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封魂罐

第2章 第一章羊非羊

封魂罐 铁鱼 17656 2018-03-22
天至深秋,秋高氣爽。我泡了一杯茶,躺在店門口的太師椅裡曬太陽。 “博採雅集”,我頭頂招牌上的四個燙金瘦金體大字被太陽耀得異常頹廢。老實說,這個名字不像是古玩店的名字,而更像是一個書店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也因為這個名字,來我這個店裡的人都戲稱為來趕集。 這四個字是伊山羊給我題的店名兒。 伊山羊跟我是同行,年紀與我差不多,前些年我敲小鼓認識的,混得極鐵,後來在京城的潘家園開了一處買賣,我店名這四個字就是他給我題的。他真名叫伊風清。因為學前清遺老在頷下留了一縷山羊鬍子,說話也綿軟,最主要的是他眼瞳的顏色,不是亞洲人的黑,而是像山羊的眼睛一樣略顯金黃,眼睛很毒,但凡贗品假貨都逃不過他的那雙羊眼,我們都說他是山羊精轉世,所以行里的人給他起了這個綽號,倒也是貼切得很。

我現在就是在等他,最近我們有幾個月不聯繫了,兩個小時之前他卻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 “老魚,聽說閔王台出好東西了?”他的聲音依然是軟綿綿的,“你沒去看看?” “閔王台哪有什麼東西,”我說,“再者說了,這消息都傳到京里去了,即便是有好東西,也輪不到咱,院裡的人就都那麼好相與?” “我給你帶個物件兒去開開眼你再說這話不遲。”他在電話那端奸笑了幾聲,“我現在就買機票,你晚上給小太爺擺好接風酒,等小太爺來吃。聽說你那有家聚美齋,魯菜做得地道。” “什麼物件兒?”我還沒來得及問完,電話那端便傳來了嘟嘟嘟的掛線聲。閔王台,呵呵。我無奈地搖搖頭。這幾天倒是聽說了點,有人吵著那邊好像是出了什麼好東西。我不感興趣,也懶得打聽。

從京城飛來我所在的小城,也用不了兩個小時。 太陽還沒有全落下去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一個留著撮山羊鬍子、梳了個油光錚亮大背頭的猥瑣男人站在我的店門口,朝我擠眉弄眼地奸笑,他手裡還提了一個很大且破舊的黃帆布包裹。 我拉著臉走到他跟前,斜著眼看著他一身皺皺巴巴的阿瑪尼。這個人有個很大的特點,穿衣服只穿名牌,可是卻從來不把名牌當名牌穿。 他這一身的牌子貨,從頭到腳也有個幾萬塊,可穿在他身上永遠是皺皺巴巴,到處是臟兮兮的,還有些不知名的污漬。不簡單,這個世界上能把地攤貨當做阿瑪尼穿的人很多,可是能把阿瑪尼穿出地攤貨效果來的,估計也只有我面前的這位爺了。 “嘿,魚爺,別傻站著啊,快給小太爺弄口水喝喝啊。”聲音一如既往地難聽,卻又夾雜著某種莫名的親切感。

我把手裡的已經掉了把的一個破保溫杯遞給他:“呶,前些日子收的普洱。”他接過去也不嫌燙,“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口,然後吐掉口中的茶葉末子,撇著嘴說道:“不愧是姓鐵的,你這普洱喝了得五百泡了吧,這就是白開水嘛這個……” 我說:“也不一定全是白水哈,這一陣我上火,嗓子裡痰也多……” 他“噗”地把喝進嘴裡的水噴了我一頭一臉,罵道:“你大爺的,老魚!”說著就將手裡的保溫杯朝我扔過來,我趕忙側身躲過去,找了塊毛巾擦擦臉,看著他裝模作樣地干嘔。 “別跟我這兒裝講衛生,看看你丫這一。你身上這都什麼味兒啊?都餿了吧?”我揪著他阿瑪尼的前襟,聞到他身上一股蝦醬味兒,“你出門兒小路也不知道給你拾掇拾掇,這操行放出來丟人。”

“我來你這兒她還不知道呢。”他直起腰,抹了抹嘴,順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山羊胡,“這次這個物件兒,你得幫我掌掌眼,小太爺這回可是真的抓瞎了。” 聽到他這麼說,我笑道:“什麼東西能讓你這山羊公抓了瞎?你都抓瞎了找我有啥用?你在京里的名氣可不弱於院裡那些老傢伙。” “不是這個事兒。”他神秘兮兮地擺了擺手,順手把手裡的帆布包放在我的櫃檯上,然後扭頭去關上了門。天這個時候剛剛擦黑,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踪。他“吱呀”一聲關上門,也關掉了從門外透過來的微弱暮光。 我開了燈,看著他一臉神秘地打開黃帆布包,露出了裡面一個烏黑的盒子。他按住盒子,面容有點詭異,朝我笑了笑,說:“小太爺可得事先說好了,這裡面的東西,可是有點兒邪行!”

盒子是一個很普通的硬木盒子,上面滿是烏黑油膩的污漬形成的,早已看不出是什麼質地。我抬頭看了伊山羊一眼,他那雙淡金色的眼睛陪襯著詭秘的笑容在燈光下讓人心底發寒。 我抽了他後腦勺一下,罵道:“能不能別這麼笑啊?”他捂著後腦勺白了我一眼,繼續說道:“老魚,我剛可說了,這個盒子打開了,你可能會有點小麻煩,十幾年的哥們儿了,小太爺也不想坑你。” 看到他說得這麼瓷實,我心裡隱約感到有點不對頭,這位名滿京城的山羊小太爺口裡說的小麻煩,很可能就是個大簍子。 “那我不看了。”我作勢要把那盒子裝回帆布包。 “別別別……魚爺魚爺。”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諂媚道,“您掌眼您掌眼。” “吱呀”一聲,他便打開了那個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小麻煩的盒子。

隨著盒子的開啟,盒子打開的聲音就像是裡面藏了一隻夜貓子,店裡的溫度彷彿驟然間冷了下來,在這個深秋的傍晚。 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緊了緊衣服,伊山羊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他朝盒子努努嘴,我順著他的眼神朝盒子看過去。 盒子裡有一個東西,是一個陶罐,周身佈滿放射狀如羊角一般的粗刺。我數了一下,共有十六個角狀物。長滿了整個陶罐。罐子口有點破裂,當間兒卻用黃膠泥封著,黃膠泥上面刻了幾個斑駁的圖案,因為光線不是很好,看不大清楚。 在昏黃的燈光下,這個陶罐冒著絲絲的涼氣,竟讓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這是個穀倉罐?”我看了伊山羊一眼,遲疑道,“你收這個乾嗎?” 我想伸手去摸一下這個東西,可是手伸到近前卻又有些心裡發毛。

他說得倒是沒錯,這類東西一般都很邪行。雖然我見過很多各式各樣的這類物件兒,但從來沒有一件能給我這樣的感覺。我早些年下鄉敲小鼓的時候,經常有人拿出這樣的東西來賣,我卻從來沒有碰過。 雖然大多數的古董都算是冥器,特別是青銅器、陶器,還包括一些瓷器,基本上出土的東西都算,可沒有哪些東西比這類穀倉罐更邪門。 這東西有些地方也叫做魂瓶或者穀倉,那是東漢後的說法,東漢以前也有叫五聯罐的,實際上在東漢、三國時期最為常見。那個時候,人死之後,這類器皿會隨著棺材一起被埋到墳裡,罐裡面裝的是一些五穀雜糧。 它被稱為五聯罐,也是因造型恰好是中間一大罐,在其肩部又等距離堆附了四隻小罐,發展到三國時期,還會在上面增加、堆塑一些亭台樓閣、牲畜糧食之類的東西。

這個東西我若是遇到了,一般都會勸本家把東西再埋回去。因為這類東西基本上做工都較粗糙,也不算漂亮,只是在地裡年頭久了,會被人以為是奇珍異寶。 眼前這東西從外形上看跟其他的穀倉罐差異很大,或許是因為地域、風俗的改變,讓它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不過,即使僅憑直覺,我也能斷定這是一個穀倉罐,因為別的東西不會給人這樣強烈的邪異感。除了歷史民俗博物館之類,古玩界沒有人作興收藏這類玩意兒。因為它是純粹得不能再純粹的死人物件。總不能把這個東西當花瓶兒擺桌子上吧? “這件東西,我原本是不願意收。”伊山羊從皺巴巴的口袋裡取出一副淡黃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一伸手將陶罐拿出來放到櫃上。從他拿起來的力道看,明顯分量不輕,可能不是中空的,裡面好像還裝了東西。

“可是你知道這東西是打哪兒來的麼?”他擺弄著手裡的罐子,眼神有些異樣,“閔王台。” “不可能!”我很堅決地否定了他的說法。因為閔王台可不是什麼陵墓,而是當年齊國最後一位國君齊閔王修建的一個點將台,在黃海邊上一個叫做日照的小城,那地方戰國時也叫莒國。齊閔王就是小學課本兒裡嚇跑了濫竽充數的南郭先生的那位。要說閔王台裡能出這類冥器,那真是不可能的。 現在那個地方倒是還在,不過早就改叫做明望台,雖是這麼叫著,但是兩千多年下來,那裡的台子早沒了,只有兩個叫明望台的村子,南明望台和北明望台。而真正的閔王墓卻是在我待的這個城市的東邊,在臨淄一個叫四王塚的地方。田齊的威、宣、湣(多音字,音同閔)、襄並排成四座小山一樣的陵墓。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四王塚就已經被發掘了,當地也早就建立了齊國歷史博物館,專用來收藏那些從四王塚裡發掘的東西。

再者說,即便閔王台真是陵墓,那也是戰國墓,而戰國墓裡是肯定不會有這類物件的。要認真追溯起來,魂瓶這類的東西從東晉、三國時期才開始使用。而且,王陵裡面基本上也不會用眼前這個燒製得這麼粗劣的罐子。 “別人不知道,你難道還不知道閔王台是怎麼回事兒麼?閔王台裡根本不可能有這類東西,要說是從閔王台附近出土的,那還有點靠譜。那邊以前我倒是去看過,是有幾個南北朝的塚子。”我肯定地說道。 “開始我也不信,可是你看到沒?你看這上面的字兒。”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指著那幾個鳥獸象形文繼續說道,“上面的這幾個字,我查過了,奇怪的是,連院裡的字典上都查不到這幾個字。” “不會是被造假的胡亂畫的吧?”我拿放大鏡低頭仔細看了一下上面土沁的顏色,忽然發現,這罐子的土沁裡面還摻雜了一些暗紅色的斑塊。 我伸手去摸,被伊山羊一把拉住了。他摘下一隻手套讓我戴上,罵道:“說了有些邪門兒,你還直接摸。” 我戴上手套摸了摸那些黑紅色的斑塊,聞了一下,倒是沒有什麼異味兒。現在有些作假的大多用酸性物質來腐蝕出沁色,所以要是假的,應該會有些特有的刺鼻味兒,懂行的人一聞就知道。 “不是亂畫的,我都用院裡的設備檢測過了,的確是戰國的東西無疑。”伊山羊瞥了我一眼,又有些遲疑地繼續說道,“所以,這個東西根本就不是一個穀倉罐!起碼不是用來盛死人飯的。” “那這玩意兒是乾什麼用的?”我疑惑道,“上面居然還有血沁,難道是粽子用來做血豆腐的?” 我手上突然感覺到罐子裡面哧啦一聲,像是有東西在裡面撓了一下。 我嚇了一大跳,趕忙往後退了幾步,指著罐子罵道:“我操,這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不知道!”他撇著嘴走到我身邊,從我口袋裡熟練地掏出煙火,自顧自地點了兩根,把其中一根塞到我的嘴巴里。本地產的白將,又衝又辣的味道瞬間讓我冷靜下來,我盯著那個盒子有些發楞。 “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找了你。”他吐了一個煙圈兒,有些寂寥地加了一句,“小太爺快被這個玩意兒搞到精神分裂了。” “我覺得我他媽早晚得被你害死。”我瞥了他一眼罵道。 “啪啪啪……”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把我後面的話憋了回去,因為外面天色已經黑到底了,房裡又亮著燈看不到外面的來人。我沒敢說話,這時候不應該有客人會上門。 “小魚,你在裡面嗎?”門口賣菸的張大媽推門鑽進來半個腦袋,看到伊山羊也在就笑著說:“喲,你有朋友在啊?” “在在在。”我看到是她才長出了一口氣兒,趕忙走過去,“啥事兒啊,大姨?” “你幫我把煙攤兒抬進來,在你店裡放一宿吧。今晚我老伴不知道死哪兒去喝酒了,沒來跟我收攤兒。”然後她有點兒祈求似的看著我。 “行,沒說的。”我隨口答應著,就拉著伊山羊出門幫她收拾煙攤兒。 張大媽又從攤子底下掏出盒白將,扔給我,有點肉疼地說:“小魚拿去抽!” 我接住,扒拉了一下煙盒裡剩下的大半包煙,笑著說:“哎喲,大姨您這是乾嗎?我還能貪圖抽你盒煙啊?” “拿著抽拿著抽……”她邊用圍巾把頭包得嚴嚴實實的,邊說:“我還得回家給孩子做飯去。” 她嘟嘟囔囔地說著一些讓我天冷加衣,年輕人應該與時俱進趕快學學電腦之類的話,我嘴裡應承著將她送出門口,看著她騎著電動車走遠,才回到店裡,重新關上門。 被她這麼一鬧,我才有了重回人世的真實感。 我走到櫃檯後面,打開店裡的保險櫃,朝伊山羊招招手:“快收起來,這玩意兒要是讓別人看到,就又是一禍害!” 伊山羊小心翼翼地把盒子重新用黃帆布包裝好,塞到保險櫃裡,我關上保險櫃門,狠狠地擰了幾把密碼鎖。 伊山羊見我這麼小心,在一邊笑道:“這些年鐵家小太爺別的地方沒怎麼變,倒是膽子越變越小了。看你這個鳥樣,它還能鑽出來把你吃了不成啊?”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沒理他,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 我倆又大眼瞪小眼地對著抽了好一會兒煙,我才慢慢恢復過來。我從櫃檯後面取了外套穿上,跟他說:“算了,別的事兒先放一邊兒,管它是個什麼玩意兒呢。你不點名兒聚美齋麼?你倒是會吃,聚美齋菜可比燕喜堂還地道。”我係上外套的釦子,又從櫃檯後面掏出兩個頭盔,扔給伊山羊一個,“戴上。” 他齜牙咧嘴地接住我扔過去的頭盔,驚訝道:“戴這個乾嗎?” 我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當他從我的跨鬥摩托里面爬出來的時候,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 “孫子,你行!”半晌,他擤了一把鼻涕,臉色烏青,指著我的N手跨鬥罵道,“要是早知道坐這個來,小太爺餓死也不來吃這頓飯了!” “矯情!”我沒熄火,擰著油門兒跟他說,“你跟這兒等著,我去停車。” 我把跨鬥停在聚美齋停車場的奧迪奔馳堆裡,熄火。停車場的幾個保安看到我的跨鬥紛紛朝我打招呼:“魚爺,來吃飯啊?” “哥幾個忙著呢?”我順手從口袋裡掏出張大媽送我的半包白將扔過去,“帶個朋友來吃飯!” 帶頭的保安接住我扔過去的煙,給他們幾個散著,嘴裡還說著:“魚爺,您這老不來,我們老闆娘這一陣子可老是念叨您呀。” “念叨我?是念叨我掛的那些賬吧?”我把鑰匙套在手上晃著跟他們擺擺手,“哥幾個幫忙看著點兒哈。” “這您放心,哥幾個就是吃這碗飯的,再說了,您這寶貝車全市就這麼一輛,跑起來半個城都冒黑煙,比衛星定位還定位,誰他媽敢偷啊?” 我朝他們豎了豎中指,便朝聚美齋門口走過去。走到門口卻沒看到伊山羊,我四處尋摸了一下,見沒人,就問門口的侍應:“剛跟我一塊兒來的那人呢?” 戴著白手套的門童撇著嘴往裡面一指,我順著他的白手套往裡面一看,發現這主兒正趴在聚美齋前台欠著身子跟裡面的女服務員說話呢。 我走到他背後,那姑娘看到我後想站起來,我朝她噓了一下,她就又紅著臉坐下了。 “像你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要擱京城,隨便王府井大馬路上一走,那一準兒被星探挖走了。”伊山羊不知道我就站他後面,依然唾沫星子亂噴,低眉痞笑著說:“鄙人不巧正好認識老謀子,要不要幫你介紹介紹?再拍個藍高粱綠高粱的,保准你大紅大紫……” 姑娘捏著鼻子像看騙子一樣看著他。滿大廳都是他那山羊叫一般的京片子,我聽著是越來越不著四六,生怕他再說下去人家姑娘就要報警了,趕快拉起他就往我訂好的包廂走。房間在下午他給我打電話後不久我就訂好了,雖然面積不是很大,但兩個人坐在裡面也顯得有些寬綽。寒暄了幾句,酒菜就都上來了。菜是聚美齋拿手的蔥燒海參、油燜對蝦、干鍋甲魚和醬爆腰花,酒是本地的烏河老釀坊。因為方才被那罐子驚了一下,此刻我看著用手抓著大蝦狂嚼的伊山羊卻沒有一點兒胃口。 “我說,小路怎麼瞎了眼跟了你這麼一個貨?”我挑了一筷子腰花,填到嘴裡,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噗?”伊山羊把嘴巴里嚼剩下的蝦殼吐到桌上,旁邊穿旗袍的女侍應趕快走過來,微笑著將他面前堆積如小山的蝦殼蟹皮收拾掉。 “小兔,甭管他。”我跟正在替伊山羊收拾垃圾的旗袍妹妹說道,“以後這號人再來店裡就直接用棍子轟出去,免得髒了這麼好的地兒。” 因為我是這裡的常客,這裡的人從上到下都跟我熟絡得很。這個叫小兔的倒是有些來頭。她其實是這兒老闆娘的妹妹,本市某大學的學生,因為我搞古玩這行,所以她平時也經常拿些小玩意兒給我看,跟我混得極熟。 只要是她學校不開課,就來聚美齋幫她姐姐的忙,順便混點零花錢,也算是勤工儉學吧,這點倒是挺令人佩服的。 “嘿嘿……”小兔沖我一笑,“鐵師父帶來的人,我們小店平時請都請不來,怎麼捨得往外趕?這位先生看起來雖有些不羈,倒是個真正的性情中人,我們小輩雖然年輕,也不是這樣以貌取人的。” “哈哈,這個女娃娃話說得我老羊舒坦。”伊山羊哈哈大笑,隨手從指頭上捋下來一個大,使勁兒地在他的阿瑪尼上擦了擦油漬,然後丟在小兔手中的盤子裡,“這個小玩意兒就當見面禮了。” “對不起,這位伊爺,我們店規不許拿客人的小費、禮物。”小兔撇著嘴一臉戒備地把大戒指又還給了一副暴發戶姿態的伊山羊。從她的表情上看,多半是把眼前這位一身邋遢的老山羊當成拿假貨騙小姑娘的江湖騙子了。 “哈哈哈……”我終於一個忍不住笑出聲來,用筷子指著抓著大蝦大嚼的伊山羊罵道,“你別在這裡也搞這套,你以為這還是你們京里那些地方?” “不過小兔,這位伊爺的東西你可是不拿白不拿。”我放下筷子,轉頭朝一臉戒備的小美女笑道,“他雖然長得像個老騙子,可這玩意兒倒不是假的。他既然送了你,也是跟你的緣分。你也不必覺得欠他什麼。就當長輩送你一件玩物罷了,你盡可以收了去。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就多給我們加個菜就是。” “就是就是,姑娘你放心,我伊老羊送出去的東西,還沒有往回收過。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這個小玩意兒就當是我給小輩的一個玩物了。”伊山羊抹抹嘴巴附和道,“咱爺倆投緣,倒不是全因為你方才說的那些話。”說話間他便又把戒指扔了過去。 “如此,那便多謝伊叔叔了。”小兔聽到我這麼說,雖然還有些半信半疑,但還是大大方方地接過他手中的戒指,順口喊了一聲叔叔。我看到這裡不由得暗自發笑,這小妮子可是真高。就憑這一聲伊叔叔,就把自己給擇出去了。即便是伊山羊真有什麼想法,也該因為這聲叔叔給直接掐斷了。說起來伊山羊年紀倒不是多老,三十一二的樣子,比我大個三四歲。因為下巴上留了一撮山羊胡,頭髮油膩,並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才讓他看來老相了很多,不過給十八九歲的小兔當叔叔卻是有些勉強了。 “這才對嘛。”伊山羊大笑著端起酒杯說道,“好,今天我老羊就托個大,認了你這個侄女兒。”然後一仰頭,將杯中白酒喝了個乾淨,又朝小兔招呼道,“給叔滿上……” 小兔笑瞇瞇地給他倒上酒,雖然還有些戒備,看神情倒是親密了許多,也不是剛才那種招牌式的微笑了。 “老魚,你混到死也是個孤家寡人的命。”伊山羊舉著酒杯朝我咧嘴,“小太爺不僅娶了個好媳婦兒,這次剛進山東就又得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大侄女兒,你可羨慕不來吧?” “閨女,來來來,”他說著就站起身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吃……” “伊叔叔,這可不合規矩。”小兔趕忙擺手,“晚輩在這裡伺候著您二位就可以了。” “行了……”我趕忙擺手阻止伊山羊繼續胡鬧,“別難為人家孩子。小兔,你忙你的去吧,我們哥倆好久沒見了,說會兒話,我們自己張羅就成。” 小兔一臉如蒙大赦,偷偷朝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趕忙說道:“那行,鐵師父您可要陪好我伊叔,我就先下去了。有事兒您叫我。”說罷趕忙開門出了包間。 “呵呵,幾天不見,羊爺倒是更大方了。”我舉著杯跟他碰了一下,“就連隨手打賞的玩意兒都是真金白銀啊。” “乾杯乾杯乾杯……”他吐掉嘴裡的蝦殼兒,一臉蛋疼地說道,“黃金身外物,富貴浮雲事。”舉起酒杯又是一飲而盡。 我笑著搖搖頭,小兔肯定不會把他送的大戒指當一回事兒。像這號東西,路邊攤兒的假貨五塊錢就可以買一串。畢竟沒有人會像我眼前這主兒一樣,把那麼大個金鎦子隨手送人。 “是是是,你小太爺活得瀟灑,凡事不求個明白,只求個灑脫舒爽。” 我夾了一筷子海參,放到嘴裡嚼著,海參脆滑的口感讓我心情好轉了一些,“要不羊爺您身上要是還有什麼像樣的小零碎兒,再賞小的幾件兒唄?” “我的玩意兒還能入了你鐵家小太爺的法眼?你還缺這些個小東西啊?你們姓鐵的還真都是拾破爛的,這世上還有你不要的東西沒?”許是吃飽了,他打了個飽嗝,渾不在意地抹抹嘴巴,又順手叼了根從我口袋裡搜去的白將,點上狠狠地嘬了一口,再舒舒服服地從鼻孔裡噴出兩道煙柱,隨即白了我一眼。 “我這次來,其實就是為了活個明白。”他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寂寥。看著他藏在煙霧中若隱若現的瘦臉,我一陣恍惚。緊聽著他又道,“我家老爺子是怎麼死的,你也應該知道一點吧。”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才忽然明白他為什麼肯收了個那麼晦氣的東西。算起來,伊山羊的父親應該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第一批被國家收編的考古人員。現在說起來也是一個挺傳奇的故事。伊山羊祖上都是吃手藝飯的,說白了就是以盜墓為生。到了他父親那一代卻被國家招去了,一身本事算賣給了國家,跟了某個考古隊,各地去發掘文物,經年也不見得能回家一趟。直到有一年忽然有人捎信來伊家,說老頭在某次考古活動中遇難了,屍骨無存。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沒幾年,伊山羊的母親就因為這鬱鬱而終。獨留了伊山羊帶著一個妹子在這個世間艱難地掙扎。到這些年家裡境況才好了很多,搞古董讓他賺了不少錢。他父親當年的事具體細節我不清楚,只知道當年他出事的時候探掘的是一個戰國墓。因為那牽扯到一些機密,恐怕連伊山羊自己也不會知道得太多。 前些年,經常和他一起下鄉敲小鼓,發現他對什麼瓷器珠寶之類倒不怎麼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只有青銅器,還有一些戰國小玩意兒。所以我們一起敲小鼓就不會有什麼衝突。後來,我才隱隱覺得他對戰國器的愛好並不是那麼簡單。 “難道那東西真是從閔王台出來的?”我的眼眉突地一跳,感覺到事情有點兒往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了。我有點兒不確定地看著他。 “沒錯!”他吐了一個煙圈兒,朝我點點頭,“即便不是在閔王台裡,也跟它脫不了乾系。”他伸手從懷裡又掏出來一個布包,與他身上的衣服相比,這個布包儘管有點兒老舊,倒是保存得乾乾淨淨的樣子。這布包用藍緞裹得四四方方的,裡面不知道包了什麼東西。 “這是我從院裡偷出來的東西。”他把椅子用屁股使勁兒地往我這邊挪了挪,把布包遞給我,我趕忙擦擦手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是一個牛皮紙封面的日記本。上面用端正的小楷簽了個人名,是三個大字——伊笑升。 “這是老爺子的日記?”我看著這筆記本有些吃驚。伊山羊點點頭,繼續抽煙,有些蕭索地看我翻弄著筆記本。 伊笑升,便是伊山羊的父親,為國家發掘了無數古墓又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那位。他的經歷我只是聽行里一些老傢伙們偶爾提起過,大致上也就是說:這個人是有真本事的,還有諸如一些搬山卸嶺的傳奇故事。要不因為他是伊山羊的父親,我也就把那些故事真當做故事聽了。 今天居然見到他本人的日記,不由得一陣興奮,傳說中考古專家的日記對我們這些行內人來講,那是很珍貴的經驗財富。 我小心翼翼地翻開這本32開的老筆記本,裡面的紙張已經微微有些發黃,老式鋼筆在上面寫出的字也已經變色,的確是二三十年前的東西。 我翻開扉頁,上面寫著一行字——“87201考古隊留念”。看來,這個數字就是當年伊老爺子參加的考古隊的番號。我大體翻了一下,裡面多寫的是他們考古過程中的瑣事,忽然有一篇日記引起了我的注意。 「1985.7.21 晴里耶」 〖今日,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送來一隻罐子。口有封泥,無蓋,身有十六根粗刺,封口膠上有描金鳥獸文,在形制上與那日從山上得來的罐子像是一對。我們經過鑑定討論後,否定了這是一個穀倉罐的說法,並且也否定了它是古井裡出的東西。難道趕尸者並未說謊? 〗 後面問號的一點點得極重,把紙都捅了個小洞。看得出,當年老爺子心裡的疑惑也是極大。 我看到這裡,倒吸一口涼氣,不僅僅是因為這日記裡提到的罐子描述,竟然和伊山羊提過來的罐子一模一樣,並且很明顯,這是老爺子當年在湘西里耶古城寫的日記,好像是說與趕屍匠有什麼聯繫,這倒讓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原本那件事一直在我心裡有個疙瘩,今天我才算徹徹底底明白,當年發生的事與日記中提到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幾年前,一次我和伊山羊結伴到湘西去收古董。湘西的村莊大多依山而建,且相隔得都有些遠,有的村與村之間甚至隔著大山。那回又正好趕路趕得晚了,我們便就近夜宿在山間一個破廟裡。那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就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鑼,醒來後,卻發現原本睡在身邊的伊山羊不見了。我摸了摸他那尚有餘溫的睡袋,知道他並未走遠,而外面的鑼聲卻聽得越發真切。 我打開手燈走出去,照了一下,卻發現他趴在廟外的一個土堆後面,鬼鬼祟祟地往外看。我剛要叫他,就見他轉頭朝我“噓”了一下,意思是讓我別弄出聲響。我有些奇怪,但還是悄悄湊過去趴在他身邊兒,然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睡意全無。 在離破廟幾十米的路上,緩緩行來了一隊人。頭前的一個小個子,一手提一個白皮燈籠,另一隻手裡晃著一個搖鈴,不斷發出冰冷邪異的叮噹聲,在他身後則整整齊齊地跟著七個人形,最後面一個隱隱約約像是拿了一面鑼。藉著月光,我駭然發現,除了頭先搖鈴那人與最後敲鑼的人,當間兒那六個居然都是跳著走的。 “我操,這是趕屍的啊?”我悄悄碰了伊山羊一下,驚訝道。伊山羊沒說話,拿手往後朝我們紮營的破廟指了指。我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我們的營地其實不僅僅是一間破廟,更是一個供趕屍匠歇腳的殭屍旅店啊! 干我們這行的人,整天摸的玩的大部分都是死人的東西,可是我這人天生害怕死人,害怕沒有生命的同類,那種冰冷與死亡的氣息總讓我不敢面對,更甭說眼見著屍體排著隊在離自己幾十米的地方跳了,就是見到不會動彈的,我也會扭頭就跑。以前不是沒聽說過趕屍這事兒,沒想到鴻運當頭,今天倒是在這裡遇見了。 湘西趕屍,應當算是世界上最詭秘的事情之一。除了口口相傳的趕屍匠們,世人永遠無法洞悉讓死人站起來走路,途經千山萬水魂歸故里的內裡玄機。按說,這應算是功德無量的事兒,可讓死屍走路,再怎麼看也讓旁人心裡發毛。 趕屍匠們顯然也知道自己這行不受人待見,就設了鳴鑼無道這一項。攝魂鈴一響,聽到這特殊聲音的沿途居民就知道,趕屍的來了,各家各戶不要出來,別衝撞了死人;再就是各家管好自己家的貓狗家畜等,免得損傷了屍體。 眼看著趕屍的隊伍離我們越來越近,我不禁沒了主意,悄聲問他怎麼辦。 “涼拌!”他眼神一直盯著趕屍隊伍越來越近,居然有些興奮地拍了我一下。 “走,回去。”他從土堆後貓著腰站起來,而我的腿卻有些發軟,站了一下沒站起來。他把手伸給我,取笑道:“鋼膽銅心的鐵家小太爺,今兒這是被幾個死人嚇尿了啊?” 我沒好氣地打掉他伸過來的手,壓著嗓子罵道:“你大爺的,老子這是趴的時間長了,腿有點麻。”強撐著發軟的雙腿慢慢站起來,我跟著他一起走回廟中。 這個荒山小廟倒是寬敞得很,我們的宿營地是在大殿旁的一個廂房,有一道門跟大殿相通。因為大殿空曠,門窗也早已破損,這夜裡的山風傷人,所以我們特地選擇了背風的位置紮營。 回到廟裡,我關掉手燈,坐在睡袋上,聽著外面鑼聲鈴聲愈來愈近,甚至連殭屍在路面上“噗噗”的跳動聲也漸漸清晰起來。 我繃著神經,緊張得冷汗直流。可伊山羊一回來就鑽進睡袋繼續呼呼大睡,彷彿剛才什麼事兒都沒發生。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腳,壓著嗓子罵道:“你還能睡得著?” 他翻了個身,將屁股對准我,“噗”地放了一個響屁。 我是真惱了,又朝他狠狠踢了一腳,然後摸出藏在背包裡面的獵刀,站起身來,提著獵刀貼在門後,從破爛的窗格子裡往外看。那隊趕屍隊果然是朝我們宿營的這個破廟走來,飄忽不定的白燈夾雜著詭異的鈴聲、銅鑼聲,就跟拍鬼片兒一樣。 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有時越是讓自己害怕的東西便越忍不住想去搞個究竟。門外的鑼聲、鈴聲越來越近,摻雜著屍體整齊的“咄咄”跳動。被冷汗濕透的內衣緊貼在我身上,涼颼颼的,更讓我有些窒息。我握緊獵刀提到胸口的位置,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支隊伍徑直走來。忽然,我聽到腦後一陣風聲,緊接著便覺得“轟”的一聲,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卻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睡袋裡面。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忽然想起昨晚發生的事,趕忙朝旁邊看去。 果然,伊山羊的睡袋是癟的,並沒有人睡在裡面。我迅速從睡袋裡鑽出來,習慣性地把手伸到行李中放獵刀的地方。還好,獵刀還在。我穿好衣服,抽出獵刀,小心翼翼地移到廂房門前,定神從窗格里往外瞧去。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湘西山間的清晨美麗異常。一些不知名的鳥雀在林間樹頭輕輕地跳躍鳴唱。初升的朝陽溫柔地灑在被露水打濕的野花上,又裊裊升起讓人覺得恍惚的白煙。 我轉身走出廂房,到了大殿,依然沒有看到有人。 我四處看了一下,沒有發現伊山羊的身影。不會出什麼事了吧?我返回廂房,摸了摸他的睡袋,是涼的,估摸著他出去了起碼一兩個小時。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七點四十五分。也就是說,伊山羊起碼在六點之前就已經出去了。 我又翻了一下他的行李,發現原本藏在他包裡的那把鋸短的五連發獵槍也不見了,心中不禁大疑,他拿槍出去做什麼? 我努力地想回憶起昨晚發生的一切,感覺是如此的真實,根本不可能是一個夢。這時,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後腦勺,隱隱有些發疼。昨晚肯定是有人把我給打昏了,除了伊山羊自然不會再有旁人。正在胡思亂想間,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聽著像是朝我這邊走來,我警惕地提起獵刀,閃身躲到門後。 “哐當”一聲,廂房的破木門被人一腳踢開。來人口裡“咦”了一聲,走進來,四處張望著。我從他身後衝出,左手胳膊狠狠夾住他的腦袋,右手迅速將獵刀橫在了他的脖子下面。 “是我!”來人立刻舉起雙手,趕忙喊道,“老魚,別,是我,是我……” 是伊山羊,他晃了晃手中的野雞跟獵槍,用他羊叫一般的京片子悶聲悶氣地叫道:“老魚,你丫瘋了?小太爺辛辛苦苦起個大清早去給你搞早飯,你丫就是這麼報答小太爺的?” 我聽清楚真是他,便伸手奪了他手裡的槍,抬腳將他踹倒在地。他“哎喲”一聲趴在地上,手裡抓的獵物散落一地。他翻過身罵道:“媽個比的,小太爺闖蕩江湖這麼些年,沒死在妖魔鬼怪手裡,難道要讓你丫給我報銷了?!” 我沒答話,用手裡的獵槍指著他的腦袋,警惕地看著他。 他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自己被踹的腰,齜牙咧嘴地喊疼。 “你到底是誰?”我咬牙問他。 “報告魚爺!本人伊風清,性別男,民族漢,祖籍北京城,年方29歲,至今未婚,職業是四九城頑主,人送綽號山羊小太爺!”他怪模怪樣給我敬了一個軍禮大聲說道,又把一張賤兮兮的臉湊到我跟前,補了一句,“還是鐵魚那孫子的生死至交、拜把子兄弟!” “我是你拜把子大爺!”看著他一臉痞樣,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將槍管頂住他的頭,“說,到底怎麼回事兒?昨晚那群趕屍的呢?” “什麼怎麼回事兒?什麼趕屍的?”他忽閃忽閃自己淡金色的山羊眼,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來,“青天白日的哪來趕屍的?你丫是不是發燒了?” 要不是我的後腦勺還隱隱作痛,我幾乎都要被他騙過去。我用槍管指著他咬牙罵道:“別他媽當老子是傻逼,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 他聽我這麼說,知道再瞞不過,便嘿嘿朝我笑,頜下的山羊鬍子隨著他的笑聲抖了幾下:“嘿,我還怕昨晚勁兒大了把你打傻了,看來現在沒事兒。”他彎下腰邊去撿打回來的那幾隻野雞,滿不在乎地給了我個後腦勺,邊說:“行了行了,別裝了,那槍裡又沒子彈!” 他這個明顯不把我當回事兒的舉動徹底把我惹火了。我把槍扔到一邊,走過去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來,將獵刀重新架到他的脖子上。 BUCK獵刀吹毛斷發,上面的碳元素發出冰冷的暗光,映得他的臉色有點發青。 “說!”我手上又加了把勁兒,鋒利的刀鋒激起他脖子上的一層雞皮疙瘩。 “哎哎哎,魚爺魚爺,我說我說,別老他媽舞刀弄槍的,有話好好說成嗎?”伊山羊撇著嘴罵道。 “說!”我啞著嗓子繼續吼道,覺得嗓子乾澀得快要冒出煙來。 “那你先把這玩意兒拿開。”他用手點點架在他脖子上的獵刀,“這樣你讓我怎麼說啊?” 我收回獵刀。他摸了摸被刀鋒劃破的地方,撇著嘴罵:“死魚,有你的,真敢對革命戰友下手!” “少廢話!”我揚了揚手中的刀,“快說!” “昨晚你中了瘴氣,跟那兒亂蹦亂跳的,小太爺被你吵得睡不著覺,一氣之下就把你打暈了塞睡袋裡,餵了點兒藥。怕你醒了繼續折騰,還給你塞了幾片兒安定。然後早上我醒了,覺得餓就去打了點吃食。”說罷,他兩手一攤,“就這樣。” “就這樣?!”我徹底火了,大聲吼道,“別他媽放屁,老子要聽實話!” “是實話啊。”他張開嘴巴,“噗”地往手裡吐出一塊東西,繼續說,“檳榔子可勝瘴毒,得虧了昨天上山前小太爺買的檳榔,要是沒這個,咱倆昨晚一準兒一塊牽著手跳山崖,去見閻王了。” 我低頭一看,他吐出來的正是粒嚼爛了的檳榔子。檳榔子可勝瘴毒,確實沒錯。昨天他在山下的農戶家裡買了半斤,這東西我吃不慣,覺得嗓子辣得難受,味道也很怪。伊山羊卻很喜歡,說是天然口香糖,吃了之後說不定能泡到幾個苗族妹子,要是親嘴兒也正好用得上。他自己嚼了半天之後還呵氣給我聞,問我香不香。 南方的叢林裡,最可怕的不是毒蛇猛獸、山野鬼怪,而是各種各樣的瘴氣。所謂瘴氣,實際上是山林惡濁之氣,多由原始森林裡動植物腐爛後生成的毒氣加上各類毒蛇毒蟲痰涎、糞便,經過雨淋日曬後形成的。 在《諸病源候論》裡面記載了不下二十種瘴氣,各有不同的症狀,像桃花瘴、蚺蛇瘴等幾種都是可以使人致幻的。我突然想起,此刻正值春中,山上倒是有幾棵剛坐了果子的桃樹。 難道昨晚我的見聞真是中了瘴毒後發的噩夢? 我看著他若有深意地又從口袋裡掏出個檳榔子丟到嘴裡,嚼得嘴角冒沫。我忽然想起昨天他撅著嘴巴朝我哈氣問我香不香的場景來了,一陣乾嘔。要是他說的是真的,這傢伙到底是怎麼給我吃的“藥”?我不敢再往下想。 “剛你問我,說是你昨晚看到趕屍的了?”他過來討好似的給我捶了捶後背,卻報復似的在我後背靠胃的位置捶得震山響,震得我五臟六腑都快碎了。 “這個倒是好解釋,你還記得咱們剛來的時候我怎麼跟你說的麼?”我難受地把他推開,再讓他這麼捶下去,我還沒嘔死就得被他捶死了。 “初來湘西的時候,你跟小太爺說起這湘西苗鄉的幾大異事兒,趕屍、巫醫,還有蠱。特別是趕屍,你還引經據典地跟小太爺吹了老半天。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回你遇到這事兒是一點兒都不冤枉!” 他說著從水壺裡倒了一杯水給我,我喝了口水終於感覺好點兒。 “你剛才是瘴毒又發作了?嚼點這個,保准百毒不侵。”他又抓了一把檳榔遞給我,我看到那團黑乎乎的東西,胃裡又是一陣泛酸。 “我昨晚看到你爬起來又蹦又跳的,開始嚇了一跳,以為你鬼附身了,要不就是發了癔症,後來我琢磨了一下才知道你是中了瘴氣。這時節,山里的瘴氣厲害得很。我拉也拉不住你,只好就……”他以手做刀,做了個劈的姿勢,然後就一臉蛋疼地湊過來,摸摸我的後腦勺,“打疼了吧?” “去你大爺的!”我雖不很相信,但也被他的賤樣氣樂了,“不疼讓我抽你試試。” “沒事兒了吧?”他又笑嘻嘻地看著我,朝我伸出手來,“把刀給小太爺使使唄?” 我又有些警覺地看著他,問:“你要幹什麼?” “殺雞。”他劈手從我手中奪過獵刀,跑到一邊去擺弄那幾隻野雞。 我看著他在一旁忙活著侍弄野味兒,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說的我信了才叫有鬼了,想用幾粒檳榔來糊弄過去,他未免太天真了些,要說昨晚我所見都是瘴氣致幻,哪有那麼真切?但看他說得篤定,覺得他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並不是真要對我不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不想跟我分享,我也不強求,只是對他的這種行為感到惱火。想到這裡,看著他忙前忙後倒是顯出些愧疚認錯的意思。在隨後的行程中,再也沒發生什麼意外,這是後話,放下不提。 沒料想這一放下就是好些年。當時的那些質疑後來也漸漸淡忘。時過境遷,這事兒也一直沒再被提起。但是今天看這日記上所寫,又和當年那件事關聯起來。我忽然有種被當猴耍了的感覺。我把日記合上,冷冷地看著還在抽煙的伊山羊。他看我這樣盯他,有些尷尬地朝我一笑,趕忙端起酒杯站起來跟我正色道:“當年的事,的確是瞞了你,不過當時事關隱秘,小太爺也是不得已,現在給你賠個不是,此間事了,要殺要剮隨你處置。”然後,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我隱約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如果今天他拿來的這個罐子跟日記裡說的是同一個,那此間的牽扯就不會小,還可能跟他父親的失踪有關。既然這本日記是他從院裡搞到的,那跟院裡多少也脫不了乾系,甚至有可能牽扯到更高一層的機密。這本日記在他手中的時間應該不短了,起碼在我們去湘西之前就已經到了他手裡,甚至還要早。 “老魚,小太爺決計沒有害你的意思。”他放下酒杯,習慣性地捋了一下頜下的鬍鬚,沉吟道:“事情到了這個田地,我也就不隱瞞了。” 他抹了抹嘴巴,繼續說:“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拿到了這本日記,發現老爺子他們當年所做的事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當年的事,根本就沒有像他們跟我說的那麼簡單!我也不是沒有想過要告訴你,實在是這件事牽扯到的機密是咱們這種人想也不敢想的。知道得越多,便越不知道是福是禍。”他頓了一下,臉上忽然有些淒然,“我懷疑老爺子壓根兒就沒有死。”我瞇著眼看他,沒有接話。 “去湘西,我的確是為了想找出當年老爺子失踪的真相。而那天你遇到的只是一個意外。這個計劃裡面原本沒有你。”他看我沒有接話就繼續說道,“你當年的確不是中了什麼瘴氣!你所見到的趕屍,也不是勞什子幻象,就連在那個廟裡留宿都是我安排的。本來想讓你安靜地睡一晚上,我再去找那個趕屍匠!所以,在晚飯的時候,我就在你的水里下了藥。” 他不好意思地揪了揪鬍子,有些愧疚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沒什麼反應,才又繼續道:“當你醒了出來找我的時候,我還以為安定片對你不管用了。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我自己下錯了藥,要不然您肯定挨不了那一下子。” 我終於有些忍不住了,雖然事隔多年,但聽到他這麼說,我又想起他嚼檳榔嚼的那一嘴沫子,胃裡就開始不舒服。 “魚爺,息怒息怒。”他看到我要發作,趕忙站起來朝我一躬到底,“倒不是啥蹊蹺藥,就是息斯敏,吃了也沒啥副作用。你也知道的,小桃打小就愛過敏,這些藥我都是常備的,臨行前我收拾行李,不知怎麼地就划拉上了一瓶那個,所以才出了岔子。後來因為沒奏效,我就把你整暈了,又給你餵了幾片兒安定,還用檳榔搗碎了泡了點兒湯給你灌了幾口。” 聽他這麼說,我心裡多少舒服了一些。見他提到小桃,我原本不想理他,但還是問了一句:“小桃現在還好麼?” 他說的小桃是他的親妹子,叫夏曉芊,小名叫小桃。他兄妹倆伊山羊隨了父姓,妹妹隨了母姓。小桃比他小了六七歲,現正在國外讀大學,是個很純真的女孩子。 “她挺好的……”他見到我說話,有些黯然道,“要是有時間,你也給她打個電話。那孩子心思太重,跟我這個做大哥的從不多說,總覺得她心裡憋著一股勁兒,也怪我平時太忙,顧不上理她。我覺得她倒是跟你比跟我更親近一些,我怕她憋坏了。” “你算什麼好大哥?你什麼時候真設身處地為她想過?”我擺擺手嘆了一口氣,心裡柔軟了一些,“少拿她出來說事兒。” 他見到我這個態度,終於像是鬆了一口氣,知道事情還有緩和的餘地,氣氛也沒有先前那麼尷尬了。 “,咱們中國人,都有落葉歸根的情結,苗人更勝。雖說現在都是盛行火化,但還是有幾個苗鄉堅持保留著土葬的習俗,政府先前還管管,後來實在是管不了,也懶得管了。也虧得這樣,才沒絕了這個行當。” “這行幹的人本來少,至於到了現在還乾這個的,一隻手都能數過來。去之前,小太爺先是聯繫了當地的一些朋友,讓他們幫我找找近二三十年還乾過這行的老匠人。這個倒是好找的,隨便在苗鄉打聽一下老人們就能知道。你還記得,咱們那次在一個苗寨裡見到的那個白苗啞巴老太太麼?”他目光閃爍地看著我,“那就是一個趕屍老司的家,那啞老太太就是老司的婆姨。” 我想起,當年是有這麼一檔子事兒。因為湘西古墓眾多,文化跟漢族也有差異,有一段時間那種少數民族的玩意兒很受市場歡迎。那次之所以我跟他去湘西,原本的目的就是收一些苗人的器物。敲小鼓本就是漫無目的地瞎逛,各個村寨基本都要去。後來我們在一個白苗的村寨裡面借宿,當時那家苗人只有一個啞巴老太。因為看她生活孤苦可憐,我們走的時候還給她留下了些財物。現在聽他這麼說,我才知道那也是他早安排好的。 “當時我在寨子裡打聽,有人告訴我說四五天以前老匠人被人請去走腳了。聽說是山外出了一起車禍,一個拖拉機翻到溝裡,死了六個人。因為山里通不了車,所以人家就去請他把屍體起回來。我當時算了一下時間,估摸著差不多該回來了,就想上山碰碰運氣。原本小太爺只想自己去,誰知道啊,你非要跟我一塊兒。” 他說的不假,當時的情況我還記得很清楚。他說我們分頭到各個村寨裡轉轉,然後再回來會合,這樣節省時間。我卻因為跟這邊語言不大通,怕一個人悶,才執意要與他一起走。 “我心裡有個鬼。”他突然眼圈兒有點發紅,有些淒然地仰頭看著包廂裡冷森森的燈管,“二十幾年了,小太爺心裡一直有個鬼,可我又捉不到它。我很想讓你幫我,可是誰也幫不了我。我不想讓這個鬼也把你拉進這個沒底的泥潭,有我自己就夠了。” 我默然了,他的心思我懂。 “後來,很幸運,咱們遇到了趕屍匠。”他自覺有些失態,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是千算萬算沒算到我給你吃錯了藥。看到你從廟裡出來的時候,我當時就懵了,所以才又千方百計想把你引回去,後來不得已就……”他說到這裡有些無語。 “沒想到趕屍匠跟他婆娘一樣也他媽是個啞巴!”突然,他又有些激動地繼續說道,“他倒是還有個徒弟跟著他,可他媽卻是個傻子,什麼也問不出,只不過……小太爺敢肯定的是,他當年一定是見過老爺子,並且日記裡所說的另個罐子也肯定跟他有關。” “他們看到有生人在廟裡,只是稍作停留,就繼續趕路了。小太爺一直追到山下,他們再也沒看我一眼。看實在是找不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小太爺就回去了,順手打了幾隻野雞,算是給你補補,賠個不是,讓你吃飽了別再跟我過不去。” “原本就沒指望讓你信。”他倒也乾脆,“只是找個藉口讓你知道我有苦衷罷了,小太爺有說不出的苦。” “你該跟我說清楚的。”我拍拍他的肩膀,“既然你當我是兄弟,就不該瞞我。” 他的確有說不出的苦,這我知道。我將杯中倒滿,跟他碰了一下,算是一杯泯恩仇。 把事情說開後,心裡終於覺得清亮了許多。在我們兩人心裡係了多年的疙瘩總算是解開了,關係反倒覺得更近了一些。 “謝謝。”他那淡金色的瞳孔蒙了一層亮晶晶的水花。 “別來這套,老子還沒說原諒你。”我抬手,一掌砍在他腦後,“以後你要是再因為這些破事兒來騙我,不用別人,我親自操刀砍了你。” “魚爺饒命,小太爺以後不敢了。”他破涕為笑,誇張地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我笑著坐回到原位,又問他:“那次以後,你又去調查過麼?” “去了,其實後來從湘西回來以後,我立馬又回去找了一趟。”他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你猜那個趕屍老司怎麼了?” “死了?” 他突然像一個洩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坐在椅子上,連他原本油光錚亮的大背頭此時好像也失去了光彩,黏黏糊糊的貼在他的腦門兒上。 “死了,”他有氣無力地說,“不僅僅他,還有日記裡那個里耶文化局的李同志,也失踪了。這些年,我查到哪裡,那裡的線索就斷了,要找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失踪了,就像我身後有一隻大手在操控著一切。我不敢查了。”說到這裡他居然嗚嗚地哭了出來,聲音還是很難聽,就像是一隻被羊群遺棄在荒野上的老羊,孤獨並且恐慌。 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這個不怪你,既然是背後有人操控此事,必然不是一般的人物,那也不是你一個人就可以抗衡的,起碼他們不怕弄出人命。恐怕是跟院裡也脫不了乾系!” “篤篤篤。”突然包廂外面有人敲門。伊山羊趕忙拿紙巾擦了擦臉,坐好,又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姿態來,還強笑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進來。”我好笑地看了一眼眼圈猶自通紅的伊山羊,朝門外喊道。 門打開半邊兒,小兔鑽進來半個頭,笑瞇瞇第看著我們,說:“什麼太嚇人了呀?你們在說我嗎?” 伊山羊趕忙接過來,擦了擦眼睛,又討好似地朝小兔眨了一眨。小兔一看他朝自己眨眼睛,嚇得“啊”地叫了一聲。看來她剛剛才注意到山羊瞳仁的顏色。 伊山羊一臉尷尬地愣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勸,趕忙給我使眼色,想讓我解釋一下。 “伊叔你眼睛怎麼了?”她指著伊山羊的眼睛說。 “叔這叫火眼金睛,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煉出來的。天生異相,叔可就指著這雙眼睛吃飯吶,什麼妖魔鬼怪的,叔一眼就看穿了。” 小兔撇撇嘴問道:“真的麼?” “自然是真的,叔可不會騙人。”伊山羊拍著胸脯說道,好像完全忘記了當年是怎麼用一把檳榔騙我的事兒了。 小兔從兜里掏出來方才那個金鎦子,交給伊山羊,怯生生地說道:“伊叔,這個還你。太貴重了,我姐不讓我要。” 我瞥到那個戒指上面多了幾個細小的牙印兒,看來是被小兔偷偷咬過檢驗真假了,可能是一驗貨是真的,就不敢自己做主,去問了問她姐姐,就是本店老闆娘,自然不會讓自己的妹妹隨便收人東西。 “給你的你就收著,又不是給你姐的。”伊山羊安慰道,“又不是多好的東西,一個小玩意兒,就留著玩玩。” “我姐不讓……”小兔很堅決地把戒指塞到他手裡,轉身就要走。 “老魚,你看看這個。”伊山羊無奈地朝我求助,要說先前他給小兔這個戒指還有些花花心思,這一刻卻是有些真情流露了。 “行了,小兔,你收著,你姐那裡我去說。”我笑瞇瞇地望著小兔。 “魚爺要跟我說什麼啊?”我話還沒問完,包間兒的門一下子被人從外面推開了,走進來一個英姿颯爽的女人,一臉嗔怪地回了我一句。 我一看正主來了,趕忙站起來,朝她笑道:“羅老闆不經念叨,這是說曹操,曹操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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