直犯噁心。”我咬牙切齒地說。 他的笑更賤了,可以用陽光燦爛來形容,“你終於把這句話說出來了,這樣多好,不用把話憋在心底。” “那你呢,你有多少話憋在心底?我看你可比我悶騷多了。”我反譏道。 他搖了搖頭,“我不能把我的情緒帶到工作中去,否則我早就崩潰了。” “那你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幹什麼?除了對著女友的照片說話,總要有其他宣洩的途徑吧?”我問。 他苦笑一聲,“我會去換一大把零錢,然後步行逛街,給每個遇見的乞丐一塊錢。” 我瞟了他一眼,“你還真有錢。” “因為給予是快樂的,因為看到他們,我就知道自己並不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倒霉的一個。” 他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差不多了,你該去和雨默玩那個影子遊戲了。” “這遊戲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開始只是簡單的遊戲,現在連劇本都有了,接下來還有什麼?”我無奈地問。 他帶著那一臉賤笑回道:“遊戲什麼時候到頭,我說了不算,這個要等雨默自己去決定。” 於是我只能繼續去找雨默,繼續這個不知道算是什麼遊戲的遊戲。 遊戲在繼續,生活也在繼續。 接下來的一周裡,時間過得飛快。其實時間從來沒有快,也沒有慢過,這只是我們的錯覺而已。因為這一周裡沒有什麼值得記錄在腦裡的事,回憶起來都是大片的空白,所以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有時候我不禁會想,我們活在這世界上是為了什麼呢?其實好像就是為了積攢一些回憶而已。比如我此時此刻就會想:昨天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嗎? 好像沒有,所以我覺得昨天過得飛快,心頭會浮起一種虛度光陰的感覺。 反正蕭白還是沒有給這影子遊戲喊停的意思,真不知道這個瘋子都在想些什麼。 不過我能看出雨默的一些微妙變化,剛開始她興趣盎然,每次都早早等在治療室。但現在她漸漸有點厭倦了,一般都是等我去喊她才去,她的病房也已經換到了二樓。今天下午我走進她病房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懶懶地翻看自己寫的那些劇本,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你來了。”她說。 “嗯,你怎麼看起來有點悶悶不樂的?”我問。 她支起雙膝,捧著自己寫的劇本,沉默了一會兒。 “你說我寫的這些東西是不是很可笑?”她問。 “為什麼這麼說?”我問。 “一個人從小到大和自己影子的故事,難道不可笑嗎?”她問。 “這是你自己的故事,不是嗎?”我問。 “以前我以為是,可等我現在寫了這麼多以後,不知道還是不是。以前我以為這很真實,寫起來我才發現這很吃力。以前我以為我在寫往事,現在我才發現我好像在編故事。”她終於不再和我換著問問題,回道。 我沉默了,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唐平,你說這些故事是不是很荒誕?我寫的時候,都不知道這故事裡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有時候我半夜醒過來的時候,我懷疑我還在夢中,我好像在做一個沒有盡頭的夢。”她說。 “其實我們都在做夢,不是我們不能,而是我們不願醒來。”我說。 雨默迷茫地看著自己寫的劇本,突然說道:“唐平,不如我們換個遊戲吧。” “什麼遊戲?”我問。 “你往東我往西,看誰先能找到自己。”她認真地說。 我愣了愣,“這……這遊戲難度可太大了。” “可這遊戲很多人玩了一輩子……”她憂傷地說。 我能讀懂她的憂傷,但我聽不懂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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