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和解
如果讓牛傳統重新選擇,他寧願回到監獄裡去。
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
就說那天晚上吧,他完成任務以後,往回走。風吹著他的額頭,他感覺很涼爽。現在,他的頭腦很清醒,反應也很靈敏。因為牛傳統知道,他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
他沒有急著回去,在街上慢慢地走。
他的身邊是一棟棟黑糊糊的房子,一扇扇緊閉的大門,門裡死寂無聲。
牛傳統盼望著房子裡走出一個人來,是男是女無所謂。他或她站在門口,看著牛傳統,很正常地笑一笑,聊幾句家常話。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是點點頭打個招呼。
已經很久沒有人和他正常說話了。
然而,牛傳統沒見一個人出來。他甚至懷疑這是一個空村。
推開院門,他立刻看見了老女人和老頭兒,他們僵僵地站在院子中間,似乎是在等他。牛傳統嚇了一跳,然後走上去說:“刀……我給她送去了。”
老女人說:“早點睡吧。”
“明天我就回去了……”牛傳統試探著說。
老女人掃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哦,知道了。”
牛傳統怔了一下,他們肯放他走?想了一下,他又試探著說:“我明天一早……就走?”
“我們送送你?”老女人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走就行。”牛傳統心裡一陣狂喜。
老女人說:“今天晚上,你睡這屋。”說完,她用手指了指。
牛傳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是一間低矮的小偏房,沒有窗戶,像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他點點頭走了過去。
屋子里挺黑,牛傳統摸了摸門後,沒有發現開關。他掏出手機,按了一下,綠幽幽的光亮了起來。他看見屋子裡空蕩蕩的,有一張床和一個很大的木箱子。
木箱子裡會不會藏著一個人?
牛傳統不敢在這個屋子裡睡了,他走到門口朝院子裡看,老女人和老頭兒還站在那裡,像是兩個木頭人。他詫異了,趕緊退回來,關上門。
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又拉開門,朝外看。老女人和老頭兒憑空消失了。這時候,袁天剛從對面的屋子裡閃了出來,他縮手縮腳地朝角落跑去,沒過多久又跑了回來,像是去廁所了。
“哎——”牛傳統小聲地喊了一聲。
袁天剛停住腳步,扭過頭看著他。
牛傳統走上去,說:“睡不著,到你屋裡坐坐,行吧?”
“進來吧。”袁天剛走了進去,然後打開了燈。
這個屋子裡沒有木箱子。
袁天剛穿著一身單衣,進屋以後他就鑽進了被窩。牛傳統四下看了看,屋子裡只有一張床,沒有椅子,他只好坐到了床邊。
牛傳統偷偷瞄了袁天剛幾眼,發現他臉上的肌肉在一下下地抖。
“今天晚上……有點冷。”牛傳統沒話找話地說。
袁天剛臉上的肌肉又抖了抖,說:“是有點冷。”
“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去了。我打算好了,回去以后買輛二手車,租個攤位繼續賣肉。你說的那件事我就不摻和了……”
“什麼時候走?”袁天剛打斷了他。
牛傳統說:“明天一早就走。”
沉吟片刻,袁天剛嘆了口氣說:“走吧,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臉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很驚恐的樣子。
“你……沒事兒吧?”牛傳統試探著問。
“我也不知道。”袁天剛的表情變得沮喪而驚恐,彷彿知道了有什麼危險要降臨到他身上一樣。
牛傳統愈發詫異了。他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來袁天剛從下了火車以後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和上火車之前判若兩人。
他在火車上遇到了什麼事?
“以後,你有什麼打算?”沉默了一會兒牛傳統才說。
袁天剛苦笑著說:“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回去繼續賣年糕。”
“這個簡單。”牛傳統鬆了一口氣說,“那你就回去繼續賣年糕唄,要是沒有本錢,我這裡還有些錢,你先拿去用。”
袁天剛看著他,突然說:“要是命沒了呢?”
“出什麼事了?”牛傳統吃了一驚。
猶豫了很久,袁天剛才吞吞吐吐地說:“他們認出我來了,而且還知道我為什麼來的,他們要對我下黑手了。”說完,他怯怯地看了看門口,彷彿要對他下黑手的人就在門外。
“他們是誰?”牛傳統愣了一下,問道。
袁天剛淡淡地說:“同樣在打玄奘頂骨舍利主意的人。你見過一個,就是和朱能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剛才你不是去給她送刀了嗎?”
“哦,刀我已經給她送過去了。”牛傳統不想討論這件事,他已經開始憧憬自己的新生活了。
兩個人很久沒有說話,各自悶著頭吸煙。
牛傳統有些困了,他想回去睡覺,可一想到屋子裡那個木箱子,他的頭皮就發麻,想了一下,他小心地說:“在那個屋我睡不著……咱們換下吧?”
“換什麼?”袁天剛顯然是走神了。
“你到我那屋去睡,我在這兒睡……”牛傳統掃了他一眼,又說:“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那我先回去睡了。”
“願意,願意!你就在這兒睡吧,我去你那屋。”說完,袁天剛開始手忙腳亂地穿衣服。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牛傳統長出了一口氣。
坐在床上抽完一支煙,他走到門口,想把門鎖上。門上裝的是那種很古老的插銷,而且還壞了,這個屋子的門根本就鎖不上。牛傳統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也沒發現有什麼東西能把門頂上。
今天晚上,要夜不閉戶了。
關了燈,牛傳統摸到床上躺下來。屋子裡一片漆黑,只有門縫裡透進來一點夜光,顯得十分詭異。
他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閉上眼睛打算睡了。這麼多天了,他第一次感到輕鬆。就在他要睡著的時候,突然聽到屋子裡似乎有動靜,他一下就豎起了耳朵。
聲音不是從外面傳來的,就在屋子裡!牛傳統睜開眼,藉著幽幽的夜色,他看見屋子中間站著一個彷彿穿著雨衣的人,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像是一截木頭。
牛傳統的骨頭都軟了,顫顫地喊了一聲:“誰……”
穿雨衣的人竄了上來,對著牛傳統就是一拳,第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了,緊接著第二拳打在了他的右眼上,又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最後一拳打在他的嘴上。
穿雨衣的人打出一拳,就喊一句話:“離朱能遠點!滾蛋!趕緊滾蛋!聽見沒有!”說完,他轉過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他還沒忘了給牛傳統帶上門。
牛傳統的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門牙似乎也有些鬆動,他摸了一下臉,一手血。他再也不敢在這裡待下去了,強忍著痛下了床,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這天晚上,他躲在路邊一個廢棄的小屋裡,哆嗦個不停。終於快熬到天亮了,牛傳統聽到有一輛車開了過來,他走出去看了看,是一輛拉泔水的農用車。
他站到路中間,揮舞著雙手。農用車停了下來,司機很警惕地看著他。
“搭個車……”牛傳統顫抖著聲音說。
司機朝他身後看了看,確定他沒有同夥以後才說:“上來吧。”
牛傳統拉了拉衣領,上了車。還好,他在上火車以前買了帽子和口罩,戴上以後能遮住臉上的傷。
“你去哪兒?”司機問。
“去火車站。”
司機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了。
坐在車上,牛傳統怎麼也想不明白,穿雨衣的人為什麼要打他。聽語氣,他似乎是朱能派來的。可這就不對了,牛傳統覺得自己雖然有過打斷朱能骨頭的想法,但是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而且他已經向朱能示好,表示和解了,朱能為什麼還要找人來打他?猛然間,牛傳統想起一件事來——他從朱能家拿了三萬多塊錢。
難道是為了這三萬多塊錢,朱能才找人打他的?
不對,穿雨衣的人只說讓牛傳統離朱能遠點,並沒有提三萬多塊錢的事……
回到家以後,牛傳統想了幾天,決定把那三萬多塊錢還給朱能。他寧願窮死餓死,也不願整天擔驚受怕了。最後,他決定把錢再給朱能偷偷地放回去。
這天晚上,牛傳統悄悄地來到了朱能家。朱能家亮著燈,好像有人。這個情況他事先沒有想到,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正猶豫的時候,朱能從樓道裡出來了,他鬼鬼祟祟地朝小區外面走去。
牛傳統往樓上看了一眼,朱能家還亮著燈,家裡還有人?想了一下,他悄悄地跟在了朱能後面,他想如果有機會就把這三萬多塊錢還給朱能。
朱能一直在街上游盪,牛傳統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很長時間以後,朱能走進了一條胡同。走著走著,他突然轉過了身,牛傳統來不及躲閃,他們面對面了。
朱能朝他走來。
牛傳統害怕極了,他呆站在那裡,紋絲不動。終於,朱能站到了他面前。他的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說:“三萬多塊錢……我,我還給你。”
朱能顯然是愣住了,他張大了嘴,什麼也沒說。
牛傳統手忙腳亂地從兜里摸出那三萬多塊錢,舉到朱能面前,說:“錢還給你,你,你……放過我吧。”
過了一會兒,朱能才說:“找個地方談談?”
在一個小飯館裡,朱能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白酒。然後,他給牛傳統倒上一杯酒。牛傳統坐在旁邊,怯怯地看著他。
“你怎麼不喝?”朱能問。
牛傳統趕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放下酒杯,小心翼翼地看著朱能。
“你臉上……怎麼弄的?”朱能看著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好奇地問。
“讓人打的。”
“誰打的你?”
牛傳統先是看了看四周,幾個身強力壯的民工正在喝酒,小飯館的老闆站在櫃檯後面算賬,他們都是正常人。他鬆了一口氣,看著朱能突然說:“一個穿雨衣的人,打的我。”
朱能似乎抖了一下,停了一下才說:“他為什麼打你?”
此時此刻,牛傳統恨不得一拳打在朱能臉上,可是他不敢。他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越來越害怕朱能了。一看見他,牛傳統就覺得膀胱發脹,想尿……
牛傳統又把那三萬多塊錢拿出來了,說:“這錢,還給你。”
“你老是給我錢幹嗎?”朱能愣了一下。
牛傳統也愣了,他覺得朱能不像是在撒謊……難道那天晚上,他在朱能家看見的從樓上掉下去的人不是朱能?
“那天晚上,我在你家拿了三萬多塊錢……”牛傳統試探著說。
朱能更不理解了,呆呆地問:“哪天晚上?”
“就是你從樓上掉下去的那天晚上。”
朱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然後說:“從樓上掉下去的是老袁,這三萬多塊錢也是他的。”
牛傳統一怔:“老袁?老袁是誰?”
“你不認識老袁?”朱能反問。
牛傳統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袁天剛對我說過這個人。他說老袁是他的鄰居,還說老袁出車禍死了。對了,我和袁天剛還去過他的墳地……”
“那天晚上你也在墳地?”朱能忍不住打斷了他。
牛傳統點了點頭。
朱能又問:“你有沒有看見三個人?一高一矮兩個人,還有一個女的……”
牛傳統趕緊說:“看見了,看見了,其中一個人還踹了我一腳,踹得我肚子疼了好幾天。”
朱能瞪著眼睛,怔了半晌才說:“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
“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嗎……”牛傳統小聲地說。
朱能急了:“在火車上,不是你和他們串通一氣,用假錢來陷害我?”
“在火車上,不是你讓那個'紅色雨衣'把我弄暈的?”牛傳統也急了。
“在袁天剛家,不是你拿著磚頭要拍我?”
“不是你先去袁天剛家找我的嗎?”
“你還去花果山找過我呢!”
“你要是不逼我,我能去花果山找你嗎?”
……
兩個人越說越激動。他們都覺得自己是受害者。
突然,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他們似乎都意識到了什麼。