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驚悚懸疑 古董局中局2·清明上河圖之謎

第5章 第五章尋找鑑定《清明上河圖》的關鍵

我靠在車裡,頭依靠著車窗,眼睛朝前方呆滯地望去。車前方漆黑如墨,只有兩道車燈勉強照亮前方幾米之內的公路,能看到一道一道白印不斷後移著。我彷佛穿越回了跟著大眼賊吃現席的時候,唉,相比現在,那時候的我是多麼幸福啊。 我和藥不然離開江邊別墅以後,我本以為會先回到市裡休息一夜,次日再出發,可藥不然一路沒停,直接就把車開進了南京市東郊的紫金山。此時已經是夜裡十點多鐘。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就我們一輛車在黑夜中急行,形如奔跑於幽冥路上的孤魂。 車廂裡一直很安靜,自從藥不然說了那句奇怪的話以後,我們沒有交談過。他悶著頭開車,我則望著窗外綿延高大的山體發呆。 藥不然說的中山陵,位於紫金山東峰茅山,於1929年建成,國父孫中山先生即安葬於此。從前有個風水先生是南方人,跟我聊天時提過,從風水上來說,中山陵的地理位置不算太好。它雖然依山如屏,坐北朝南,但是整個陵寢穴高案低,高拔外露,開闊無回,犯了陰宅要“得風藏水”的忌諱。不過風水先生也說了,整個南京最好的龍穴,是在中山陵西側的玩珠峰下,但那裡已經建了明孝陵了——那可是朱元璋的墳墓。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據那位風水先生說,孫中山革命成功後,第一時間就去拜謁明孝陵,以漢臣的身份告慰明太祖。當晚朱元璋託夢給孫中山,說他驅除韃虜有功,許他分去紫金山一半風水。可孫先生是一位偉人,他不願去侵奪明孝陵的風水,所以死前留下遺囑,把自己的墓穴定在了臣位,既能拱衛孝陵,也不會分去龍氣。如果是忠臣在半夜進山,就能看到中山陵和明孝陵之間的山谷裡有一條白龍往復盤旋,這正是兩人相互謙讓的龍氣。 這些民間傳說多是附會的無稽之談,迷信而已——不過我如今身在紫金山中,確實感覺紫金山和其他山不大一樣。深夜進山,多會覺得陰寒入體,不寒而栗,好像四周的黑暗中無不隱藏著恐懼。而我現在非但沒覺不適,反而覺得在崇山之間有什麼力量在俯瞰著我,那是一種博大而不帶侵略性的溫和關注,難以捉摸,卻又無處不在。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妄想。不過在這或不存在的注視下,我的心境確實平復了許多。 難道我也算是忠臣嗎?一個可笑的問題突然跳進我的腦海。我側臉看了一眼藥不然,他全神貫注地握著方向盤,反常地緊閉嘴巴,不再喋喋不休。他也算是忠臣嗎?他能感受到來自中山陵的奇妙體驗嗎? 妄想結束,我很快回歸到一個最現實的問題。他和老朝奉把我帶來中山陵,到底要幹什麼?藥不然說是讓我變回從前的許願,他準備怎麼辦?難道讓我在中山陵守陵不成? 車子大約行進了半個小時,忽然離開大路,沿著一條山路又開了約摸十分鐘,藥不然終於把車停住了。我瞇起眼睛,借助車燈朝前望去,這裡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山麓,背靠一段挺拔的山崖,左右挺起兩個岩坡,它們之間是一片很小的平地。在平地中間,立著一間像是五六十年代軍營風格的長方形磚房,牆上似乎還有斑駁的標語,只是看不太清楚。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磚房四周似乎立著好多黑乎乎的影子,只是看不清是什麼。

“走吧。”藥不然沖我揮了揮手。 “就是這裡?”我疑惑道。 “沒錯。”藥不然沒有過多解釋。 又朝前走了幾步,我突然停下腳步,渾身一陣發涼。月亮從雲中出來了,現在我能勉強看清楚,那軍營旁邊黑乎乎的影子,赫然是一塊塊墓碑,長短高低都有,錯落有致地簇擁在營地四周,陰沉而詭異。 這里莫非是紫金山中的什麼墓地?可又有哪個軍營會建在墓地當中呢?藥不然帶我來的,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不會真的是鬼地方吧? 一連串的疑問湧現出來,正在這時,營房裡面的一個房間亮起了燈。燈光昏黃,只勉強照亮窗邊很小的一片區域。我還沒看清裡面是否有人,一條德國黑背忽然從屋子裡躥出來,沖我們大叫起來。吠聲嘹亮,一下子驚擾起四周樹上的宿鳥,撲啦啦地飛起一片。

藥不然吹了聲口哨,那狼狗立刻乖乖地閉上嘴,晃著尾巴迎了上來。看來他在這裡是常客。這狗引著我倆來到營房前。我這時候才注意到,軍營四圍的墓碑數量很多,但大部分不是立在墳頭,而是立在地面,下方正反面用兩塊石板斜撐著避免倒下,還有好多石碑是橫七豎八平放在地上的,好似一桌剛剛打完的麻將牌。不過這些碑的年頭很久,大部分上頭都有斑斑青痕和裂隙,至於這是真的還是做舊的,就不知道了。 藥不然壓低了聲音對我說:“等一下我們見的人很單純,跟你我的圈子都沒交集,你不必費心去套什麼話,安心在這裡待著幹活就成。” “幹什麼活?” “他說什麼你就乾什麼。” 這時候營房裡背著手走出一人。這人四十多歲,臉上溝壑縱橫,左邊顴骨上還有一粒特別醒目的黑痣。他的身材矮而敦實,往那兒一站,極穩,就像是一尊石獅子。

“老徐,我把他給你帶來了。”藥不然笑道,推了我一把。老徐僅僅只是“嗯”了一聲,態度不冷不熱。我伸手過去,跟他簡單地握了握手。我注意到他的手掌特別大,虎口有老繭,應該是個石匠。老徐打量了我一下,什麼都沒說,帶著狼狗回了屋子。 藥不然對我說:“行了,你就踏實地在這裡待著吧,我走啦。”我有點發楞,這麼簡單就算是交代完了?藥不然道:“老徐可不是啞巴,他就是這麼個寡言的人。” “那什麼時候你來接我?五天?十天?” “老朝奉說了,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的。” 我眉頭一皺:“煙煙還在牢裡,劉老爺子在北京也最多能撐一個月。我們的時間,可沒那麼多。” “你若不能在這裡養好了心境,給你一年時間也沒用。”藥不然一句話把我頂了回來,然後又寬慰道,“煙煙那邊我會想辦法,就算撈不出她,也不會讓她吃著苦。”

“關鍵是戴鶴軒。”我憂心忡忡。他是拯救五脈唯一的希望,但賭鬥失敗以後,我手裡已經沒有籌碼去跟他叫板了。就算我在這裡修成了正果,還能有什麼用?藥不然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捏著下巴冷笑一聲:“這個你放心。今天咱們不算全無收穫,我在那個神棍家裡註意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很值得做做文章。” “是什麼?” 藥不然斂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目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你等著瞧就是,也該輪到我顯顯手段了。” 我一時間不知該說聲謝謝,還是繼續保持敵視。好在藥不然也沒指望我有什麼回應,一揮手,轉身離去。 車子開走以後,我轉身走進了這間山中小屋裡。看得出來,這裡原本是軍隊營房,現在被改造了一番,裡面只有一張簡易的行軍床,其他地方都被石碑、青方磚、各種質地的白紙和一些古怪的器具填滿。還有一個大書桌,上頭堆著一大堆書和稿紙。

我注意到,除了行軍床以外,這裡看不到一點現代化的氣息。紙是宣紙,一捲捲裝在竹簍裡面;桌上沒有鋼筆和圓珠筆,只有兩管毛筆,還有一塊墨和一方硯台,都是文具商店賣的大路貨,跟名貴不沾邊。在營地的另外一頭,居然砌出了一個灶台,上頭是一口大黑鐵鍋,旁邊柴火整整齊齊碼成一堆。屋頂上吊著一盞煤油燈,散發著微弱的光芒。 “你睡床,明天六點起來。”老徐指著行軍床。 我心想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耍什麼花樣,便問老徐:“明天做什麼?” “拓碑。”老徐眼皮都沒抬一下。我一愣,想不到居然是這種活。 拓碑也叫墨拓。古代沒有復印機,也沒有照相機,如果想把石碑上的文字原樣複製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用墨拓。這東西原理和雕版印刷很像,就是將白紙濕貼在碑面,與碑文凹凸嵌合,再在上面施墨,然後揭下紙來,碑文就算是原形拓下來了。所以拓片多是黑底白字,跟反白底片似的。

石碑太重,移動不易,因此古玩界流通的,大多指的就是石碑拓本,也叫碑帖。這類東西號稱黑老虎,價值很高,但贗品也極多,稍不留意就可能被老虎坑得血本全無。 墨拓沒什麼神秘的,充其量是一門手藝罷了,我雖然沒怎麼實際操作過,但基本情況都還算了解——靠這個就能讓我恢復心境?我在心裡暗中疑惑地嘀咕了一句,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不過老徐這人悶不作聲,估計問他也沒用。我便很乾脆地直接上床睡覺,看看明天他們有什麼花樣。 第二天早上濛濛亮,我正睡著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在拽胳膊。我一睜眼,看到老徐家那隻狼狗正在扯我的袖子。我起了床,老徐已經在鐵鍋裡熬了一鍋粥,還有幾袋榨菜,碟子裡還放著幾片熏黑的臘肉。灶鍋熬粥就是比電飯鍋強,米粒口感黏稠,香甜無比,我一口氣喝了兩碗。

吃罷了早飯,老徐沖我做了個手勢,把我帶到後院。我環顧四周,此時朝日初升,山風清新,耳邊可聞蟲鳴鳥叫,遠處巍峨的中山陵隱約可見,真是一個適合修身養性的好環境。我放眼在後院一掃,好傢伙,院裡擺滿了各種尺寸的石碑,比房前還多。它們或立或躺,足可建起一座碑林。 老徐住在這麼一座廢棄營房裡,居然囤積了這麼多石碑,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老徐徑直把我帶到一塊平放的石碑前面。這石碑高約一米五左右,上面刻上一百多個字。我讀了下內容,這塊碑的文物價值不大,是清代光緒年間南京當地某鄉紳給自己母親立的,文字也沒什麼出奇之處,簡單地介紹了一下她的生平,然後沒了。 在這塊碑前,一字排開放著拓紙、墨汁、椎包、棕刷、排筆、毛氈等拓具,排筆略禿,毛氈邊緣頗有磨損痕跡,想必這些東西都是老徐平日用慣的。

看來老徐在這裡的主要工作,估計就是拓碑。明明現在大家都用相機了,他還堅持用這麼古老的法子,加上他屋子裡那少得可憐的現代發明,可知這是個頗有古風的隱士。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個沉默寡言的傢伙挺有意思。 “今天,把它拓好。”老徐一共就說了六個字,就離開了,都沒提拓碑要注意些什麼。 算了,不說就不說。關於如何拓碑,我在書裡看過好多次,經手的碑帖也有那麼十來件,沒吃過豬肉難道還沒見過豬跑嗎?我低頭觀察了一陣,挽起袖子,心想居然會有一天我親自上陣拓碑。 這時老徐去而復返,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米湯。我開始以為他怕我沒吃飽,然後看到他把裡頭的雜米澄清,才反應過來,這玩意是用來上紙的。 碑拓有一個重要環節是上紙。為了能讓碑和紙能更好地粘連在一起,一般是用清水或米湯把紙充分洇濕。如果是講究的拓匠,還要用沸水泡白芨煮出的膠水——老徐這個住所隱在山中,條件比較簡陋,米湯連吃帶用,最方便不過。 老徐放下碗,什麼交代也沒有,背著手走開了。我在腦子裡把書裡看來的流程過了一遍,做了幾個擴胸運動,然後蹲了下去,準備開始動手。 拓碑的第一步,是清洗碑面。我拿起一個大毛刷,蘸著清水,先把碑面整個刷了一遍,拂去浮土,再換成小毛刷子,掃掉字隙之間的沙粒雜草。光是這一項準備工作,就忙活了半個多小時。這還算是運氣好,有些古碑上頭沾滿了青苔,還得用火去燒乾淨。有時候燒上幾次,石頭脆了,直接就崩裂,到時候想補救都沒機會了。 說來也怪,我在清掃的時候,腦子裡的雜念確實少了一些。看來當一個人全神貫注之時,確實不容易走神。 打掃完古碑,我從旁邊拿起一張紙,老徐已經裁好了大小,恰好比碑面大上兩圈。我拿手一捻,認出這是汪六吉的薄棉連紙。汪六吉是從明初傳下來的老牌子,前兩年還得了輕工部的銀獎。他們的宣紙薄厚適中,捻在手裡能感覺到很韌。碑拓用紙,必須得有韌勁,從這一點就能看出,這個老徐挺有眼光,確實是行家。 我把這張紙疊成一個長方形,泡在米湯裡頭,然後取出覆在濕布上頭,再疊一張乾紙上去。我用手壓了壓,確保濕度均勻。弄妥以後,我又拿起筆蘸著米湯在紙上刷了一遍,然後悶在碑面上,四邊貼合。我用手旁的毛氈細細地吸了一遍水,換了棕刷,把紙與碑之間的氣泡都刷掉。這一套工序,說著繁複,做起來卻很快。我心想這簡直就是小學手工課的難度嘛,正想著,手裡棕刷一晃,勁用得大了點,一下子把紙給刷破了。 碑拓這種東西,一處破損,整張就都廢了。我懊惱地搥搥腦袋,把紙揭下來,再換一張。這次小心謹慎,總算沒出什麼問題,讓紙徹底平貼。 悶完了紙,接下來就該砸字口了。這是一個極細緻的活兒,需要人用打刷和小木棰敲打筆劃之間的間隙,讓宣紙進入字口,徹底緊貼碑面凹面。這面石碑字數有一百多,字體不算大,要一個一個敲進去,需要很大耐心。我趴在那裡砸了大約二三十個字,就有些不耐煩了。砸到第五十個字,我氣喘吁籲地站起身來,累得有點頭昏眼花。 “做這樣沒意義的體力勞動,真的能讓我心境平復嗎?我怎麼覺得自己越來越煩躁呢?”我對著遠方的藥不然默默地抱怨道。這時一絲疑問遊入我的腦海,老朝奉這個老狐狸,不會是想把我絆在這裡,他們好去策劃什麼陰謀詭計吧? 藥不然不也說了嗎?該到了他顯顯手段的時候了。這手段到底是對戴鶴軒的,還是對我的? 我想得有點心浮氣躁,扔下打刷,想離開後院。這時老徐從營房裡走出來,見我要離開,什麼也沒說,只是把右手搭在我的肩上。這一搭不要緊,簡直如泰山壓頂,我根本動彈不得,頓時矮了一截。 “做事有始有終。”他說。 看來這老徐還身兼一部分監視我的職責。我悻悻地調轉身子,回到碑前,繼續敲打字口。這一敲打,就敲到了中午才全部敲完。我腰酸背疼地站起身來,打算吃飯,結果走進營房一看,老徐走了,留了張紙條。紙條上一筆漂亮的小楷,說他去市裡一趟,讓我自己做飯。 我拿著紙條,愣了一陣,這老徐不是看著我麼?怎麼就這麼自顧自走啦?我走到他的書桌前,看到厚厚的一迭稿紙,上面全是抄錄的碑文,以及圍繞古碑的考據文字。一筆一畫,字寫得一絲不苟,寫錯的地方都用白紙貼住,相當用心。看得出來,老徐在這里花了大心思。旁邊放的全是各種拓本碑帖,有些是影印件,有些是老徐自己的拓本,在右下角都寫了時間地點編號和老徐自己的名字——徐舒川。 我細細數了一下,這樣的拓本得有大約兩百多張,時間前後有七八年光景,心中不由得一凜。這些古碑要尋訪,要拓,要考據,這都是要花大量時間的,他這些年只怕只撲在這件事上,沒幹過別的。 一個人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一心一意地考鈔古碑將近十年,這是一種什麼精神?要知道,現在可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了啊!誰會做這種沒有經濟效益也沒意義的事? 我閉上眼睛,彷彿看到老徐一個人在此地躬身伏案,獨守孤燈。在這些古碑拓本的字裡行間,感受到一種讓人敬畏的精神,它和我昨夜在中山陵冥冥感受到的那種力量很相似,都是一種把自己徹底奉獻給某種事業而散發出的強大意志。 我沒有偷窺稿子裡寫的是什麼,而是恭敬地退出他的“書房”,為自己把他錯當成一個保安而羞愧。我相信,擁有這種決心和強大意志的人,別人無法束縛或控制。看來還是藥不然說得對,老徐就是一個單純到了極點的人,他根本不屬於任何圈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現在稍微能理解藥不然把我送來這裡的用意了。 我看了一眼營房大門,最終還是沒有邁出去。 中午我給自己隨便炒了一個雞蛋,草草吃完,然後回到了後院,站在石碑前。字口已經全部砸好,接下來的工作,就是正式拓墨了。我俯瞰碑面雪白的宣紙,努力把腦子裡的雜念趕走,全神貫注在這一百多個漢字上頭。 老徐早就把墨撲準備出來了。這是兩個蒜頭狀的棉花包,外麵包著兩層絲綢,底略平。我用毛筆把墨水抹在瓷碟裡,這是松菸墨,墨質很好,而且老徐還在裡面加了半碗蛋清,所以閃閃發亮。我用拓包上好墨,互相揉搓,就很均勻了。然後我拿起其中一個,朝紙上撲去。 按照書上的說法,墨撲需要輕輕捶拓,先輕後重,反复刷上三四遍,直到黑亮如烏金,黑白分明,才算成了。可我很快就發現,這墨拓與滑冰一樣,說起來簡單,實際上難度可不小。我把拓包捏在手裡,怎麼拿怎麼彆扭,更別說去撲墨了。 書裡還說拓墨要“先輕後重”,這就更讓我為難了。什麼算輕、什麼算重?我拿著拓包一片片抹過去,不是過淺,就是成了一個大墨團。好不容易拓了一行,看上去卻是墨道相雜,慘不忍睹。我想去補抹一下,一下又用大了勁,宣紙隨之皺起來了,只得先捶平了再弄。我咬著牙好不容易拓完了一遍,低頭一看,且不說施墨均勻與否,單看那些字都墨跡粗淺不一,根本不忍卒讀。我仔細分析了一下,大概是上午我砸字口的時候不夠認真,紙和碑面之間沒有完全貼合,雕字的凹凸感無法顯現,拓出來自然沒法看。 我忙活了整整一個下午,用廢了七八張宣紙,累得頭暈眼花,一張都沒弄出來。我這才知道,這門手藝看似容易,難度卻比跳交誼舞都高。 快到傍晚的時候,老徐扛著一袋子大米回來了。他走到後院,我正忙得滿頭大汗卻一無所獲,老徐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俯身親自演示了幾下。人家這手藝,真可謂是舉重若輕、行雲流水,沒見他胳膊怎麼動,碑面已經塗上了一層厚薄均勻的黑墨,動作心曠神怡。 老徐擱下墨撲,淡淡地說了八個字:“不動手指,只用腕力。”我依言試了一次,效果果然不錯。我正要俯身繼續去擦,老徐卻把我給攔住了。 “天色已晚,明天再說。”老徐說。 我們兩個把東西收拾起來,搬回了屋子。飯菜已經煮好,白米飯加炒青菜,還有幾塊蘑菇。 我們倆蹲在灶台旁,一聲不吭地把飯吃完了。我把碗擱下,抹了抹嘴,開口問了一個忍了很久的問題:“你在這裡多久了?” “八年。”老徐乾巴巴地回答。 “就一直在拓碑?” “是。”老徐拓碑時大墨潑灑,說起話來卻是惜墨如金。 “為什麼?”我斗膽問了這個問題。 老徐放下筷子,看了我一眼:“因為碑就在那裡。” 這個回答很有哲思,但實在是答非所問。他似乎在迴避這個問題,我也不好去追問……於是我們兩個在沉默中把飯吃完了。我主動提出洗碗,老徐也沒謙讓,轉身進屋點亮煤油燈,開始寫東西去了。我收拾完碗筷,覺得有點撐,躺不下來,就在屋子附近的林子裡亂轉。人這一閒下來,雜七雜八的思緒就重新湧上心頭。我不知道煙煙在牢裡怎麼樣了,也不知道劉一鳴和五脈的狀況如何,我這麼縮在山里拓古碑,到底是修煉,還是逃避?無數的疑問重新浮現在我的心頭。 我知道應該心無雜念,可這些不是雜念啊。 我在外頭轉了幾圈,越轉越心煩,有幾次甚至有衝動干脆離開算了。可一想到鍾愛華、戴鶴軒兩張奸計得逞的臉,我終於還是忍住了自己幼稚的衝動,返回營房去。 我一進門,恰好看見老徐從書房走出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遞給我幾片絲綢和棉花:“做幾個墨撲來。”我接過東西,先是一陣愕然,隨即就想通了。棉花沾了墨就再也洗不干淨了,所以一個墨撲只能拓一兩塊碑,屬於消耗品,肯定得經常做新的。有我這個免費勞動力,老徐怎麼會不用。 這墨撲看著簡陋,做起來也沒那麼容易。絲綢和棉花質地不同,要把它們紮成一個蒜頭形狀,撲碑的那一面平寬如熨斗,絲綢和棉花之間要分出層次,以便讓墨汁滲透均勻。這麼一個簡單的工具,我紮了半晚上,才算是勉強紮好了六把。一摸腦袋,一腦門子汗。 我拿去給老徐表功,老徐卻不置可否,只讓我擱到工具箱裡,然後早點去睡覺。我一晚上都在跟墨撲較勁,確實是精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腦子裡再也沒閃過其他“雜念”。 一夜無話。到了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繼續跟這塊碑較勁。有了昨天的經驗,今天我的表現好多了。老徐在屋子裡寫東西,偶爾出來指導我一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錯都沒有。手藝這東西,門道其實就那麼多,老徐教會我幾個訣竅,剩下的就是熟練程度了。還是賣油翁那句話——“惟手熟耳”。 我現在有點明白老朝奉為什麼安排我來學碑拓。這東西非常講究全神貫注,眼、手和心三者節奏相合,一點都不能錯。稍有一絲分神,整個碑拓就可能前功盡棄。我有好幾次都撲到最後一塊了,精神稍一鬆懈,扑哧,全廢。在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下,我整個人雙手拿著墨撲,一直盯著碑與紙,根本無暇多想。 傍晚太陽落山之前,我終於成功把第一塊碑上的紙揭下來了。這次拓得不算盡善盡美,但大體沒有瑕疵,已經算是及格了。我捧著還未怎麼幹的拓紙,愛不釋手,心情像是小學第一次上手工課一樣。 沒等我高興完,老徐指給我看另外一塊石碑:“明天你來拓這一面。” 我一看,眼前一黑。這石碑和上次那塊大小差不多,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少說也有三百多個字,而且都是小字。碑文說的是一個前清舉人,自然是四駢六麗,朗朗上口,還用了不少冷僻字。從墨拓的角度來看,字冷僻不要緊,討厭的是筆劃太多,敲起字口來實在太麻煩了。 要知道,墨拓時宣紙要保持乾濕得宜,如果中途停下來,再重新上水上墨,墨色就會有細微的差異。所以拓碑講究一氣呵成,中間不能停。一百多大字費了我兩天工夫,這三百多字,不知得忙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老徐這裡沒有鐘錶,我只能靠日出日落來計算時間。這一塊石碑,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才勉強弄完。一天砸字口,兩天撲墨,每天都從早折騰到晚,中間用廢了無數紙和墨,眼睛瞪得生疼。老徐從來都不言語,就讓我一個人悶在那忙活。這三天來我殫精竭慮,跟跑過一遍馬拉松似的,倒頭就睡。 我咬著牙,終於把碑帖從石碑上一點點揭下來,拿給老徐去看。老徐拿手墊著捋了一遍,略一點頭:“你可以開始正式學碑拓了。”我一聽,眼前一黑,差點跪倒在地。嚇得老徐那條狼狗嗷嗷直叫,一邊叫一邊往後縮。 晚上吃飯的時候,老徐還是如平常一般沉默,我扒拉了兩口飯,終於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麼你要拓碑?” 老徐沒吭聲。我以為觸到了他的痛處,肯定要挨罵。沒想到老徐沒發火,他悶著頭把碗裡的最後一粒米飯夾起來放到嘴裡,嚼完嚥下去,然後對我說:“碑者,人手所寫,人手所鑿,人手所拓。所以碑裡有魂,是活的。相機和錄像能留其形,難留其神,非拓不足以承其意。” 這是老徐對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也很有哲理。可我覺得,他好像仍舊在迴避這個問題。 到了次日,老徐又指給我一塊石碑。這塊碑不得了,是天子表彰南京一位官員的詔書,這家人特意請人給刻在碑上來做炫耀。天子詔書,字字都是金言,自然是一筆也不敢省略,還有被表揚的人生平與歷任官職,整個碑面密密麻麻,光是看完就要眼花繚亂好一陣。我都沒勇氣去數到底多少字。 好在經過前兩塊碑的鍛煉,我已經熟能生巧,所需要的,也不過是更大的耐心和更細緻的心態罷了。 這一次的墨拓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從來沒這麼沉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周圍的一切似乎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我只盯著眼前的碑,以及碑上的字,它們就是我的一切。 在這個沒有鐘錶的世界裡,我拓完了吃,吃完了拓,到後來都不記得過了多少天了。我終於將這面石碑奇蹟般地拓完了,烏金發亮,黑白嚴整,堪稱是我完成的最漂亮的一張拓片了。老徐看了,終於吐出兩個字:“不錯。” 我一看機不可失,第三次提出了那個問題:“為什麼你要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了我一眼,啥也沒說,一轉身就走了。我心想前兩次問,他都沒生氣,怎麼這次就惱了呢? 老徐走的時候,沒告訴我繼續拓哪一塊碑,我整個人閒下來,突然一下子反而不習慣了。我怕我閒下來又胡思亂想,在院子裡轉了一圈,決定還是去找老徐問問接下來該拓什麼,我剛一進營房,老徐恰好從書房出來,手裡還拿著一摞稿紙。 我一愣,這是要幹嗎?老徐把稿紙遞給我:“校對。”然後背著手出去了。 得,我從拓匠又改行當編輯了。 這一摞稿子,正是上次我在他書房裡沒偷看的那堆。我現在得了老徐允許,可以放心地閱讀了。不過說實話,這稿子我說做校對真是有愧于心,人家寫的一手小楷極為漂亮,紙面整潔,一滴多餘的墨跡都沒有。拿到封建時代,可以去考狀元的——這還用得著我“校對”麼? 我躺到行軍床上,選了個舒服姿勢,摸著那條大狼狗的腦袋,一頁頁看下去。這部手稿的名字叫作《南京考碑記》,一看就知道是說南京碑帖的事。我剛一讀序言,就大吃一驚。 徐舒川在序言裡說,他的父親徐年當年是孫中山先生麾下的一名衛士。孫先生葬在南京以後,他父親自告奮勇,成為護陵部隊的一員。 1949年南京解放,解放軍和護陵部隊和平交防,徐年隨即退伍。憑藉抄得一手好碑的技術,徐年調到在南京市文物商店工作,負責碑帖。徐舒川從小就跟隨父親長大,深受影響,對古碑有了極大的感情。 難怪老徐住在這間廢棄的營房之中,原來他和中山陵有如此深厚的淵源。 老徐說,南京六朝古都,兩千多年曆史,可是歷代居然沒有一部南京碑刻集成,更無人籌辦南京碑林,實在可惜。古都古蹟,歷代戰亂毀了不少,“文革”期間又砸了許多,改革開放萬象更新,許多地方破土動工,又不知有多少被砸毀。他眼見南京文化就這樣一點點流失、遺忘,魂魄無處歸依,遂發下誓言,要在有生之年訪遍南京碑刻,一一重拓,使前人心血,不致流散一空。 我這時才意識到,老徐並不是讓我來校對,拙於表達的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答我問題的。 他這個答案,可著實把我驚呆了。現代人,誰還會有這種想法,把自己的一生沉浸到尋訪古碑的事業中?偏偏只有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麼一條清冷狹窄的路。老徐的寡言,他的離群索居,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執著的孤獨吧。這是個真正有古風的隱士。 他也許是傻,但誰又能說他的人生不夠如意呢?我懷著這樣的念頭,翻開書稿的正文。正文的第一部分是各種古碑的碑文原稿,一部分則是考據碑文內容、立碑時間和出土地點以及緣由。稿子不長,可我知道每一段話都經過考驗,寫起來得花多少心血。這些文字很枯燥,但邏輯縝密,推理細緻,還旁徵博引了大量資料。我不知道他身居這麼一間小屋子裡,怎麼有這麼多資料可以查,外頭那些古碑,又得費多大力氣才能運來。越讀下去,我越是驚佩。 我讀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旭日東昇才算讀完。不是我讀得慢,而是我心懷敬畏,不敢浮光掠影草草瀏覽。我起床以後,揉了揉滿是血絲的雙眼,把草稿遞還給了蹲在灶台旁熬粥的老徐。老徐看也不看,隨手把稿子擱在鍋邊,離灶裡的火舌沒多遠。他不在意,我卻嚇得趕緊把稿子拿起來,親自給送回到書桌上去。 “老徐,我有個問題。”我蹲回到他旁邊,看著他往灶膛裡頭送柴禾。老徐沒吭聲,繼續撥弄著火。 我問他:“我前後問了你三次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你三次都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老徐擱下木條:“你拓第一塊碑,以力拓碑,我就以力量來回答你;你拓第二塊碑,以技馭墨,我就以技法來回答你;你拓到第三塊碑,雖然技法粗糙,卻能感受到有心意和魂魄在其中,我便用靈魂回答你。” 我沒料到他這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字,細細一琢磨,真是字字入味,不由得感慨道:“古人說以文證道,以心證道,想不到您把這拓碑也提升成一種境界了啊。” 老徐對我的恭維不為所動,又扔了一條柴進去:“院子周圍的古碑你看到了?”我一點頭。老徐嘆息一聲:“這些都是我從南京各處搶救回來的,一共兩百零七塊,我花了八年,前後拓了六遍。” 我被這個數字嚇得愣了愣,這得花去多麼大的精力和毅力?我先是欽佩,可細細一想後,忍不住冒出一個念頭,老徐之前到底經歷過怎樣的事情,才會讓他選擇做這樣艱苦卓絕而且無甚必要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的碑痴,他完全可以居住在城裡,尋訪起古碑豈不是更加方便?實在沒有必要隱居山林。何況碑拓這東西,只要拓過一兩遍,就足以保存其原貌,他卻反复拓了六遍,這種近乎自虐一樣的行為,必然有一個決絕的動機。 “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我嚴肅地說。 第一次問,是用力量回答;第二次是用技巧回答;第三次是用靈魂回答;那麼第四次問,能回答的,應該就是本心了吧。 我見老徐沒有動靜,便先開口講起了自己的故事。從我祖父許一城講到我父親許和平,然後講到我,講到那個牽扯我們祖孫三代的佛頭案。這一口氣,就講到了中午。老徐雖然不言語,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因為鍋裡的粥都快燒乾了,他卻還在不住添柴。 我講完我的故事:“我第四遍問您,您究竟為何在這裡拓碑?” 老徐看我眼神堅定,終於搖搖頭,嘆了口氣,起身從書房取出一頁薄薄的稿子給我。這個稿紙看起來已經存放好多年了,抬頭是南京市文物商店專用信箋幾個字,邊緣有些泛黃。我拿來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封檢討書。 檢討書的筆跡和老徐很像,但比他更為老練。上面說,“我”替南京市文物商店在民間收購了一張柳公權的《大唐回元觀鐘樓銘》的宋代拓本,號稱是宋拓精品,旁邊還有明代大戲曲家李漁的題跋。但“我”很快發現,李漁的題跋是從另外一幅帖子挖下來補在這裡的,於是明拓就成了宋拓,價格虛高了數倍不止。 “我”因為工作不注意細節,粗心大意,給南京文物商店造成了巨大損失,要作深刻反省云云。 落款是徐年,老徐的父親。 書畫與拓本之類的東西都是紙質,可以剪切挖補,這也是古董界多年來的常識。所以這幾類東西,最易出贗品。最無良的商人,會把一些真品拆碎剪成幾塊,分別補到幾張假畫上去,收益自然翻倍。像是宋拓的善本碑帖,往往有印章而無題跋,就是因為被別人盜挖的緣故。 看來徐年在文物商店工作期間,打了一回眼,不得不做檢討。我注意到檢討書下面還有一行批复:“思想不夠端正,檢討不夠誠懇,對人民財產不夠重視。”三個“不夠”,在那個時代,這批語算得上是相當嚴重了。以徐年的出身,恐怕在接下來的政治風波里很難倖存吧。 我沒有繼續追問。老徐不說,我也猜得出這必然是個淒慘非常的故事,對他打擊極大,才做出這自我放逐般的選擇。我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我許家不也如此麼?這是個時代的悲劇,但也是古董界重演過無數次的贗品悲劇。這樣的事,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一定還有,而阻止這些事,豈不正是我們這些人的職責? 想到這裡,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想到了我的使命。我是五脈許家的人,我的使命,就是去偽存真啊。我在這裡沉迷了這麼久,差點把這些事都忘了。 一想到這裡,我先是本能地一驚,連連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免得又走火入魔。可是我驚訝地發現,這次我在思考這些事情時,胸中那口惡氣非但沒再翻湧上來,反而消失不見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帶著疑惑,向老徐問道:“我還需要拓幾塊碑,才能夠離開?” “你這幾天睡得著麼?”老徐頭也不回地說。 “嗯。”我這幾天,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 “還想事兒嗎?” “顧不上了。” “那你走吧。”老徐不再說話。 我愣了愣,隨即仰天大笑起來,笑得無比暢快,無比舒心。古代禪師一言可頓悟成佛,老徐這三句大白話,可也威力不小,一下點破了老朝奉的盤中玄機,當真是讓我茅塞頓開,撥雲見日。 在這之前,我沉迷於自己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在慚愧著,在自責著,幾乎迷失在泥沼之中,整個人完全魔怔了,所以才會一敗塗地。而在中山陵這些天裡,繁重的碑拓勞動把我多餘的想法全都驅散一空,壓榨得沒有機會發愁。 以前我看文章,說城裡有些年輕人嬌生慣養,這不吃那不吃,送到農村待了一個月,什麼臭毛病都好了。其實我的情況,和這個是很像的,治愈我的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忙碌——說白了,就是讓我沒工夫瞎想。事實上很多事情,你不去上心糾結,它才會顯出意義來。不是忘記,不是逃避,而是暫時地退開一步,讓頭腦恢復清明。只要我想明白這點,心魔自然消除,就不會再困足其中了。 南京不愧是古都,紫金王氣不僅能養玉、養壺,還能養人。紫金山中的這幾次拓碑,把我的心中陰霾一揭而空,整個人胸口晴空萬里,舒心極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我問,感覺自己完全活了過來。 “十天。”老徐的意思是,我來了已經十天了。 “我要離開。”我提出了要求。 老徐這次沒有按我的肩膀,而是站起身來,伸直胳膊指向一個方向:“從這邊步行出去五里路,有一處崗亭。那裡你能藉到電話,然後再往前走幾里到旅遊區,那裡會有車,把你送到南京去。” 我心魔已除,再沒什麼好留戀的,連行李也沒有,當即拜別老徐。老徐沒有挽留的意思,他回屋把我拓的三塊碑帖仔細折好,交給了我。我握著他的手,想對這位隱遁紫金山的當代隱者說幾句感謝的話,卻說不出口,凡俗之語,都不適合說給老徐聽。想了半天我也沒想出來什麼好詞兒,只得羞赧地說道:“謝謝你。” 老徐面上無喜無悲,簡單地揮一揮手,轉身回屋裡去了。我這十天之於我意義重大,之於他,只能算是隱居生涯中的一絲雜音而已吧。 我邁著大步,按照老徐的指示朝崗亭走去。一個人走在山間公路上,我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輕鬆,飄忽若仙,那些陰霾就像是碑帖一樣,被一層層地揭去,露出我的本來面目。 “我回來了。”我揮舞著拳頭,像個傻孩子一樣對著山外喊道。
我很快抵達崗亭,給藥不然打過電話,然後搭乘旅遊區的車回到市區。一下車,藥不然的車已經在旁邊等了很久了。 一見面,藥不然沖我笑嘻嘻地說道:“這十天吃不上肉,你可又瘦了。” 藥不然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說了一下這十天來的變化。我埋頭拓碑的這幾天,五脈的危機愈演愈烈。故宮在沉默許久之後,率先在北京發表公開聲明,聲稱香港所謂“《清明上河圖》真本”純屬無稽之談。隨即百瑞蓮拍賣行發表聲明,說願意與故宮藏品一起公開接受權威機構的碳-14檢驗。 碳-14測年法是檢測文物年代的一種科技手段,又叫放射性測年法。碳-14是一種放射性同位素,地球上的動植物只要活著,就會一直通過呼吸吸入碳-14;當生物體死亡後停止呼吸,它們體內的碳-14就會停止增長,並隨著時間推移而衰變減少。由於碳-14的衰變速率非常穩定,半衰期恆定為5730年,所以只要檢測出生物遺骸中的碳-14含量,就可以推算出其年代。 “現在連絹畫都能用碳-14檢測了?”我疑惑道。 《清明上河圖》是絹畫,無所謂生死,不是生物體,怎麼能應用這種技術呢? 藥不然道:“原來是不能,不過現在技術上可以做到了,鄭教授一直就在搞這個。你想啊,雖然絹織品不是生物,但絹是由蠶絲織成,而蠶從吐絲繭成到死亡的生命週期非常短。因此蠶絲產生的年份,基本等同於蠶生存的年份,也就等同於製成畫絹的年份。” “現在能精確到多少年?” “原來這種辦法只能檢測幾萬年到十幾萬年的,現在的話,運氣好精確到五百年內左右。” “呼,那夠了。” 宋徽宗是1100年登基,而王世貞造假《清明上河圖》的時間不會早於1526年。前後差著四百年,勉強夠著碳-14的應用極限了。事實上,根本不用計算這四百年,只要看這兩本《清明上河圖》到底哪個年代在前,哪個年代在後,一切疑問自然迎刃而解。 藥不然冷笑道:“可惜碳-14不是無損檢測,必須要提取樣品,得從畫上截下一片,還得是畫心部分。百瑞蓮這次可真是豁出去了,連他們的《清明上河圖》都捨得傷,就看故宮敢不敢接招了。” 我聽藥不然這麼一說,立刻意識到五脈這次麻煩大了。百瑞蓮手裡頭的是贗品,他們捨得剪一片下來,故宮哪可能會接收這種檢測方式啊?但碳-14檢測又是目前最公正的手段,故宮如果不接受,在輿論眼裡就是心虛。 答應與否,都會陷入兩難境地。 果然,藥不然告訴我,故宮對這個要求一直保持沉默,但輿論已經嘩然。境內報紙還好,被劉一鳴用關係壓制住,但境外的媒體已經長篇累牘地質疑故宮藏本的真實性了。我捅出的那幾段新聞炒得尤其火熱,甚至還有記者撰文,聲稱《清明上河圖》的爆料人已經被拘禁,需要國際營救云云。 我搖搖頭,百瑞蓮這一拳是又穩又狠,真是把五脈給逼到牆角了。 其實我一直有疑問。如果故宮的是真品,坦然拿出去與香港的贗品打擂台就是了,劉老爺子何必寧可頂住巨大壓力,來等我找出反制對手的底牌? 難道說故宮藏品是假的? 我想到這時一哆嗦,但幾天的碑拓不是白乾的,我很快就回過神來。劉老爺子已經明確告訴我了,故宮的是真品,那麼我就不該懷疑他。信人不疑,我要找的是底牌,其他的事情暫時不考慮。 藥不然把著方向盤,側頭笑道:“喲,我還以為你聽了這消息,又得來一番痛心疾首呢,看來恢復得不錯嘛。” 我冷著臉道:“哼,煙煙怎麼樣?” “哦,煙煙還沒出來,但我已經把看守所的人打點了一圈,她吃不了苦,放心吧。” “戴鶴軒呢?我記得你不是說過要顯顯你的手段?” 藥不然一拍方向盤,露出狡詐的笑容:“嘿嘿,算你小子趕得巧,收網就在今晚,你一起來看個熱鬧吧。” 我沒有繼續再問,雙手交疊搭在車前,目視前方,戰意昂然。
吉普車在南京市裡馳騁,藥不然沒帶我去江邊,反而把我帶到了南京大酒店。這是南京市在九十年代初最高級的涉外酒店,沒有之一。裡面裝修得氣勢非凡,跟錄像帶裡那些香港酒店相比也不遑多讓。 可是,藥不然把我帶到這裡來幹嗎?難道老朝奉最近心情好,打算掏錢讓我們住高級賓館了? 藥不然把車停在附近,和我一起走進酒店大堂。他早就開好了房間,樓層還挺高。我們進了房間以後,藥不然說我去準備準備,你先休息吧,一會兒叫你。反正是老朝奉的錢,我也不客氣,先去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 我在淋浴間裡仰著頭,任憑熱水濺在赤裸的身體上,把這幾天在中山陵積累的寒氣都驅散了,沖走心中的陰霾。 “爺爺,爸,我回來了。”我在淋浴間裡喃喃自語。 洗好澡出來,我拿浴巾擦著頭,忽然看到床上擱著兩套白褲子紅馬甲,跟在大堂給我們開門的服務生穿的一樣。衣服旁邊還放著一疊宣傳材料,銅版紙,印製非常精美。我翻了幾頁,都是講各種名貴瓷器。我不明就裡,就問剛進門的藥不然。藥不然讓我把衣服換上,卻沒告訴我為什麼,只說你聽我的就是。 我不知道他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反正現階段他出賣我也沒意義,我就姑且聽他的指示,換好了衣服。藥不然自己也換上一套,我們倆搖身一變成了酒店服務員。他還弄出兩頂紅帽子,給我扣到腦袋上,十分滑稽。 藥不然看看時間,差不多五點,便招呼我抱起資料離開房間。我們走到二樓宴會廳的走廊,藥不然忽然停下腳步,一抬手,手扶旁邊欄杆向前探去,沖我一笑:“正主兒來了。” 大堂通往二樓宴會廳有一個螺旋式大理石樓梯,一群人正順著樓梯朝上頭走來。我定睛一看,在最中間偏右的正是一襲唐裝的戴鶴軒,他雙手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子,看起來似乎是很貴重的東西。而被人群簇擁在正中間的,是一位頭髮花白的慈祥老者,手執拐杖,身著四個兜的中山裝。在他們兩個外圍是一些中年人,每個人的氣質神態都像是政府官員,其中就有那天我在戴鶴軒家看到的王局長,他們謹慎地與戴鶴軒、與老人保持一點點距離;在更外圍,則是幾名秘書模樣的人和戴鶴軒的弟子。這個小小的隊伍,形成了涇渭分明的三個圈子,慢慢朝著二樓移動。 我看了眼藥不然,藥不然得意道:“那天我一進江邊別墅,就听到戴鶴軒跟那個姓王的局長說這一周有酒宴。我估計這次酒宴級別低不了。南京國際大酒店的主廚特別有名,是做淮揚菜的高手,戴鶴軒要請人,八成就是這裡了。” “那老人是誰?” “不知道,不過身份低不了。你注意到沒有?那個站在第三圈穿西裝戴茶色墨鏡的人,他可是這酒店的副總,他第二圈都擠不進去,你想那老人來頭得有多大。” 藥不然看他們快上來了,招呼我說快走吧。我們兩個快步趕到位於宴會廳右側的包房區,藥不然看來事先做過周密的調查,腳下一點都不遲疑,直奔一間叫作軒月閣的包房而去。這裡每一間包房,都配一個上菜用的小房間。藥不然一推門進去,裡面服務員正忙著切果盤,看到我們一愣。 藥不然不客氣地說道:“首長在這裡用餐,為了安全起見,由我們接管包房接待,酒店的人不允許待在這裡。”服務員囁嚅道:“我沒接到經理的通知啊。”我忽然想起來方震臨走前給了我一本公安部八局的證件,也掏出來在他面前一晃,沉著臉道:“這是公安部的命令,你們經理沒資格知道。” 服務員大概被“公安部”的名頭給嚇著了,他戰戰兢兢地放下刀,匆忙離去。藥不然看了我一眼:“想不到你還藏著這麼件好東西,方震給的吧?早知道就不用我費這麼大心思了。” 我沒心思搭理他:“你到底打算如何?” “很簡單,看好時機,咱們把這些資料往各位賓客手裡一發就是。” “這畫冊裡是藏有什麼暗號嗎?”我眉頭一皺。 “沒有,這就是直接從南京博物館拿的館藏品宣傳手冊。” 我越發迷惑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藥不然眨眨眼睛,說時機到了你就知道了,然後偷偷拉開一條門縫,朝正廳裡望去。 正廳裡客人們基本上都落座了,戴鶴軒坐在主位,老人在主賓位,其他人按次序圍成一圈。屋子裡有資格落座的,就那麼七八個人,其他人都沒讓進來。這場宴席,排場可真是不小。老人喝了一口熱茶,指著戴鶴軒道:“小戴啊,你的黃帝氣功,我跟幾位老領導都提過了。他們都表態支持,說是中華瑰寶,值得大力發揚。” 戴鶴軒面露喜色,卻極力裝成一副淡然姿態:“黃帝氣功能夠蒙莫老您認可,真是國家之幸,民族之幸。”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說攜來一件寶物嗎?快拿出來吧。”戴鶴軒笑道:“莫老,菜還沒上呢,您這可有點心急了。”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啊。”莫老呵呵一笑,滿席都笑起來。 戴鶴軒撫掌道:“也好,寶送真君子,佛度有緣人。這宗寶物能遇到莫老這樣的有德之人,也算適逢其會。”他說完打了個響指,一個徒弟連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過來,擱在餐桌上。周圍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著脖子看過去,戴鶴軒卻偏偏不急著取出來,反而閉上眼睛,雙掌夾著盒子微微顫動,似乎在運功。莫老沒催,其他人也不敢說話,一時間整個宴會廳裡一片安靜。 過了約摸三分鐘,戴鶴軒這才收功撤手,長長吐出一口氣,環顧四周:“這件寶物,非同小可,不能輕易示人。我剛才先用內力將它鎮住,才敢啟盒。” 他這一番話說出來,大家好奇心更濃厚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戴鶴軒緩緩打開盒口木蓋,從裡面取出一件晶瑩如玉、豐肩斂腹的白瓷瓶來。那瓷瓶通體純白,上頭勾了兩個藍字:“內府”。 這瓷瓶的雍容氣度,震懾了全場。戴鶴軒把瓶子輕輕擱在桌上,掃視一圈,語氣變得深沉起來:“你們可認得這是什麼瓶子?”在座的都是領導,但一個玩古董的都沒有,對於這個問題面面相覷。只有莫老饒有興趣地盯著那瓶子,等著下文。戴鶴軒道:“這是大明永樂年間的內府梅瓶。” 席間一陣驚嘆,不過驚訝中夾雜著幾絲失望。明代的瓷瓶雖然珍貴,但之前戴鶴軒把大家的心理預期抬得太高了,反而顯得落差太大了,就連莫老都微皺白眉,等著看他怎麼解釋。 戴鶴軒微微一笑:“各位緣分當真不淺。這件梅瓶,乃是永樂年間內府為天子朱棣所製,一直隱在南京民間,幾百年都沒被人發現,上個月剛剛被我訪得。但這寶物奇不在此處。而在於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過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個瓷蓋塞住,周圍一圈縫隙呈暗黃顏色,顯然是密封用的封泥。戴鶴軒道:“大家仔細看這一圈封泥,沒有斷裂的痕跡。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自從永樂年間以來,這瓶子就從來沒有被人打開過。”說完以後他抓起瓶頸晃了一晃,裡面傳來一陣水聲,在座的人臉色同時一變。 戴鶴軒道:“梅瓶乃是酒器,內府梅瓶裡頭,盛放的自然是給皇帝喝的御用佳釀。只是不知何故,這酒瓶未及開封就流落民間,一直保存到了今天。瓶中古酒歷經七百餘年,未曾啟封,酒味可謂是醇厚如仙吶。” 聽到戴鶴軒這麼一說,領導們的眼睛直放光。茅台放個二三十年,就已經是陳釀國寶了,這七百多年的酒,那簡直就是仙漿了。莫老看著酒瓶子,忽然開口問道:“這瓶子不是叫梅瓶嗎?應該是插花的,怎麼改裝酒了?” “莫老你有所不知,這梅瓶在宋代本叫經瓶,後來到了明代,因為它口細頸短,只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說真用來插花,它仍舊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詳了幾圈,連聲讚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寶貝。”然後把瓶子遞還給戴鶴軒,眼神裡有不捨之意。王局長也嘖嘖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麼味道。”他起了頭,其他人也隨聲附和。這些傢伙都是酒中好手,一見到這等奇珍,哪裡還能繼續淡定。 戴鶴軒手握梅瓶,對眾人道:“我剛才說過了。寶贈真君子,佛度有緣人。今日與各位齊聚此地,這就是緣分。緣分不到,不可強求。緣分到了,自然也不能錯過。”徒弟不失時機地遞過一把小巧的鐵鎚。戴鶴軒抄起錘子:“今天我就破封啟瓶,與諸位一享這永樂佳釀!” 他話一出口,滿座皆驚。莫老連忙阻攔:“小戴啊,這不合適吧。永樂年間的酒,全國,不,全世界恐怕也只有這獨一份了,貴比千金。你為了我們幾個俗人就毀了這麼貴重的寶物,不值得啊。” 戴鶴軒淡然道:“莫老,我今日攜此寶到此,就是為了與諸位共享。這酒既然生在天地之間,唯有被人暢飲,才是它的本分。我得寶之時為自己卜了一卦,卦像上說是'我有嘉賓'之象,不可獨享。而我最好的嘉賓,今天不是都在這裡了嘛。” 他這幾句說得在座人人面色生輝,莫老也是頻頻頷首。我不由得佩服這傢伙,幾句話下來,既消除了客人們的疑懼,又不露痕跡地拍了一記響亮的馬屁。 莫老道:“既然小戴都這麼說了,那咱們就卻之不恭。”莫老一發話,其他人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誇讚起戴鶴軒的慷慨義氣,一時氣氛十分熱烈。 戴鶴軒抄起小錘,對準瓶口猛然敲去。這一敲用力精準,只聽“啪”的一聲,瓷片飛舞,整個瓶口連同塞子與封泥被砸碎,露出一個大敞口來。一股醇厚酒香撲鼻而來,在座的人不由自主地喉頭滾動。 戴鶴軒拿起酒瓶,為莫老身前的小盅滿上,然後為其他人各自倒了半盅,最後給自己也倒了半盅。這一圈走完,梅瓶裡的酒也就不剩幾滴了。戴鶴軒拈起酒盅,起身道:“咱們就為這佳釀今日求得本分,乾杯。” 莫老為首,所有人都站起來碰了下杯。不過沒人一飲而盡,大家都是小口細抿,生怕跟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囫圇吞下。莫老細細嘖了幾口,眼神一亮:“好醇的酒!”其他人也紛紛讚道:“好酒!”“標準的玉液瓊漿啊!”“七百年陳釀,名不虛傳!” 藥不然沖我眨眨眼睛,翻開宣傳冊上的一頁。我一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這傢伙的手段,當真夠狠。 我們兩個各自托著一碟涼菜,端上桌去。酒桌上的其他人還沉迷在永樂年間的陳釀中,根本沒注意服務員進來走菜。我和藥不然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戴鶴軒的兩側。 戴鶴軒正拈盅微笑,忽然發覺身旁多了兩個服務員,他隨便掃了一眼,先是一怔,隨即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你們兩個不回北京,來這里幹什麼!”戴鶴軒怕驚到莫老,只得壓低聲音喝道。藥不然滿臉堆笑著湊過去,把宣傳畫冊啪地一下打開:“戴老師,我們是想請您點菜。” 戴鶴軒往那上面一看,立刻不說話了。 那張南京博物館的館藏精品宣傳冊裡,有一頁介紹的,恰好也是梅瓶。這是一件“蕭何月下追韓信”青花梅瓶,於五十年代出土於將軍山的明代黔寧王沐英墓,是國家一級文物,市博的鎮館之寶。在這個梅瓶的文字介紹裡明明白白地寫著:世傳明初梅瓶只有三件,除了這一件,還有兩件藏於日本大阪的安宅博物館。除此以外,再沒有第四件了。 (其實台北故宮也藏有一件,不過一直要到1996年才正式公開,此前無人知曉。) 戴鶴軒何等聰明,一看就知道藥不然是什麼打算了。 在座的這些領導只是缺乏文物常識,但並不愚蠢。只要有人點出這內府梅瓶的珍貴之處,他們立刻就能察覺到其中貓膩。舉世只有三件的至寶,你會這麼容易就找到第四件,還捨得拿起錘子敲碎瓶口? 帶著這些疑惑,他們肯定會去找個明白人去問,一問就知道珍藏七百多年的酒,根本不能喝,且不說酒質會有什麼變化,單是瓶釉的滲透性就能讓這一瓶酒變成一瓶子漆。 但他們每人確實喝了半盅,而且覺得不錯。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瓶子灌的根本就是其他品牌的白酒。普通人對酒的口感很主觀,很容易被周圍影響。戴鶴軒在前頭把這些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再用言辭一烘托,有一兩人先出聲附和,所有人就會覺得這酒確實香醇無比。說白了,這就是個心理作用。 等領導們搞明白這些事,那麼真相就只有一個——所謂“封存七百年的永樂佳釀”,根本就是假的。 藥不然時機選得極妙,正好是眾人把酒喝下去,興致最高的時候。一旦騙局揭穿,傷害也就格外地大。如果這些領導發現這個戴鶴軒居然拿假酒來換人情,勢必惱羞成怒,他的這個什麼黃帝內功也就不用練了。 我看到戴鶴軒臉上陰晴不定,知道他腦子里肯定在飛快計算著。周圍的賓客還沉浸在“仙酒”的熏陶中,沒留意這邊的動靜。 藥不然笑瞇瞇地說:“戴老師,我推薦您點這道白燒四寶。” 白燒四寶,白燒此寶。顧名思義,這是個隱晦的威脅,意思是你若不答應我們的要求,你這個“寶貝”可就白白浪費了。但我們用菜名隱晦表達,周圍的人聽不出其中寓意,也算是給戴鶴軒留了轉圜的餘地。 戴鶴軒板著臉,冷冷說了一句:“這道我不喜歡,還是換個瑪瑙雞片和釀雜燴吧。” 他這句話也是暗藏玄機,“雞”和“燴”,連到一起就是機會。戴鶴軒顯然不肯輕易就範,覺得我們這種威脅,只能換回一次賭鬥的機會。 我們雙方其實都投鼠忌器。戴鶴軒忌憚我們毀了他的事業,而我們也清楚,如果真的把這事抖落出去,戴鶴軒將會徹底斷絕與我們合作之路。他說肯給我們一個賭鬥的機會,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了。 藥不然和我對視一眼,把宣傳冊收了回去:“明白了,我們這就去給您準備,請慢用。” 我臨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戴鶴軒已經換了一番臉色,繼續殷勤地給莫老講解此酒有延年益壽之功,喜得莫老不住稱讚。這傢伙真是個演技派,能有今日的成就,確非浪得虛名。 等到出了門,我忍不住問藥不然:“你怎麼知道戴鶴軒會有這麼一出的?” 藥不然得意道:“咱們進別墅時,我聽見他要宴請王局長,還說有神秘寶物要鑑賞,就留了個心眼。後來在二樓,你們在賭鬥之時,我注意到展廳其中一個櫃子裡擱著個瓶子,就是這個內府梅瓶。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仔細一看,它的瓶口剛被密封好,擱在那裡陰乾,估計是剛灌進去酒。我心想這肯定是有大買賣要做哇,買通他手底下一個弟子,把底細全都套出來了。” 原來在我一敗塗地之時,藥不然已經想好了反擊的手段。這傢伙在敲詐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藥不然道:“可惜戴鶴軒也不傻,哥們儿這招只是逼出一個機會。你有沒有把握?別浪費了這麼好的機會,不會有下次了。” 我正色道:“不是能不能勝,而是必須要勝。” 藥不然笑道:“行啊,修煉回來,眼神都不一樣了。老朝奉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測——對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煙煙?” “不了,等到我搞定了戴鶴軒再說。”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我們回到房間,換好衣服,走出酒店大門。一上車,藥不然忽然說道:“哎,你現在能說了吧?你到底要從戴鶴軒那裡得到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 藥不然不滿道:“哥們儿都幫你到這地步了,你都還防著我?” 我看著他,豎起兩個指頭:“第一,我從來沒信任過你;第二,我確實不知道戴鶴軒手裡有什麼。劉老爺子也不知道,但他篤定地告訴我,如果想要《清明上河圖》能翻盤,戴鶴軒是唯一手裡能藏有底牌的人。” 藥不然抓了抓頭髮,顯得有些惱怒,但他最終還是認命似的垂下肩膀:“好吧,好吧,這次就姑且相信你吧。不過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接下來你要是還跟防賊似的防著我,什麼都不說,那這事肯定辦黃了,大家一起完蛋,明白嗎?” 我沒有回答。 “別這麼嚴肅,笑一個。”藥不然先咧開嘴,露出燦爛笑容。我緊繃著臉,盡量控制自己不去理他。
次日一早,我正準備出發,藥不然告訴了我《清明上河圖》爭議的最新進展。 一個很糟糕的消息。 百瑞蓮拍賣行之前宣布,如果故宮拒絕對此事進行回應,他們將委託國際權威機構,先行對百瑞蓮藏品進行碳-14檢驗。現在檢驗結果已經公佈了,證明該藏品的年份應該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 這個結果,不光將故宮博物館和五脈逼到了牆角,而且已經重重地揮出一拳。 兩個版本,真本是宋代,贗本是明代。現在百瑞蓮藏品被證明是宋代了,那麼故宮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絕做檢驗,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假貨。 我有些擔心,不知道劉老爺子能不能撐過這一關。 “你也別擔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經開始出手部署了。我不知道他能怎麼做,但拖延個幾天問題不大。”藥不然寬慰我道。 “看來戴鶴軒這裡,今天非得有個結果不可了。”我喃喃自語,暗自握緊了拳頭。 我們兩個驅車第二次來到戴鶴軒的江邊別墅。戴鶴軒這次接待我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上來就瞪著藥不然道:“不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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